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中國式不離婚(3-2)

(2007-09-15 12:55:41) 下一個
楊紅看見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在飛機上的鄰座,那位坐在18B的中年婦女。楊紅跟她
從H市坐到漢城,差不多沒講什麽話,因為飛機上實在是很安靜,沒有人講話。轉機
後,楊紅沒有看見她。現在一個人呆在機場,看見了她就象一個與組織失散多年的
地下黨員看到了黨派來的接頭人一樣,份外親切,立即就走上前去打招呼。

那位婦女的激動也不亞於楊紅,兩個人互問了姓名,一下就成了好朋友。那位婦女
叫周剛,是Z大的,去D大做訪問學者。說起來,兩個人的研究方向居然很相近,不
過Z大比H大名氣大,周教授比楊副教授高一級,D 大也比楊紅要去的A大多顆星。若
是在平時,楊紅對這樣的人就有點敬而遠之,因為別人樣樣比自己高一等,自己有
壓力。不過今天不同了,到了美國,隻要是中國人,看見了就很親切,學術方麵誰
坐第一把交椅的事以後再計較。

兩個女人碰上,很少有侃伊拉克戰爭或者世界杯的,都是聊彼此的家庭。有人說,
如果你要討好一個女人,那就誇她的丈夫,比誇丈夫還管用的,就是誇她的孩子。
千萬不要說她丈夫和孩子的壞話,即使她自己說她丈夫和孩子的壞話,你也不要接
碴,因為她那樣說,一是圖個嘴巴快活,二是想聽到相反的意見。

不知道楊紅知不知道這個真理,反正她就是這麽做的,從來不說別人丈夫孩子的壞
話,能恭維時恭維,實在覺得沒什麽可恭維了,就不啃聲。今天把這政策照搬,一
下子就跟周剛成了好朋友。

楊紅開心地說:“我們還是家門呢,我丈夫也姓周。你比我丈夫大幾歲,我們周怡
應該叫你大姑媽。正好他家沒女兒,周怡沒姑媽,就認你這個大姑媽了。”

兩個女人就把座次排排好,把關係擺擺正,一個姑媽,一個舅媽,如果不是周剛的
女兒比楊紅的兒子大得離了譜,差不多就要違反婚姻法,定個娃娃親了。

大姑媽因為口語不太好,磨磨蹭蹭地掉在後麵,才剛剛過了那幾關,還沒吃東西,
楊紅就自告奮勇地帶她去吃麥當勞。大姑媽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去買,楊紅就勇敢
地做起翻譯來,問了她想吃什麽,就上去為她點了,跟什麽SAUSE,配什麽DRINK,
都是一順溜地聽懂了,答對了,很為自己的英語自豪,順便也有點感謝朱PETER訓
練有方,上了口語班跟沒上口語班就是不一樣。

大姑媽吃的時候,楊紅就陪在旁邊跟她聊天。大姑媽跟她的名字倒還有點相配,性
子挺剛的,說話直爽,當即就許諾說如果她那邊有好的機會,就想辦法為楊紅在那
邊找個位置,畢竟學校好一些,今後前途也大一些。再說,姑媽舅媽地住在一起,
等兩個人都把孩子辦來了,還可以有個伴。

“我來了這麽短的時間,就有點喜歡這裏了。”大姑媽坦率地說。“這裏胖人多,
而且個個活得很坦然。你看那個賣麥當勞的胖大嫂,比我胖三倍,人家那叫活得!
我注意觀察了一下,在美國,像我這樣的,隻能算中等偏瘦,比在中國時感覺好多
了。”

楊紅打量一下大姑媽,其實她也不算胖,不過比較壯,脖子和四肢都顯得結實粗壯,
屬於那種即使是不吃不喝而且猛跑步也減不了多少磅的人。楊紅想不到一個堂堂Z大
的教授,還會為自己的胖煩惱。

“你在中國也不算胖吧?”楊紅安慰說。

“你不知道,教書呢,倒是沒誰管這個,你胖也好,瘦也好,沒有人會為這個不評
你職稱。但我先生在公司工作,經常有應酬,常常有帶家屬出席的晚會什麽的。剛
開始我還去去,後來就覺得那種場合瘦女如雲,一瘦遮千醜,我在那種地方感到壓
力太大了,去了丟臉,所以也懶得去了。”

大姑媽用餐巾紙擦擦手,從錢包裏摸出一張照片,遞給楊紅:“你看,我年輕時也
滿不錯的呢,一百來斤。生了小孩後,就象吹汽球一樣,一下子就吹了這麽大,收
都收不回去了。聽別人說,生前越瘦的人,生後越胖。”

那是一張質量不怎麽好的彩照,照片上的大姑媽的確很漂亮,瘦瘦的,五官生得很
端正。大姑父倒顯得一般,有點偏老,兩個人看上去象父女。

大姑媽又遞過一張照片,是她全家三口剛照的,大姑媽就是現在這模樣,大姑父反
倒顯得比以前有了些風度,兩人看上去有點“女大三,抱金磚”的包辦婚姻味道。
女兒呢,活脫脫是年輕大姑媽的翻版,就越發襯得大姑媽老了。楊紅又端詳了一會,
就還給了大姑媽,心裏有一點優越感,因為自己雖然也生了小孩,但還沒有吹汽球。

“談戀愛的時候別人都覺得我丈夫配不上我,我父親是Z大教授,我自己也是第一名
考進來的,人又生得漂亮,他那時隻是班上一個很普通的學生,才貌都不出眾。不
過他追得很緊,女人怕追,一追就追上了。”大姑媽似乎對自己的戀愛婚姻都有點
事過境遷、好景不再的感歎,“現在你看看,他反而顯得比我年輕、比我出眾了。
哎,女人不經老啊。”

楊紅也有同樣感歎:“不然怎麽說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呢?”

“男人到了三、四十的時候,有了成熟男人的風度、地位和金錢,而女人到了三、
四十的時候,人也老了,體也胖了,浪漫也被磨損了,就是不磨損,配著一個氣球
一樣的身材,也不可愛了,這個時候,婚姻很容易出問題。所以我們這個年齡段的
女人,活得最難。”大姑媽坦率地說,“以前是我丈夫緊張我,現在是我緊張他。
他在外麵做生意,經常要接觸各種人,有時候跟公司的頭出去,別人到什麽地方,
他也得到什麽地方,難免會碰點葷腥。”

楊紅不敢相信大姑媽這樣的人,對丈夫在外拈花惹草會持這樣開明的態度,就安慰
說:“也許他在外麵挺規矩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他自己都承認的,他說這是為工作所迫,沒辦法的。你的客戶、
你的頂頭上司都開了房間,叫了三陪,你不開?你不叫?那他們就會以為你要去揭
發他,你還想在那個公司幹?現在這個年代,潔身自好是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的。你
出汙泥而不染?那汙泥就要懷恨在心,往你頭上潑汙水,讓你比汙泥還汙。”

這是楊紅第一次聽到如此悲壯、如此高尚的嫖妓宣言,感覺大姑父為了工作,忍辱
負重,犧牲色相,肉體肯定被摧殘得不成體統,內心肯定是淚流成河。

“你相信他?”楊紅忍不住問。

“相信什麽?相信他是為了工作才這樣的?”大姑媽撇撇嘴,“一半一半啦,形勢
所迫也有一點,自己想換個口味也有一點。不過他還算有良心,他說為了保護我,
他都是用套子的,我們也有很久都堅持用套子了,不想染上病。”

楊紅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姑媽, 心想,Z大的教授,都要忍受這樣的婚姻,中國女人
的地位可想而知了。

楊紅昧著良心,才找出一句恭維的話:“你心胸真寬廣,如果是別的人,怕是早離婚
了。”

“你當我沒想過離婚?怎麽會沒想過呢?誰願意過這種生活?連舊社會都不如。但
是有很多實際問題不好解決,小孩的事啦,房子的事啦,還有這些年的感情,也不
是說放下就放得下的。關鍵是跟他離了婚,我又能找誰呢?像我現在這把年紀,再
找也是離過婚、喪過偶的了,兩個人帶著這麽深重的過去,要過得好也很不容易。
再說,除非不找在公司幹的,否則很可能比我現在的丈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大
姑媽看看楊紅,說,“你丈夫跟你在一所大學,那應該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了。”

楊紅不知該怎麽樣回答這個問題。女人感謝對方信任自己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隱秘
也透露出來。楊紅雖然被大姑媽感動加帶動,有一吐為快的衝動,但畢竟是多年的
習慣,覺得家醜是不可外揚的,於是隻含混地說:“差不多吧。”

大姑媽把食物打掃完畢,喘口氣,說:“所以我對這次出國抱有很大的希望,我準
備一到學校就開始為我丈夫和小孩辦探親,如果快的話,他們一兩個月內就可以到
美國來。我幾個朋友幫我打聽過,像我這種專業的,在這邊還比較好找工作,找到
工作就可以在美國安定下來了。”

楊紅沒有聽懂留在美國跟剛才講的故事之間有什麽聯係,隻覺得大姑媽也是跳躍性
思維的人,一跳就從中國男人的不軌跳到中國女人在美國找工作的問題上去了。

大姑媽繼續構想著她的宏偉藍圖:“呆在這邊呢,我的丈夫就不用跟著他的老板到
處應酬了,他可以老老實實地呆在大學裏做研究。聽我那些在美國的同學講,他們
夫妻之間都過得挺好的,最起碼是安安穩穩,絕對沒有我在國內所遇到的那些麻煩。
你知道的,我們這個專業,出國的多,我那個班,至少有90% 的人在國外。其實我
年輕時要出國也很容易,但是我丈夫不肯出來,所以就沒動那個心,不然早就在美
國紮根了。”

楊紅有點心不甘:“但是人並沒有改變啊。他出過軌,就是出過軌,到了美國他不
出軌是因為他沒有機會出軌了,但他骨子裏不還是個出軌的人嗎?”

大姑媽笑起來:“你是個認死理的人,一棍子把人打死。我要這麽嚴格,早就離婚
了。你想想,他在中國那種環境當中,他也是沒法。說實話,他當初從Z大跳出去從
商,還是我的主意,因為兩個人都守在大學裏,經濟上也不那麽寬裕。那時候,凡
是家裏有一個人在公司的,都買了三室一廳了,隻有我們,還住在學校分的兩室一
廳裏,想給小孩買個鋼琴也買不起。所以有時候我也不怪他,一個人,最好不要遇
到這種考驗,不然的話,就很可能背叛。出汙泥而不染,是很難的。”

楊紅突然想起朱PETER關於出汙泥而不染的高談闊論,那話當時聽了,隻覺得是朱PETER又
一個嘩眾取寵的包袱,但現在想來,卻有幾分道理。

朱PETER說,那些誇荷花出汙泥而不染的人要麽是嚇了眼,要麽是睜著眼說瞎話。荷
花出汙泥而不染,其實是因為它有一根長長的莖在那裏托著,離汙泥還遠著呢, 如
果你把一朵荷花塞到汙泥裏去,踩兩腳,再拉出來,你看它染不染。更準確的說法
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想不變黑,就別到墨身邊去。

那時有人笑他,說我們現在近了你這個朱,為什麽反而變黑了?朱PETER笑著解釋說,
因為我的中文名字叫做“朱墨”,你們近了我,是既近朱又近墨,你們要變得黑裏
透紅了。

看來大姑媽是治病治根,把大姑父連根從中國拔起,再把他種到美國來,想以這樣
的方式來挽救她的婚姻。不讓大姑父近墨了,他就不會變黑了。不知道美國到底是
朱是墨還是朱墨並存,不過她有點象大姑媽批評她的那樣認死理。她覺得真正清白
的人,就應該在什麽地方都是清白的,如果不是,那就不是真的清白。一個人一旦
不清白過了,那他就永遠是不清白的了。

楊紅問:“那你丈夫他現在願意到美國來?”

“願意來,來;不願意來,拉倒。”大姑媽堅定地說,“這個我想好了,如果他不
肯來,我們就離,但我的女兒一定要到我這裏來。聽說美國這邊對離婚的女人比中
國那邊寬容,有些美國人找了拖油瓶的女人還覺得賺了一個。吃起飯來一大桌,問
起姓來各姓各的家庭很多,大家見怪不怪,這樣小孩就沒壓力。在中國不敢離婚,
怕的就是別人瞧不起,說閑話,孩子在外受欺負。如果沒這幾個擔心了,離婚有什
麽可怕?女人又不是養不活自己。”

“這點你說得很有道理,沒有男人,女人也養得活自己,但是感情上的空白還是沒
法填補的。”

“我丈夫他還是不願意離婚的,他也很念往日的情分,對外麵那些應酬,他是能躲
就躲,能溜就溜,對女兒也照顧得很好。他也知道,外麵那些女人,有幾個是真心
跟他好呢?不都是為了幾個錢,逢場作戲嗎?男人雖說四十還是一枝花,但到了六
十、七十的,反而不如女人了,生的生病,中的中風,還得靠女人來照顧。風月場
中的女人是靠不住的。”

“那他過來能做什麽呢?”

“我丈夫有碩士學位,在這邊找個工作應該不成問題。”

楊紅想到TRACY,又想想眼前的大姑媽,突然想到人們出不出國,留不留在美國,完
全不能用愛國不愛國來丈量。這兩個女人,一個出生於七十年代末,一個出生於六
十年代中,一個到美國來尋找好男人,另一個到美國來培養一個好男人,動機都是
很女人的。

大姑媽的飛機在三小時內就起飛了,楊紅戀戀不舍地把她送走,一個人找了個僻靜
的位置坐下,回想她們兩個人的話。TRACY跑社會新聞的,她看見的都是社會的陰暗
麵,但楊紅也知道,那些陰的暗的,正在冠冕堂皇地變成陽的明的,人們已經不以
為恥,反以為榮了。這股風正在強勁地吹向大學,楊紅自己就參與處理過院裏一個
在外叫雞被派出所抓住的老師。

不論是TRACY采訪過的那些女囚的反抗辦法,還是TRACY自己的反抗辦法,都是楊紅
不讚成的。殺人也好,殺己也好,都不能把一個變了心的男人殺回來,都不能解決
問題。楊紅也不讚成女人以花對花,在她看來,女人胡亂地跟男人上床,隻能是自
取其辱;而且女人青春短暫,以花對花的階段也是短暫的;況且,等到夫妻兩在那
裏COUNT NUMBER決定誰花得更多的時候,還有什麽愛情可言呢?

現在的社會的確象個大染缸,男人越來越放縱自己,女人也越來越放縱自己。男人
越放縱,越覺得自己有本事有本錢;女人越覺得自己有本事有本錢,就越放縱自己。
楊紅想,像我這樣“奔四”的女人,既沒有本錢放縱,也不願放縱,又不甘心自己
的丈夫放縱,哪能活得不累?

TRACY和大姑媽對付這些陰暗麵的辦法就是跑到美國來,企圖找到在中國找不到的好
男人,或者拯救一個被汙染的好男人。難道美國是女人的天堂?

楊紅無精打彩地看著機場的乘客,有行色匆匆的,有步履沉重的,也有像她一樣,坐
在那裏,無所事事的。沒有人注意到她,她也沒看見一個熟悉的麵孔。百無聊賴之
中,就想起朱PETER曾經說過,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打發候機的時光,就把過往那些痛
苦的記憶搜羅出來,打成包,丟棄在機場。

那好像是他寫的或引用的一首英文詩,他先念了英文,然後隨口把它譯成了中文,
大意是,機場是一個丟棄痛苦記憶的好地方。不想汙染你最無憂無慮的童年記憶,
就不要將你的痛苦丟棄在生你的故鄉。不想被漂浮在空中的憂愁擒獲,就不要將你
的痛苦丟棄在你常住的故鄉。也不要把你痛苦的記憶丟棄在你乘坐的飛機上,那小
小的銀燕,載不動這許多哀傷。把那些痛苦的記憶打成包,丟棄在機場吧,因為那
裏每個人都是過客,沒有誰會注意到陌生人的惆悵。這樣當你再上飛機的時候,你
已經與往日的陰影告別,等著你的,將是新的篇章。

朱PETER說他就是這樣打發候機時間的。這可能是他說過的最一本正經的話,一說完,
就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楊紅想象不出,象朱PETER 這樣的人,會坐在機場的一隅,
神色凝重地把自己痛苦的記憶打包。痛苦是一種沉重的感覺,痛苦是一種深刻的體
驗,像他那樣即使不算淺薄至少也算得上輕浮的人,能有什麽稱得上沉重而深刻的
體驗嗎?

楊紅現在願意相信,一個人能把過往的不愉快打成一個包,丟棄在機場。坐在一個
陌生的機場裏,沒有一個人認識自己,好像思維都跟著大膽起來了。在熟悉的環境
中,仿佛思維都是有聲的一樣,想一想,都會被人聽見,都會被人察覺,都會變成
笑柄。這裏是美國,就算思維被人聽見了,因為語言不通,可能都沒人能懂。

候機的時間,也是難得的清閑時光,平日裏忙忙碌碌,不管是痛苦還是幸福,都沒
有時間去咀嚼、去提煉、去歸檔。

人在異國他鄉,與故時故日故地的生活拉開了一段距離,你的心境更平和,你的眼
光更敏銳,使你能夠更客觀地看待自己的過去。

楊紅想象著自己正攤開一塊塊布,然後把從前那些痛苦的記憶,分門別類,一點一
點地放在布的中央,湊足一個包裹了,就包起來,紮緊,丟棄在這裏。她最先要打
包的,是有關陳大齡的記憶。不管那是痛苦還是幸福,那都是她一生中最沉重的記
憶。

陳大齡自下鄉後,就象一個隨風飄舞的風箏,從楊紅的生活中飄出去了。開始楊紅
還期盼著,以為陳大齡會從鄉下寄一封信給她,告訴他的通信地址,那她就可以寫
信到他下鄉的地方去。那時她每天從樓下門衛那裏過,都希望劉伯會叫一聲:有你
的信!每次到係裏去,也要滿懷希望地伸手到信箱裏去摸一摸,希望能摸出一封陳
大齡的信來。常常是摸出了一把信,但都不是自己急等的那封,有時隻好拿那無辜
的信出氣,把它撕個粉碎。

楊紅知道自己可以去數學係打聽到陳大齡在鄉下的地址,或者去找他弟弟打聽。但
她都沒有做。如果他想跟我通信,他會寫給我的。他既然沒有寫,就說明他不想寫。
他不想寫了,我又為什麽還要寫呢?我不是想好要放開他的嗎?

一直到了第二年了,過完新年到係裏去時,楊紅才收到陳大齡的一張明信片。明信
片是年前就寄到了的,但她沒想到有人會寄信來,所以根本沒去係裏取信。

陳大齡的明信片上寫著:“祝新年快樂 萬事如意”。她心情很激動,拿在手裏把玩
良久,翻過來翻過去地想找到點什麽,又把那卡的圖案研究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
陳大齡要麽花了心血選了這張絕對不帶任何特殊情義的明信片,要麽命中注定,他
隨手一拿,就拿了這麽一張幹幹淨淨的。明信片圖案是一幅風景畫,有山有水,但
沒有蝴蝶,沒有鴛鴦,沒有相依相偎的小貓,更沒有相擁相抱的情侶。

楊紅覺得自己應該回一張給陳大齡,雖然新年已經過了,但來而不往非禮也。於是
她也到學校書店裏,精心挑選了一張同樣幹幹淨淨的明信片,象應聲蟲一般,恭恭
敬敬地寫上“祝新年快樂 萬事如意”。她不知道陳大齡鄉下的地址,隻好也寄到他
係裏。也不知他什麽時候能收到,估計他每次回H市都會去係裏拿信的。

自那以後,兩個人都形成了規律,一年兩張明信片,新年一張,生日一張。新年的那
張兩人差不多是同時寄出,生日的那張總能在生日到來之前的一兩天到達。明信片
上麵,除了應景的問候祝願,也會有一兩個報告生活中重大轉折的句子。就是從這
些報告中,楊紅得知陳大齡從鄉下回來後,很快就調到上海去了,然後讀起了在職
博士。

這兩張明信片就象維係風箏的那根線,一頭拴在風箏上,一頭握在楊紅的手裏。每
年拉一拉,就知道風箏還在那好好的飄著,但風箏什麽時候飄回來,就沒人知道了。
如果有朝一日這根線斷了,陳大齡就會消失在茫茫的人海裏,永遠也找不到了。想
到這一點,楊紅就不寒而栗。

楊紅剛開始還怕周寧會抓住陳大齡這事,跟她沒完沒了,但後來發現周寧比她想象
的要“漢子”得多。周寧沒怎麽提陳大齡的事,提到也隻是一笑了之,說:

“你那還不是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人家陳大齡會看上一個結了婚的女人?說你愛他,
我信;說他愛你?我才不信呢。了不起也就是找個女人玩玩。雖然俗話說的是‘會
玩的玩媳婦,不會玩的玩姑娘’,但那是說結了婚的男人。象陳大齡那樣沒結過婚
的男人,不會玩媳婦的,他嫌髒,怕壞了他的名聲。他要找個人玩,也會找個沒結
婚的姑娘玩。玩得好,結婚;玩得不好,兩人拜拜,不欠良心,不留手尾。你看他
下鄉了,就不理你了吧?”

然後周寧就把自己的理論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擴大到整個女人:女人嘛,不切實
際地動動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不對身邊的陳大齡們動心,也會對書上電視上
的某個小白臉動心。女人的春心,總是對那些得不到的男人萌動的嘛,丈夫算個X。

再然後,周寧就把自己的理論波及到整個男人:女人就是這樣的啦,她看一個電視劇,
就可以愛上一個男主角,看一本書,就可以臆造出一個生死戀,你要跟女人心中那
些無窮無盡、不著邊際的意中人競爭,那你還不累死?你隻要盯緊她,不讓她給你
戴有形綠帽子就行了。無形綠帽子嘛,嘿嘿,每個男人頭上都有幾頂的啦。

楊紅沒想到自己刻骨銘心的戀情,到了周寧嘴裏就變成了鬧劇,有好幾次,她都想
證明給他看,她和陳大齡之間絕不是兒戲,絕不是周寧所說的剃頭匠的挑子。她想
說,現在我就跟你離了婚,去跟他過。但她有點底氣不足,陳大齡的確是下了鄉,
就沒理她了。雖然一年寄兩張明信片,也象是一口忽忽悠悠的氣,一根若即若離的
絲,如果不是自己也緊緊拉著,每年寄明信片回去,恐怕早就斷了。

楊紅不相信陳大齡隻是“找個人玩玩”,但“嫌髒”兩個字,卻深深地印在了她腦
子裏。這個概念其實是早已存在在她的心底的,隻不過她從來沒舍得用這麽一個粗
俗的詞。當初她覺就得自己是結過婚的人,配不上陳大齡。為什麽結過婚的人就配
不上他?不就是一個“髒”字麽?一個跟別的男人上過床的女人,在另一個男人心
中,不就是被玷汙了麽?不然男人為什麽那麽重視那個處女膜?陳大齡也是男人,
他能不嫌髒?

楊紅覺得自己能理解陳大齡,也不怪他一去無蹤影,隻怪自己跟他沒緣分。

工作繁忙是楊紅唯一的救星。她本來就是一個好勝的人,讀書時想得第一,工作了
想做最好。而且她發現自己隻要一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就忘了那些個人的煩惱。她
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推測,學校裏所有工作積極的老師,都是因為個人生
活不幸福。再推而廣之,所有有成就的人,都是個人生活不幸福的人。個人生活太
幸福了,就會被幸福淹沒了。幸福使人慵懶,幸福使人呆滯,幸福使人不思上進,
幸福使人沉醉目前,太幸福的人,就沒有心思幹工作搞研究, 也就做不出成果了。

工作了一年後,楊紅發現自己可以讀在職研究生了,就努一把力,很順利地考上了
係裏梁教授的研究生,攻讀碩士學位。又工作又讀書的日子,就更繁忙更充實了。
慢慢地,楊紅覺得自己深刻領會了那句歌詞:

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你並沒有刻意地去想這個人,甚至可以說你是在刻意地忘記這個人。但這個人的一
切,都象烙在你記憶裏一樣,隨時隨地都會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蛛絲馬跡突然跳到
你的心中。楊紅聽到一個“陳”字,都會立即想到陳大齡。聽說誰要去上海,都要
羨慕她一通,好像一去上海就是走近陳大齡了。<<梁祝>>的音樂那更不用說,什麽
時候聽到,楊紅的眼就止不住被淚水溢滿了。

楊紅覺得那場舞會應該是自己生命之曲的華彩段落,生活過到那場舞會,就應該打住。
那時候打住,自己的一生,雖然大多數時光是平淡無奇的,至少還在結尾處浪漫了
一下。當然那一段浪漫在當時也隻覺得痛苦:愛上一個人,卻不知道他愛不愛你的
痛哭;知道他愛你,卻無法走到一起的痛苦;想跟一個人走,卻又怕另一個人痛苦
的痛苦。總而言之,當時是隻有痛苦,甜蜜的浪漫是事後回想起來才有的感覺。

也許愛情就是這樣,身處其中的時候,感到的多半是痛苦,隻有到事過之後,回憶
起來,才想到那時我是多麽幸福啊,因為那時我身處愛中,應該是幸福的。

既然生活沒有在那場舞會就打住,再往下過,就變味了。就象一部小說,寫到兩個
戀人相愛了,互訴衷腸了,就該結束了。如果故事還沒完,你就知道下麵有麻煩了,
不是外界幹預,就是生死相隔,或者因誤會分手,或者因了解分手,如果不幸沒走
這幾條路,那就剩下最後一條:平平淡淡,吵吵鬧鬧,時不時地,就蛻變到滑稽可
笑的地步。

最先走了滑稽可笑路子的,是陳大齡留下的兩件信物。

那盤磁帶因為寫著陳大齡的名字,當然是不能放在家裏的。楊紅就把它拿回老家,
放在自己住過的那間房裏,藏在一個小盒子裏,想象著當自己年老了的時候,拿出
來,聽一聽,回味那美好的時光。

有一天,楊紅回了老家,想把磁帶找出來聽一聽,結果發現小盒子裏是一堆亂七八
糟的帶子,不知是誰,把磁盤裏麵的帶子掏了出來,揉在一起,象一堆暗褐色的刨
花一樣。楊紅帶著哭腔,問媽媽這是怎麽回事。媽媽也不知道,說是不是你侄女在
這屋裏玩的時候,看見了這盒子,把磁帶扣出來了?她老是喜歡扣磁帶出來玩,把
手都弄傷了好幾回。

楊紅流著淚,想把帶子再繞回去,但繞了半天,也沒有成功。很多地方都已經扭得
象麻花一樣了,繞回去也是沒有用了的。

海的女兒沒有化成泡沫,化成了刨花。

楊紅吸取了教訓,把那支筆收在自家寫字桌的抽屜裏,實在是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
放。夫妻之間,不應該有什麽秘密,如果鎖在箱子裏,反而引起周寧的好奇。鎖,
隻能鎖住君子,象周寧這樣的漢子,是鎖不住的。也許大大方方地放在抽屜裏,他
反倒沒什麽興趣了。

周寧也曾注意到那支筆,因為盒子很精巧,很漂亮,但他沒有注意到那上麵的兩個
字。問了一次, 楊紅說是學生送的禮物,周寧也就沒在意,因為那一段時間,學生
確實送了一些小禮物,感謝楊紅教學有方。

周寧自己在中專教書,也不是沒收過學生的禮物。實際上,中專學生比大學學生更
愛送禮。可能大學學生有點自視甚高,畢竟是自己考進來的,對自己的前途也比較
有信心,知道以後分配找工作,都不是靠老師。中專生呢,好像還有點中學生的味
道,把個老師看得很重,連家長都喜歡提點東西來孝敬一下,總覺得如果老師好好
教他的小孩,小孩子就會有更好的前途。周寧從來都是照收不誤,能幫忙的,就盡
力幫了;幫不上的,也交個朋友。送禮你不收,反而得罪人。

既然是學生送的禮物,周寧也沒多問,楊紅也就暗自舒了口氣。雖然覺得夫妻之間,
已經到了撒謊的地步,實在是有點悲哀,有點諷刺,但楊紅那時隻有地下黨員成功
瞞過了國民黨特務搜查的成就感,別的都顧不上了。

後來工作一忙,楊紅也就沒再去查看這支筆。直到有一天,周寧再次提起這支筆時,
楊紅才發現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它。

楊紅已經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了,總之,是某一年的某一天,那時楊紅已經提成講師,
分到了一室一廳的房子。輪到她點房的時候,她看見可以選擇的房屋中還有一套是
五區的,而且就在陳大齡住過的那棟, 就鬼使神差地點了那套。開始還怕周寧起疑,
想了一套答案在那裏,結果周寧問都沒問。

那一天周寧的兄嫂來H市辦事,住在楊紅那裏。周寧從E市回來,也在家。但他好像
為了顯示對兄嫂對老婆都是一視同仁一樣,那天照例出去打牌了,把兄嫂丟在家裏,
讓楊紅與他們六目相對,無話可講。楊紅自然是在那裏生著悶氣,覺得自己在周寧
的兄嫂麵前丟了麵子。但兄嫂不在乎,大概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或者隻要有個地
方落腳就行,就當是旅館,你還指望旅館老板留下來陪你?

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楊紅被敲門聲驚醒了。她那晚是做好了準備把周寧關在外麵的,
所以也懶得起來去開門。但周寧的兄嫂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就起來開了門。楊紅隻
聽見幾個人鬼鬼祟祟的說話聲,聽不清究竟在說什麽。她堅持著,讓他們去鬼去祟。
後來就聽見一切複歸安靜。周寧那一晚都沒有回家。當然,那不是他第一次整晚不
回家了,打牌的人嘛,誰不是晝伏夜出,日夜顛倒的?楊紅哭也哭了,吵也吵了,
還是不能改變周寧那一顆麻將心,也就不庸人自擾了。

不過那一次就有點不同,第二天起床後,周寧的兄嫂嘰哩咕嚕地在那裏議論了一陣,
好像欺負楊紅聽不懂他們的家鄉話一樣。最後兩個人就告辭了,楊紅也沒挽留。對
周寧的家人,楊紅一直是這樣,你來了,請坐請坐;你走了,不送不送。

那天一直到中午周寧打來一個電話,楊紅才知道周寧的下落:在派出所裏。周寧在
電話裏請求楊紅到派出所一趟,把他領出來。

原來那天晚上,周寧那桌麻將被派出所一鍋端了。據說派出所的人陰險毒辣得很,
蹲在樓道裏聽哪家有麻將牌的聲音,那時正是年前,天氣也冷得可以,派出所的同
誌能這樣蹲在樓道裏抓賭,第一說明他們為工作吃苦耐勞,品格高尚;第二,也說
明那年的創收工作到那刻為止,還進行得不盡人意,必須趕在年前,狠狠抓一把。

那些蹲點的片警,聽見了誰家有打牌洗牌的聲音,就衝進去,一陣吆喝,鎮住那些
牌迷們,再數一數牌桌上和每個人口袋裏的錢, 超過1000塊就是聚賭,超過3000就
是豪賭,格抓勿論。

周寧那天正好隨身帶著3000元錢,是他從幾個朋友那裏借來準備給他的兄嫂做生意
的。借到手 後,沒及時給兄嫂,就被邀請到牌桌上來了。再說,腰裏揣著3000元的
日子,對周寧來說也沒幾次,所以先放在那裏,熱熱身,過過癮。

錢當然被搜了出來,一下就把整個賭博的格局提高到了豪賭的檔次。周寧有口難辯,
幸好平日打麻將時,廣交朋友,是人就跟他打,打就打出感情,打出風格,對那些
身居要職的、手中有權的,益發上心,盡力嗬護。所以這一次抓賭的人中居然有一
個是跟他打過麻將的哥們,可見周寧交友之廣泛。牌桌上結下的朋友,有時比戰場
上的戰友還管用。那小子雖然是執行公務,但也良心未泯,聽了周寧的陳述,允許
他回去跟老婆告個別,且把錢送回給他兄嫂做生意,再到派出所聽候處罰。

周寧一路小跑地回家報喪,心裏卻冒出一個富有詩意的句子:成也麻將,敗也麻將。
詩得興起,又畫蛇添足地加了兩句:抓也麻將,放也麻將。

周寧被關在派出所的那半夜,對自己的麻將生涯作了一番深刻的檢討,得出的結論是:
打麻將一定要認準時機、認準對象、認準手氣。節前年前不要打,卑鄙小人不要打,
手氣不好不 要打。有了這三個“認準”、三個“不要”,麻將就能打出水平、打出
安全感來。一同抓去的還有兩個年紀小點的朋友,平時一口一個大哥地叫周寧的。
這時呆在派出所的小禁閉室裏,周寧就把他們幾個好一番訓:

“打牌這個東西,一定要適可而止,量力而行。像我,一旦被抓了,還有你嫂子來
取人;你們這兩個,連個老婆都沒有,誰來取你們出去?”

隻說得兩個小弟點頭稱是,佩服不已。

也是周寧合該倒酶。他原指望第二天遇到一個包青天,最好是一個過往的牌友兼包
青天,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不讓楊紅知道。哪知這第二天審他的是個
小白臉一般的警察,說他看瓊瑤小說還有人信,說他打麻將那就隻有鬼才信了。 周
寧挖遍了記憶也想不出在哪裏跟這個人有過任何交情。沒辦法了,隻好打電話叫楊
紅帶罰款1500元來取人。

楊紅接到電話之後那一個恨!差點就要叫他死在派出所。但思前想後,楊紅還是帶
了1500元錢,騎車到了那個派出所,去把周寧取回來。你不取他,派出所會找到學
校去,你在H大還活不活?

派出所的人早聽周寧供過楊紅是H大的老師,對她還是畢恭畢敬的,大家都是目光遠
大的人,誰知道哪天自己的兒女不會轉到H大楊紅的手下呢?所以事事得留一手。楊
紅交了罰款,又低三下四地請求派出所不要把這事捅到自己係裏或周寧學校裏,就
很順利地把周寧的事了結了。派出所也不是要一棍子把人打死,隻不過是想一棍子
打出錢來,並在打出錢的同時也警告一下打麻將打瘋了的夥計們。

臨走時,派出所的小白臉把玩著手裏的一支筆,盯著周寧,有一會沒說話。周寧一
看,諂媚地說:“那支筆,您喜歡就留著用吧。”那個勁頭,讓楊紅慶幸小白臉方
才不是一往情深地望著自己,不然周寧肯定討好地把老婆送給那個小白臉了。

“真的?那就謝謝了。”小白臉笑笑,很欣賞周寧的冰雪聰明。

出得門來,周寧謝過楊紅,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把你那支筆送給那個小白臉了。
他今天錄口供的時候,手裏沒筆,我就把那支借給他了。看得出,他挺喜歡那筆,
不想還我了。”

楊紅這才意識到那就是陳大齡送她的那支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麽能把那
支筆送他?”

“不就是學生送的一支筆麽,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楊紅有苦難言,隻在心裏想,日後遇見陳大齡,如果他問起這支筆,自己千萬不能
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不過她幾乎絕望地想,大概這層擔心是多餘的,因為遇見陳
大齡的可能似乎是微乎其微的。

楊紅絕對沒有料到,94年的五月,她居然在青島遇見了陳大齡。

94年的五月,梁教授和楊紅合寫的一篇文章被一個全國性大會錄用,兩個人都拿到經
費去青島開會。會議借用的是青島計生辦的招待所,當時有好幾個會在那裏召開,
每個人都以為別人的會議是有關計劃生育的。看到一大幫衣冠楚楚的男人和一大群
年紀輕輕的女孩在那裏進進出出,想到這些人都是研究計劃生育的,楊紅覺得很滑
稽。

楊紅第一次參加這種全國性的大會,心情很激動,態度很謙恭,但親眼看到一些從
前隻在期刊上課本上看到過名字的前輩,跟他們在同一個餐廳用餐,有時還坐在一
桌,發現他們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些人的吃相很不令人恭維,又有一點如夢初醒
的感覺,原來寫書的、做大學問的也是尋常人哪,並沒有三頭六臂什麽的。這樣想
著,就生出一些自信,說不定我也能做出學問、寫出書來。

楊紅住的是一個四人間,同房間的有一位是廣東一個大學來的,姓張,比楊紅大幾
歲,但還沒結婚,跟楊紅很談得來。另兩個不是一個會議的,又多半時間不在房間
裏,所以沒說什麽話。

在外開會這種事,都是大同小異的,無非是你講我講大家講。講到後來,大家的注
意力都放到參觀景點、逛街購物上麵去了。會議結束的前一天,楊紅的那個會組織
去嶗山玩了一天,回來後已是精疲力盡,所以楊紅一到房間就洗了澡,隻穿著棉毛
衣褲躺在床上,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朦朧之中,聽到有人在敲門。張老師去開了門,楊紅就聽到有人問:“請問H大來的
楊老師在不在?”

“在。請進來吧。”張老師說著,就把來人讓了進來。

楊紅沒戴眼睛,但恍惚聽見是個男人的聲音,有點責怪張老師不跟她打個招呼就把
男人放進來了,讓來人看到她這個樣子。等她戴上眼鏡,看清來者是誰,差不多暈
倒了。

來人正是陳大齡!

那個她四年來每天都希望夢見但從來沒夢見過的人,那個她四年來每天都希望忘記
但從來沒忘記過的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她是日間思他思得還不夠?還
是夢過又忘了?多少次想象過再會的場景,有悲有歡,有笑有淚,但絕對不是象現
在這樣,自己蓬頭垢麵,衣冠不整地站在他麵前,旁邊還有一個曆史的見證人。

兩個人就那樣望著,不知道有多久,真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隻不過淚都流到
心裏去了。

“坐,坐。別站著。”張老師拉過一把椅子,讓陳大齡坐下。

楊紅驀地清醒過來,忙不迭地說:“我去換衣服。”她找了一套可以見人的衣服,
衝進洗手間,關上門,仍可以聽見張老師在跟陳大齡談話。楊紅換好衣服,覺得有
點心慌氣短一樣,完全沒有力量走出去。她背靠在洗手間的門上,閉上眼,傾聽那
個四年沒聽見的聲音。聲音沒什麽變化,人也沒什麽變化,歲月好像沒有在他臉上
留下什麽痕跡,他的表情還是那麽泰然自若,無懈可擊,也許那段情也沒在他心上
留下什麽痕跡?

那晚上的談話可以說是平淡之極。陳大齡找到楊紅的經過也是再簡單不過了,因為
每個會議的與會代表名單都貼在一樓的牆上。陳大齡看見了楊紅的名字,就到招待
所的服務處查到了她的房間號碼。

張老師說:“這裏的保密工作做得可不怎麽樣,如果你是個壞人,那他們豈不是助
紂為虐?”

楊紅覺得張老師有點賣弄幽默,故意說些驚人之語。又有點恨自己缺乏幽默細胞。
她指望張老師自覺地避開,讓她跟陳大齡說會話。

張老師好像不但沒有避開的意思,反而表現出比楊紅更大的興趣。談話的重心很快
就被她扯走了,雖然陳大齡仍時不時地跟楊紅說兩句,楊紅自己也心急火燎地想加
入到談話裏去,但每次都被張老師喧賓奪主地扯了回去。最後,還是張老師快刀斬
亂麻地敲定 :明天大家一起去棧橋玩。

同房間另外兩個人不合時宜地回來了,陳大齡看看表,說:“不早了,快十二點了,
你們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見。”他沒邀請楊紅出去走走,楊紅也沒敢自告奮勇地送
送他。現在這麽晚了,出去走走也顯得太出格了。又都在一棟樓裏,送也顯得沒道
理,好在還有明天。

那個夜晚,楊紅水到渠成地失眠了。回想四年前的那一幕幕,那些在心裏反複咀嚼
過的細節,今天反而覺得特別不真實。那些事真的發生過嗎?還是我自己愛瘋了想
象出來的?原以為兩人重逢會象幹柴烈火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地燃盡彼此,或者會
如山間小溪一般,綿綿情話,潺潺不絕。等到真的重逢卻是這樣不盡人意!

不過楊紅很快就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陳大齡。還能怎麽樣呢?明明知道我是有夫之
婦,陳大齡會放肆地張揚自己的感情嗎?他說不定是有婦之夫了,我又能張揚自己
的感情嗎?他能找到這裏來,已經是很念舊情的了。如果象自己這樣不善於觀察,
貼在牆上的名單都注意不到,那根本不會有這次重逢了。

想到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錯過這種機會,楊紅覺得心痛難忍,以後走到哪裏我都要留
意各種蛛絲馬跡,不能再錯過這樣的機會。

楊紅知道張老師也沒睡著,因為能聽見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看來張老師是對陳大齡
動了心了。這可真是一見鍾情。楊紅想,有人這樣被陳大齡吸引,我應該感到驕傲
和自豪,至少說明我當時為他動心是正常的,是有道理的。但是張老師怎麽可以在
這樣短的時間裏愛上陳大齡呢?隻能說是衝著他的外在來的,這不是很膚淺很靠不
住的嗎?我希望陳大齡能想到這一點,我不希望陳大齡為之動心。我這樣想,是為
了陳大齡好。但內心深處的一個聲音譏諷地說:你無非是怕別人把陳大齡搶走罷了。
你自己說過要放開他的,你自己還是一個有夫之婦,你有什麽資格吃醋?

我這不是吃醋,我吃什麽醋呢?楊紅一邊對自己辯解,一邊覺得心裏酸溜溜的。張
老師好像根本沒看出我跟陳大齡是有過一段情的。也許是因為知道我有丈夫;也許
是我跟陳大齡都隱藏得太好,她看不出;也許是陳大齡早已放開了那段情,不用隱
藏了,臉上的情色二字已經從心裏連根拔掉了。

想到第二天會跟陳大齡一起出去玩,楊紅不知道自己是悲還是喜。四年過去了,自己
看到這個人,仍然是恨不得分分秒秒跟他在一起,就算是一言不發,都是甜蜜的。
但明天一起出去的,不僅有張老師,可能還有陳大齡的兩個女研究生。五個人在一
起,又能怎樣?張老師這樣明目張膽地對陳大齡示愛,說不定那兩個研究生也是有
過之而無不及。象我這樣既是已婚又沒有什麽過人之處的,要想拉住陳大齡的心,
隻有靠他念舊情了。但從今天的情況來看,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打回到最初的起跑線
上去了,要跟其他人平起平坐,從新爭取陳大齡的愛。

想到這些,楊紅就覺得周寧當初說的話還真有點道理。我要是跟了陳大齡,我會一
輩子提心吊膽的,因為總會有女孩來向他示愛,我也會時時擔心別人搶走他。雖然
從道義上講,應該為陳大齡有人愛而高興,但從情感上講,真的是恨不得全天下的
女人都對陳大齡視而不見才好。

最好陳大齡有點什麽可以嚇退其他人的東西就好了,比如下肢癱瘓了,坐在輪椅上,
那別的女人就不會愛他了,隻有我,還會一如既往地愛他。但她馬上想到這樣不好,
陳大齡如果癱瘓了,那不管我怎麽愛他,他的一生也是不幸福的。也許僅僅是臉上
有一道傷疤就行了,那樣的話,那些看重他外在的女人就不會要他了,隻有我還會
照樣愛他。

楊紅開始在心裏試穿自己帶來的幾套衣服,看哪一套最能顯示自己的優點。她不知道
陳大齡的那兩個研究生長得怎麽樣,但估計她們的年齡應該不會比自己小多少,因
為自己也是畢業了一年就開始讀碩士的。張老師還大幾歲,三十了。不過她們可能
都有一個優點,就是還沒結婚。想到這一點,楊紅就泄氣了。別人對陳大齡有份心
是正常的,倒是自己,已經結婚了,還想著陳大齡,真是無聊。

楊紅把自己罵了一通,又為過早結婚後悔了一通,甚至想過明天不跟他們一起去,
但終究沒能下這個決心,反而焦急地想早點入眠,免得明天眼睛腫腫的難看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