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們*——

(2007-09-04 15:32:58) 下一個






秦淮八豔係列:她們謀生亦謀愛




  馬湘蘭
  
  讀一本書,愛一個人,過一生。
  
  很多年前,看到這句話,怦然心動,因它有寧靜的美,寂寞的力量,仿佛人生可以這樣刪繁就簡,擯棄蕪雜的誘惑,一心一意地,開出一朵孤絕的花。
  
  現在想想,不過是一個漂亮的句子。除非放逐到孤島上,誰能隻跟一本書天長地久?就算這一條是為了渲染氣氛,好著落到“愛一個人,過一生”上,還是不現實,造化弄人先不說,隻需問問自己的心,可篤定做得了自己的主?
  
  大多數人,愛了一場又一場,每次都以為,這一次總該不一樣了吧,等到時過境遷,發現不過又是百集長劇中的一個小小高潮,人生的整料,變成了零敲碎打,沮喪,卻也隻能這樣。
  
  能夠用一生的時光成就一個輝煌夢想的人,是留給凡人崇拜的,從這個角度上說,我崇拜馬湘蘭。
  
  (一)
  
  講馬湘蘭的故事,可以省一點力氣,她生於嘉靖二十六年,死於萬曆三十二年,兩頭都搭不上亂世,而且,謝天謝地,她的愛人也不是什麽士子清流,這些使我終於能夠避開政治——政治這東西我不懂,我有的,隻是一點點常識。
  
  都說馬湘蘭並不美,姿首如常人,卻能為六院冠冕,她的魅力,在容顏之外。
  
  首先是氣質不錯,神情開滌,濯濯如春柳早鶯,其次聰明,吐辭流盼,善窺人意,光靠這兩點,能在秦淮河畔站穩腳跟,但將諸豔群芳全壓下,做到金字塔尖的位置,馬湘蘭憑借的,是一份不讓須眉的豪爽。
  
  豪爽這個詞,不是放在男人身上才成其為魅力,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那是孫二娘式的簡單粗糙。豪爽是清澈的眼眸,開闊的器局,是對瑣屑細事的忽略和遺忘,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的痛快淋漓,豪爽還可以是一往情深之子靡他,拚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隻有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女子,才會有如此灼熱忘我的愛情。
  
  這樣的女子,怎能不被人愛慕,粉絲成堆呢?
  
  關於馬湘蘭的豪爽,有很多傳說,比如說她視金錢如糞土,時常揮金以贈少年,比如說小丫鬟失手跌碎她的玉簪,她反而要讚碎玉之聲的清脆美妙。蜀錦纏頭,步搖條脫,她一概不放在眼裏,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你盡可以放鬆心情,不必在談笑風生的同時,提防她話語中的埋伏,猜度她下一步的舉措。
  
  但是,豪爽也是一把雙刃劍,大開大合的性情,使她不會因某種顧慮,就為難自己。那年有個孝廉聽說了她的名頭,專程跑來拜訪,馬湘蘭嫌這人不靠譜,麵都不給他見。三十年河東轉河西,不曾想,沒幾年,這家夥居然混到了禮部主事,冤家路窄,馬湘蘭恰有一事犯到了他手裏,這家夥公報私仇,全不顧眾人說項,一定要將馬湘蘭拘捕。
  
  在主事的大堂前,昔日的失意粉絲,現在的傲慢老爺,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女人,冷笑道,人人都說馬湘蘭與眾不同,如今看來,也是徒有虛名。馬湘蘭臨危不懼,反唇相譏,說,就是當年徒有虛名,才有今日不名奇禍。主事見她答得巧妙,不由一笑,將她釋放。
  
  說到底,這位主事大人並不真想和她過不去,把馬湘蘭傳喚到大堂上,可能隻是想滿足當年一個情結,用這麽一個辦法,見到了偶像,省下了出場費,還耍了威風,就是有點唐突佳人——難怪人家馬湘蘭當年不待見他。
  
  (二)
  
  但不是每次跟衙門過招都如此有趣,妓女是賤民,用吳思先生的說法,官府對她們,有合法傷害權,那一次,她碰到了一個真正的壞人。
  
  此人見馬湘蘭門前終日車水馬龍,以為必有油水可榨,敲詐了五百兩銀子還不過癮,卻不知馬湘蘭出手大方,積蓄並不豐厚。眼看貪官汙吏來勢洶洶,那麽瀟灑的馬湘蘭也慌了手腳,到底是女人,心理素質較差,一時間惶惶然竟覺得命不可保,就在這時,一個老朋友出現在她眼前。
  
  老朋友叫王稚登,是吳中最負盛名的書法家,馬湘蘭本人是畫蘭的高手,兩人算得上文墨朋友。書法家光臨的那一刻,正撞見馬湘蘭最為脆弱的瞬間,披發赤腳,目皆哭腫,跟平日裏特立獨行風采四射的形象判若兩人,慘兮兮的,實在是可憐。
  
  可憐,是可愛的別稱,放在把自己包裹得很好的女人身上尤其是,王先生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他雖然因為諸多原因,不是官場中人,還不是本地人,但作為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和喜歡附庸風雅的官員頗有些往來,正好禦史大人有事找他,他把馬湘蘭的事跟大人一說,輕鬆搞掂。
  
  就像蒲救寺張生救鶯鶯,這是湊巧,或者人際關係網鋪得比較廣,但是,他最直接地在那個女子麵前,展現了男性世界裏的權力。女性缺乏安全感的特性,使她們很容易愛上這種權力,愛上那個對自己實施了保護的人,崔鶯鶯如是,馬湘蘭也如是。
  
  王稚登的形象,變得前所未有的高大,通身上下散發出溫煦迷人的氣息,馬湘蘭越過感恩,抵達愛情,她提出要嫁給他。
  
  這一年,馬湘蘭三十歲左右,王先生大她十三歲。
  
  王先生笑了,說,我是修道的人,對於美色看得淡。再說,幫別人消災,就想打裏麵占便宜,跟製造災難的人又有何區別?古押衙(唐傳奇裏一行俠仗義的男子——筆者注)若在,豈不拿匕首對著我的胸口?
  
  他的拒絕有理有節,他的態度光明清正,馬湘蘭雖餘情依依,也不好為難了人家。姻緣不成友誼在,做不了夫妻還可以做朋友,日後的通信裏,她一口一個二哥——大概王先生在家中排行老二——看來,利用哥哥妹妹的搞曖昧,並不是現代人的一大發明。
  
  這樣一份“友誼”(這兩個字暫且存疑),馬湘蘭將它保持終身,世間猶存有她寫給他的八封信,可以看出這份友誼的大致麵目。
  
  她當他是唯一的知己,與他傾倒心事,細說情懷,遙寄自製的小袋和縐紗汗巾,給他夫人的禮物更是五花八門,從庸俗的火腿醬菜,到小資的古鏡、紫銅鎖和烏金扣。當他偶爾來到她所在的城市,她總是殷勤地一再挽留,請他暫且停輿數日,容許她的情衷能盡萬一。
  
  也隻是這些了,沒有山重水複的追問,排山倒海的表白,她已經過濾了的愛,如月光透過花葉,篩下安靜的疏影。
  
  是懂得尊重別人的人,假如對方不肯接受她的感情,她不會強求,也不會隨手處理掉,而是默默拾回,一個人扛著,扛得再苦,也不叫一聲痛,那種堅忍靜默,現代詩裏有相似的表述:
  
  除了對你的思念
  親愛的朋友
  我一無長物
  然而 如果你願意
  我將立即使思念枯萎、斷落
  如果你願意
  我將把每一粒種子都掘起
  把每一條河流都切斷
  讓荒蕪幹涸延伸到無窮遠
  今生今世
  永不再將你想起
  除了 除了在有些個
  因為落淚而濕潤的夜裏
  如果
  如果你願意
  
  作者是台灣女詩人席慕容。
  
  (三)
  
  馬湘蘭的生活,就這麽被分成了兩部分,一半屬於生計,一半屬於愛情,一半是迎來送往交杯換盞,一半是歸心低首為愛苦祭,一半是海水,她隨波逐流不問歸處,一半是火焰,是寂寞的喜悅,她靜靜自燃的靈魂。
  
  在這兩者的拉扯中,她與時光對抗,據說她駐顏有術,到了半百年紀,仍然不給人遲暮之感。年輕的時候,她不是美女,到了這會兒,卻高出了同齡人的水平線,要不怎麽說,女人的臉,三十歲以前,父母負責,三十歲以後,自己負責。
  
  不過,“看上去年輕”這話,說到底,隻是一個安慰獎,同樣是沒有皺紋,少女的臉龐如綢,輕盈柔軟,婦女的則如瓷,質地堅硬,還透出隱隱的青。鑒賞這一點,男人的眼光比我毒,何況還有手感,何況還有直覺,所以,馬湘蘭把自己維持得再怎麽青春,門前的車馬還是漸漸稀落起來,就像一個過氣的明星,靠人們的懷舊情結加外一點窺視欲來聚人氣,而王先生,不知是不是因為歲數大的緣故,已多年不來此地。
  
  那個烏江少年的到來,是驚爆冷門,他原本遊學於斯,比五十歲的馬湘蘭小一半還拐彎,第一次見麵,他竟然、好像真的愛上了她,小兒無賴般地撒嬌撒癡,留連著不肯離去。
  
  估計馬湘蘭也覺得他荒唐,可又拿他沒脾氣,正在這時,忽有討債的出現在門外,聲如哮虎,煞是駭人。有人懷疑這是馬湘蘭找來的托,如果是,我覺得這招挺高明,倒不是想訛少年幾個錢,這是最好的卻敵之策。想想看,換成個虛情假意的,還不屁滾尿流趕緊溜掉,同時暗自得意:你哪隻眼睛看出我是個冤大頭來的?而馬湘蘭攆走了白相的小白臉,又不傷彼此情麵,可謂兩全其美。
  
  不料,這少年眉頭都沒皺一下,真的就掏出了三百緡來,不細說這是多大的一筆錢了,反正在我居住的這個中等城市,大致可以付個小戶型的三成首付。我想此時的馬湘蘭應該喜憂參半,這少年,好像是來真的了,曾經滄海風塵憔悴的她,如何與這青衫少年談情說愛?自己想來都好笑。但是,哪個孤單女子,能經得起被愛的誘惑呢?她終於,和他同居了。
  
  烏江少年給馬湘蘭買了房子,置辦了首飾,海誓山盟,軟語溫存,用胡蘭成的話叫“日日待她如新婦”,更駭人聽聞的在後麵,他竟提出來,要娶她為妻。
  
  數百年之後的今天,我覺得這少年真是酷斃了,如此地離經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韙,何妨就跟與他做一對狗男女,縱橫江湖,雙宿雙飛,就像杜拉和她的小情人,去去男性主場裏的濁氣?
  
  但是,馬湘蘭拒絕了他,話說得很實在:第一,我門前車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況且你這年輕人?第二,外麵的人聽說我與你相好,以為像漢朝的館陶公主寵幸那個年輕的賣珠兒,絕倒不已,何必再添口實。第三,有誰聽說過半百青樓人,才執箕帚做新婦呢?
  
  這些話,她是笑著說的,消解了應有的嚴肅性,有點辜負少年的一腔癡情——雖然是為他好。歸根結底的原因,還是對他不夠愛,不會昏頭昏腦,不會無所顧忌,亦不肯拿不再年輕的身體與心靈去賭明天,她跟他說話的口氣裏,是透著一絲長輩的慈祥的。
  
  錦衾角枕上的纏綿依偎,肌膚與發絲的輾轉相親,仍然抵不過遠方那若有若無的麵容,當他如海市蜃樓般浮現,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變得無足重輕,隔著紅塵三千丈,她的靈魂踉蹌著,朝他飛奔。
  
  少年仍不肯走,還是他的老師聞訊趕來,連打帶罵的,才算把他弄了回去。盡管我對這少年極有好感,不得不說,相對於開場的明快鮮亮,這個結尾實在晦氣——還被老師拉回校園,什麽跟什麽嘛,又不是早戀的中學生。
  
  (四)
  
  少年離去,她獨立蒼茫,站在原地,就像一棵堅持不肯老去的樹,無視風霜年年催逼。
  
  這是等待的姿勢,不是等待一個人,而是等待時間,等待時間深處的無限可能。“保容以俟悅己,留命以待滄桑”,周汝昌這個句子曾讓我心折得一塌。滄桑之後,萬籟俱寂,我能否聽到你的心聲,揭曉命運給我預設的謎底?
  
  萬曆三十二年,王先生七十大壽,馬湘蘭下定決心,完成將近三十年未曾兌現的吳中之遊。
  
  二十多年來,她屢次說要去他的城市看望他,不知道說了多少回,有次甚至要定下死約:中秋前後,縱風雨虎狼,亦不能阻我吳中之興也——還是沒能成行。人與人見麵,可以如此地容易,也可以如此地難,他七十歲的這一年,不能再等待了,她買樓船,載嬋娟,順流而下,為先生壽。
  
  這時,他們已經十六年不曾見麵。
  
  無論是十六年,還是二十多年,都是很長的一段時光,這樣緩慢地醞釀出的一個慶典,自然隆重到了極限。在歌舞場中已經混成阿姐的馬湘蘭,還有本事營造出另一種奢華,她帶了十五個能歌善舞的佳麗,住在王先生的百絮園裏,為他緩凝絲竹,慢度新曲,朝歌夜弦,累月為歡。
  
  王先生本人這樣寫道:絕纓投轄,履舄繽紛。四座填滿,歌舞達旦。殘脂剩粉,香溢錦帆,涇水彌,月姻煴,自夫差以來所未有。吳兒嘖嘖誇盛事,傾動一時。
  
  馬湘蘭是這場盛事的主角,那些日子裏,她容光煥發,眼神明亮,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能量,她拚盡全部的氣力,為他呈上一次華美的綻放,哪怕從此後萎謝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有一夜,很晚了,曲終人散,年輕的女孩都已回房休息,馬湘蘭一個人靠在化妝間的椅子上,還沒有卸妝,微微有點疲憊。這時,王先生進來了,歡喜如焰芯似地輕輕一顫,馬湘蘭正待說什麽,卻見他從鏡子裏看著她,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鏡中的自己,眉目瀲灩,烏發如雲,難怪他眼中有激賞之意。她心中怦然,等他的下文,他微笑著,開口了:
  
  “卿雞皮三少若夏姬,惜餘不能為申公巫臣耳。”
  
  翻譯成白話,就是:卿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真像傳說中的夏姬,可惜我不能做她的情夫申公巫臣啊。
  
  他在開玩笑,但是過了。夏姬是春秋時人,史上最為放蕩的女子之一,名妓李十娘刻了個印章曰“李十貞美之印”,餘懷跟她開玩笑說,“美則有之,貞未必也”。十娘泣曰:“君知兒者,何出此言?兒雖風塵賤質,然非好淫蕩檢者流如夏姬、河間婦也。苟兒心之所好,雖相莊如賓,情與之洽也;非兒心之所好,雖勉同枕席,情不與之合也。兒之不貞,命也,如何?”餘懷趕忙道歉,斂容謝之曰:吾失言,吾過矣。
  
  餘懷一句“不貞”,激起李十娘這麽大反應,鄭重其事地發表了一篇貞與不貞的告白,特別強調,她不是那放蕩的“夏姬”,可見風塵中人,未必就自甘下流,鶯聲燕語的背後,亦有自己的堅持。
  
  餘懷與李十娘隻是好友,說錯了,可以更正,王稚登不同,馬湘蘭用心愛他那麽多年,密密匝匝的情意,連綴起半生光陰,卻原來,在他心中,自己不過是夏姬一般的人物,而且,他很是自負高潔地說,惜餘不能為申公巫臣耳。
  
  也許,他對她的救助,隻是日行一善,這些年的通信,是閑著也是閑著,他根本瞧她不起,這不是錯,他的錯誤在於,這麽久之後,他才讓她知道,使她不能在真相之前戛然止步,把一個華麗謝幕,變成了黯然收梢。
  
  馬湘蘭應該沒說什麽,所以王稚登很不當回事地寫進了文章中,我猜,他一定忽略了一種破碎的聲音,不隻是她的心,還有她的容顏,她那慘淡經營、不肯老去的容顏,在那一刻支離破碎。
  
  江湖上再無常青樹,馬湘蘭在於史無載的某個夜晚老去。
  
  亦隻能萎謝了。她回到秦淮河畔,大病一場,有一日,她意識到自己大限已至,平靜地燃燈禮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
  
  (五)
  
  死訊傳到王稚登那裏,他悲痛之餘,揮筆寫下挽詩一首:
  
  歌舞當年第一流
  姓名贏得滿青樓
  多情未了身先死
  化作芙蓉也並頭
  
  前三句是顯擺,第一流的女子可是暗戀我王稚登的哦,至死都“多情未了”。“化作芙蓉也並頭”是押韻,總體說來,水準一般。
  
  是不是對王稚登太苛刻了些?誰還沒有個失言的時候,怎能為一句話,就把人全盤否定?但是,先不說有些錯誤是不能原諒的,脫口而出的話,更能透露真實的想法,我們且來看,這位二哥王稚登,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
  
  除了書法家這一身份,他同時還是製做假古董的高手,如果說這還無傷大雅,下麵說到的這件事,性質就有點惡劣了。沈德符《敝帚齋餘談》裏記載,有個叫傅金沙的官員,原本文采風流,為政清廉,在吳中做知縣時,王稚登請他去家中飲酒,卻暗藏名妓於內室,等他喝高了,無力自控,喚出來薦以枕席。明朝時候,官員隨意宿娼,也是違紀行為,王稚登抓住了傅大人的小辮子,把他像提線木偶似的牢牢控製在手中,為己所用。
  
  這辦法原理簡單,效果不錯,現在還屢見於官場,影視劇裏也多有表現,隻是,弄這種事的人,多猥瑣下作呀,真看不出,被佳人暗戀的可能。
  
  還是在很多年前,看張潔的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兩個不可以相愛的人,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男子是一位緘默的長者,華發高貴,氣質澄明如水晶,每當女主人公在人群中,隔著距離,噪音,渾濁的空氣,遠遠地看著他,就有一種熱淚盈眶的衝動。
  
  寫得真美。
  
  N年之後,張潔推出《無字》,堪稱《愛》的續集,還是那倆人,但不再是“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他們走到了一起。緘默變成了心機,癡戀變成了糾纏,共守的時日太長,有的是時間相互看破,當他們撕破臉皮,氣急敗壞,花樣迭出,窮形盡相,我這個資深讀者,感到了某種眩暈。
  
  最浪漫的事是沒有後來的事,若是沒有後來,怎知道那被距離神聖化了的對方,原來也有肮髒的鼻孔?馬湘蘭的故事也如是,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他們的交往其實並不多,主要通過信件,而信件是可以斟酌、修改的。
  
  距離產生美,因距離中的虛空,由人們的向好之心填充,就算她隱約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也不要緊,她出色的想象力,想要愛的本能,就像一隻擅長描畫的筆,把他塗改得麵目皆非,有了超現實的美。
  
  也可以叫做自欺欺人,可是,作為看客當然是清醒明白的我們,就不曾這樣自欺欺人過嗎?想要愛的心情常有,值得愛的人,卻並不常在,我們隻能拿一個具有可能性的的人來包裝,我們,其實是愛上愛情。
  
  但無須嘲笑,也不必同情,愛上愛情的女子,原本就把“愛”,看得比“愛人”更重要,馬湘蘭辭世時是如此平靜,她應該,已經擁有了化解一切的智慧。
  
  我愛你,但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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