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小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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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喝杯茶係列:媽媽的眼淚

(2006-08-09 07:40:05) 下一個
作者:徐 悅 文章來源:《當代文萃》2006年第6期

善良的她不忍看見比自己還可憐的人的眼淚

8年前,一個女人帶著正上初一的男孩,在征得我爸媽,甚至我的同意後,寄居在我家,住在那個靠廁所的,不足6平方米的小房間裏。小房間原本是我家堆放雜物的,勉強可以放一張雙人床,她們母子倆厚一點兒的衣物和用不上的被褥隻能放在床底。

在寄居我家的前一月,女人剛剛接到她男人的判決書。聽媽媽說,她男人因詐騙罪被司法機關收監。法院原本不打算沒收她家房子的,女人愣是自己把房子給賣了,因為善良的她不忍看見比自己還可憐的人的眼淚,男人欠下的,她哪怕再難、再苦,也得還上……

男孩起得很早,因為他的學校離我們家有7站路的距離,還有他包下了我們家拿牛奶和買報紙的活,盡管他從不喝牛奶,也沒時間看報。女人起得比男孩還早,因為那會兒媽媽的身體很不好,被神經性失眠、胃病折磨得夠嗆,早上那陣往往是媽媽睡得最香甜的時刻。而爸爸呢,似乎永遠有加不完的班,出不完的差。我想,就算不是這樣,女人也會這樣做的。女人原本可以替她兒子做拿牛奶、買報紙的活,可她寧願喚起熟睡中的兒子……

或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早懂事的緣故,男孩在省重點中學讀快班,成績依然排在班上前幾名。我比男孩大4歲,當時在技校讀二年級,他的成績單和三好學生的獎狀,讓我妒忌不已,甚至讓我感到某種壓力,因為爸媽那會兒很喜歡拿男孩同我作比較。最後總是以如果男孩是他們的兒子,他們睡著了都會笑醒作為結束語,這多少讓我覺得很沒麵子。漸漸地,我對母子倆開始變得冷淡,甚至無禮地問過他們,什麽時候從我家搬走。

正因如此,女人總是讓男孩處處讓著我。男孩的功課比我多、比我重,但他從不用光線明亮的大房間的寫字台,而是趴在他們小房間的床上。墊上一塊木板完成作業,即使沒人用寫字台,男孩也自覺這樣做。如果男孩與我碰巧想幹一件事,比如想上廁所,或者洗手時,男孩會自覺地站在後麵,哪怕是他先到的,仿佛我倆當中大4歲的是他,而不是我。

女人長得挺美的,很多人都勸她別再等牢裏的男人

但有時男孩也會忘記女人的話,他很喜歡體育,喜歡足球。有時星期天,男孩和我一塊在客廳看電視,男孩會小聲對我說:“哥,放那個有足球的頻道……”正在拖地的女人會狠狠瞪自己的兒子一眼,男孩就不吱聲了,但沒一會兒他還會和我提出這個小小的要求。女人也不罵男孩,也不打男孩,她會把男孩叫到她的小房間,沒一會兒,小房間就會傳來女人的哭聲……

有時,到了晚上六七點鍾,仍不見男孩放學回來,女人會一邊洗碗,一邊不時焦慮地望著窗外,我會幸災樂禍地想:那小子肯定是在學校踢足球忘了鍾點。果不其然,門外傳來男孩小得不能再小的叫門聲,男孩渾身沾著球場的泥巴,甚至連臉都成了大花臉。過2個小時後,男孩肯定會十分難過地到客廳求我爸媽勸勸女人別哭了……

在那會兒,我特懷疑女人的眼淚是假的,她的哭像是在做戲,怎麽說來就來呢?我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得了一種病,叫“淚腺發達症”……爸媽的解釋是,女人沒什麽文化,就小學畢業吧,也說不出什麽道理,情急無奈之下隻能采取這樣的方式了

其實,我媽和我外婆還有很多人都勸女人別再等牢裏的男人了。女人長得其實挺美的,我想,如果她略施粉黛,不比電視上的廣告美女遜色。也有許多人熱心當媒婆,為女人撮合婚事,女人也見過其中幾個。那天,她也曾把其中的一個較為滿意的男朋友帶到我家來。等女人男朋友走後,小房間裏傳來了男孩大聲的質問:“我有爸爸,警察叔叔抓錯人了,爸爸會放出來的,等爸爸出來後,我會和爸爸說的……”臨睡前,我看見女人在小房間的門外悄悄抹眼淚,從此女人再沒見過任何男友……

男孩的名字排在第一個,但他的球鞋卻破得不能再破

我不得不承認,男孩是個非常聰明的家夥,什麽事他都愛琢磨,他一直缺個筆筒,上次問我借,結果沒借到。嘿,那次男孩回家捧著廢舊的空可樂易拉罐像個寶似的,琢磨開了,沒一會兒,就用剪刀鉸了個簡易筆筒。女人又用老虎鉗將筆筒修了個花邊,還用銼刀把棱角處打磨得十分平整,男孩微笑而讚許地看著女人,女人也難得會心一笑望著男孩。後來,母子倆還送了我一個易拉罐筆筒,那筆筒拿在手裏很輕,但細細那麽一端詳,真有點工藝品的味道,我順手插上兩支筆,放在寫字台最醒目的位置上,心裏的感覺便有些沉甸甸的。也沒過幾天,母子倆用易拉罐做的天鵝狀的煙灰缸,甚至肥皂盒便充斥在我家的客廳、茶幾、廁所了。男孩已經很久沒再很晚回家,沒再踢過足球,不是因為他“改邪歸正”,而是他的足球鞋破得不能再破了……

不過,那次女人參加完男孩的家長會後,很快給男孩買了雙簇新的足球鞋,這雙鞋可不便宜,足足花去她兩個月的工資與獎金。原來,女人在參加完家長會後,看見學校貼的海報,上麵寫著參加市裏足球比賽選拔人員名單,男孩排在第一個,男孩名字後麵的括號裏清楚地寫著“隊長”二字。那晚,男孩看著簇新的足球鞋興奮得流下了眼淚,並信誓旦旦地保證,參加完比賽要把自己的期末成績排在最前麵,不久男孩果真實現了他的諾言……

在那以後很長時間裏,男孩很聽女人的話,不過有一次竟出現了意外。

那天,男孩放學特別早,碰巧聽見我們一家和女人在議論他爸爸詐騙罪的事,他第一次十分無禮,幾乎是衝著我們所有人咆哮著,他爸爸是被冤枉的,說完就衝了出去,我們一家和女人都沒追上他……

那天晚上也沒見男孩回來睡覺,我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市郊的監獄打電話來說男孩在他們那兒,不過遺憾的是,男孩的爸爸並不在那家監獄服刑,男孩要我們保證今後不準再說他爸爸是詐騙犯才肯進家門……

媽媽不是水做的,你可知道單身媽媽的眼淚裏有多少期望

3年後,母子倆搬出了我們家,因為男孩上高中了,他成績好,學校第一次破例讓住在本城的學生住校了。那年女人也下崗了,她找了一個自己認為是非常好的活,在某裝飾城白天當清潔工,晚上當守夜人。有時在裝飾城裏掃完地,她會幫老板上貨、卸貨,到月底的時候,老板都會意思兩個小錢。晚上,女人也會攬下替裝飾城老板洗衣服的活,也能得幾個辛苦錢。聽媽媽說,女人在裝飾城的活,其實特沒意思,不管白天或晚上,人不能輕易離開,整個兒被時間給箍死了,連電視都沒有,沒了一點兒娛樂,剩下的也就是在捆紮老板們不要的報紙時,看上兩眼過時的新聞吧。

說真的,母子倆搬出小房間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習慣。首先,家裏的飯菜不合口味了,女人弄的菜顏色搭配得我看著就想加飯,我還會愧疚地想起,女人總是往我飯盒裏壓好菜,而自己兒子的飯盒裏似乎全鋪著一些下市菜。再說也沒人在星期天同我打羽毛球了

女人的汗水、眼淚總算沒有白流,男孩十分爭氣,在高二那年參加世界中學生奧數比賽,拿了兩個金牌,被美國一家著名大學看上,人家老美大學給的條件很不錯,好像學費全免,還有全額獎學金……

媽媽、外婆都說,女人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果不其然,女人很快收到了男孩從美國勤工儉學掙來的美元。男孩在信中說讓媽媽別在裝飾城幹了,以後,他會養活她的,他甚至還在信的結尾處,十分動情地勸媽媽再找一個合適的男人,隻要她滿意,真心對她好,他就認這個爸爸。


後來,我在本市一家晚報的副刊上讀到男孩寫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媽媽的眼淚》。在文章的最後,他寫道:“起初,覺得媽媽是水做的,稍微一生氣,一有火就會把眼淚給烤下來……在美國的這些艱難歲月裏,才明白,一個單身媽媽的眼淚裏有太多的期望、太多的……”


大概在男孩去美國的第二個年頭,女人因為長期勞累,進了醫院,就再沒出來過,按照她臨終前的囑托,我們沒有及時告訴男孩

很多人都說,女人沒福氣,沒有熬到男孩把她帶到美國享福的那天,起初我也持這種觀點。去年,我做了父親,方才體會到,女人是有福氣的。因為,大多數父母在孩子問題上永遠像一個不成功的商人,投入是巨大的,金錢、時間、感情、犧牲,但往往都很少有回報,就算有,他們往往也會選擇放棄。比如,女人始終沒花男孩寄的美元,而是用男孩的名字將所有的錢存了起來,甚至包括她自己省吃儉用從牙縫裏硬摳出來的血汗錢!

那個女人是我苦命的四姨,那個男孩是我爭氣的表弟……

(選自《東方女性》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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