雕塑佛看世界

大千世界,趣聞橫生,細細品嚐,回味無窮。
個人資料
雕塑佛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2004年采訪蒯大富

(2009-12-30 09:00:44) 下一個


蒯大富:在文革浪尖和人生低穀中擺渡的人

采訪人物:蒯大富,原清華大學學生,文革期間紅衛兵五大造反派司令。
采訪時間:2004年8月25日
采訪地點:深圳市南山區新桃園酒店22號房

  采訪蒯大富,頗費心思。找人不難,有人斷言在世界上你想找到任何一個人,中間環節不會超過6個人。我相信這話是真的,特別是對從事新聞的記者更是一條采訪的至理名言。

  人和人本來就沒有離得多遠,如果扯得荒誕一點,英國動物學家馬特•裏德利曾做過這樣的計算:每個人都有父母兩人、四個祖父母、八個曾祖父母、十六個高曾祖父母……隻要上溯三十個年代——約在1066年,一個人就有大約十多億的直係祖先。可是當年全世界的總人口數還少於這個數目,所以其中許多人可能當了你的祖先兩次到三次。如果像我一樣你是英國人,很可能1066年的幾百萬不列顛人,包括哈羅德王、征服者威廉、一般的仆婦、最卑下的奴仆(潔身自好的神父和修女當然除外),都是你的直係祖先。所以除了最近移民的後代,今天每個不列顛人都是你的遠親。目前所有的不列顛人,都是三十個世代以前同一批人的後代。由此可見,人性具有共同之處,不容懷疑。

  距今28年前,蒯大富曾是中國大地上名噪一時的人物,他當年是紅衛兵五大造反派司令,現在50歲到70歲的人,恐怕不知道蒯大富的不多。蒯大富是玩火者,也是縱火者;是文革的早期產物,也是文革後期棄物;是政治的精品、裝飾品,也是政治的犧牲品、試驗品。人世間的事就這麽簡單。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仁,五德,六讀書,七工,八技,九盤算。人世間的事就是這麽複雜,故鄉行雲是,虛室坐間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

  經曆了曲曲折折、高高低低後,一個人,特別在瞬間像經過了高速的政治過山車後的人,更是一種看透和看破的心態。大多是消極,而在消極中,能有一種積極,一種沉澱後的發酵,一種沉淪後的口哨,那別有一番意境。山中有流水,借問不知名。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轉來深澗滿,分出小池平。恬澹無人見,年年長自清。
 
  田炳信:我這個深談欄目,喜歡找一些有閱曆人生、有起有落的人聊天,為什麽?人生隻有比較、反複折騰才能把人性中的各種味道散發出來。

  蒯大富:咱們講好了,做朋友,聊聊天可以,任何傳媒的東西,最好不發。鳳凰衛視那個我給你看看……,鳳凰衛視第一個找的就是我,劉長樂他們都來了,那個吳小莉,鳳凰衛視的大腕基本都來了,陳魯豫都來了。

  田炳信:他們過來還是你過去的?

  蒯大富:都過來了。陳魯豫不是出了一本書嗎,那本書專門講了我一章,講我為什麽不接受她采訪。

  田炳信:你拒絕了?

  蒯大富:拒絕了。

  田炳信:始終沒采訪成是吧。

  蒯大富:我們聊得不錯,但是我跟她講好了,暫時不要發。如果我要找采訪,那早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田炳信:你是覺得現在不合適談,還是怕對現在有負麵影響?據我觀察,經曆過大事件的人,一般都有兩種心態,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豪氣衝天的人會比膽小如鼠的人膽子還小。一種是屢戰屢勝,牛氣衝天,自始自終個性得到了極大發揮;相反,還有一種是屢敗屢戰,在下風頭,高昂著頭,展現了單體生命的韌勁和堅強。

  蒯大富:不合適談。我給你看這些老照片(蒯大富隨身帶了三本舊影集讓筆者看)。

  田炳信:這個是你呀,當年很瘦。

  蒯大富:瘦得很。造反嘛,就得瘦。這照片上有謝富治、周恩來、林彪……。有朋友幫我保存的,保存了三十幾年。

  田炳信:你交給他保存的是吧。

  蒯大富:不是我交給他,人家從檔案裏翻出來的,一直保存了三十多年。

  田炳信:這是當年的陳永貴吧?

  蒯大富:是陳永貴。老田,你今年有四十歲吧?

  田炳信:我今年四十八。

  蒯大富:那對文革時期的事你應當還記得一點點。

  田炳信:記得。我去年年底寫了本《中國戶籍製度調查手稿》,你有空翻翻。

  蒯大富:我聽說過。這本書還是有分量的。我老婆孩子戶口直到這個月,8月份才剛剛調進來。我跟你說,為什麽好多事情不好談,就是這個。按照深圳市入戶的條件,十個條件隻要有一個條件就可以進來,在深圳連續居住五年以上,夠了;在深圳辦公司,年交稅十萬以上,我一年交三十萬、四十萬,夠了;但就是因為我是蒯大富,就難辦。

  田炳信:現在辦了沒有?

  蒯大富:現在剛剛辦進來。

  田炳信:你的辦了沒有?

  蒯大富:我的還沒辦。

  田炳信:你的現在還沒辦?

  蒯大富:對呀。

  田炳信:你也不想辦了吧。

  蒯大富:我想辦。現在好多做法我不認可,要想突破這層層的關聯,不容易。

  田炳信:這本書是研究中國戶籍製度的第一本。當然後來也有寫的,我這個算比較早的。十五年前在新華社當記者時專門搞了3篇國內動態清樣,現在出,當時提的觀點還沒過時。

  蒯大富:全世界還有多少國家有戶籍製度?

  田炳信:我這個調查中非的貝寧、北朝鮮,加中國。但是那兩個國家製度的嚴格性和長期性都沒有超過中國。你也是46年生嗎?

  蒯大富:45年。我63年入學的。

  田炳信:後來鳳凰衛視的采訪播了嗎?

  蒯大富:到現在還沒播出。

  田炳信:上麵不讓播嗎?

  蒯大富:它播我肯定接受它采訪。魯豫人不錯,她現在有兩個人不接受她采訪,一個我,一個張玉鳳。

  田炳信:張玉鳳也不接受?

  蒯大富:說白了,我想說的話她不敢播;她讓我說的話我覺得沒有必要。

  田炳信:那你能不能咱倆,你想說的話我就讓你登出來,你不想說的話我不寫。

  蒯大富:你根本做不到的。我爺爺新四軍,我爸爸共產黨員。

  田炳信:也是共產黨員的後代啊。

  蒯大富:要不當年怎麽能紅起來呢,敢造反,有底氣。我們家鹽城嘛。

  田炳信:其實,文革初期,哪個人不打破腦袋想當造反派,隻不過有的人由於家庭出身、個人背景、性格和所處的環境沒當上而已。當年不是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嗎?“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毛主席指示我照辦”。

  蒯大富:真實的曆史,講出真相其實很難。

  田炳信:這些年,社會越來越成熟,人群中冷靜的人也越來越多。換句話說,人們更加客觀,更加接近真實。這些年你個人的經曆大起大落,大紅大黑,你自己也反思過文革吧?

  蒯大富:我知道現在的社會環境比以往寬鬆了許多,但我不想碰文化大革命這一塊。

  田炳信:你現在想踏踏實實多賺點錢。其實你的名聲對你做這個生意應該有幫助吧?

  蒯大富:都有。這個原因就是說:它有個負效應,弄不好人家不願意跟你接觸。

  田炳信:其實我覺得你應該寫個回憶錄,怎麽不寫呢?那咱們聊聊吧。文革到現在是38年,彈指一揮間,如果站在今天的角度,你是當年的大風雲人物,五大紅衛兵領袖,又經曆了這麽多曲折,不管它是公正的也好、不公正也好,一路走過來,再看文化大革命,要是用一個最簡單的話來看這件事,你會不會覺得這是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你怎麽看?

  蒯大富:很難用什麽話來概括它。

  田炳信:不好表達,還是有難言之隱不好說?

  蒯大富:也不是什麽難言之隱,有什麽難言之隱?就是說,你說文化大革命的起因,用什麽話能說得比較清楚呢?真的很難。

  田炳信:你想過沒有?

  蒯大富:那肯定想過。

  田炳信:那你從21歲開始,應該講也是個年輕人,我們自己也從那個年齡過來,回頭來看這個事情,覺得有一種被“戲弄”——這是個潛台詞,這種感覺有沒有?

  蒯大富:我們自己並不後悔。這個事情要說的那麽清楚也很難。

  田炳信:從起到倒,時間太快。實際上就兩年嘛。

  蒯大富:我始終承認文化大革命就是兩年。正好就是我那個“狂亂年代”。正好我在風口浪尖。

  田炳信:當年中央成立文化革命領導小組,是64年成立的吧?

  蒯大富:那兩回事,開始彭真搞的“二月提綱”,這是兩個概念。

  田炳信:那你抓起來是按照“5•16”這個角色抓的吧?

  蒯大富:這又兩回事。我也是“5•16”分子。

  田炳信:把你也搞成“5•16”分子了?

  蒯大富:那肯定的了。關了十七年。

  田炳信:韓愛晶怎麽說十五年呢?

  蒯大富:他罪過小,我罪過大嘛。

  田炳信:那聶元梓呢?

  蒯大富:聶元梓也十七年,差點沒判死刑。

  田炳信:當時是誰刀下留情了?

  蒯大富:那肯定還是鄧小平了。如果不是鄧小平的話,人早就沒了。挺感謝鄧小平的。前段去北京,見到了當年的審判長。審判長一直護著我,非常好的一個人。不是他要多坐八年。

  田炳信:減刑了嗎?

  蒯大富:沒有。坐滿。

  田炳信:秦城嗎?

  蒯大富:也去過。

  田炳信:受刑了嗎?

  蒯大富:沒有,比較客氣。我為什麽不減刑?因為我始終不認帳。他們說我“顛覆國家”、“顛覆社會主義製度”,法庭辯護時被我完全駁倒檢察官、法官。我跟他們說,刑法第90條:反革命要有動機和行為,怎麽證明我有?1983年開庭,審1966年的案子,如果回到1966年,我21歲,至少有幾個沒看出來:第一,毛主席會犯錯誤;第二,林彪、江青為隱藏的壞人;第三,不知道劉少奇是被冤枉的。我說我是非常純正的革命的東西,怎麽可能反革命?我跟審判長說:您比我大十歲,66年,您認為毛主席犯錯了嗎?您當時已經知道林彪、江青是壞人?您從來沒喊過“打倒劉少奇”?假如您也一樣不知道,您今天起訴我反革命……。當時四百多人旁聽,四台攝像機,錄像帶子在檔案館保存,我去要,他們不給我。後來他說:拒絕回答被告的問題。我說:我啊,現在是被告人,您代表國家起訴我,我不得不來,那麽在這種情況下,現在在法庭辯論階段,我剛才的發言與本案有關,你必須回答,不回答可以,你現在就要給我撤消起訴。

  田炳信:當時當庭有多少人?

  蒯大富:八百多人。

  田炳信:公開審判是吧?

  蒯大富:公開不公正。

  田炳信:起碼人多,顯示公正。

  蒯大富:更不公正。當庭已經被完全駁倒了,但還是強判,你說公正不公正?就這麽回事,你怎麽可想象?很難想象的,但是在我身上偏偏就發生這樣的事。

  田炳信:判了以後,打個比方,判了17年吧,以前積壓的時間他算不算?頂不頂刑期?

  蒯大富:當年處於不自由狀態,要頂刑期。要不頂刑期的話我還要多坐八年。

  田炳信:頂了八年,實際上從83年坐到93年?

  蒯大富:78年被抓,83年審,從70年到87年,17年。

  田炳信:那你們班是68年分配走的?

  蒯大富:對,我們班68年走的。70年的時候北京選人大代表的時候,毛澤東還提名我當人大代表。

  田炳信:你畢業分配有沒有給你分啊?

  蒯大富:分了。

  田炳信:分到哪裏?

  蒯大富:分到寧夏。

  田炳信:當時你作為一個21歲的大學生,在66年,毛在中國大地已經被神化了,多數文革中的同誌把他推到了頂峰。

  蒯大富:這個是肯定的,毛被神化了這個是肯定的。

  田炳信:你當時見到他時的心情和感覺是什麽?

  蒯大富:和老百姓一樣,真的是像見到神的感覺,很激動。毛澤東那個時候的威望現在是不能想象的。

  田炳信:你當時跟他握完手回來,有同學和你握手嗎?

  蒯大富:有啊,當時就這個情景,完全就跟活佛摸頂一樣。到這種程度。

  田炳信:你接觸以後對毛主席的印象怎麽樣?

  蒯大富:剛才你說那個利用啊,上當啊,一點沒有。

  田炳信: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你怎麽看毛?怎麽評價毛?

  蒯大富:我不是很同意那個上當受騙的說法。毛澤東作為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不能完全用權利鬥爭來想他,他還是想搞事業,他想搞一個清正廉潔的共產黨政府。

  田炳信:你哪一年放出來的?

  蒯大富:87年嘛。

  田炳信:算徹底放了是吧?

  蒯大富:刑期滿了。

  田炳信:當時在什麽縣?

  蒯大富:共和縣。叫唐格木監獄,專門關押北京、杭州、上海的重刑犯。

  田炳信:包括刑事犯?

  蒯大富:大部分刑事犯。

  田炳信:參加勞動嗎?

  蒯大富:不要。

  田炳信:不要勞動?也見不到其他人?

  蒯大富:對,我們一人一個院。

  田炳信:待遇還不錯?

  蒯大富:待遇還是很好的。

  田炳信:都吃得飽吧?

  蒯大富:吃得很好的。有書看,報紙也有。

  田炳信:還是你要看什麽書讓人帶進去?

  蒯大富:有書看。你隻要把心情穩定住。你能把心情穩住的話,應該說是非常好的學習環境。

  田炳信:我曾經說中國有三所大學:一個叫中國社會大學;一個叫解放軍大學;一個叫監獄大學。你上了兩個。

  蒯大富:把英語學會了。我原來學的俄語。

  田炳信:把英語學會了是吧。

  蒯大富:也不能叫學會,拿字典能看。

  田炳信:像你們這一代人有沒有感覺生錯了年代?

  蒯大富:我這方麵感覺一點沒有。說實在我們還挺驕傲。

  田炳信:遺憾呢?

  蒯大富:那總會有的嘛。

  田炳信:如果中間不發生文革,你覺得你會成為什麽樣的人?

  蒯大富: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這件事,那我至少成為一個比較不錯的工程師。在核電站。

  田炳信:搞原子彈。

  蒯大富:對,搞原子彈。

  田炳信:我原來在核工業部202廠長大的,在包頭,11歲時目睹了劉少奇長子劉允斌臥軌自殺的現場。

  蒯大富:你哪年生?

  田炳信:我56年。你大我11歲。快進入耳順之年了。別人罵我們我聽起來也很舒服了,這就是耳順。天命的感覺呢,我差兩年就天命了,天是無限,命是有限,有限的命離無限的天越來越近,天是凝固的,命是運動的,就是這種感覺。就知天命了。

  蒯大富:非常正確。

  田炳信:沒聽過這種解釋是吧。

  蒯大富:沒有。

  田炳信:你就一個女兒吧?

  蒯大富:對。

  田炳信:如果這個年紀啊,就你女兒將要走的路來講,如果給她一句忠告的話,你會告訴她什麽呢?

  蒯大富:經常有南來北往的朋友吃飯,他們就問她,我女兒名字很好記,我叫大富,我女兒名字叫小瓊,“瓊瓊,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名人啊”,你看我女兒怎麽回答:“我知道,我爸爸當年跟毛主席幹革命沒幹好。”

  田炳信:多大時候的?

  蒯大富:前三、四年的時候。今年剛剛十五歲嘛。我就跟她說:爸爸當年上清華,6年沒花掉1000塊錢,六年啊。她現在一個月1000塊錢都不夠。

  田炳信:當時花1000塊也算很多了。

  蒯大富:不用,不用,哪用1000塊。6年都沒有,有助學金嘛。助學金國家給,不要家裏掏錢嘛。我女兒說:那誰讓你生在那個時代。

  田炳信:另外你覺得中國這個封建色彩就現在來看還濃不濃?

  蒯大富:不是一星半點。始終提不上去。保持經濟發展,又不能有大的突破。

  田炳信:我再問個問題,你說為什麽我們現在不讓碰文化大革命這一塊?

  蒯大富: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根子,就是共產黨的命根子。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最重要的根子,共產黨不敢碰。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文革為什麽發動?黨的體製造成的。

  田炳信:你剛剛說那個根子,是什麽體製?

  蒯大富:那就還是封建體製,一個人說了算。隨意性太強。這樣的話深究文化大革命,根本就究不了,就沒法究。

  田炳信:改革開放這二十五年你怎麽看?

  蒯大富:長足進步。但是,真正要想長治久安,恐怕還要繼續前進。政治體製改革。

  田炳信:必須得搞?

  蒯大富:必須得搞。

  田炳信:如果你原來有過一些理想,或者你現在的人生理想,我想這種理想應該是社會不斷進步。

  蒯大富:這個我非常相信。非常相信。

  田炳信:你現在還是很喜歡讀書嗎?

  蒯大富:很喜歡讀書。我有三分之一的精力讀書。信息量太大,弄不過來。各種雜誌,國外出的各種書,每天晚上都忽忽悠悠的,讀完了才睡覺。量太大了,你不讀根本就不行。

  田炳信:現在這個公司,你是老板,還是跟別人合夥?

  蒯大富:合夥。一個音響專家和我在一起。

  田炳信:他就幫你管技術吧。

  蒯大富:人家技術可不是一般技術啊。

  田炳信:他出不出資呢?

  蒯大富:他出全資。我就出蒯大富。

  田炳信:所以你的名字還是無形資產哪。那你現在是拿分紅還是拿工資?

  蒯大富:又有工資又有分紅。工資是每個月幾千塊錢,分紅很大的,我們各占50%。

  田炳信:你自認是商人嗎?

  蒯大富:我始終不承認我是商人。隻是掙錢,養家糊口。

  田炳信:如果現在給你自己挑一個職業。

  蒯大富:我想旅遊。我老婆老說我不喜歡大自然,我說我要喜歡大自然,你們娘倆得喝西北風。

  田炳信:跟江青打交道,那人霸道嗎?有外麵說的那麽厲害嗎?

  蒯大富:很有修養。後來這是胡說呢。1992年,我下海到山東,當時山東省外事辦副主任到我蓬萊那個村裏去,他說過幾天有個外國記者來采訪你,你可別亂說啊。我說你放心,外國人我見多了,不會亂說的。這是任務啊。實際上規定不允許外國人采訪的。後來真來了。兩個日本記者跑到山東去了。那個日本記者一口氣就問了很多問題:文化大革命期間,你曾經和江青女士有很多的接觸,你對江青女士怎麽看?現在全國到處都講放“東方紅”,你對毛澤東又怎麽看?文化大革命初期你們曾經反對過鄧小平先生,現在他在主持中國的改革開放,你怎麽看?鄧小平先生百年之後,中國將會怎麽樣?全是些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問題。

  田炳信:你怎麽給他回答的?

  蒯大富:我說先回答你江青女士的問題。江青女士在我的眼裏對我格外地關懷。我說到什麽程度呢?你都難以想象。有一次開會的中間,江青到旁邊的休息室休息,她就把我叫過去,讓我跟她匯報清華大學革命的情況。她坐在這個沙發上,我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匯報過程中,她那個護理給她打開頭發梳頭。

  田炳信:有頭發嗎?

  蒯大富:外間胡說八道。非常漂亮的烏黑的長發。給她梳頭,按摩那個意思。她治療癌症的時候化療嘛,耳朵聽力受了影響,頭發一打開就更聽不到了,頭發那麽厚,怎麽聽?她就一把抓著我坐到她旁邊,貼著她耳朵說話。所以我說,公正地講,江青女士,在當時中國八億人口當中,尤其在女同胞當中,幾乎在一切方麵,都是非常傑出的。

  田炳信:她寫一手好毛筆字。

  蒯大富:對啊。她的馬列水平、她的組織能力和宣傳能力都很高,哪怕她的書法,完全可以亂真的,更甭說她有文藝方麵的特殊才能。所以說,非如此,我們就不能解釋,毛澤東主席這樣的偉大領袖,怎麽可能挑選江青做自己的夫人?毛澤東偉大領袖選擇的餘地非常大,那就說明江青確確實實有過人之處。但是江青有她的缺點,毛澤東主席曾經批評過她,“缺少自知之明”,八億人口的大國中,她確實想當中國的領袖。這與她的德和能還是不相襯的。所以不可避免地造成後麵的悲劇。日本人在《每日新聞》上一個字不落地全給發出來。

  田炳信:這哪年的事?

  蒯大富:92年。
  田炳信:沒惹來麻煩吧?文革初期,你就進入了北京市革委會的班子,那時是一種什麽情況?

  蒯大富:當時北京市大部分領導都被打倒了,司令員啊什麽的,北京舉行外事活動怎麽辦呢?就剩我們這些人了。周恩來第一桌,我們就第二桌。比較荒唐的東西。我們不是經常參加各種外事活動嘛,經常就大幫哄啊,“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毛澤東在1966年的時候,已經和劉少奇比較對立了,但是毛澤東怎麽能把劉少奇扳倒?毛用了很長很長時間的考慮,終於下了這個決心:就是從基層發動群眾。

  田炳信:灶底抽薪。

  蒯大富:釜底抽薪。1966年,毛澤東把周恩來派到東歐去訪問,23天,到羅馬尼亞。自己呢,不在北京,他跑南方去,杭州。這時出了聶元梓的大字報。聶元梓大字報以後,整個北京就亂了,當時劉少奇和鄧小平在北京主持工作,當時北京一亂,按照共產黨的一貫做法,就是派工作組。可是他們自己也沒有把握,當時鄧小平和劉少奇,坐專機到杭州去請示毛澤東,到了杭州以後見到毛澤東了,說:北京的各大學有點亂,根據我們黨的一貫做法,想派工作組來穩定秩序,說:您看行不行?毛澤東給他們來一個不置可否,說:你們相機行事吧。這是根本就沒答複的答複。怎麽辦呢?那我在第一線工作,既然讓我相機行事,那我就相機行事吧。就派工作組。當時全北京市派出的工作組,就是從各部委抽調了大量的幹部,派了500多人。

  田炳信:清華大學派了誰去?

  蒯大富:其中組長是經委主任葉林,顧問是少奇同誌夫人王光美。
 
  田炳信:你見過王光美沒有?

  蒯大富:我們都見過。學生吃飯她還給學生打飯。清華的都見過。所以當時什麽情況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沒想到毛主席和劉少奇有矛盾。在我們心目中,劉少奇和毛主席都是國家最高領導人,他們之間有矛盾,我們當時想象不出來,不可能想象出來。我家裏是農村的,你怎麽能想象出中央的鬥爭?後來吹牛的時候,我把劉少奇打倒的時候,大家都說蒯大富當年最早看出路線鬥爭的,不可能。他們工作組一進校以後,立刻就恢複秩序,說實在的也沒錯。我和劉少奇也沒矛盾是吧。他那個修養啊,你怎麽可能想到他可能犯錯誤呢?根本沒想過。我們就真給工作組提意見了。

  田炳信:你當時在班裏是什麽職務?

  蒯大富:我在班裏是文革小組組長。

  田炳信:班裏就有文革小組嗎?

  蒯大富:對啊,每個班都有。我之前是清華大學廣播編輯組組長。

  田炳信:輿論工具啊,筆杆子。

  蒯大富:工作組第一反應,就是57年右派又回來了。蒯大富就是57年右派。在這種情況下,你就不能想象我們這些人怎麽可能和劉少奇是一條線?沒有可能。工作組當時什麽措施呢?就開始圍剿啊,圍剿給工作組提意見的人,非常快,快到什麽程度呢?就是說,……。我們就和劉少奇工作組鬥爭,鬥爭鬥爭鬥爭,然後工作組就圍剿清華的造反派,當時他們用這種方式圍剿,效率是非常高的。所以我們自己都感到自己是反革命了。清華打了800多個反革命啊。我是頭啊,第一號。叫“蒯派”。

  田炳信:工作組把你樹起來了,大幾?

  蒯大富:大三哪。所以在那種情況下,我已經給我舅舅、給我姑媽,全是共產黨員老幹部寫信,說你們給我寄點錢過來,準備勞改了。做夢也想不到毛澤東突然就回到北京。劉少奇當時以為毛主席回到北京來支持他,你想啊,57年他們一條線的。可是,毛澤東回到北京以後說:看到北京各大學學生運動被阻攔很痛心,誰鎮壓學生運動啊?北洋軍閥鎮壓學生運動。變了,誰也想不到。所以說在這個時候,劉少奇趕快就把我放了。當時的團委書記說,前三、四天我還見到他,他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就命令把你放了。

  田炳信:關你了嗎?坐禁閉嗎?

  蒯大富:隔離審查,坐禁閉啊。像現在雙規似的。給我關起來了。我根本也不知道。王力、關峰他們到清華來找我,說問我清華文化革命的材料,我當時還怕他們套我材料,我不講,我說我不知道。因為我上過當啊,所以我不講。再過幾天,7月29號,毛澤東講:“明天召開北京市文化革命積極分子大會,持有不同意見的同學也可以參加,比如說清華大學的蒯大富。”當時反革命都沒摘帽子啊。當時興奮不已啊。

  田炳信:你還不知道?

  蒯大富:我不知道啊,賀鵬飛告訴我的。賀龍的兒子,清華大學紅衛兵的頭,他跟劉少奇的女兒劉濤兩個人都是“保皇派”的,學生裏麵的頭。在那種情況下我就參加了,我在二樓,就是人民大會堂的二樓。

  田炳信:就是和毛主席握手那次?

  蒯大富:那是後來了,很晚了。這個時候反革命還沒平反呢。

  田炳信:你也沒有機會說話?

  蒯大富:沒有。那時沒有。見到毛主席就表示不是反革命了。

  田炳信:多少人?

  蒯大富:三層樓啊,一萬五千人哪。

  田炳信:哭了沒有當時?掉眼淚了沒有?

  蒯大富:當時沒有。

  田炳信:淚腺不發達啊。

  蒯大富:再過幾天,8月1號,賀鵬飛又通知我:蒯大富,今天晚上吃完飯以後到甲所來。

  田炳信:到什麽地方?

  蒯大富:甲所,清華的一個小院子。最高級的地方,接見外賓的地方。當時唯一有沙發的地方。

  田炳信:現在也叫甲所嗎?

  蒯大富:現在也叫。一個小賓館。我問他:幹嘛?他說你來吧。吃晚飯以後7點就到那去了,等到8點沒人,我說:賀鵬飛,怎麽回事?

  田炳信:你一個人在那呆著?

  蒯大富:我一個人啊。有沙發我就坐在那,困了,夏天嘛,十點了,我就倚在沙發上睡著了,還打呼嚕。到2點,7月31號2點。

  田炳信:你還在沙發上躺著呢?

  蒯大富:還在沙發上躺著。賀鵬飛把我推醒了,我說:怎麽回事?他說:找你說話的人來了。我把眼睛揉揉,趕快就坐起來,聽門口一輛小汽車經過,跟著就輕輕的腳步聲到門口,一推門我嚇壞了。

  田炳信:誰來了?

  蒯大富:周恩來來了。你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時候周恩來能來啊。沒平反呢,大國總理來了。

  田炳信:淩晨2點?

  蒯大富:淩晨2點。

  田炳信:你以前見過嗎?

  蒯大富:沒見過,照片見過多了。草民哪,沒見過大人物。你怎麽想象總理能來啊。

  田炳信:想不到是吧,以前見是在電視、電影上看到,第一次麵對麵見是吧?

  蒯大富:對對對。說:“總理,您怎麽來了?”周恩來說:“你是蒯大富”,我說“是”,他說:“你坐。”我敢坐嗎?

  田炳信:你就站在那?

  蒯大富:我站在那。

  田炳信:哆嗦?哆嗦沒有?

  蒯大富:真哆嗦啊。草民啊,就沒見過大人物。周恩來緊接著講:“請坐,請坐”。我哪敢坐啊。他的秘書孫嶽,老頭現在還活著,說:“總理叫你坐你就坐嘛”。我哪敢坐,我半個屁股欠在沙發上。

  田炳信:哎呀,現在下級見上級都那樣,你有素養啊,都是跟你學的。

  蒯大富:反正就是那個感覺。到現在,我還佩服周恩來。

  田炳信:周總理也坐下了?

  蒯大富:坐下了。周總理說:“主席和中央派我來,想聽聽你對清華大學文化大革命的看法。你從現在開始給我講文化大革命的一些事情,我向你保證”,總理第一次向我保證啊,“聽你講完最後一句話。”

  田炳信:當時你很緊張吧?

  蒯大富:當時簡直不知所……

  田炳信:空白的感覺是吧?

  蒯大富:空白的感覺。後來我鎮靜一下,我說:“總理,我向主席和中央保證,我下麵講的每一句話都是我的真實的想法,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總理說:“你開始吧”。

  田炳信:你就半個屁股坐在那?

  蒯大富:不不不不,這時已經比較安靜了。孫嶽啊,他會速記,一個字不落地全部記了下來。剛開始了2、3分鍾,周總理自己拿個本子也記。

  田炳信:周自己也記?

  蒯大富:自己也記。孫嶽是100%地全記。

  田炳信:他會速記是吧?

  蒯大富:對,會速記。我說的時候,周恩來一會就打斷一下,“唉,這個再重複一下”,這個時候,賀鵬飛進來了,他不叫“總理”,叫“周伯伯”,說:“周伯伯,我想進來聽蒯大富匯報”,周恩來說:“我今天就聽蒯大富一個人匯報,你出去吧。”

  田炳信:把他趕出去了?

  蒯大富:趕出去了。匯報了20分鍾,賀鵬飛又一次進來幹擾“周伯伯,我們還想聽蒯大富說”,他跟王光美熟,他們怕我告工作組的狀。周恩來說:“我都跟你說了,我就聽蒯大富一個人說話。”他(指賀)一在場的話我就肯定說不了話了。

  田炳信:對。

  蒯大富:(周):“不許進來了。”我給他匯報了3個小時,從淩晨2點一直到5點,北京太陽都出來了。周恩來這時候說:“我下麵還有會,今天咱們先說到這,我知道你沒說完,今天晚上我們在人民大會堂繼續說,我派車來接你,現在我回去了。”周恩來就回去了。總理這麽說了,我就晚上7點鍾,準時到人民大會堂。

  田炳信:是第二天的晚上7點?

  蒯大富:當天,淩晨嘛。7點我就到人民大會堂了,在人民大會堂河北廳,當時不知道。在那地方坐著,一刻鍾不到,周恩來領著兩個五十多歲的人,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山東省省委書記,這是你們省省委書記。我帶他們兩個聽你說話你不會反對吧。”一個總理兩個第一書記,我敢反對嗎?我說我向首長匯報,他說好,接著今天早上繼續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又向周恩來進行匯報,就告工作組的狀,又講了3個小時,7點講到十點,我說:“總理,我向您講完了,我向你說到的每一句話都是我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想法都是真實想法。”周恩來說:“我馬上向主席和中央匯報。”說:“謝謝你了。”你們注意這個時間啊,是1966年7月31號。說:“我今天晚上還有會,沒有空陪你吃飯了,我請人民大會堂宴會廳的同誌做了一點夜宵,馬上他們會來,再見。”

  田炳信:握下手是吧?

  蒯大富:握下手,周恩來馬上就走了。穿白大褂的宴會廳的同誌過來,說:“請你到這邊吃夜宵。”一碗雞絲麵,呦,當時,香得不得了。66年啊兄弟。

  田炳信:吃飽了嗎?一碗夠不夠?

  蒯大富:夠了。你們注意個時間啊,1966年7月31號,第二天八屆十一次三中全會開幕,劉少奇的材料啊,我現場給周恩來提供的。毛澤東整劉少奇的材料……

  田炳信:第一證人。

  蒯大富:八屆十一次全會幹什麽?

  田炳信:你不知道毛澤東想什麽……

  蒯大富: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啊!

  田炳信:講了6個小時,草民見了大宰相啊!

  蒯大富:你想這種情況下我怎麽可能想到中央主席和劉少奇那麽多呢?

  田炳信:一哥二哥鬧矛盾,拿你當個子彈。

  蒯大富:對啊,劉少奇把我打成全國第一號大右派,毛澤東把我當成全國第一號大左派,就這麽簡單的事。1號,全會開幕,在這個會議上,毛澤東要把劉少奇打倒。

  田炳信:沒點劉少奇吧?

  蒯大富:沒點,時間緊得不得了,1號開幕,那就供材料了,清華大學整那些左派的材料,跟著8月4號,周恩來帶著100多個中央委員,到清華大學開中央八屆十一次全會的現場會。在這個會議上,周恩來宣布給蒯大富平反,“蒯大富同學,我是主張平反的、解放的。”你們怎麽這麽多人知道蒯大富?就是周恩來這個講話,一個大國總理給一個學生平反。

  田炳信:你是一炮走紅,一夜成名。

  蒯大富:對對對,按照現在商業廣告來講的話,就是這樣。

  田炳信:1966年8月4號那一天,大國總理給平反?廣告做大了。

  蒯大富:這是8月4號,跟著第二天8月5號,毛主席“我的一張大字報——炮打司令部”,這些白色恐怖何其毒也,給劉少奇致命的打擊。所以我想起來啊,有點對不起劉少奇,說良心話啊。我跟你說啊,劉少奇和我沒有任何私仇,他的做法也是共產黨的傳統做法。

  田炳信:也不出格。

  蒯大富:從良心上講,劉少奇黨性是比較強的。

  田炳信:這個大字報真是毛主席寫的嗎?

  蒯大富:真寫的呀。

  田炳信:不,他是寫在一張大字報上呢,還是寫在什麽稿紙上?

  蒯大富:這個問題到現在還是一個謎。

  田炳信:謎,毛主席寫在一張紙上還是寫在大字報上,這是兩個概念,到現在沒人給我一個確切答案,還是個謎。你都回答不了。

  蒯大富:我真的回答不了。我也沒看到。

  田炳信:這張大字報誰看到過?

  蒯大富:沒有人證明看到過。

  田炳信:你要沒看到,估計看到的人不多。

  蒯大富:我都隻承認文化大革命是兩年,叫“狂飆年代”,我們正好處在風口浪尖上。

  田炳信:看樣我說的沒錯,在文革浪尖和人生低穀擺渡的人。我說曆史隻有一隻耳朵,很多東西進去出不來,……,我們的資料太多了。

  蒯大富:薄一波當時說:“蒯大富,你是左還是右?”,我說“我是左”,他說:“你極左了就變右了”。
 
  2002年,我獨自去了一趟延安,在黃土高坡上,我第一次看到延安的寶塔山,讓我十分震驚的不是熟悉的具有革命象征意義的寶塔山,而是刻在寶塔的塔簷上的四個字:鳥瞰紅塵。這是一種超脫,一種大度,一種局外的感覺。

  曆史就是曆史,不因你喜歡,他就像印鈔機大量地印刷,也不因你厭惡,他就像夜幕中的流星轉瞬即逝。

  我想,事情過去28年了,許多事情的真相也大白於天下,從搜集曆史的碎片的角度,作一真實的記錄,總比寫那些歌星的緋聞、政客的無恥、商人的逐利的故事更具新聞和史料價值。(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