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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不如偷不著:《紅樓夢》中的性愛及其他

(2008-12-31 06:43:30) 下一個

作者不詳

在清代,《紅樓夢》雖以“淫詞小說” 的名義被禁,但翻遍全書,其中真正涉及性愛描寫的情節並不多,除了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寫得比較露骨之外,倒是撩人想象的地方不勝枚舉。在曹雪芹筆下,性總是表現得若即若離、迷離恍惚,總能讓你在無性處看到性,也總會在關鍵的地方戛然而止,與同時代的各類豔情、性愛小說相比大異其趣,可謂不涉“性” 事,卻盡得風流。這樣的意淫意味在賈寶玉與秦可卿之間夢幻般的性關係描寫中達到了高潮。

話說有一日賈寶玉隨了老祖宗、鳳姐等一幹人到寧府聊天賞梅,那寶玉竟一時倦怠,欲睡午覺,賈母於是將寶玉交予重孫妻秦氏安置。這秦氏小名喚作可卿,乃是賈蓉之妻,生得嫋娜纖巧,又兼行事溫柔和平,是賈府重孫媳輩中的第一個得意之人,自不在話下。可卿先將寶玉帶到上房內間,偏偏寶玉對這裏裝修的世俗氣甚不滿意。可卿複將寶玉引到自己的寢室休息。剛剛走近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女人香撲鼻而來,一時之間竟讓寶玉難以自持,連骨頭都覺酥軟了。再看房內,隻見壁上高掛著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配有秦少遊手書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設著的是武則天用過的寶鏡,以及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還盛放著一隻木瓜,據說當年安祿山曾以此木瓜擲傷過楊貴妃的乳房,床上則有西子浣過的紗衾和紅娘抱過的鴛枕,文字之間充斥著的性意味自然是不言自明的。那寶玉雖久在女兒群中廝混,卻畢竟未曆風月,更不曾見識過這等陣勢,隻覺得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正在體內氤氳,不大一會兒,即在帶有可卿體香的被衾中昏昏睡去。且說寶玉睡意正濃,朦朧間覺得秦氏帶他來到一處名為“太虛幻境”的所在,並把他交給了一位仙姑。仙姑先讓寶玉看了“金陵十二釵”的冊子,然後如此這般,麵授機宜,既教之以雲雨之事,又複將可卿許配給他,最後推寶玉入房,自己竟帶上房門徑自開溜了。

既然前麵有了那麽多的情境鋪墊,各位看官一定會以為後麵好戲連台,誰知這時作者突然筆鋒一轉,在關鍵處僅以“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即草草作結。接著就是寶玉在睡夢中被夜叉、海鬼嚇醒的情節,以至上述好事究竟是夢還是真,亦最終讓人費盡猜測而真假莫辨了。頗有意思的還有警幻仙姑對寶玉分別說過的兩句話:其一是在成其好事之前,仙姑如是說道:“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其二則是在成其好事之後,仙姑對寶玉如是警醒:“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警幻仙姑之所以推許、看重寶玉,乃是因為他“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而寶玉與所謂“世之好淫者”的區別,也正在於“意淫”二字。在警幻仙姑看來,一般“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者,大抵不脫“皮膚淫濫之蠢物耳”,而真正的多情種子卻是能夠“領略仙閨幻境之風光”的“意淫”者,即如法國作家莫洛亞所說的:“與美人相對,就是一種幸福”,庶幾就能夠代表這樣一種境界,或者一種狀態。所以警幻仙姑既充當了寶玉的性愛啟蒙者,同時又及時提醒他性“即迷津也”,畢竟“意淫”者才是仙姑理想中的濁世佳公子形象 ——這裏無疑帶有明顯的靈、肉兩分的痕跡。文人對於人格高下的判斷亦同樣由此劃分。可見,“蠢物”與“意淫”者雖然都喜歡美女,但後者與前者的“片時之趣興”卻有著截然的不同,與其說後者喜歡的是女人,不如說他們追求的是一種永恒的理想,而那些心智超群、純潔無瑕的女孩子,也正是這一理想的象征與化身,所以,作為“意淫”者的賈寶玉屢屢聲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也就毫不足奇了。

但是,話雖如此說,但警幻仙姑的靈、肉兩分卻有著明顯的矛盾之處,她本人也隻能沉迷於左右搖擺、進退失據之境而無法解脫。根據她的理解,所謂“意淫”,原是將性的接觸限製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之內,為你製造想象力的空間,而並不提供性的生理滿足;讓你感受到性的氣息,卻無法真正抓住它。傳統社會之所以不乏意淫氛圍的營造,首先是因為它缺少兩性之間正常交流的機會,當性找不到正常的渠道去發泄時,它隻好訴諸精神的自贖來解決,性就是以這種意淫的麵目出現在傳統文學中,滿足著各色人等的心理需要。人們讀明清小說,總能在其中的兩性關係中嗅出一股狎邪的氣息,即一方麵是無休止的縱欲,另一方麵卻是以精神營造性愛的烏托邦,即前者刻畫的人物大多是一些性愛場景中的拉線木偶,後者則塑造靈、肉兩分的理想人物,借小說之名,行意淫之實。而事實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者殊途同歸,不免都是性壓抑的產物,隻是前者執著於性行為,後者執著於性意識而已。在中國古代社會,一般文人更喜歡以他者的目光去偷窺性愛場景,來達到自己解欲的目的,因為宗法社會必然以禁欲為保證其血緣關係純正之前提。在這種環境下,偷窺實在不失是一條風險最小、收獲良多的解欲渠道。表現在性愛描寫上,則大多相互因襲,既缺少個體間的差異,尤缺少個人化的真實體驗,所以他們意淫起來固然津津樂道,而一旦涉及具體的性愛操作細節,馬上就會想象力枯竭,陷入陳詞濫調的境界中而無法自拔。不過,意淫雖然與現實無涉,卻足以為想象力提供一個左右逢源的空間,最終使意淫演進成為一種別具一格的性愛文化,以至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無不沉湎其中,且樂此不疲、大廢不起。據晉人王嘉的《拾遺記》所載,漢靈帝曾在自己的王宮中建了一座“裸遊館”,為的是讓美麗的宮女們在這裏集體裸浴,供他觀賞;到了《趙飛燕外傳》中的漢成帝,則尤喜歡從浴室外四垂的帷幕間偷窺趙飛燕姐妹洗澡時的裸體,甚至為自己的這一雅好不惜動用國庫裏的黃金來賄賂宮女。最絕的當然還是《長生殿》中的“窺浴”一節了,洪升以宮女的視角繪聲繪色地描寫了唐玄宗與楊貴妃之間的“鴛鴦浴”:“悄偷窺,亭亭玉體,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嬌輝。輕盈臂腕消香膩,綽約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雙蓓蕾,半點春藏小麝臍。愛殺紅巾罅,私處露微微。”在這裏,很難分清何為實、何為幻,哪些是真實場景的描述,哪些出自作者的想象,借用紀曉嵐評價《聊齋誌異》的一句話,真個是“燕昵之詞,褻狎之態,細微曲折,描摹如生”,字裏行間,可謂極盡意淫之能事。

中國古代流傳著這樣一句民間俗語:“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所謂“偷不著”,其實也就是意淫了。看來,無論是讓人失魂落魄也好,令人精神恍惚也罷,意淫的欲擒故縱與欲蓋彌彰之玄妙,的確自有其顛倒人心的力量,而且,不管意淫的現實作用如何,它曾為自古至今的藝術家提供了無限的想象力,卻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紅樓夢》的高明處亦恰在這裏,作者讓你看到了性,卻永遠不讓你得到它,而越是無法得到,也越是讓人產生莫名的幻覺,那種欲說還休、欲罷不能的無謂的克製與內斂,那種霧裏觀花、水中望月一般“剪不斷,理還亂”的感覺,既撩撥得你心旌搖蕩、難以自持,也更讓你感到了一種無奈的悲涼與不堪!在這種閱讀狀態下,讀者除了讓作者牽著自己的鼻子亦步亦趨而外,還能有什麽樣的選擇呢?當然,清代統治者也敏銳地看出了曹雪芹的用心所在,看出了《紅樓夢》雖然並沒有以文字宣淫,卻有著遠比那些“淫詞小說”更加廣泛的影響力和殺傷力,所以,對之圍追堵截不遺餘力,甚至咒罵作者身後蕭條是“編造淫書之顯報”等等,也就決不是偶然現象了。

我有一位喜歡寫作的朋友,曾將賈寶玉與秦可卿之間的性愛故事進行了再加工,其文筆也算極盡聲色纏綿之能事,結果雖然其間的性愛細節終於大白於天下,閱讀效果反而不如原著更讓人想入非非——一覽無餘也就了無意趣,可見,蒙在性愛上的那層薄紗實在還是輕易撩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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