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紫陌紅塵 下 作者:池莉

(2009-06-21 16:39:35) 下一個

城市包裝

  1

  很多人都認為日常生活平淡乏味。可我不這麽認為。事實上你我他——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在這十分具體的一個日子又一個日子裏萌生、燃燒和死亡的。

  我們沒有別樣的日子。

  如果說日常生活平淡乏味的話,那麽世界上還有什麽不平淡乏味?還有什麽?

  2

  真沒想到在真實的生活中人會如此不堪一擊。就一句話,一句孩子氣十足的話,肖老師聽了之後往前一栽,死了。

  肖老師是我讀醫學院時的微生物學教師,學問很好但表述能力不強,為此,他容易臉紅。

  在那個時候,我對男人的認識比較膚淺,我認為男人的靦腆等於他心靈的憨厚。尤其有學問戴近視眼鏡麵皮白淨的靦腆男人,是值得尊重和應該加以保護的。所以,當年我利用學生幹部的職權充分維護了肖老師的體麵。

  肖老師當然是個聰明人。做什麽也沒對我說。但在一次校園的散步中,他主動把我介紹給了他的妻子和三歲的女兒。他對我這麽介紹他妻子:這是你景護士長。

  他又叫他女兒說:肖景,這是你大姐姐。

  景護士長用一種親切會意的熱情握了我的手,肖景乖乖甜甜地說:大姐姐好。

  從此我成了肖老師家庭裏的常客。景護士長每個星期天必定要煨肉湯,必定要我去喝它一大碗。不久我就發現肖老師夫婦並不善於交朋結友,也不好客。對陌生人或者並不陌生的人,比如鄰居,一律都懷有戒心,禮貌而淡漠。他們很認真細致地過自己的生活:不讓衣服領口上有汙跡,做講究營養的菜飯,晚上看書備課間或討論病例。由此我更加珍視他們對我的友誼。

  珍視友誼並不說明去他們家喝肉湯是件多麽令人開心的事。如果肖景不在家,他們夫婦就會給我找出一大摞專業雜誌讓我坐在客廳閱覽,一直閱覽到肉湯煨好。慶幸的是三歲的腎炎患者肖景一般星期天都可以從小兒科無陪伴病房放假回家。

  起初我是假裝喜歡肖景。摸她的頭,要她叫我大姐姐,誇小姑娘多麽漂亮。這套把戲僅僅是為了報答孩子父母的肉湯。那年我十九歲,我從沒在小孩子身上用過心。我不覺得小孩子有什麽格外可愛的地方。小孩子無非喜歡哭和吃糖。

  肖景與眾不同。她得了慢性腎炎。激素的治療使三歲的小姑娘有了一張異常白胖胖鮮嫩的滿月臉,這病態但有趣的臉盤上撅著紅豔豔的小翹嘴巴。她在父母和病房醫護人員的精心教育下顯得訓練有素,落落大方,從不與大人鬧別扭,說唱就唱,說跳就跳。有一種親近人和使人親近的天賦。

  星期天,當肉湯在煤球爐子上咕嚕咕嚕煨著的時候,我說:肖景,給大姐姐表演歌舞。

  肖景說:好的,大姐姐。

  肖景的保留節目是跳著藏族的鍋莊,唱《北京的金山上》,但她時常還有新歌奉獻。記得有一天,永遠記得有那麽一天,肖景從醫院給我帶回了一首劃時代的歌。

  幸福的花兒競相開放,

  愛情的歌兒隨風蕩漾,

  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啊——

  親愛的人嗬攜手前進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

  一張小紅嘴公然坦蕩地高唱“愛情”和“親愛的人嗬”,我和肖老師夫婦都目瞪口呆了。那時候我們的生活還是十分嚴肅和正統的。大家把談戀愛叫做找對象,把結婚叫做解決個人問題。

  肖老師夫婦震驚地嗬責女兒:肖景你哪兒學的亂七八糟的歌?

  肖景清亮的眼睛純潔地睜大著:這是病房阿姨教的。最新革命歌曲。電影《甜蜜的事業》裏頭唱的。

  肖老師夫婦說:是嗎?

  我為肖景喝彩:好極了肖景!

  肖景投入我的懷中,我們歡笑著抱在一起。我的心激烈地跳動,熱淚不由自主盈滿眼眶。

  某一個星期天。三歲的小女孩,豔麗的小翹嘴。在金黃的爐火邊。在噴香的肉湯氣味裏。給了我一記人生階段性蘇醒的敲擊,可以談論愛情了!

  我們醫學院實際上和教學醫院在一個大院子裏,肖景從病房回家隻需幾分鍾的時間,穿過一條被法國梧桐的濃綠掩映的柏油便道就行了。盡管有好些學生表示願意接送肖景,但肖老師夫婦總是婉言謝絕,堅持由他們自己照顧女兒。後來我在他們家喝肉湯喝得次數多了之後,我偶爾就被拜托接送肖景。

  有一天晚飯後,我牽著肖景的小手送她回病房。一踏上柏油路,肖景便向往地征求我的意見:讓我在路上跑一跑行嗎?

  我猶豫地告訴她:你有病。

  隻跑一分鍾,求求你大姐姐!

  好,隻跑一分鍾,慢慢跑。

  出門前我給肖景梳了八條小辮子,八條小辮被我編得扁扁硬硬的,都紮上一個蝴蝶結。肖景撒腿向前跑去,啾啾地歡叫,八條小辮全都支楞起來。晚霞強烈的光芒把樹葉照得碧綠碧綠,從碧綠的間隙篩落的光點在肖景身上閃閃跳躍。我追上肖景,攔住了她。我說:二分鍾到了,她賴皮地笑著,企圖從我臂膀下或者兩腿間鑽過去。我抱緊她。我們倆蹲在路邊喘氣。長長的路上空無一人,我拿起肖景肉嘟嘟的小手在眼前細細地看,那一條條纖細嬌嫩的掌紋和那小小的粉紅色的指甲使我驚歎和感動。我抱起她,一直抱到病房,抱不動了也咬著牙抱,生怕方才的跑步累怕了她。

  我真正意識到孩子的可愛,就是從肖景開始的。

  3

  誰導致了肖老師的死亡?

  孩子。

  那是個孩子,我在場。她看上去頂多十六歲,還沒有發育成女人。她費勁地鼓起屁股以豐滿她廉價的迷你短裙。進門就徑直奔冰箱,咬了幾口雪糕才說話。

  喂,她努力裝瀟灑但實際上是冒失,喂,我給你們捎口信來了。

  景護士長說:請問這位小同誌你是誰?

  女孩對景護士長滿臉嘲諷:我是誰有什麽關係?我給你們捎口信來了。

  誰導致孩子們這樣?

  我想這是一個故事。

  我想我得從頭說起。

  4

  一九八三年我棄醫從文。此後就幾乎沒再見到過肖老師。隻有一次,那是五年前,我逛街時突然遇上了肖老師夫婦,在一家服裝商店門口的削價拋售攤子旁邊,肖老師正在試穿一條褲子,景護士長扶著他以免他摔倒。肖老師一邊慌慌張張地穿著,一邊不住地拿眼睛瞟大街上的行人。他看見我的第一個動作是轉過身去背對我。這樣景護士長也發現了我。我趕緊叫了他們一聲。景護士長說你好嗎?我說好好。我說你們好嗎?肖景好嗎?景護士長說好好!這時肖老師轉過身來,他已經扣好褲扣。他說好好!我們都好!你呢?我又說好好。高高站椅子上捏了一把鈔票的女售貨員拍著許多顧客的頭,說要嗎要嗎?要就付款。其中也拍了一下肖老師,肖老師的白臉頓時血紅,我裝作什麽也沒看見,急急告辭了。

  這次見到肖老師是三個月前,今年的六月十八號。

  六月十八號,對我來說是個又喜又悲,啼笑皆非的日子,喜的是我在孔雀湖住宅小區得到了一套住房,悲的是這天搬家遇上了暴雨。

  搬家公司的工人不怕雨,他們搶的是時間。他們一個個就像頭頂是紅日藍天一樣,扛著棉被羽絨被,扛著電視機冰箱自在地上樓下樓。我在大雨中跑前跑後,喊啞了嗓子,但最終所有的家什還是濕得一塌糊塗。全堆在客廳裏,跟洪水裏打撈出來的一樣。

  這一天我們無法開火做飯,決定吃快餐麵了事。我走進副食商店的時候裙子又髒又濕,緊緊裹在兩條腿上。拖鞋帶子斷了。身後全是拖鞋後跟啪噠啪噠濺起的泥點。

  肖老師正在櫃台前買醬油。

  他說:天哪是你?

  我說:肖老師!

  肖老師胖了,顏麵更白,穿著潔白的襯衣和很亮的皮鞋,精神煥發。

  我問:景護士長好嗎?

  肖老師說:好。

  我問:肖景好嗎?

  肖老師說:好。

  我說:肖景是大姑娘了吧?

  肖老師說:大姑娘了大姑娘了。

  我們都為我們住到了同一個住宅小區而萬分高興。我們彼此報了自家的門牌號碼,約定改日互相登門造訪,好好談談話。肖老師強行讓我退掉了快餐麵,說他馬上回去和景護士長給我們做飯。肖老師說今天星期天,家裏飯菜都現成,而且照例煨了一大罐肉湯喝。

  我笑起來:肉湯好。

  肖老師說:累了一天最想吃頓好飯。快回去洗一洗換件幹衣服和你愛人一塊過來吃飯。

  我說: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我回到家裏,告訴丈夫我們有熱萊熱飯吃並且有肉湯喝了。丈夫很高興。我們梳洗了一番興衝衝下樓,可我忘掉了肖老師家的門牌號碼。十幾分鍾之前的記憶居然怎麽想也想不起來。覺得全小區幾十幢樓房的號碼都是肖老師家的號碼,再一想,又覺得都不是。

  我堅持不吃快餐麵,相信肖老師會來叫我們的。一個小時過去,我明白肖老師肯定也忘掉了我的號碼。

  最後我們還是吃的快餐麵。

  我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就像日常生活當中我們每個人都經曆過的一樣:許久不見的熟人突然遇上了,說好找時間敘;日,可又沒具體叮囑對方,大家便又走散了,忙別的去了。

  六月十八號這天晚上,吃了快餐麵以後我就忙碌一屋子的濕家什,我和丈夫兩個人將櫃子什麽的抬來抬去,用抹布裏裏外外地擦,找出電扇對著櫃門吹風。不一會兒,我們既煩又累,坐在地上不想動彈了。可是家裏的事不比外頭的大事。外頭的大事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態度,可以消極怠工或者索性不於。家裏可不行,不幹就意味著沒吃沒穿沒地方睡覺,實在是不容你有想法和態度。

  望著成堆的雜亂的東西,我們渾身酸疼,我們無法安心入眠。這時候,我冒出一個主意。三個月之後,當肖老師在我們麵前突然死亡,我便一次又一次在夢中驚醒。我驚醒後抱膝坐在床上,總在想六月十八號的晚上,我怎麽冒出了那個主意。我在微明的曙色中傾聽著窗外隆隆起步的公共汽車聲。我想:我冒出了那個主意,於是死亡的箭頭透迄指向肖老師。那個時候,我卻渾然不覺。一股股不是使人發冷而是發怵的寒氣叫我對日常生活深感害怕。六月十八號的副食商店,肖老師在紅黃紫綠的飲料罐頭的背景中朝我微笑,他決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三個月以後。那麽,我們呢?什麽在向我們走來?

  當時,望著成堆雜亂的急需清洗和晾曬的東西,我冒出了這麽個主意:請人來打工。

  丈夫不同意。屢屢上當包括今天剛上的搬家公司的當,使他不再信任社會上一些私人開辦的家庭服務公司。

  我也不信任但我的主意還有一半沒說完。

  我們附近有一所漢口大學,這個大學以它走向社會的特點蜚聲全市。據說該校在校生勤工儉學,體驗生活的風氣非常熱烈。

  我們認為在校大學生一般還是值得信賴的。於是,我和丈夫寫了一份急需家務勞動的啟事,並且由我丈夫騎自行車,連夜張貼在漢口大學食堂門口的閱讀欄裏。

  急聘啟事:因搬家遇雨,家務勞動驟增,現急聘一身體健康,擅長家務的女生勤工儉學,幫助解決家庭困難。報酬按鍾點計算。每小時人民幣壹元或者麵議。望有意者帶學生證和學校勞動服務公司合同書前來接洽。地址:孔雀湖住宅小區X號X棟X單元大樓。

  寫啟事時我們笑了起來。丈夫說:是不是有點那個?

  哪個?我說。我說現在改革開放嘛,你看大街上哪兒不是貼滿了廣告和啟事?

  丈夫說:倒也是。

  第二天從一大早我們就豎著耳朵傾聽樓梯上的腳步聲偏偏就沒有人停在我家門前。

  一連十天,無人敲門。在期盼中我們重整了河山,好歹清洗完了那可怕的一堆濕東西。丈夫給我的主意總結性地評價了一句:總算讓我們艱苦的日子過得有盼頭。

  5

  今年全世界多雨。六至七月份的武漢市幾乎浸泡在雨水中。在一個風狂雨猛的下午,有人試探性地叩響了我家的門。

  我說:誰?

  一個姑娘謙恭的聲音:我。

  這個謙恭的聲音我一點不熟悉。你是誰我仍然不知道。

  我換了個方式提問:你找誰?

  我找——她支吾著也換了個方式:請問這是孔雀湖小區X號X棟X單元X樓嗎?

  我說:是的。

  我打開門,果然是一個姑娘。姑娘穿一雙白色塑料涼鞋,齊膝牛仔短褲和文化衫,背了一隻很充實的書包。我開門時她正在弄她破舊的尼龍雨傘。她抹開額前濕漉漉的頭發,難為情地說:風太大,傘給吹翻了。

  我說:你是——

  她說:我是漢口大學的學生,我叫巴音。巴紮嘿的巴,音樂的音。

  我讓巴音進門了。給她拿了一條幹毛巾擦頭發。我想她可能是與文學有關的中文係的學生。

  我說:中文係的?

  不,數學係的。

  那找我有什麽事?

  巴音停住她猛擦頭發的動作,又一次露出她難為情的表情說:我以為我一進門您就知道我是幹什麽來的呢?

  我說:幹什麽來的呢?

  我一點兒也不記得與誰有約在今天。

  巴音轉身翻她的書包。在幾乎拿出了所有的課本之後,她終於找到了一張紙。她把紙遞給我。

  哦!我連忙說:對不起。

  我接過我們在半個月前張貼出去的急聘啟事,掃了一眼就擱在一邊了。

  看來,巴音舔了舔嘴唇,說,看來您好像已經不急需要人幫忙做家務了?

  我點頭。我盡量和藹地說:我搬家已經半個月了。前一段時間,我們真是非常需要幫助。

  巴音說:明白了。

  巴音慢慢擦著頭發,眼睛看著別處:同學們揭走了您的啟事,今天才傳到我手裏。您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決心……

  巴音突然到處找衛生間。找到後一頭衝進去,背對著我長時間地搓洗毛巾。她倉皇地到處找衛生間的同時,眼睛濕潤了。一時間我無法從她背影上掉開眼睛。她今年多大?我十七歲左右有段十分難過的日子,任何原因的委屈和難堪都會使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好流淚的日子真是難過,連父母都嫌我流眼淚沒出息。那時我覺得人們傷透了我的心。

  衛生間水聲嘩嘩,巴音摒鼻涕,咳嗽清嗓子,洗臉梳頭。她從衛生間出來時長發梳理得順溜溜的,秀氣的小臉光潔閃亮,眼瞼有點紅,胸前濕了一大片。但她已經能夠正眼瞧著跟我說話。

  對不起!巴音說,冒昧打擾您了。謝謝您的毛巾。

  我遞給她一杯水。說:坐下喝杯水再說。

  巴音坐在椅子上喝水。

  我說:其實我們家還有許多雜事。我說:你年輕不知道一個家庭是多麽瑣碎,家務事簡直沒完沒了。如果你願意每天來幫我兩個小時,就替我們家解決了後顧之憂。當然,你是在校生,學習比較緊張,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然後再答複我。

  我字斟句酌地慢條斯理地對坐在椅子上把弄茶杯的姑娘說這番話,我越過十八年的歲月撫慰十七歲的我自己的心。

  巴音僵硬的坐姿漸漸變得柔和,笑意從她眼中和唇上放射出來。

  我已經考慮好了!巴音歡聲說道。

  巴音遞過她的學生證和兩份已經蓋公章的漢口大學勞動服務公司的合同書。

  我對她笑笑。在合同書的大紅公章下簽上了我的名字。

  丈夫下班回來。我給他看他張貼出去的啟事。

  他說:有人揭榜了?

  我說:對。

  他說: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來了。

  我說:我已經和她簽合同了。

  丈夫吃驚。說:誰?

  我告訴他:巴音,十九歲,漢口大學數學係一年級學生,直頭發,小尖臉,穿著樸素,生性敏感、靦腆,自尊心極強。父母早年離異,她跟父親生活,但她父親工傷失去了右手,靠退休金生活,生活比較困難。所以勤工儉學。她的人生理想是大學畢業之後讀碩士研究生,再讀博士生,一定要在數學領域有所建樹。

  丈夫聽了半天無話,又半天,他突然說:你看過她的證件嗎?又說:你說她叫什麽來著?

  巴音。

  丈夫說:巴音?百家姓裏麵有“巴”嗎?

  我說:你怎麽了?

  丈夫說:怎麽是我怎麽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怎麽了?一個女孩子找上門來,你就答應了她。你不覺得這麽做不夠慎重嗎?

  也許吧。我說。我被衛生間傷心聳動的肩胛所打動時,的確把現實生活中的什麽慎重丟到了九霄雲外。我怎麽了,我是否在現實生活中太不現實?我還不那麽懂事?

  巴音,請別讓我失望。

  6

  巴音的第一仗打得漂亮極了。

  我丈夫特意在家裏呆著,等待巴音的第一次上班。快到下午三點鍾時我竟然有些忐忑不安。上次我沒注意巴音是否留了長指甲。丈夫詢問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做家務勞動的鍾點工如果修著塗指甲油的長指甲,那隻能證明她從不做家務或者做得矯揉造作。丈夫說這樣的人我們隻能辭掉。

  當然是丈夫在理。我同意如果巴音十指尖尖就將她辭掉,但我提議由丈夫出麵辭。他說:當然,一定讓你好人做到底。

  三點鍾門被準時叩響。丈夫開門。

  巴音還是上次那套簡單的服裝,披發束了起來。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潔。我鬆了一口氣。上前給丈夫和巴音之間作了個簡單的介紹。他們互相道了聲“你好”。

  我給巴音的兩個小時安排了如下瑣事:家裏打掃一遍。衣服洗掉。擇菜洗菜切菜淘好米。

  我帶著巴音到廚房做示範她看,告訴她在所有這些事情中廚房的事最重要。

  巴音不理解:為什麽?

  我說:在我們家,吃飯是最重要的。一頓吃不好,大家一天都不舒服。

  巴音說:如果吃好了呢?

  我說:那當然就心情舒暢。

  巴音說:其它家庭也這樣嗎、

  我說:我說不準。

  我從冰箱取出兩種瘦肉,讓巴音辨認。巴音說:這就是肉。豬肉。瘦肉。

  看來巴音對烹調一無所知。不過這是在我和我丈夫意料之中的。誰能指望一個十九歲的女大學生熟諳複雜的中國烹調。好在我們並不準備讓她做飯,隻要她備料就行了。

  我拿起一塊脢條肉。我說:這是兩種不同的瘦肉。這一塊叫做脢條。肌肉全是朝一個方向排列。這種肉剁肉糜,蒸汽水肉給孩子吃最好。

  巴音並不觀察肉。說:你像個醫學院老師。

  有點,我自嘲地說。

  在我講解另一塊裏脊肉時,巴音不住地扭頭看外麵。我丈夫在外麵走來走去,似乎在忙他的。

  我加重語氣說:巴音,你必須認準這兩種肉,一種剁肉糜,一種切肉片,可別弄混了。

  巴音說:弄混了會怎麽樣?中毒嗎?

  當然不會中毒。我說。我剛才費勁說的一通都白說了。

  丈夫在客廳說話了:巴音。他說:巴音是這樣的,脢條肉蒸汽水肉鮮嫩溜滑,裏脊肉爆炒肉片入口鬆脆,如果反之,都沒法吃。明白嗎?

  巴音迷惘裏含驚詫。點頭說:哦。

  丈夫與我交換了一個目光,我們知道巴音被肉的分類分工弄糊塗了。辭掉還是不辭掉?

  巴音突然說:什麽聲音?滴嗒滴嗒。

  這是我們漏雨的書房傳出的聲音。雨打搪瓷盆,滴嗒

  滴嗒。巴音跑進書房,望著漏雨的景象大為激動。她說:漏雨!這種公寓樓還讓它漏雨!漏雨怎麽裝修室內?潮了書和家具怎麽辦?漏得牆麵難看死了!哦,家裏漏雨,多叫人心煩!

  巴音十分不解地問我們:怎麽能讓房子漏雨?

  她用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的瘦長的手不停地打手勢以輔助她的激動,以至於弄得像質問我們一樣。

  我和丈夫淡然一笑。丈夫說:很高興你為我們氣憤。但它就是漏雨。在中國的公寓樓裏,頂樓漏雨現象高達百分之九十二。

  巴音轉向我丈夫,說:什麽意思?那個不著邊際的統計數字和你們家漏雨有什麽關係?

  我們看到了一個鑽牛角尖的憤世嫉俗的當代女青年。

  我說:好了。巴音,切肉去吧。

  切肉?巴音說:難道你們認為切肉比解決這個更重要?

  這個就是漏雨,巴音胳膊直直地指向漏雨處。

  我丈夫說:切肉重要。切肉去吧。

  巴音對我丈夫的回答嗤之以鼻,說:虧你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讓老婆孩子住在漏雨的屋子裏!

  我說:巴音!

  我丈夫做了個寬宏大量的表情。

  我說:巴音,不要這樣好嗎?以後多做事少說話好嗎?

  我看巴音臉上泛出一種古怪的笑容,我想我的話說重了。我不願意傷害這姑娘的自尊心,但人與人一旦形成雇傭與被雇傭的關係,有些傷人的話勢在必說。為了表示歉意,我說:巴音你不懂,公房漏雨是沒辦法的。不是你去公房處叫人來修別人就來替你修的。治漏需要一大筆錢,即便公房處有了錢也是分片綜合治理。我們也不是沒向公房處反映,人家也有一大堆苦。唉,隻好等著了。去切肉吧。家裏漏雨我們沒辦法,吃什麽肉我們還可以選擇一下。所以,我們當然看重肉了。

  巴音說:這樣吧。今天你自己切肉。我去叫他們來治漏。

  我說:叫誰,

  巴音說:公房處。

  我說:別異想天開了。

  巴音說:什麽是異想天開?盡管天晴了才能徹底治,現在雨天難道不可以先蓋上一塊巨大的油氈之類的?總不能讓家裏漏嘛。漏雨多不像話。

  巴音說著就拉開門跑掉了。

  丈夫從房間出來,趿著拖鞋微笑,說:你切肉去吧。我敢打賭她被廚房的真實麵目嚇壞了。給她一個台階下去,讓她去好了。讓她去治漏吧。

  吃晚飯的時候,我和丈夫吃著吃著忽然豎起了耳朵。我們在傾聽滴嗒聲,而滴嗒聲在逐漸變弱變小變得稀疏。窗外的雨卻仍然紛揚著紛揚著。

  丈夫扔開碗筷,往樓頂跑,我也跟著往上跑。

  幾個工人冒雨在我們家漏雨的一道水泥梗上蓋了一塊巨大的油氈。巴音躲在水箱一側。看我們上來了她眉開眼笑,做出表示勝利的手勢說:OK

  7

  問:喝酒嗎?

  答:喝!為什麽不喝!

  巴音和我丈夫杯一碰,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我以為這便是當代小青年的現代意識。敢於解決成年人不能解決的問題。敢於與任何人碰杯喝烈性酒。

  丈夫從此對巴音刮目相看。我們跑了十幾趟沒解決問題,巴音隻跑了一趟就解決了。問她怎麽一去別人就肯跟她出工?她說還不是靠嘴巴說?我們認為她盡說些幼稚可笑的話,別人居然簽發工單,居然立時就來搶修,這是否說明幼稚可笑的是我們自己?

  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應該參照誰來判定自己是不是幼稚可笑?

  巴音由此獲得了不切肉的特權。

  她趁我們請她喝酒,對她感激萬分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以後我不再切肉可以嗎?我們家一貫比較窮。我這輩子就沒認過脢條肉和裏脊肉。

  我們無法拒絕。在酒宴上,哪怕隻是家庭酒宴,誰能拒絕一個喝得兩腮桃紅的楚楚動人的姑娘?

  工錢依舊,巴音卻從此不再料理豬肉以至類推到所有葷腥,比如魚、蝦、雞、鴨之類。

  一段沒有漏雨也沒有其它什麽特別事情發生的平凡日子過去,巴音暴露出她的許多缺點。她幾乎什麽家務事都不會做。衣服洗不幹淨,菜洗不幹淨,米淘不幹淨,地板拖不幹淨。擦了花瓶上的灰塵,枯萎的花卻不換掉。整理窗台,窗簾倒拉脫了環。上了廁所可忘記了衝水。

  在我溫和而耐心地糾正了她三次之後,她依然故我。

  我告訴丈夫巴音不行。

  丈夫說:你應該開誠布公地和她談談,讓她知道自己不行。像巴音這樣的現代大學生,你無須委婉,她做家務事開頭肯定是不行的。但她能解決關鍵問題。她治了漏雨。我看她還有個最大的優點——純真誠實。比起那些鄉下來的小保姆,喜歡偷吃,喜歡撒謊的小保姆,你選擇誰?

  我選擇誰?我選擇我兒時的保姆,她從我出生那天就抱養我,為我熬夜縫製衣裳。掌管我們家每個月的支出,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的時候,她把她口糧中的細糧做飯給我吃,她自己全吃粗糧。我的保姆在八十高齡仙逝。她那一代人從此再難尋找,一代人死了。

  我隻好選擇巴音。

  我開誠布公和巴音談了一次。我頭一天夜裏就開始做心理準備,要求自己與巴音她們的風格合拍。

  我說:巴音,你這一段的工作不太合格。

  巴音聳肩。笑。

  我說:洗衣服一定要用手搓搓領口和袖口。

  巴音:不一定是領口袖口吧,髒地方就是了。

  我說:菜刀用了之後必須擦幹,否則天天生鏽。床應該刷了之後撣平之後才鋪上床罩。淘米要揀出砂子和穀粒。廁所用了請一定別忘記隨手衝水。

  巴音說:好。她的語氣極為隨意輕鬆。接著巴音皺起

  她的細眉峰,眼眸裏轉動著無數疑問,認真地問:你除了上班工作之外,還要在家裏考慮這麽些破事嗎?

  我說:這不是什麽破事。家家如此。人的基本生存條件。

  巴音說:是嗎?她一笑,挑釁地說:那我不相信。

  談話到此為止,我說。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真願意在我們家勤工儉學,務必注意做好工作。我說了就走開了。

  巴音在我身後說:當然願意。

  第二天巴音一來幹活,便以一種熱烈的情緒給我出了又一道難題。原來她是一個狂熱的流行歌曲愛好者。她一進門首先打開了我們家的音響。香港歌星郭富城一遍又一遍地節奏非常強烈地唱:對你愛!愛!愛——不完——我可以年年月月天天到永遠。

  我放下筆,在書房坐了一會兒。不行,坐不住。

  我說:巴音,是你帶來的磁帶吧?

  巴音兩眼放亮,分外亢奮,正踩著節奏在掃地。

  是的。巴音輕快地說:喜歡嗎?

  我說:還可以。但是我的工作需要安靜。我樂意讓你一邊幹活、一邊聽歌,但我試了一下,我不行,怕吵。

  巴音說:沒關係,我可以換一種方式。

  她關掉音響之後,從她的書包裏取出一部小收錄機。

  表麵上很倔強,其實內心一團糟。巴音唱了這麽一句,問我:非常深刻對嗎,她把收錄機掛在牛仔褲的皮帶上,對我眨眨眼睛,塞上了耳機。

  巴音聽著耳機幹活。當她在陽台上隨著歌曲抖開衣服晾曬衣服時,廚房裏洗菜池中的水漫溢出來。一股涼氣驀然透過我的腳心,我低頭一看,不禁跳了起來,我原來已經在水的中央。

  我衝到廚房關了水龍頭,然後高聲叫巴音巴音。

  巴音從陽台上回過頭來,就像對個聾子說話一樣大聲大氣地問:有什麽事嗎?

  我用手指指地麵。巴音一看,扯下了耳機。又奔到書房臥室一看,舊地毯在水的浸泡下色澤如新。

  對不起!巴音的小尖臉一蒼白就顯得怪可憐,她連聲說對不起。我轉過身不理她,她就跟著我團團轉。

  巴音說:對不起還不行嗎?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不要工錢還不行嗎?

  巴音的眼睛又濕潤了。

  我說:行了行了。

  我們倆趕緊動手搬床,將地毯從臥室拖了出來。她說希望這件事不要讓我丈夫知道。我說好。我們商議幹脆把地毯拖到頂樓平台上去,用水洗一洗,曬幹了再收下來。我和巴音汗流泱背地往頂樓拖地毯,我丈夫這時回來了。

  丈夫說:你們這是幹什麽?

  巴音搶著回答:洗地毯。

  丈夫說:大熱天洗什麽地毯!

  巴音又搶著說:大熱天才幹得透幹得快呢。

  丈夫放下包,接過了我的活,說:好吧,我來幹。

  巴音說:我和你一起幹。

  丈夫說:你到下班時間了。

  巴音說:沒關係。我自願的。不要工錢。

  他們將地毯拖上了頂樓,用很長的塑料水管衝洗地毯。

  巴音跪在地毯上刷洗。幹得很賣勁。他們在頂樓上一片歡聲笑語。美麗的勞動者。

  一個小夥子在樓下跨著一輛火紅色的摩托不停地朝我們家張望。被一個嬉皮小夥於張望使我覺得我們家處在某種危險之中。

  丈夫一下來我就讓他趕快去陽台看看樓下那個小夥於,巴音跟在旁邊。

  哦,巴音說:他是來接我的。你們看看,他像不像郭富城?

  8

  我有個住在我們家附近的姑母。我姑母是一位退休的中學教師。退休後一直在老年大學學習畫國畫。近年還參加了市老年服裝表演隊。我姑母六十歲以後梅開二度,青春煥發,使我們請大婆操持家務的計劃成為夢想。不過我姑母還殘存著封建老人的傳統美德。間隔性地給我們孩子做幾件衣服或者端午節來在我們門上掛上束香艾蒿。

  我有會議的一個下午,我姑母來到我們家。這次她帶著一幅送給我們的國畫習作:奔馬。她摹仿徐悲鴻,專攻馬。

  巴音就這樣和我姑母遇上了。

  我姑母用鑰匙打開房門,徑直走了進來,這時巴音正在我們的臥室試穿我所有夏季衣裙。她把掛在衣櫥裏的衣裳全部取出來扔在床上,穿一件再掛進去一件。

  你是誰?穿著我姑母送給我的連衣裙的巴音大為吃驚地說。

  我身材高高的姑母挺著胸脯反問巴音:你是誰,

  我姑母走進臥室,冷靜地巡視滿床的衣裳和洞開的櫃門。巴音提著過長的裙據阻止我姑母:你怎麽能隨便闖民宅?你是誰?

  我姑母說:我是這家主人的姑母。看來在我外出寫生的這一個多月裏,他們家來了別的親戚。

  我姑母取下牆壁上的一隻像框,掛上了她自己的畫。巴音在一旁發愣。

  我姑母說:現在告訴我你是誰?

  巴音回過神來。巴音說:是姑母啊。我叫巴音,是他們家請的鍾點工,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我是大學生。

  我姑母說:哪個大學的?學什麽專業?

  巴音說:漢口大學數學係的。

  我姑母說:小姑娘你別在我麵前演戲,你不是大學生。

  巴音要說話,我姑母製止了她。我姑母說:小姑娘,你先脫下這條裙子換上你自己的衣服再跟我說話吧。

  巴音變了剛才試圖討好的臉,她說:你憑什麽說我不是大學生?

  我姑母說:憑我當了一輩子教師的感覺。

  教師和學生像貓和老鼠一樣對盯著。巴音說:我不換衣服!這就是我的裙子!

  我姑母說:這裙子是我的。我買的。按我侄女的身材買的。請你脫下來!

  巴音走到鏡子麵前,展開雙臂地扭了扭。說:的確不是我的,把我穿醜了。告訴你,這條裙子非常糟糕,款式顏色質地一無可取。不僅如此,你侄女所有這些衣裙全都非常糟糕,唯有這件還湊合。

  巴音挑出的是一件我從沒穿出去過的手繪真絲太陽裙。這件太陽裙的前胸後背都露得太多,而背帶是兩條透明的絲帶,穿上身上完全像無背帶裙。

  巴音咄咄逼人地開始反攻我姑母。她當著我姑母的麵脫下裙子,慢慢地穿上她的文化衫。在慢騰騰的動作中驕做地展示她那裹在寬鬆的衣服裏顯得瘦小但實際上飽滿光滑彈性十足的胴體。用青春嘲弄衰老。

  我姑母被激怒了。我姑母說:如果你真的是他們雇的鍾點工,那麽現在你被解雇了!

  什麽什麽?巴音問。

  我姑母說:不懂嗎,我換個你懂的詞:你被開除了。

  什麽什麽?巴音揪揪自己的耳朵,笑道:我還是沒聽懂,或者說我寧願裝作沒聽懂。現在我們到書房去,我給您介紹一位朋友。

  書桌前,我常坐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小夥子,翻看著一本《人類性學基礎》。

  我姑母氣昏了:你是什麽人?

  小夥子甩甩包覆在額前的頭發,說:我是郭富城。

  滾出去!我姑母吼道。

  “郭富城”說:姑母,你聽我說。巴音還想在這裏呆一段時間。請你忘掉今天的事。我已經認識你了,姑母,如果你不肯忘掉我能想辦法讓你忘掉的。

  我和我丈夫五點半鍾回家。我姑母躺在沙發上,我們說:喲,姑母來了。

  姑母沒有理睬我們。姑母臉色鐵青,直喘氣。丈夫說可能需要送醫院。

  不!姑母中氣十足地說“不”嚇了我一跳。根據姑母的手勢,我知道她要茶。我連忙沏了一杯茶。丈夫將姑母扶起來。我們納悶姑母這是怎麽啦?

  姑母喝了一口茶,揭杯蓋的手比平時顫動得更明顯。未曾開言,姑母先就流下淚來。

  現在這是什麽世道哇!姑母說。

  我們迅速理解為姑母又針對老年人餘熱問題生氣了。我丈夫已經發現了掛在臥室牆上的水墨奔馬。他說:姑母您這幅奔馬足可以亂真了!

  姑母說:你過來!你少在那兒恭維我!我這個老朽用不著你們花力氣捧我。我是為國家的前途擔憂,為現在亂七八糟的社會現象擔憂,為年輕人擔憂哇!

  我姑母擦去眼淚又湧出了眼淚。她泣不成聲地說: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引狼入室了!巴音是個小流氓!婊子!

  我們大吃一驚:您認識巴音?

  姑母說:今天見識了。

  我說:是的,我們請的鍾點工,她是漢口大學的學生。

  她是小流氓!婊子!姑母不容置疑地說:如果她不是一個學習成績極差、早戀、初中或高中畢業之後就在社會上浪蕩的社會渣滓,你們可以罵我瞎了雙眼!改革開放,歌星影星,花花綠綠,那隻能哄住你們。你們以為現在的大學生年輕人個個都是現代派。現代派那隻是一個麵具,準都可以拿去戴在臉上裝神弄鬼。我可從不看誰的麵具,我

  一眼就看透一個人的本質。巴音是個小流氓小婊子!

  有時候,我們覺得姑母的話是倚老賣老。但也有時候,她的話具有巨大的穿透力。從半個多世紀前帶來疾風嗖嗖射向我們生活的今天。例如剛才的某些話。

  9

  悶熱的七月的晚上。停電了。我們帶著孩子在住宅小區裏頭轉悠。孩子舉著我們給她摘的白楊樹葉當扇子扇風,一路走一路招搖,渴望路人注意她在使用與眾不同的扇子。

  巴音的舉動使我們震驚和煩惱。

  我將衣櫥裏的一切都扔進洗衣機洗了一遍。

  我們答應姑母解雇巴音。但送走姑母之後我們商量暫不驚動巴音。然後找一個適當的理由再和她說,主要是我們擔心“郭富城”之類的真格報複我姑母。有一張晚報說:一個小青年為兩角八分錢殺了一個人。這可不是幽默,住宅小區貼出的一張張中級法院的死刑判決布告就證明這是事實:大多數罪犯殺人的原因簡單得讓群眾理解不了。

  我們在小路上一圈又一圈地轉悠,電不來我們熱得不敢進屋。無奈的感覺從停電這個問題上生發出來緊纏著我們以致於我們對一切都感到無可奈何,活得窩囊。

  我多麽想像孩子這樣無視停電而欣悅地搖一把假扇子,在野草夾道的小路上撤蹄亂跑。

  至於巴音,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們沒有精力去管她到底是不是姑母所說的小流氓。在某一天,給她多幾倍的工錢,請小姐她走自己的路吧。

  可是,還有什麽使我惶惑不安呢?

  在我附近,在我周圍有什麽東西不對勁。這種不對勁的東西使我惶惑不安。可是,什麽東西不對勁?我搜索枯腸,想不出來。

  10

  巴音準點來上班,很坦然。穿著她肥大的文化衫,挎著微型收錄機,耳朵裏塞著耳機,用莽撞的大聲音和我講話。洗菜淘米的時候她守在水池邊,謹防自來水再次泛濫。

  我也坦然,我丈夫若是遇上她還沒下班,也很坦然。

  大家彼此坦然了幾天之後,我給巴音看了一份請束。

  一家出版社請我們全家去某海濱避暑。

  巴音說:大好了,祝你們玩得愉快。我在這裏替你們看家。

  我說:我們這種清貧的家沒什麽值得看守。你這就要放暑假了,也出去痛痛快快玩一玩吧。

  巴音開始領會我講話的精神實質。

  我說:其實原來我們隻打算在搬家最初請個幫手。你幫了我們這麽長時間,大家都相處得愉快,我們非常感謝你。

  我放了一個信封在桌子上,說:這是為了表示我們的感謝給你的一點小意思,千萬請收下。

  巴音推開信封,用牙咬住了嘴唇。她望著我,眼眶一點點地潮紅起來。

  我說:巴音你別這樣,人和人之間總是有聚就有散的。

  巴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腰挺得直直的。她眼皮一合,一串淚珠骨碌碌滾落下來,接著又是一串。睜開眼睛,活生生又是一串。

  我陪笑臉,除此別無它策。

  我丈夫及時地從書房出來援助我。嗬!我丈夫說:落雨逮。這是一句廣東話,意思是下雨了。因為巴音常聽粵語歌曲,所以我丈夫想借此打破僵局。但巴音仍悲痛欲絕,刷刷落淚。

  我丈夫說:巴音,你喜歡歌,最近大家不都唱瀟灑走一回嗎?

  我丈夫清清嗓子,唱道,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巴音不哭了。她說話了。她說:如果你們罵我趕我走,我心裏還會好受一些。你們這麽做,我鬧不清你們真的是心地善良還是虛偽,我更不知道這世界是怎麽回事了!

  我們無言以答。

  巴音說:我覺得我應該把事實真相告訴你們。你們能允許我再呆一會兒,聽我說幾句話嗎?

  我和我丈夫幾乎異口同聲說:當然當然。

  以前我講的我的身世是假的,巴音憂鬱地敘說著:我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

  巴音用手背不住地抹淚,我遞給她一條手帕。

  她說:其實我有父有母,也都是健全人,隻是他們都不是我親生的父母。我小時候,我媽帶著我嫁給這個後爸,前兩年我媽去世了,後爸又結婚給我找了這個後媽。他們一個比一個更嫌棄我。後媽是一個街道小工廠的女工,後爸是個勞改釋放犯,偷雞摸狗,什麽下賤的事都幹。我實際是漢口大學的走讀生。如果下午沒有課我就無家可歸。我不願意回那個家,每天隻是回去睡覺我都得忍受……

  巴音動手脫她的齊膝牛仔褲。我丈夫轉身要走可巴音叫道:你別走!她說:這沒什麽,隻不過給你們看腿上的傷痕。

  巴音露出大腿。雪白的大腿上斑斑紫痕,令人觸目驚心。

  我後爸掐的。巴音說:他老是摸我的大腿掐我的大腿。凡是要他給我學校需要的錢,我就必須讓他摸掐。

  巴音咬著唇抽泣,我們都不敢看她。

  半晌,巴音抑住了抽泣。她說:我錯了。我不該穿你的衣服,可是我,因為我從來沒穿著這麽多的漂亮裙子,我太饞了。

  巴音用我的手帕一把一把揪她流著清涕的鼻子。她小臉蒼白,鼻頭通紅,頭發從耳側披散下來。我和丈夫不停地用眼神交談,都認為真想不到巴音原來這麽可憐。這麽可憐!我們眼看著巴音,心裏老在浮現我們的孩子,以疼愛我們孩子的心情去體驗孤兒巴音的痛苦,我簡直不敢去設想。

  “郭富城”的情況巴音也作了解釋:郭是她的朋友,什麽都幫她,那次治漏就是郭去公房處辦的,公房處有郭的哥們,不是一般哥們,是拜把兄弟。所以郭提出想來看看,她認為不便拒絕。如果拒絕,以後再漏雨呢?

  再漏雨我們又必須去反映,填單子,然後維修工單被天長日久地壓在某張辦公桌上。我們去催,工人就會回答:

  治漏需要大動作大筆錢,國家還沒撥款,等等。原來“郭富城”是這麽說的:哥們,幫我這一次,給我個麵子,咱們以後什麽都好說。咱們是誰跟誰呀,什麽感情呀。

  他們的語言從字麵看很好懂,但我們不懂。我們認為他們鄙俗,但他們辦成了我們想辦而辦不到的事情。

  我們在巴音麵前動搖了。虛偽的是我們不是嗎?生活是這麽複雜,理解他人還是至關重要的吧?

  巴音淚眼漸幹,她的臉色沉重得像個中年婦女。她歎了一口氣說:不管出了什麽原因,我明白我都錯了。這是一個人生的教訓,我再也不會重犯了。我非常感謝你們。在你們家的這段時間,我實際上是深入了社會,了解了人生,收獲了經驗教訓。真的!

  巴音眼巴巴對我們說“真的”,我們點了頭,說:相信你說的是真的。

  那麽再見。巴音說完站起來就走。

  別!我叫住她,我說:別著急,巴音,我們不打算去海濱了,你應該繼續幫助我們。

  巴音似乎不相信,她去望我丈夫的反應。我丈夫點頭說:是這樣的巴音。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我們大家重新開始。好嗎,

  巴音對我說:伸出手來。

  我疑惑地攤開手掌。巴音一掌擊過來,羞澀地說:一言為定!

  巴音兩顴飛起紅雲,跑掉了。

  在已音的談話中,僅有一兩處涉及到我姑母。“那老太婆太盛氣淩人了,好像她老得很了不起”。另一處是:“她會在你們麵前把我們描繪得非常惡心,因為我明白她那種老人恨我們小青年,好像是我們奪去了她們的好時光。”

  當晚,姑母在姑父陪伴下散步散到我們家,聽說我們還沒辭掉巴音,就來了氣。

  姑母說:你們太自以為是了!好像我老太婆少見多怪,不懂當代小青年那味兒那勁兒?姑母喝著茶,指著我們一板一眼地說:是的!我不懂!我不懂我們爬雪山過草地八年抗戰三年解放戰爭這樣一批人的後代怎麽會是這個德性?我不懂他們怎麽能承擔祖國的前途人類的命運?我更不懂資產階級的預言家怎麽就預言得這麽準: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

  姑父抽著美國希爾頓牌香煙,站在姑母身後向我們微笑搖頭示意我們別介意。姑母覺察到了,回頭啐了姑父一口,說:你們隻管沆瀣一氣,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你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小妖精哪天不把男人帶上你們的床我把我這個人字倒掛起來!

  我,我丈夫和姑父都笑出了聲。

  11

  不幸的是事情的發展讓我姑母言中。倒不是巴音帶人來亂搞。而是她根本沒再露麵。

  第二天下午我一直期待著巴音上工。但她沒來。到晚上洗澡時,我發現我那件手繪真絲裙不見了。我的心怦怦亂跳起來。懷著一種極糟糕的預感,我和我丈夫立即清點了一下家裏的抽屜和櫃子。當場能明確的是除了那條裙子之外,還丟失一件軟緞睡袍,兩打安芬娜牌的長統絲襪,另外是幾本書。書是《人類性學基礎》、《中國古代房內考》,《金瓶梅》(足本)以及《孫二娘和她的一百多個男人》。最後這本書其實就是《水遊》。一個朋友在管理文化市場,他當個大笑話送我們這本書以作曆史資料保存。

  隔壁鄰居證實,巴音在上午來過。鄰居在倒垃圾時遇上巴音開門。鄰居打招呼說:改上午做了?

  不,巴音說:來取點東西。

  問:她的神態慌張嗎?

  答:她和平時一模一樣。

  我跌坐在沙發上。太陽穴和後腦勺都嗡嗡營營作響。看到丈夫扔過來一條濕毛巾,我才發現自己臉上有淚。

  情形大令人傷心和尷尬:好像我是十九歲的少女而巴音是個成熟的婦人,或者,我是一個自以為心明眼亮的老奶奶,卻被小孫女在恣意捉弄。

  我丈夫氣衝鬥牛,一會兒坐一會兒立,不時幹笑兩聲,幹笑之後說:這麽個小屁孩還涮人!這麽個小屁孩還涮人!

  這一下,姑母和姑父都來了。爬樓爬得急匆匆的。我和丈夫連忙攙扶他們。讓他們坐下。把電扇對準他們。送毛巾擦汗。沏茶端飲料。我姑母這輩子隻喝茶,我姑父喜歡趕新潮,愛來一點兒健力寶、雪碧或果茶椰汁什麽的。

  姑母終於忍不住說:看,讓我不幸言中了是不是?

  姑父說:你這人!

  姑父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再仔細檢查一下家裏還丟了什麽沒有。存折在嗎?首飾在嗎?

  姑母緊接著說:對!首先得換掉門鎖。另外要考慮換個新型防盜門。窗戶也得加鐵柵欄。

  好,我說:好好,你們別弄得太緊張了。

  姑母橫我一眼。嗤!她說:你這個孩子真夠嗆!出這麽大的事了還悠哉遊哉,太不知輕重了!

  我丈夫解釋:姑母,她是怕你們過於緊張身體出毛病。

  姑母說:得了。別以為我們老了。沒事做老人們才出毛病,有事做老人才長命百歲呢。

  我丈夫說:那算我年輕不懂事了。

  姑母說:我看你還真是年輕不懂事!

  姑父出麵了。一手夾希爾頓,一個拿一聽雪碧,他走到客廳中間,打了個哈哈,說:算了算了。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人人都冷靜,都心平氣和下來,認真開個家庭會議,研究問題,拿出對策。不過首先我們都應該充分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這事的確不是小事。

  我拿了隻小板凳坐在靠近陽台的那邊,聆聽姑父姑母分析研究問題。我唯有聆聽。盡管我心裏亂極了,盡管巴音穿件文化衫牛仔褲在我眼前走來走去,但我必須聆聽。因為我們已經被姑母不幸言中了一次,現在腰不硬,不理直氣壯。如果萬一再錯一次呢?另外,如果不聆聽,老人肯定極不高興。接下來我們的生活中就會有很大麻煩,比如某一天晚上我們夫婦要去參加某個晚會,老人將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謝絕給我們看孩子。等等,即便他們不故意給你製造麻煩,僅僅垮著臉疏遠你,我們也很難受。我們就會自己背上個不孝的感情包袱,因為畢竟是他們看著我們長大的,給我們喝過肉湯吃過白米飯。

  我搖著紙扇聆聽姑父姑母輪流侃侃而談。在客廳另一端,我丈夫像沉不住氣的少壯派政治家走來走去,臉上時不時流露出對姑父姑母的不屑。

  很簡單,我丈夫插話說:我們現在去找巴音就行了。不過一個小屁孩。

  姑母說:你讓我們說完再發表高見也不遲!我搞了一輩子教育,治學生不比你有辦法?我看你倒很像一個小屁孩。

  我朝丈夫搖手勸他克製。我偷偷地飛快地用一瞥送去了我對他的同情與支持。

  兩位老人在某些枝節問題上也相互發生矛盾,姑父認為巴音是個沒有家庭教養的貪慕小利的壞女孩,很可能會打一槍換個地方,一家一家地偷點小東西。姑母則認為巴音絕對是盯上我的家了,她絕對是社會上某種集團成員,因此,我們家現在危險大得很。地攤上黃色下流凶殺盜竊的書刊真是禍害了我們這一代青少年!還有港台流行歌曲!姑母說到這裏,姑父深有同感,說:有些港台歌曲實在不像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困了睡在馬路上”,“玫瑰的謊言”,這是一種什麽引導!

  他們的意見又統一了。

  我不停地為姑父姑母添茶加水。有一次我丈夫趁機把我堵在了廚房裏。丈夫說:我們沒時間陪他們沒完沒了地開會。

  我說:忍耐點,他們也是為我們好。

  丈夫說:問題是到時候還得我們去辦具體事。

  我說:當然。大熱天。我們家出的事。我們不辦誰辦。

  丈夫說:我理解並感謝他們。但求你設法讓他們快點。你是他們的親侄女,好說話。我下周要出差,在出差之前我必須解決巴音的事。求你了。

  姑母從廁所出來,說:你們在磨蹭什麽?快來開會。要抓緊時間。這是你們的事啊!

  姑父抽香煙,感慨萬千道:這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看這兩人無所謂的樣!

  我承認我的姑母姑父確實是一對好老人。但我在心煩意亂的七月的中午大逆不道地想象:假如我生活中沒有他們多好。但是我立刻又想到了問題的另一麵:沒有姑父姑母可能又有姨父姨母,或者叔叔嬸嬸,舅爺舅媽,父親母親,都是一樣。我們沒有別樣的生活。

  四個人開緊急會議這天中午我做飯。我熬了綠豆稀飯蒸了一鍋幹米飯。我丈夫頂著驕陽去買菜。買了豆製品,瘦肉和蔬菜。我們原來準備吃的鹵水大腸沒有當作菜拿出來。豬內髒膽固醇高,老人不宜吃。

  午飯過後取消午睡接著研究。到下午五點我姑母理出了對策:三管齊下。

  哪三管?第一:首先找學校領導。請學校找巴音談,交出所偷東西,交代動機。然後學校必須給巴音一個嚴肅的處分。使巴音在人生途中猛醒過來,再也不敢走那路。第二:接著找巴音的父母。讓她父母好好管教女兒,交出所偷東西,交代動機並立下保證。第三:在與巴音父母接觸的同時報告公安局或派出所,讓警察注意到她,以免她繼續作案破壞治安。

  姑父姑母在臨走之前再三叮囑我們事情務必如此辦理。

  我們說:好的。

  他們說: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心慈手軟,現在社會多亂!青少年犯罪率多高?如果你們再出什麽事,我們會受不了的,你們的父母更加受不了。

  我們連連說:知道了知道了。

  我姑母牽走了我們的孩子,說要替我們帶著直到巴音的事有個結果。她老人家一怕孩子不安全,二怕受孩子之累我們辦事不徹底。為此,她毅然犧牲了離退休老幹部團赴青島療養的機會。

  說實在的,我和丈夫都又被姑父姑母感動了。

  但是,當我們騎著各自的自行車往漢口大學去的時候,我們說好還是先找巴音談談。不管怎麽說,她總歸隻有十九歲。有好多比書值錢的東西她沒偷,偷了一本古典名著《水滸》,因為它換了個封皮叫做《孫二娘和她的一百多個男人》。她還是個孩子。

  12

  沒料到的是我們又一次失算。漢口大學數學係沒有一個叫巴音、穿巴音服裝、小尖臉長披發厚嘴唇的女生。

  但願別的什麽係有個巴音。

  我們找到學校教務處。對處長講明了事情原委並出示了我們的工作證。處長一聽就很重視,馬上命人取出全校學生花名冊及貼有像片的學生登記表。我們在呼呼運轉的吊扇下仔細查閱了一大堆資料。沒有巴音。

  教務處處長說現在有很多社會青年甚至外地來漢打工的民工都冒充漢口大學學生。

  為什麽冒充大學生?

  教務處長說:不知道,冒充大學生也騙不了什麽錢,還不如冒充企業家經理什麽的。如今有些現象叫我們怎麽也搞不懂。

  我們又去了學校勞動服務公司。該公司設在地下室。

  我們拿出巴音與我簽的合同給他們看,請他們幫助查查按說存放在這裏的另一份合同。經理是個精明強幹的年輕人。他看了看合同,說:不用查,全在我心裏,我們沒這份合同也沒有叫巴音的這個人,你們受騙了。

  我說:也許湊巧哪天你不在別人給辦的呢?請你查查合同好嗎?

  年輕人說:我是經理也是辦事員,就我一個人,所有的合同書都從我這裏發出和蓋章。況且到目前為止,女生隻做家教和當推銷員,沒有一個當保姆的。

  我丈夫遞了一支香煙。問道:既然是你一人經手更好查了,你看這合同書和公章是真是假?

  年輕人坦然回答:真的。

  我說:那怎麽解釋!

  那很好解釋,年輕人歪嘴笑道:現在中央都保不住什麽機密,何況我這破公司?我這抽屜上的鎖是假的,一拉就開。這秘密食堂的人都知道。哦,他說:我還是食堂管理員。身兼多職,任重道遠。

  我們推車走過校園的林蔭小道和草坪。草坪上靜悄悄立著一架雙杠。知了的叫聲填補著雙杠的寂寞。荷葉改變了水塘的荒涼。我由於沒找到巴音心頭更加恐慌。一個十九歲女孩給我的恐慌我用什麽可以消除?

  這個叫巴音的女孩子想幹什麽?

  必須找到巴音。

  現在我們怕她。我們可以不要她交出偷走的東西,隻要知道她為什麽和還想對我們幹什麽。

  我們夫妻雙雙在滾燙的馬路上騎著自行車。穿過大街小巷找到了漢口郝夢齡路甲一七九號。巴音留在合同上她家的地址就是這個。

  我們在郝夢齡路甲一七九號的烤藍搪瓷門牌前下了車。這是一家帶個大院子的國家單位。招牌上寫著:市蔬菜公司經營批發部。市蔬菜公司綠色食品研究所。

  我丈夫還是去問了門房這單位可有姓巴的?院子裏可有家庭居住?

  人說沒有。

  我到圍牆大樹下的一塊濃蔭裏向在那裏玩牌消暑的老人們打聽,這一帶可有姓巴的?或者不姓巴,是兩口子和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一家人過日子,男的是勞改釋放犯,女的在街道工廠做工。他們的女兒總穿一件文化衫,齊膝牛仔褲,長披發小尖臉厚嘴唇。

  老人們很認真很熱情地將整條郝夢齡路的居民篩選了一遍,結果沒有。

  巴音告訴我們的學校和家庭地址都是假的。巴音消失了。

  我說我的腿發軟,有點惡心。丈夫說你可能中暑了。我們支起自行車,找到一家冷飲店喝冷飲,我要了一紙杯可口可樂,丈夫要雪碧。幾隻蒼蠅圍繞著我們,時時刻刻伺機落到我們的杯子沿上,拿手都趕不走。這樣,我們喝得很緊張,老盯著可惡的蒼蠅。

  小姐!我丈夫叫道。

  小姐應聲而至,說:老板您還要點什麽?

  我丈夫說:我不是老板。

  小姐一笑,說:那就先生。先生您還要點什麽?

  蒼蠅!我丈夫說。

  小姐愣了片刻,說:有病!

  誰有病?我嚴厲地頓下杯子,說:你說誰有病?你們是賣冷飲還是賣蒼蠅!

  我丈夫也放下了杯子,大聲說:叫你們老板來!

  兩隻杯子一放在桌子上,蒼蠅迅速飛了上去,小姐試圖用抹布揮掉,我丈夫伸出胳膊擋住了。

  我丈夫說:讓你們老板來看看,讓顧客們來評評。說什麽文明經營,禮貌待客,無菌操作,杜絕蚊蠅,保障衛生。全他媽騙人!

  我跟著叫道:騙人!騙子!

  小姐將抹布揉作一團當武器朝我們擲來。我們一閃,打在另一旁觀的顧客臉上。顧客大怒,將手中一杯冷飲投擲過去。小姐急閃,推倒了桌椅。我丈夫揮臂掃掉桌上我們的兩杯冷飲,愛惜長統絲襪的女士們皆尖叫著跳起腳來。

  老板這才匆匆趕來。對不起,各位女士各位老板,老板抱個拳,四麵作揖。說:大家息怒,每人來一杯冷飲,我請客。

  我們悻悻地拂袖而去。

  黃昏的人行道上,我們推著自行車走走停停。停下來往往是看見了年輕姑娘。

  我說:我覺得我們今天過火了,其實到處都有蒼蠅。

  丈夫說:是啊。可我們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我說。

  我說:現在我更害怕了。

  別怕,我丈夫說:我們必須找到巴音,會找到的。

  我說:她為什麽找到我們家行騙?武漢有三鎮,有成千上萬大款,有七百萬人口。

  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無頭緒,傳統的方式是懲罰壞孩子。警告,記過,記大過,留校察看,開除直至送到少管所。少管所之路與監獄緊密相連。現在卻是孩子沒了。除了她是個孩子這一點是真的外,其它附屬物都是假的。

  13

  這一天我丈夫請來工人,將防盜門的鎖和房門的鎖都換了。全是最保險的新型保險鎖。

  換了鎖我還是心神不定。我坐在書房裏,隻要客廳有風吹草動我就會馬上出去看看,比較安靜和沉悶一些的下午,我總感覺巴音就在附近並且會隨時開門進來。此外,我還做了關於巴音的夢。夢很支離破碎,但其中有巴音。

  過了幾天,我請了幾個朋友來家喝茶聊天。我們開著低聲的輕音樂。在音樂聲中我把巴音的事講給大夥聽,大夥不時發出笑聲。大夥又紛紛講他們生活中的奇遇,我們也忍不住好笑。在說笑感慨中,我們都認識到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既然無奇不有也隻好見奇不奇,任他去吧。

  送走朋友,我以為我準沒事了。但不行。我安靜不下來。在我附近,在我周圍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就是這種不對勁的東西使我惶惑不安。這種感覺在巴音與我姑母的遭遇戰之後襲擊過我。現在又來了。

  丈夫說:你是不是精神上過於緊張了!

  我想我還不至於。我的神經細胞不至於那麽脆弱。我的感覺肯定事出有因。

  丈夫說:那我幫你回憶一下。你仔細想想,是不是在什麽時候見過巴音?

  我仔細想過,好像沒有。

  丈夫說:哪一次偶爾在商店、餐館或者公共汽車上吵過?就像那天我們在冷飲店。

  不,沒有。我一個人出門一般以忍讓為主。

  稍有空閑,丈夫就幫助我左回憶右回憶。姑父姑母也三天兩頭來開家庭會議,左分析右分析。可我就是什麽蛛絲馬跡都想不起來。富有正義感的朋友,樓上樓下的鄰居,同事及同事們的家人都紛紛參與了尋找巴音的行列,但沒有一個人獲得成效。巴音驀地消失了。連我有時候都記不起她容貌的細節。她留給我的已像一幅速寫。幾筆簡易的黑白的線條勾勒。

  事情到這個時候,應該收場了。親朋好友為我們興師動眾一番,最後得有個總結。

  我不太明白,問丈夫:怎樣總結?

  丈夫說:請吃一頓,以此表示我們的謝意,也表示這件事從此就過去了。

  我們首先比較隆重的請了姑父姑母。陪客是老幹部活動中心的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幹部。菜單嚴格按照低膽固醇低脂肪低蛋白的老人營養指南擬定,雞蛋的蛋黃都剔了出來,光雞蛋清。

  姑母劈頭對我進行了批評:你們這是幹什麽?太浪費時間浪費金錢了!你們年輕人,一寸光陰一寸金,真不該把精力花在我們老家夥身上。難道你們請我吃了酒,姑母我就不批評你們了?難道我少吃你們這一頓酒,往後就不幫助你們了?

  姑母臉繃著,慈愛在眼神和語氣裏頭。說完大家都快樂地笑嘻嘻。姑父告訴老人們我從雞蛋裏頭剔出蛋黃的舉動,老人們從心裏感歎我這樣的年輕人太好太難得了。

  我一個勁地說:應該的應該的。

  果然在席間,大家碰杯之前,姑母很自然而然地說了這樣的祝酒詞:大家都知道前段時間我侄女家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為此,各位都費了心,為此,我們也少不了剋他們,但現在事情就算不了了之了。算了。過去了。借此機會,我一是感謝各位二是請我的侄女侄婿諒解我們以前的羅嗦。我建議為大家的健康,為深化改革幹杯!

  大家響應,幹杯。

  第二次幹杯是姑父出麵。姑父仍一手酒一手煙,穿件今夏流行的真絲暗花T恤,瀟灑地說:大道理當然也是真理已經被我夫人說了。我隻一句實在話:家庭也要向前看,萬水千山隻等閑。祝大家生活和諧,萬事如意!

  大家響應,幹杯。

  宴後,姑母夫婦準備外出旅遊。他們趁散步的機會來借了一個旅行箱。一句舊話都沒提。我們很為有如此提得起放得下的老人而高興。

  接下來是宴請其他親朋好友。平日我們極怕麻煩,很少聚集賓客。這一請大家就倍加領情。每頓飯都吃喝得十分盡興。將不愉快的事推得遠遠的,誰都不再談論它。

  一連半個月我晚上擬菜單,清早打著嗬欠上菜場,一天到晚無須解掉圍裙。我丈夫則天天麵對堆成小山的杯盤碗碟無奈地歎氣。

  要圓滿地皆大歡喜地結束某一件事可真是不容易。語言是不夠的,你說完了就完了?大家就不議論不奔走了?不成。得要行動。要營造總結性的氣氛。具有總結性氣氛的行動是什麽形式?是酒宴。比如一個人死了,葬禮後要酒宴。單身生活結束,須婚禮酒宴。現在很多年輕人結婚不請酒,群眾都認為他們沒結婚,隻不過是兩個非法同居的單身漢。打了勝仗一頓酒,簽訂了合同一頓酒。奪回了金牌一頓酒,大事小事國事家事一樣的道理,我們為巴音的徹底消失也是一頓頓的酒。

  我可累壞了。每天倒床就睡,恐懼感的確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的晚宴大家喝起了勁,酒沒有了。我趕緊跑下樓去買酒。由於慌裏慌張,我沒換鞋,就穿著拖鞋,並且下了樓才發現天在下雨。我冒雨衝進小區的副食商店,售貨員一邊給我酒一邊開玩笑說:又搬家了?

  就這一句話,我好像受了一記當頭棒喝。六月十八號我搬家那天在這家副食商店遇到肖老師的情景清晰地再現。肖老師家的門牌號碼由肖老師的聲音在我身邊重複了一遍。我用櫃台上的圓珠筆搶記在酒瓶的商標上。

  更重要的是,一直蟄伏在我心中的惶惑不安讓我觸手可及,抓住了。我毫無根據毫無道理地覺得巴音很可能是肖老師的女兒肖景。

  巴音是知道我的。現在回憶一下,這一點確鑿無疑。她在暗處,我在明處。她對待我是滿有把握是暗處知情人的那種神態舉止。我的恐懼就來自於我本能地覺察到她知道我衝我而來,而我卻不知道她是誰。

  我三步並兩步跑上樓。將丈夫拉到一邊。一口氣把方才在副食商店觸發了靈感激動地告訴了他。

  我丈夫甩了一把臉上的汗,沮喪地說:辛苦了這麽多天,原來你還在胡思亂想?

  他猛搖我的肩:虧你敢想!你那肖老師人家夫妻雙雙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家裏到處是書,十幾年前就每周喝肉湯,那孩子三歲就會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還有紮蝴蝶結的八條小辮子——這可都是你親口講我聽的。

  對,我說。我眯起眼睛穿過時空看到了扁扁硬硬的八條小辮子。在斑斕璀璨的晚霞中,支楞支楞地晃呀晃。

  我說:就是,我可真敢想。我都有點厭惡自己了。多大一點兒事,鬧得家裏雞犬不寧。算了,算我沒說,喝酒去。

  過了一會兒,丈夫主動來到了廚房。

  丈夫說:明天,我陪你去看望一下肖老師夫婦好嗎?

  我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

  我說:你對我有時候真的很不錯。

  他說:比如——

  我說:此時此刻。我接著說:如果你還想宴請你個人的一批朋友,我很樂意繼續買菜下廚。

  14

  第二天傍晚,我們稍事修飾,提了兩隻大西瓜,去拜望我從前的老師。其實他們家就在我們家前邊兩棟。

  我們發現門框上有按鈕,就按了門鈴。在室內兀然響起的“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聲中,景護士長開了門。她穿著大花布短褲和老式女汗衫撩開紗門上的布簾,同時間:哪一位?

  我說:是我,景護士長。

  噢!景護士長驚喜交加,扭頭叫道:老肖老肖!

  肖老師應聲過來,一看見我們就捂住了胸脯,他打著赤膊,穿一條短褲。

  太不像話了!肖老師說:我們太不像話了!你們稍等片刻。

  我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武漢的夏天嘛,暑天無君子,大家都一樣。

  盡管我們如此說,他們還是掩上了門。片刻之後,門大開,肖老師景護士長衣冠齊整地在門口迎接我們。肖老師是長褲子和帶折疊痕跡的綢襯衣,景護士長是漂亮新潮又不失莊重的連衣裙。夫婦倆雖然仍穿拖鞋,但都穿上了襪子。

  在握手,你好他好的熱烈氣氛中我們被讓在客廳的圓桌兩旁坐下。頃刻間桌上堆滿了切開的西瓜,冰凍的汽水,冰凍綠豆湯和香煙、煙灰缸。十幾年過去,看來肖老師的家庭與時代一起在進步。住房條件從原來的一問房進步到兩室一廳,客廳鋪著拚木地板,打了蠟,黃澄澄光可鑒人。一台雙開門大冰箱一塵不染,裝飾著桃花台布。大彩電正在演播某部港台武打片,紅紅綠綠閃閃爍爍,隻是聲音被肖老師限製了。

  吃吃吃!景護士長說。她又反複自言自語:真是大叫人高興了。

  肖老師說:可不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住的雖不遠,但從時間來說,是太遠太遠了!

  我問:肖景呢?

  他們答:上夜班去了。

  肖景十九歲了,初中畢業後上了護士訓練班,現在在醫院當護士,肖老師談女兒談得和天下的父親一模一樣慈祥和自得。

  我和丈夫對望一眼。我覺得我的心像一隻天平,一頭沉甸甸實實在在地放了下來。哦,肖景不是巴音,另一頭同時又懸了上去:誰是巴音?

  景護士長說:那天你們怎麽沒來?我熱了肉湯飯菜,你們卻一直不來。我讓肖景去叫你們,你們猜出了什麽問題?肖老師想不起你們的門牌號碼了。

  我說:同樣,我們下了樓,我就是說不清你們住哪一棟了。

  肖老師理直氣壯了:看看,她們娘倆還使勁埋怨我,說我人老了。其實人類有個共同的特點:在短期內容易忘記最重要的事,是不是你又在某種特定條件下突然記憶複蘇了?

  我說:是,在副食商店,天在下雨,我穿著拖鞋。

  肖老師更加理直氣壯:怎麽樣?我近年正在研究一個與此相關的人體生理現象課題。怎麽是老了!

  景護士長說:他這個課題是聯合國資助的。

  我問:資助的是美金嗎?

  肖老師夫婦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景護士長說:美金不美金的沒什麽說頭。有出息的還是你。寫文章到處發表,真不簡單!我們一直拿你當榜樣教育肖景呢。

  我謙虛,說:哪裏哪裏。

  談話陷入雙方當麵互相吹捧的泥淖,大家都別扭,談話僵住了一刻。十幾年不曾有機會真正晤麵,以為都有萬語千言,可是事實上都隻有浮在表麵的一套話。我丈夫不失時機地起身告辭:二位老師,我們要走了,家裏還有孩子呢。

  他們說:哦,有孩子在家那就不留你們了。今後常來呀。

  我們說:常來常來。也歡迎你們到我們家坐坐。

  他們說:一定去坐,唉呀,送西瓜幹什麽?

  夏天吃個瓜嘛。小意思,夏天吃個瓜。含笑送客,含笑勸主人留步,平庸的禮儀損害了真誠。我何苦今日費心費神走這一趟!我停住腳,說:哦對了,我想看看肖景的照片,今天我主要想看她。

  景護士長略一猶豫,說:行,行,那就再請進吧。

  我丈夫說:下次吧,免得又換鞋麻煩他們。

  我說:你不懂,我最喜歡肖景了,她小時候我經常給她梳八條辮子。我指著一間虛掩房門的房間問:那是肖景的房間嗎?

  肖景的房間打開了。最醒目的是她床那邊的一麵牆。牆上全是港台歌星的彩色劇照,每張劇照下麵寫著歌星的名字和他們的年齡,血型,星座,身高體重,鞋子尺碼及格言。另有彩筆在歌星的臉前注明對該歌星的評價。童安格:深情專注;梅豔芳:性感多變;薑育恒:淡泊孤寂;草蜢:活潑熱烈;郭富城:歌舞並茂。在郭富城畫像的四周,圍繞著許多鋼筆寫的話:把特別的愛獻給特別的你。你知道我在等你嗎。請允許我給你一萬個kiss!望著這一幫歌星的是一個女孩,她的像片足有兩頁開的日報那麽大。下麵寫著:巴音,明天的巨星。

  巴音身著長裙,坐在某幢高樓的水箱上。她的長發飄起,裙裾掩足,下巴朝遠方微翹。數不清的樓房全都在她身後,顯得很渺小。

  巴音!

  

  

 

 

 

 

 

 

 

 

 

 

 

白雲蒼狗謠

  1

  星期四,政治學習,停止辦公。許多年來全國許多正規單位都是這樣,流行病研究所也不例外。

  星期四一般由李書記掌握。冬季李書記因哮喘病住院,冬季星期四就由黨辦張幹事掌握。

  星期四這一天早晨下雪了。所辦的劉幹事愛雪,早早便踩著雪上了班,在院子裏掃雪。黨辦張幹事不愛雪,所以盡管是提前上班的,比起劉幹事還是晚了一步。

  “早啊。”劉幹事說。

  張幹事說:“你才早呢。”張幹事說話的神態口氣完全像婆婆對不稱心的媳婦那樣又冷又酸又毒。劉幹事掃雪把自己掃得兩頰緋紅,且還穿著裙子!張幹事便沒有插手所裏的公共衛生。

  張幹事寫得一手好字,在小黑板上漂亮地寫上了“全天政治學習停止辦公”,然後很盡職地將小黑板穩穩當當架在了所的大門口。來上班的人看見黑板都有幾分興奮,大聲吩咐敲著碗去食堂吃早點的小單身們多買些饅頭。小單身們則大大咧咧地說:“行啊。你們快生爐子去吧。”

  上班電鈴響過之後,全所大小六個科室就開始生爐子。五層樓的一棟辦公樓,每層樓都在劈木柴、冒濃煙。全所失了火似的。

  張幹事就去找了汪所長。

  “汪所長,他們都在生爐子。”

  汪所長說:“是啊。武漢這麽冷的天,不給我所裝暖氣,我要找衛生局去!”

  張幹事說:“這又是一個問題。我是說各科都生了爐子,都買了饅頭,待會兒一定又是圍著爐於吃烤饅頭。”

  汪所長笑了:“烤饅頭可好吃哩。”

  張幹事和汪所長相處了三年,還是有很多時候鬧不清他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從外表上看,汪所長倒真不像個衛生係統的領導幹部:鴨舌帽、亂鬢角、兩顴棗紅,一雙迎風流淚的眨巴眼,滿臉體力勞動者的粗大皺紋。

  張幹事沒有隨著汪所長笑,正色說:“我是說政治學習風氣不好的問題。去年冬天就開始吃烤饅頭,今年成了風。”

  “哦。”汪所長立刻嚴峻了。說:“這的確是個大問題。思想政治工作放鬆了會出漏子的!劉幹事你別笑,你年輕經曆得大少,你不信吧?我信。張幹事信。隻怪我業務上的事太多了!張幹事你抽個時間去向李書記匯報匯報,我建議盡快開個支部會議,好好研究研究這個問題,防微杜漸。”

  汪所長說到這裏一拍腦袋,想起今天局裏還有個重要會議,連呼遲到了遲到了。劉幹事趕緊拿起電話要了司機班。所謂司機班也就由兩個司機組成。一輛流行病調查追蹤車,一輛消毒防疫車。司機在電話裏說今天政治學習不辦公,劉幹事說你少來這一套。汪所長接過電話訓斥一句:“胡鬧什麽!”司機這才服了。

  臨下樓汪所長語重心長地對張幹事說了一番話:“你看看,自由化都在冒頭了。今天的學習你要抓好啊!”

  張幹事點了點頭。張幹事就是喜歡這種工作氣氛。李書記曾提示過她,說汪所長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麵老耍滑頭。張幹事想的卻不一樣,讓別人溜走吧,讓她來抓工作,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

  一股濃鬱的烤饅頭香味從一樓洋溢出來。一樓的流病室是所的核心科室,有二十餘人,占了全所人數三分之一。曆屆領導要抓都是抓它。

  流病室的大辦公室裏有一隻極大的取暖爐,爐膛內至少塞了十塊蜂窩煤,連爐壁都被燒紅了。爐子上坐了一壺突突冒汽的開水,四周堆了一圈饅頭,饅頭二兩一個,胖嘟嘟的七八個饅頭被烤得吱吱作響,色澤焦黃。全科人以爐子為中心輻射狀坐著,一邊掰饅頭吃一邊輪流念報紙:一人隻念一小節,念完即傳給下一個人,如果這人隻顧吃饅頭忽略了接報紙,就要受罰。懲罰是給每個人茶杯續水和掏爐灰上煤。這麽一來,室內氣氛還是緊張而活潑的。

  張幹事在流病室門外聽了好一會兒,終於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有人看了看張幹事,但沒有人停止動作。

  “我想提醒一聲現在正進行的是政治學習。”張幹事將手抄在褲口袋裏說。

  大家互相瞧瞧,又瞧中年護士楊胖子。

  楊胖子說:“我們在吃饅頭,是為了堅持學習。我們胃疼,胃酸分泌過多,長期下基層工作造成的。”

  張幹事說:“胃疼該吃藥。”

  楊胖子說:“對極了。那我們這就去看病。我們是工傷,所裏規定工傷可以隨時去看病。”

  張幹事盯著楊胖子的眼睛,恨不能一針見血捅穿她的那張刁皮。張幹事這一生工作過五六個單位,幾乎每個單位都有個把類似楊胖子的肥胖中年婦女,這類女人極端自私、潑皮刁蠻、愛出風頭、死不怕醜。張幹事到處和她們發生尖銳矛盾。

  “站住!”張幹事說:“工傷看病也得向科室負責人請假。”

  “黃頭,黃頭。”楊胖子朝唯一坐得老遠的組長叫嚷起來。

  黃頭放下做記錄的鋼筆,哆哆嗦嗦取眼鏡戴眼鏡忙個不停,他有三副眼鏡隨身攜帶,分管遠近距離和放大。

  “行了別鬧。胃疼就用饅頭中和一下。”黃頭說。

  有人樂得吹了一聲滑稽的口哨。張幹事應聲轉身,一排年輕人漠然望著她。張幹事痛心疾首說:“你們都是大夫!知識分子!都受過高等教育!”

  楊胖子說:“張幹事,用不著您提醒,他們都不是弱智兒童。”

  張幹事越過眾人頭頂,說:“黃教授,您出來一下。”

  黃頭被張幹事帶到小雪紛飛的院子裏。

  “您是教授,是頭頭,怎麽能支持吃烤饅頭?”

  黃頭愁眉苦臉望著雪粒。驟然從溫室出來,他有點冷,一冷就毛細血管收縮,麵部苦黃苦黃,一滴清鼻涕呼之欲出。

  “張幹事,請您別叫我教授,我是副教授,這是之一。之二,胃疼不吃點東西難道真讓他們去看病?”

  “顯然是假話,是借口。要是毛主席在世,人們敢這樣?”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沒研究過這個問題。”

  張幹事被黃頭的書呆子氣弄得無可奈何。楊胖子卻在流病室的玻璃窗後恣意點評張幹事。“你們看她那張幹巴苦黃的老臉!還是中共黨員,還想當書記,本身形象完全是個饑民,整個體現出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不滿。嘖嘖,好煩人嘛。”

  張幹事回黨辦時預感到所裏會出問題的。思想政治工作如此渙散,不出問題才怪。張幹事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痛苦地考慮:作為黨員,副科級幹部,她應該管,但她沒有權。李書記有權卻又有病。她的事業怎麽總是如此坎坷呢?

  2

  上午快下班的時候,老王無視所門口的小黑板闖了進來。收發室老頭“嗨嗨”兩聲沒喝住,追在老王身後吆喝。

  老王徑直找到流病室。有人立刻告訴他:“今天不辦公,政治學習。”

  一群人懶懶裹著白大褂,歪在火爐邊吃烤饅頭的政治學習形式使煉鋼工人老王非常氣憤。

  老王吼道:“你們不辦公老子要你們辦公!這是什麽政治學習?學習吃烤饅頭!誰是頭頭,出來!”

  流病室全體人員都火了。衝上前紛紛質問老王是什麽人?為何如此蠻不講理?並且眾誌成城不讓黃頭暴露。黃頭自以為堂堂一高級知識分子是不能忍辱偷生的,所以力排眾人從人縫中擠了出來,換上近距離眼鏡,仰視著老王,說:“我就是科室頭頭。你在我們這兒鬧什麽?”

  “我鬧了?”老王反問。老王一把捏住黃頭胳膊把他拉到院子裏,說:“老頭,你聽我告訴你一件事再下結論。”

  流病室的人見自己的頭兒被搶,一窩蜂擁到了院子裏。樓上有的科室聽到了動靜。從走廊上往下探頭。馬路上的行人也都聞風而來。

  原來老王的兒子在某幼兒園大班,那個班近期發生了兩例急性黃疸型肝炎。流病室得到疫情報告後,立即派楊胖子、黃中燕兩位護士去幼兒園給那個大班全體幼兒注射了胎盤球蛋白以增加抵抗力。問題在於老王的兒子回家告訴父母:一個胖大夫隻摸了摸他的屁股,沒給他注射。經幼兒園保健醫生檢查證實:幼兒屁股上的確沒針眼。

  老王就此事作了調查,發現胖大夫從幼兒園出來後,離開了同事,偷偷趕到某小學為其兒子注射了那支球蛋白。

  聽到這裏,眾人嘩然。流病室人自知理虧,三三兩兩

  往後縮。

  黃頭雖然年已半百,一輩子也頗有經曆。但因為讀書太多,消化得不好,所以還是遇事衝動,好認死理,轉不通人情世故。這時他脖子伸直了,筋暴了老高,毫不留情地逮住了楊胖子,說:“你幹的好事!你這是犯罪呀你!”

  老王十分意外地愣住了。他本以為要查“胖大夫”是件極不容易的事。都是混工作多年的人了,一般單位出了漏子,領導首先是冷處理:同誌你到辦公室坐坐。喝杯茶吧。同誌你慢慢談。我們應該聽取雙方意見。我們應該調查研究。等等等等。老王是打定主意不進辦公室坐的。可一見黃頭老爸爸一樣杵著額頭訓斥楊胖子,老王的氣也就不由自主飛快地消退下來。

  局勢似乎變得對流病室有利,隻要黃頭再果斷采取補救措施,老王就不忍心鬧了。就在這時,張幹事趕下樓了。

  張幹事在樓上黨辦就知道了是怎麽回事,但她裝出不知道的表情。

  “怎麽回事啊?大家都靜一靜,怎麽回事啊?”張幹事鎮定自若地走進事變中心,向老王伸出了手,自我介紹道:“我是所黨辦老張,書記和所長都不在,有事我可以幫助你。”

  不待老王說話,張幹事已經轉向了黃頭,“黃教授,您血壓高,別大激動了。來,扶你們黃頭去值班房躺一下。”

  咆哮的黃頭稀裏糊塗就被幾個年輕人架走了。

  “小楊。”張幹事用罕見的寬厚語氣說:“你先回辦公室吧,冷靜地回憶一下事情經過,我們還沒聽你談呢。”

  楊胖子識趣地連連點頭,飛快溜回辦公室。

  張幹事這才麵對老王,微笑著說:“站在院子裏人多嘴雜解決不了問題,同誌請到我們黨辦坐坐吧。”

  老王冷笑一聲。熟悉的一套來了。老王抖了抖肩,鬥誌昂揚起來。老王“叭”地撥開張幹事的手:“別和我玩這一手。你不知道麽?去你的吧。你給我把那胖子交出來,我要告她!”

  微笑凝固在張幹事臉上,片刻之後也化成了冷笑:“同誌,現在僅僅聽了你的一麵之詞,我們還必須調查證實。你是怎麽知道小楊去學校了?如果你當時發現怎麽不抓住她?還是有漏洞嘛。我們不想袒護職工,可也應該將情況弄個清楚不是?”

  張幹事這一席話突然提醒了在辦公室內冷靜冷靜的楊胖子。這是一個圈套!對!楊胖子想她一定是被黃中燕跟了蹤,而黃和這個姓王的是熟人,做了個圈套來所裏出她醜。黃中燕就一張嘴臉生得好看一點,腰身苗條一點,可紅顏薄命,業務能力比她差,丈夫比她差,住房比她差,嫉妒得受不了了。

  楊胖子腦子裏飛速轉了一輪,就猛力拍著桌子,指桑罵槐地罵了開來。身為三十多歲的武漢市婦女自然是極會罵人的了。

  黃中燕根本不認識這個老王。她是跟蹤了楊胖子,然後將事情秘密地匯報了汪所長。群眾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向領導檢舉壞人壞事是正當行為,黃中燕絲毫不覺有愧。她不知道老王是怎麽找來的。她覺得這是楊胖子惡有惡報。所以黃中燕一直悠悠然捧著杯子呷茶,觀看著院子裏的爭吵。

  當楊胖子罵得實在過分之後,黃中燕就決定不再沉默了。她用一個大幅度掀動肩膀的動作轉過身,問:“喂,你罵誰呢?”

  楊胖子說:“我罵誰誰知道。你伸出腦袋接磚頭幹嘛?難道你這麽漂亮一個人還會做跟蹤盯梢的下賤事?”

  “不要臉!”黃中燕正義凜然地說:“正如毛主席所說:隻有不要臉的人才說不要臉的話。今天這裏沒有人比你更下賤!一個衛生工作者喪失了起碼的良心和道德。豈止下賤!簡直是犯罪!”

  這當口老王終於掙脫張幹事的羈絆衝進了辦公室,不巧碰撞上了黃中燕,老王在緊急中不暇思索就伸手扶了扶她。楊胖子的下流話便不失時機地連珠而出。老王憤怒得飛起一腳踢翻了爐子。當爐子向楊胖子倒去時,楊胖子朝黃中燕擲出了茶杯。黃中燕尖利地慘叫一聲,額角綻開一朵血花。煙霧騰騰籠罩了辦公室,人人奪路而逃。

  劉幹事是在這個時候趕到的。她其實沒有外出,就坐在所辦看報紙。星期四發生任何事,張幹事都認為是歸她管的。劉幹事不是中共黨員。她懶得多管閑事遭人恨。

  最後聽到一片異常的戰爭般的聲響,劉幹事才知道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了。

  這個流血的星期四立刻轟動了全市衛生係統。

  3

  武漢市的冬天很冷。北方人個個受不了。一到冬天,山東人李書記就哮喘病複發,就住院,一住就住到次年春暖花開,上任了五年就這樣了五年,汪所長真是忍無可忍了。

  隻舉一個小小的例子。去年春節,臨街的單位都華麗地裝飾了門麵。時代不同了,門麵也是廣告。汪所長就想在所門上掛四個帶流蘇的紅綢子宮燈。可李書記不批,三百元錢以上的開銷得他批,他躺在病床上說貼副對聯就行了,由汪所長始創的單位汪所長不能掛燈籠,真叫人寒心哪!

  再舉個小小的例子,三年前黨辦缺個幹事。汪所長至少推薦了一打合適人選。汪所長老武漢了,在衛生係統工作了二十年,難道他提的人還有錯?李書記卻要來一個張幹事,一個成天冷著臉子的半老婦女,就因為她也是山東人,也是個部隊老轉。這是不是利用人事權搞任人唯親,不搞任人唯賢呢?

  例子太多了,數不勝數。無數次向上麵反映,無數次石沉大海。汪所長真是忍無可忍了,隻好下決心讓所裏的陰暗麵曝光。當然,他沒料到會造成流血事件。他為流血而抱歉。但汪所長一定要解決所裏的根本問題。

  星期四流血事件在人們的口語裏被簡括成一個代號:“12·12事件”。

  “12·12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汪所長就向處裏交上了書麵檢討。主要檢討自己身為副書記對本所思想政治工作懈怠,將主要精力放在了業務工作上。由於汪所長事發當天不在場,他無法比較具體地進行檢討,隻能從思想深處挖一挖。連日來,群眾輿論是明確指責李書記的,星期四吃烤饅頭成了流病所特有的一大醜聞,群眾都樂於談它。衛生處倒是找所裏好幾個人談了話,然後就沒有了動靜。汪所長決定找周處長再談談。

  汪所長一般是不主動去碰周處長的。首先周處長是個知識分子出身,汪所長是個工人出身,汪所長感覺和周處長談話談不太攏。其次衛生係統眾所周知李書記的靠山就是周。李書記文化大革命時是衛生處的支左軍代表,與周是患難之交。況且衛生係統民間故事中有一段佳話:周妻曾與一軍代表私奔山東,由李書記星夜追回。這話誰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周妻如今還是一位頗有風韻的美婦人,這是眾人有目共睹的,想必當年故事是無風不起浪了。

  關鍵時刻無論心中多別扭你還是得找關鍵人物,汪所長在掀起處長辦公室紫紅色人造革門簾時這麽下著決心。

  汪所長說:“周處長。”

  周處長從文件上抬起頭看了汪所長一眼複又看文件,公事公辦地啟動嘴巴說:“來了。”

  “來了周處長。”

  “有事就說吧。”

  因為周處長不吸煙,一切都顯得突兒,汪所長將兩隻巴掌摩擦得沙沙響,呃呃了兩聲說不成句。

  周處長說:“要抽煙就抽嘛。”

  汪所長就點了煙。汪所長是精心準備過的,話一旦開了頭,也就如春天小溪般流暢了。這種匯報是有套數的:首先從宏觀上狠勁檢討自己,再從微觀上敘述自己對事故采取的正確措施,並夾敘夾議自己因為無權很難辦事,最後指責一把手的失職,請求上級將一把手連同自己一塊兒撤掉。

  汪所長匯報時,周處長一直遠望窗外,窗外有一池塘,塘麵上幾枝橫倒的樹幹。一般汪所長談及李書記五年來冬季裏哮喘住院就會情不自禁瑣碎起來,舉許多例子證明李書記的失職,同時再三再四申明自己並不是為私利、為爭權。五十多歲的老科級幹部,還能升級不成?是為黨。為國家利益。為科研出成果。如此下來,非兩個小時不可。這一次汪所長卻一反常態,一點不瑣碎,請求將李書記和自己撤掉之後就閉緊了嘴巴。

  周處長非常意外地從窗外收回目光,問:“你完了?”

  汪所長說:“完了周處長。”

  周處長踱回桌前,喝了一口茶。說:“我想問個題外話:你愛好文學嗎?”

  “不愛,周處長。”

  “看過幾本小說?”

  “一本沒看過周處長。”

  “我愛好文學,看過了許多中外文學名著。小時候曾狂熱地做過作家夢。”周處長笑了,“後來,作家沒做成,修養倒有了一點,胸懷也有了一點,看問題也透徹了一點。”

  “記住了周處長,三個一點。”

  周處長哈哈大笑,又喝茶,姿態好像李白飲酒。汪所長已經被周處長的儒雅風度壓抑得坐立不安。結結巴巴說:“隻希望,隻希望處裏盡快考慮群眾的意見。”

  ”好了。”周處長說:“我們會考慮的。我們會調查研究以求作出比較準確的意見。老汪啊,我說到文學,是勸你胸襟開闊寬厚一些。要允許老同誌生病嘛。不要弄得革命了一輩子的同誌寒心。我們都是過了五十望六十的人了,我是不敢保證不生病的。你敢保證你不生病?”

  “當然不敢周處長。”

  “那就行了。”周處長看看表,說:“對不起,我還要出去辦點事。”

  小車應聲而來,周處長挾著公文包鑽進了車裏,一溜煙不見了。

  4

  處辦季主任過來將汪所長請到一間小會議室,坐在金絲絨沙發上,沏了一杯茶。

  季主任晃著扁扁的茶葉盒說:“汪所長,您看清楚了,私人的茶葉。真正的上品毛尖,泡一會,根根都立起來,水上芭蕾似的。我們市這個茶場那真是個一點沒汙染的好茶場,如今是養在深閨,像這種毛尖今年才做了十來斤送中南海了,我要了半斤。平時哪舍得喝,看給您一泡就半兩,我的心尖都在疼哇。”

  沮喪的汪所長破顏笑了,說:“小季,真有你的。”

  季主任八年前還在一個玻璃器皿廠工會以工代幹,是汪所長發現了他並調他到了衛生處。現在季主任已經和汪所長平級了。季主任這小夥子是個懂事的人,不論何時,見了汪所長總要設法表示一下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

  汪所長留在衛生處是想見見黎副處長。黎副處長是提拔過他的老領導。他們一個係統工作二十年了。

  季主任很快找來了黎副處長。又出了一次血。泡去了半兩真正的毛尖。

  汪所長一見黎副處長就說:“黎處長你是不是也要開會辦事去?你去!我在這兒坐等。”

  黎副處長腆個羅漢肚嗬嗬笑。“老汪,你有話盡管說,我洗耳恭聽。現在到處是文山會海,我去幹什麽?辦點實事為好。你談吧,敞開談。‘12·12事件,影響可不小哇!”

  季主任說:“就是就是。汪所長您敞開談。我先在辦公室忙一會去,有事就叫我。”

  “小季你別走。”黎副處長說:“你聽聽也有好處。”

  汪所長很高興,捧著茶咕嚕咕嚕喝了一氣,抹抹嘴,就談了。汪所長畢竟是幾十年行政工作的過來人了,哪怕是對自己朋友般的上下級,談話也還是十分掌握分寸的。他談所裏形勢是從國際國內談起的,談成績是從別人談起的,談自己是從缺點談起的。

  這一談就忘了形,午飯時間談過了,食堂早關了窗口。汪所長提議去餐館吃頓便飯。

  黎副處長和季主任不約而同直擺手。說:“算了算了,吃什麽餐館,都是黨員。”

  “便飯!”汪所長生氣了。“又不吃公款,又不大吃大喝,黨員就不吃便飯了?教條主義真是害死人!難怪現在群眾對黨風極有看法,怎麽會沒有呢?過去黨的幹部多豪爽多聯係實際。想當年,黎處長,你和我們一塊兒幹活一塊兒吃飯,加餐時還搶我碗裏的大肥肉吃。現在工作談完了,說去吃點便飯,就教條主義上身了,就官架子上身了。照我說人家群眾就是批評得對。該幹就幹,該吃就吃嘛。”

  “嗬,老汪成理論家了。”黎處長說。

  季主任說:“汪所長言之有理,很深刻啊。走吧,黎處長。”

  三人來到附近一家叫“菜無味”的私人小餐館。老板是個極伶俐的年輕人,躬身含笑請他們進雅座。說:“一看你們派頭至少是處級幹部,雅座幹淨清靜。”

  三人相視而笑,進了雅座。

  汪所長自作主張點了菜,說:“四菜一湯,吃廉政飯。”他點了一水煮肉片,一胡蘿卜燉羊肉,一豆瓣鯽魚,一沙鍋裙邊,湯是豆腐香菇湯。服務員也是個百伶百俐的小姐,一張笑眯眯甜臉,說怎麽能不要個蔬菜呢?這套菜裏缺乏維生素嘛。三個人就讓小姐推薦蔬菜,小姐說口蘑菜心吧,就口蘑菜心了。

  酒是董酒。

  黎副處長說:“貴了吧?”

  汪所長說:“這您就別管了。我這人一生沒別的毛病,就是好喝點酒。”

  季主任說:“有個性有個性!汪所長就是有個性啦!”

  於是,就吃喝了起來。黎、汪、季都是轉戰企事業單位多年的人,三人中數季年輕,三十八歲,也是二十三年工齡了。都吃過數不清的工作餐,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你去買台高倍顯微鏡,廠家都要留你吃頓飯,所以既然吃開了,也就吃得酣暢、地道,又點了一個蔥烤兔肉,一個蒜醬拌魷魚作為下酒涼菜。觥籌交錯間,說著一些現今風行酒桌上的勸酒詞,如“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酒逢知己於杯少”等等,漸漸氣氛就不同於會議室的嚴肅了。汪所長淚眼朦朧吐了酒後真言,“黎處長,我的老領導,季主任,我的小老弟。我十五歲就參加了碼改(碼頭改革),十九歲就入了黨。我是個老革命哪!我又沒犯錯誤,沒作風問題,可一個科級就科了一輩子,連我介紹入黨的鄭尚友現在都當部長級幹部了!不信?到北京問去。我的老領導,小老弟,我不是對黨有怨氣,沒有。我是革命一塊磚,是人民的勤務員。就是因為我文化低點,人正直了一點,就升不了官,我為此驕傲。”

  汪所長的醉態和所有沒文化的五十多歲老頭的醉態一樣很不雅觀。“但是。我的老首長小老弟,我敢說他周處長也無奈於我。我對他錯,正不壓邪。這個所是我一瓦一磚銜起來的,是我奉獻給黨的最後事業,憑什麽弄個李海山來當家?他李海山長期病休,不好好為黨工作,我就是要趕走他。趕走!滾蛋!”

  黎副處長聽到這裏對季主任說:“他醉了。他幾十年就這個缺點難改,一醉了就亂說。其實有幾次是準備提他的。送他回家吧。”

  季主任說:“我倒覺得他這種耿直性格難能可貴。”

  季主任在馬路上打了輛“的士”。送汪所長回了家。

  不幾日季主任和周處長談工作時,季主任向周處長匯報了“菜無味”的事。如實匯報,隻省略了汪所長對周處長的不敬之詞。因為季主任很擔心有人說他參加吃喝,他不願被人暗算,周處長說:“隻要私人掏腰包,吃熊掌燕窩都可以。”

  “當然是私人掏錢。”季主任說。

  5

  李書記虎背熊腰,肩上架著一顆碩大的頭,好穿一身舊軍裝,如果不是呼哧呼哧哮喘,完全是個彪形大漢形象。

  自轉業到地方工作,李書記就在內科病房使用了一個單間。他每年像候鳥一樣飛到這兒過冬。剛滿五十歲的李書記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年輕人。他喜歡流行音樂,適應種種新潮流,腦瓜子裏充滿現代思想。

  當初李書記來住院,他的好朋友耿院長問他:“我給你一個單間,敢不敢住?”

  “為啥不敢?”李書記說:“不就是級別不夠嗎?級別還不是人為的。”

  李書記住了單間,並且像包房一樣一包五年。有人有意見了,可又有更多的人佩服他。說:“人家有鐵哥們,會交朋友,該人家享受。”

  耿院長就是願意給李書記單間,文革支左時是李書記替他追回了同人私奔的老婆並多年來一直守口如瓶,以致人們都誤以為是周處長,老李這人才是條好漢。

  “12·12事件”發生的第二天上午,李書記就趕回了所裏。找當事人一一談話,召開了各種緊急會議。用電話向局處領導作了口頭檢討並匯報了情況。然後又召開了職工大會,宣布了對劉幹事的表揚和對楊胖子的行政記大過處分。整整四天他停止了治療,高速運轉在所裏,後來幾乎都喘得要憋死才回到了病房。

  李書記雖然在住院,何曾一日放鬆過所裏工作?他有副處的級別,為何心甘情願在科級崗位上呆著?他就是要幹一番事業啊!轉業之前,周處長說:“到我的流病所來吧。” 李書記直言不諱地說:“有權嗎?給我權我就來。”

  李書記寧願不要虛的處級位置,要權。沒權他能幹什麽?他這輩子沒學一門手藝,就是個職業黨務工作者,他非常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哪怕是個小小的政治家。非常希望流病所搞成個有突出貢獻的科研所而不是老惦記著掛紅綢宮燈的工會組織。

  時間又過去幾天,汪所長的行蹤一點一點匯集到了病房,李書記終於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斷:汪所長蓄意製造了“12·12事件”,旨在轟他下台。

  真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李書記似乎感到心髒都不舒服起來。

  李書記正憨頭憨腦坐在病床上生悶氣。鄭爾順來了。

  鄭爾順是所裏消毒殺蟲科的頭頭,和劉幹事一塊兒從衛生學校畢業的,人他媽的一走運門板都擋不住,劉幹事在學校就夠紅的了,分到流病所又發現對酚紅試劑過敏,一下子跳上仕途,到了所辦,提了副科。鄭爾順本來就最不喜歡蚊蟲之類,偏偏分他搞消殺。俗話說得不錯:人比人,氣死人。

  好在鄭爾順天生了個八麵玲瓏的性格,討得許多人的喜歡,活得也還勁頭十足,不信運氣不進他的家門。

  “嗨,李書記。”鄭爾順毫無與領導的距離感,摸了個桔子吃起來。

  “李書記,我今天有個新奉獻,給你介紹一個根治哮喘的方子。”

  李書記說:“什麽根治?我不相信。”

  “氣功。”

  “得了得了,至少有三百人勸我練氣功了。”

  “不是勸你練。我才不勸你練。我從來不勸任何人。我是說請氣功師給你發功治療。”

  鄭爾順拿出一張普通白紙條,讓李書記在紙條上寫下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婚否。李書記不願意寫。

  “寫吧,這是規矩,非本人寫不可,否則我就替你寫了。”鄭爾順扔了桔子皮,十分鄭重地說:“這位氣功大師現在大西北,他收到你的信之後就從大西北遙遙發功,測出你全身的病症來。如果他回信病症說得不對,你不信他就是了。如果他一一說準,你還不趕緊五體投地,求他為你治病嗎?”

  這一番玄而乎之的話使李書記笑了。說:“現在真是無奇不有哇。”

  鄭爾順咯噔雙腳一頓,“行了。那位氣功師是否與你投緣我就不管了。我把你逗笑就行了。笑一笑十年少哇我的李書記。”

  李書記心中忽隆一熱,沒有言語,拿過筆低下頭一字一字在紙條上寫上一行自我介紹,遞給了鄭爾順,又打開桌頭櫃,抽出一盒巧克力,說:“小鄭,我從來不吃這玩藝,帶回家給你女兒吧。你女兒八歲了不是?”

  鄭爾順說:“是。八歲。”

  “美好的童年啊!”

  “李書記,不管所裏發生什麽事,你可要堅持住啊!”

  李書記多日來的一腔鬱悶情緒一下子被鄭爾順勾了起來。一個人總有話要對人說。李書記朋友多,但個個身居要職,十分忙碌,根本沒時間坐下來與李書記聊上一聊。老婆,一個隨軍的鄉下婦女。兒女,新一代人,被現代生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新一代人。

  “小鄭。我隻來了五年,大家對我可能了解不夠透徹。我要是想發財,就轉業回山東了,搞個合資企業養對蝦。我要是想升官呢?隻須對朋友吭一聲,不說別的,提成正處是不難的。可我不想那樣。你要問了:這人是傻瓜不成?是的,就是有點傻。長期呆在部隊,人就是純潔,不會搞拉山頭那一套,就想幹成點事出來。就看不慣亂花國家的錢,就要管一管、鬥一鬥。我這個人,一輩子就這性格,就這骨氣。得罪了不少,交結朋友則更多。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有人到處告我黑狀,說我抓權不放。我承認這一點:我就是要權。我又不是為自己,我為黨為國,要權要得坦蕩。你用不好權就讓我用,我用不好就讓給賢者,就應該這樣嘛。”

  談完話,李書記氣順多了。半夜醒來又有點後悔,鄭爾順畢竟是個普通職工,是不是對他說得太多了一點?

  鄭爾順這個人怎麽樣?李書記靠在床頭,將鄭爾順考慮了很久很久。

  6

  星期四政治學習再也沒有人敢公開吃烤饅頭。

  爐子還是照樣生。不生爐子不行。從氣候方麵來說,武漢市是個倒黴透頂的城市。不南又不北,南北雙方的待遇都享受不到。大概有關方麵領導人一想到武漢是著名的火爐,就勾消了給它做雙層窗戶和裝暖氣管道的計劃,又一想它四季分明冬天下雪,就又勾消了它優惠使用電扇、空調的計劃。老百姓因此怨氣很大。俗話說:眾怒難犯。所以盡管生爐子占用了上班時間,各級領導也不好說不準生,張幹事當然也不敢說。張幹事聽從李書記指示嚴格了政治學習的“三本”製度,即考勤本記錄本心得體會本。還自出心裁搞了黨史知識競賽和星期四下午義務清潔大掃除。

  李書記將張幹事召到病房取消了義務勞動。說:“沒必要搞形式主義,星期四就是讓大家靜下來讀點書。”

  “好。”張幹事服從了之後又說:“我保留意見。”

  李書記說:“你的性格真可貴。”

  李書記讓張幹事吃柑子,張幹事說不吃。李書記想出院之後一定換一個幹事,張幹事顯而易見是想當書記,群眾議論真是準確。看來領導幹部用錯人的確是最大的失誤。

  又一日,李書記召來了劉幹事。

  劉幹事穿著呢裙絲襪外麵是裘皮大衣,像一貴婦走進病房。李書記說:“小劉你這身打扮很好,很高雅嘛。”

  劉幹事紅著臉笑了,她是那種和領導有距離感的人。

  李書記端了盤桔子讓劉幹事吃,劉幹事就拿了一個謹慎地剝著。

  李書記說:“小劉,你怎麽不寫入黨申請書呢?”

  劉幹事說:“我覺得我做得還不夠。”

  “這是全部理由?”

  “當然,我還覺得黨……覺得不參加黨派為好。”

  “糊塗!”

  李書記說了一席發人深省的話批駁了當代流行在年輕人中間的糊塗觀點,劉幹事始終微笑著聆聽,一瓣一瓣吃桔子。

  “實際上,”李書記轉了話題,“你在工作中做得是很出色的嘛。那天你當機立斷給老王賠禮道歉,又親自帶人到

  他家打針,平息了那場風波,很出色。”

  劉幹事說已經表揚多次不必再表揚了。

  “老王認識我們所的人嗎?”

  劉幹事立刻敏感到這句問話的嚴重性了,她當然知道認識汪所長。在這一刹那,她借吃桔子的機會權衡了一番:不說,李書記就不信任她了,說了,汪所長就不信任她了。李書記後台勢力強大,汪所長小手腕極多。罷了,憑個良心算了。

  劉幹事吐掉桔籽,說:“李書記,請允許我拒絕回答您這個問題好嗎?我是真不知道,信不信由您。”

  李書記笑了。說:“好好好。”

  劉幹事不願成為是非之人。劉幹事不願本所將相不和。劉幹事不願倒向任何一邊,她將保持獨立的性格。

  劉幹事不能做到愛憎分明,李書記隻好放棄對她的希望了。

  楊胖子卻猛剋了劉幹事一頓。楊胖子把劉幹事拽到藥庫裏麵的陰暗處,質問劉幹事何以不告訴李書記實話?

  “你怎麽知道我和李書記談話了?”

  “你別管。現在的事就是透明度高。”

  “那你也少管閑事。”

  “不。我願意你當上所裏的頭,我代表全所善良正派職工的心願,大家就看你順眼,信任你心地寬厚。”

  “好了。謝謝你;謝謝大家!”劉幹事要走,楊胖子攔住了她。

  楊胖子是所裏一部分人的領袖。她是代表他們來找劉幹事的。他們分析認為汪所長今冬一定會趕走李書記,而

  他們既不擁戴李書記,更不擁戴汪所長獨攬大權,就楊胖子個人來說,恨不能吃一口汪所長的肉。

  “所裏整天議論紛紛,你知道嗎?李書記就熱衷於獨裁統治,從不搞點職工福利,該滾蛋。汪所長好歹修了一棟辦公樓一棟宿舍,又這麽大年紀,給他當個顧問之類什麽呆在所裏,但還必須有一個人當家,管實質性的種種事情,你是再合適不過了,又懂行又精明還沒有整人的壞心,也知道人要講究個吃穿。你就該博得李書記好感。”

  劉幹事說:“我不想當官!我就是我!憑本事,不想博誰好感!”

  楊胖子大喝道:“怎麽不清醒!你已經在仕途上了,你對試劑過敏,業務上的路堵死了!你已是副科級,難道混一輩子退休時還是個副科級,你的事業就是要當官,懂不懂?當官又不是醜事。看看這條仕途上,你比誰差?”

  劉幹事倒真有些讓楊胖子說開竅了。真的?為什麽她一直以不想當官為榮?是呀,她是在仕途上了呀。

  劉幹事坐在一箱葡萄糖溶液上低頭思考起來。楊胖子在一旁喋喋不休說一些仕途上要跟線,要靠人之類的活,好像她宦海沉浮了幾十載。

  黃中燕是一直盯著楊胖子的。她裝作工作的樣子偷聽了楊、劉的對話。她本想去告訴汪所長,但上了樓又退了回來。從全所民心來看,劉幹事將來一定會提升的,而汪所長不出幾年就得退休。

  下班的時候一般大家都要在單位廁所裏方便了再走,免得回家耽誤時間浪費水電,就和農民要將屎尿憋回家一個道理。在女廁所,黃中燕跟上了劉幹事。

  “劉幹事,有句話我在心裏藏了很久,總想對你說。”

  “說吧。”

  “我們所搞得這麽糟,隻有你出來才有希望。”

  劉幹事用含笑的眼睛望了望黃中燕,說:“得了吧。”但她心裏實在熨帖。人聽了好活沒法不熨帖。

  7

  處裏對流病所領導幹部調整的意見遲遲不下達。流病所忽地又發生了一件事。

  說起來流病所也就是個五十餘人的小單位。不過麻雀雖小,肝膽齊全。人沒上一百,居然也是形形色色。這樣,所裏就有一個阮宣。姓阮的宣傳員。所裏有一項工作:創作預防各種流行病的宣傳畫。自然沒有科班出身的畫家願來。汪所長四處尋覓,調來了阮宣,是個懷才不遇的江湖畫家。據稱在日本、香港和瑞士都辦過畫展,和所有天才一樣,都是牆內開花牆外香。

  阮宣四十歲左右,小個頭,髦發披肩,愛穿黑色風衣,離了婚,帶一個八歲女兒葎子住在所裏。所的頂樓一端打通了兩間辦公室為一套,阮宣在裏麵作畫和睡覺。

  院宣有兩點極為所裏人反感。一是不按八小時工作製工作,經常大自天睡覺或逛大街,狂妄地說他在等待創作靈感,靈感來了才能畫畫。二是經常有自稱是學生的年輕姑娘來找他。這些背畫夾的放肆大笑的姑娘在所裏唯一的樓梯上大搖大擺,完全是喧賓奪主。

  群眾一再強烈要求所領導對阮宣采取點措施,但阮宣的宣傳畫一直都畫得很好。李書記本來是理解阮宣的,藝術家氣質嘛。不過他決不能允許阮宣犯生活作風錯誤。汪所長一點看不慣阮宣,又不便得罪朋友,阮宣是汪的某好友拜托照顧的。當然他再三聲明如果誰要調走阮宣,他舉雙手讚成。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

  趁著所裏這一段混亂,阮宣就留某女士過了幾次夜。他以為他的同事眼睛都望著楊胖子和黃中燕,其實他的隱私早被人發現了,匯報給了汪所長。汪所長下令暫時不要驚動阮宣,阮宣和某女士就一日熱於一日了。所裏有人認識某女士是區文化館講解員,有夫之婦。阮宣和某女士居然像在真空中生活,安全感十足。

  一個周六下午,當某女士來到阮宣室內之後,汪所長突然緊急將張。劉兩幹事帶著,一車開到醫院向李書記匯報來了。病房中開了碰頭會,最後決定今晚捉奸。劉幹事不同意這種做法,被三票否決了。李、汪、張在其漫長的革命工作生涯裏,都有過處理同類問題的經驗:不捉奸當事人決不會認錯。劉幹事說:“捉了當事人也不見得認錯。況且捉不住怎麽辦?”

  張幹事反駁:“我們捉的是事實,他不認錯群眾認。捉不住就算領導晚上去看看他,給他敲個警鍾。”

  劉幹事說:“我不想參加這次行動。”

  李書記不客氣地說:“我同意你離開。”李書記認為這是劉幹事再一次表示不支持他。為了平和社會輿論,李書記是非常想做出一兩件治理所裏的政績的。

  在劉幹事離開後,其餘三人回到了所裏,在黨辦等待夜晚降臨。他們反複商議細節,氣氛很像一個團結戰鬥的領導班子。

  晚飯後,阮宣的女兒葎子出來玩耍。張幹事在三樓截住了葎子。葎子被哄到黨辦,汪所長就說給葎子用紙紮一列火車,葎子同意了。

  李書記就和葎子嘮嗑起來。關鍵的對話是這麽一段:

  “喲,葎子戴上紅領巾了!真不錯!”

  “李伯伯,我們班還有二分之一同學沒入隊呢?

  “那葎子太棒了。紅領巾是什麽意思你懂嗎?”

  “懂,是紅旗的一角。”

  “為什麽是紅色的呢?”

  “是烈士鮮血染紅的。”

  “對!好孩子。那李伯伯問你問題可不許撒謊喲。”

  “當然。”

  李書記就問了某女士在阮宣居室內的情形,葎子盡其所知,一一回答。而平時葎子回答所有人的誘供都是一句話:“她們學畫畫。”

  汪所長在天黑不久去上了一趟廁所。回到黨辦正義憤填膺準備出發捉奸時,黨辦電話鈴響了。是張幹事眼疾手快搶起了話筒,生怕五樓能聽見三樓鈴聲。張幹事隻“喂” 了一聲便臉色驟變,汪所長的老伴被車撞了,汪所長頓時遭了個晴空霹靂,目瞪口呆手腳發抖。汪所長在巨大不幸麵前表示要堅持完成所裏工作,李書記勸走了他。張幹事甚至含譏帶諷地說:“問題解決得好會有您的功勞的。”

  按計劃等到一般人就寢時間,李書記張幹事叫上門衛老頭子,用公家的鑰匙突然開門闖進了阮宣室內。某女士裸體躺在床上,而阮宣穿著衣服在畫架前畫畫。捉奸失敗。

  張幹事很快就說話了:“領導想看看你。”

  “為什麽不敲門?”阮宣冷靜而凶狠地說:“滾出去!”

  事情並沒到此為止。當晚阮宣從葎子口中得知了李書記的誘供,便狂怒、大罵、喝酒,次日清早跑到醫院,將李書記從熱被窩中揪出一頓痛打。醫護人員的勸解,人山人海的圍觀使阮宣獸性迸發,他在李書記奪門而逃時夾住了李的兩個手指,並一點點用勁,以李書記手指骨折而告終。

  阮宣以故意傷害罪被公安局拘留。某女士為救阮宣,在晚報發表文章《一個女模特兒的質問》,真名實姓質問李海山書記許多早在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就討論過的繪畫藝術與道德問題。呼籲社會聲援畫家及其模特兒,譴責粗暴踐踏藝術的封建傳統偏見。社會果然一呼百應,讀者紛紛投書報社乃至衛生局衛生處,表示對李書記這種領導的譴責。

  流病所又一次以醜聞轟動社會。衛生處再也不能坐著不動了。

  8

  今冬流病所發生了兩起事故,都比汪所長預計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事實就是如此:蓋子是捂不住的。陰暗麵總會曝光的。李書記離開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確定流病所新的黨政領導班子的日子裏,生活是由一連串的談話構成的。局裏找處裏談。處裏找所裏談。領導找群眾談。群眾找領導談。領導之間互相談。想來衛生係統工作的人也來談。其中李書記是與人談話次數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黃頭的談話算得最有意思了。

  李書記與黃頭麵晤的地點在李書記家。李書記想順便請黃頭吃頓家庭便飯,黃頭欣然同意了。

  這天黃頭赴宴之前刮了胡須,穿上了西裝革履,找兒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擋戶外的寒風。黃頭的妻子冷嘲熱諷企圖激將他換下不合時令的行頭,穿上羽絨衣。黃頭根本不上當。

  “女人總是隻看到事物的表麵,”黃頭對妻子說:“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質。服裝不僅僅是人的裝飾,更是人品質的體現。現在李書記正處在落魄的時候,我這麽一去不用說話,就可表明自己決不是勢利小人。”

  黃頭的妻子說話比較尖刻,她說:“對於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間根本就看不見什麽衣服。”

  李書記果真沒有認識到黃頭穿西裝的苦心。一個勁吩咐老婆把爐火燒旺些,心裏頭不無惋惜地想這位副教授專業知識的確淵博,生活知識卻太淺薄了,大冬天穿西裝,實在有點令李書記失望。

  人類就是這麽不幸,互相理解就是這麽不容易。好在像李書記這樣的大忙人沒工夫去歎息。

  晚飯吃得還是比較圓滿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黃頭覺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錯。大家還喝了一點點白酒。

  李書記對黃頭非常坦率。說:“所裏連連出事故,我不能不離開了。”

  “我表示難過。”黃頭說。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麽嗎?”

  “是汪所長獨攬大權——對不起,大家都這麽說。”

  李書記雙掌相擊,響亮地大笑。

  “我是擔心國家每年給的二十萬塊錢用不到你的項目上。汪所長這個人是個好人,我的好朋友嘛。但錢一給他,流病所一定會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種年齡層都會成立長跑隊:春季長跑、冬季長跑,每人發套裝運動衫,舉火把向北京進軍。”

  黃頭也笑起來。說:“很有可能。”

  李書記說:“黃教授,我考慮再三,準備推薦你當所長候選人。”

  “我?”

  “你是三中全會之後入黨的吧?”

  “是。可我?”

  “讓知識分子管理知識,讓內行當家,讓教授領導研究所,改革之風風行全國,難道我們不是早該這樣做嗎?”

  黃頭振聾發聵了。

  黃頭一連三日夜不能寐。第四日背著妻兒找出了舊日影集。一張照片:一個百日小黃頭在父母懷中。小娃娃天庭飽滿,地闊方圓,眉心點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母親是緞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墜著翡翠耳環。父親一襲洋裝、大背頭、金絲眼鏡,挽著手杖,那氣象一望而知是個留洋博士。

  黃頭可是個真正的書香門第之後嗬!

  一張照片是十歲全身像:學生裝,頭發油光水滑中縫分開,眼睛炯亮,腋下夾了一本厚書。

  再一張是合影,珍貴的僥幸存留下來的合影:掛著獎章的十九歲的大學生與俄籍教授亞曆山大·特裏豐諾維奇·特瓦爾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麽英俊的高材生,多麽受人寵愛的高材生!

  還有些照片,黃頭隻掃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區當右派的記錄。在鄂西他度過了整整二十年!一個名門之後、一個神童、一個高材生,就這麽刷地過了一生。五十歲給了個副教授,給了一室一廳的房子。難道這就補償了他?難道他研究出了讓孩子們不得流腦的疫苗後隻能住一室一廳,而科級幹部就能住二室一廳,黃頭仔細一思忖,發現自己太善良太軟弱太書生氣了。他是衛生界的權威之一,他的名片應該是教授兼所長。他天生就是有用之材。

  黃頭在半夜叫醒妻子,對她談了所裏發生的一係列情況,也談了自己的一係列想法。他怕自己是頭腦發熱,想請妻子證實一下。妻子聽完對他說:“你是對的!你的資格是早該當所長了。”

  黃頭感激地握緊妻子的手。

  妻子又說:“當上所長我們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廳。”

  黃頭說:“我看我還是應該首先投入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給不上任!自古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

  黃頭當然沒有完全聽妻子的。他早上起床就滿腔熱情地投入了工作。寫了一份自薦書,寫了一份關於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並送到了衛生處。

  在改革方案中,黃頭以所長身份組了閣,優化組合了所裏二分之一的職工,其他二分之一他讓他們辦一個附屬工廠,生產驅蚊劑和蟑螂藥,自負盈虧,消極怠工者可以隨時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詳細,共有三十頁材料紙。十頁抨擊汪所長不懂專業等等,十頁闡述對未來科研項目的設想,十頁是精兵簡政、優化組合,引進競爭機製的具體規劃。在這個規劃裏,黃頭將張幹事列入了做蟑螂藥的人員名單裏,而楊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處長看到最後,禁不住鬆開緊鎖的眉頭笑了,因為他想象到了楊胖子和阮宣被黃頭宣布解雇時的情形,一個幽默的場麵。

  9

  張幹事本來不想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但她從衛生處得到了秘密消息,說汪所長有可能兼任書記,說是市委組織部某領導為他說話。話是這麽說的:老汪人不錯嘛,群眾都擁護他嘛。

  這樣,張幹事就不得不采取果斷措施了。

  汪所長背著李書記,去冬給職工發了兩斤全毛毛線、五斤帶魚、十斤色拉油;今冬已發一條毛巾被,洗發護發美發用品六種。除了已吃掉的魚和油,張幹事把其它東西一古腦送到了周處長辦公桌上。

  周處長說:“什麽意思?”

  “發的。”張幹事說:“汪所長違紀發的。現在的群眾就喜歡發物資的幹部,這就是有人擁護汪所長的原因。”

  “好了,知道了,收起來吧。”

  “不。我不要違紀的東西。”

  周處長就讓季主任來收走了。季主任說:“張幹事,我們暫時保管一下。”因為張幹事的丈夫是醫藥公司一位處長,衛生係統無人不認識他,所以大家對張幹事也都比較客氣。

  張幹事回答季主任卻不太溫和:“拿去當反麵教材吧!”

  周處長並不注意季主任和張幹事的對話,如處無人之境一樣凝神辦公。

  “周處長!”張幹事叫了一聲。

  “有事嗎?”周處長並不抬頭。關於流病所的情況,黎副處長最近已找張幹事了解過多次了。

  “周處長!”張幹事再叫一聲,嘴唇都哆嗦了。

  周處長這次抬起了頭。

  張幹事筆直地坐著,心潮起伏使她呼吸幅度很大。從周處長身後的護牆板上,她隱約看到了自己花白的短發和一張很瘦很皺的臉,這更使她悲憤難抑。

  “我知道你很忙。一般處長都忙,這我知道。可我今天要和你談談。我從來隻談工作,不談自己。請允許我今天談談!”張幹事咬住了唇,顯然是為了阻止自己流淚。山東人張幹事說話聲音是相當好聽的,一口山東風味的普通話。單純就聲音來說,山東籍貫的周處長倒是很樂意聽張幹事說話。

  周處長說:“你談吧。”周處長又到窗前,望著外邊的池塘,今天塘麵上飄浮著許多黃葉。

  “我今年五十一歲。我十四歲參軍十六歲入黨四十歲轉業。在部隊我有十年奔跑在跑道上。我是全軍最優秀的長跑健將之一。可惜腰部受傷了。後十六年我搞機要。有人說女同誌讓她去學醫吧,可師長說不,小張是個素質極高的女同誌,適合機要工作。二十六年的部隊生活,我立三等功四次,年年是先進。無數次上大學的機會,提升的機會我都讓給了戰友。因為我是我們師樹的活雷鋒。可是,轉業之後,地方上竟無一單位認識到我的重要性。每調到一個單位,一旦發現了我的價值,發現了我的素質和才能,他們就排擠我壓製我。”張幹事說到這裏,淚水奪眶而出。

  “如果在部隊,現在我少說也是個上校。如今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真傻!幹嘛要讓?隻要自己做出了成績,就該擁有相當的榮譽。活到今天,我才悟出這個道理。所以,我認為,流病所如果缺書記,我是當之無愧的。隻有我最了解自己,我敢打這個包票。我有權力要求為黨工作。這不是什麽要官做。這是個什麽芝麻官?科級。我早給自己授過銜了:上校。”張幹事含淚笑了。“上校!”她說:“我一點不誇張。周處長,我就是要求給我適當的工作,沒別的。”

  周處長轉過了身,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們一定考慮你的要求。”

  “謝謝!”張幹事由衷感謝周處長對她的尊重和禮貌。她想找口水喝,再談談所裏其它的人事安排問題。周處長卻還有個會議要趕去。

  張幹事心情舒暢地蹬著自行車回到了所裏。今天終於把要說的活對處長說了。剩下的就該為上任書記做點準備工作:比如和群眾改善一下關係?

  劉幹事在樓梯上忽被人拍了一下臀部,她吃驚地回頭一看,一看就更吃驚:張幹事。

  張幹事微笑著說:“劉幹事這身衣服真漂亮。”

  劉幹事穿的是白大褂,和全所人一樣,工作服。

  張幹事又找楊胖子,說想學習注射技術,想懂點行。楊胖子滿口答應了。自從上次張幹事在老王麵前掩護了楊胖子之後,她們的關係就起了微妙的變化,楊胖子認為“其實人家張幹事也就是瘦一點老一點,沒多大不順眼的。”

  張幹事和楊胖子弄來了三個大圓蘿卜,她們把蘿卜吊在流病室的吊扇鉤上。楊胖子擺開了棉簽、碘酒、酒精、注射器等一溜排家夥,在蘿卜上用紅筆劃出了屁股形狀及注射方位,手把手教張幹事幹活。張幹事這輩子就沒握過針管,動作笨拙且滑稽,蘿卜也被紮得一塌糊塗。所裏一大幫人都來看熱鬧,歡聲笑語震天響。張幹事身邊前所未有地圍滿了群眾。

  汪所長已經從電話裏知道張幹事在處裏的所作所為,看著眼前這情形就更生氣了。

  “劉幹事,下去管管,上班時間學什麽打針!真是瘋了!”

  劉幹事下了樓,沒直接幹預張幹事,而是找了黃頭。

  “黃教授,我傳達所長指示。他讓您恢複科室正常工作。不要教人打針。”

  黃頭看了看流病室。對劉幹事說:“她哪是在學打針,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劉幹事說:“管她呢。隻是現在不要學打針。”

  黃頭拍拍劉幹事的肩,說:“你真是個聰明人。你不簡單啦,小劉。我很欣賞你。” 說著又去拍劉幹事的肩,劉幹事輕巧地躲閃開了。

  黃頭看人是很準的:劉幹事可以當助手,張幹事智商太低,隻配包裝蟑螂藥。

  黃頭轟散了群眾。批評了楊胖子,也批評了張幹事。張幹事以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口氣對黃頭說:“你這人呀。”

  汪所長在三樓辦公室居高臨下俯視著全所六個科室,歎道:“真是林子深了什麽鳥都有哇!”

  10

  李書記正式調離流病所,汪所長被宣布為所長兼代書記。

  一個“代”字使汪所長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就說明在他兼任書記的問題上有兩派意見,並且兩派勢均力敵。汪所長真不明白上麵為什麽要把事情人為複雜化。張幹事和黃頭的舉動不都是幼稚可笑的嗎?難道還值得考慮他們倆!

  汪所長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其實怎麽可能?流病所二十個職工聯名寫信推薦劉幹事當所長,信直接寄給了衛生局、市委組織部、市長及市委書記。李書記一方麵向紀委舉報汪所長的各種違紀行為一方麵向局和處力薦了五個書記或所長人選,五個人資曆都不淺。李書記還表示隻要流病所領導班子定了,來了新領導沒房子住,他就退出房子。李書記看上去似乎有點利用住房緊張進行要挾,而事實上局處領導都理解並同情他,這次他是弱者。

  幕後的情況還多著呢。

  汪所長為取消頭上的一個“代”字,又加緊了奔走。

  汪所長找黎副處長五次,就有三次被鄭爾順攪了談話。世上總有你急他不急的人,汪所長想。鄭爾順就是這樣一個人,汪所長想。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屁股坐不住,嘴巴閑不住;專在領導中間串門,搜集一肚新聞,鄭爾順就是這樣一個人,汪所長想。

  鄭爾順在給黎副處長介紹大西北的氣功師。黎副處長恰好有一種難言的隱疾,所以對這種不必見麵,不必自述病情的治療方法非常感興趣。

  汪所長了解黎副處長的病,隻好讓鄭爾順幾分。讓鄭爾順談個夠。

  生活就是這樣一個怪物:層次多。有一層急煎煎在研究領導班子人選,同時有一層在流行氣功熱。周處長該是一個不信邪,一心考慮工作的人吧?但同時他又是一個孝子,著名的孝子。

  聽說鄭爾順認識一個大西北的神奇氣功師,周處長主動找鄭爾順了。

  鄭爾順坐在處長辦公室,多少也覺得自己有些誤正事便說:“算了算了,周處長您不會信的,連他們都不信。”

  周處長說:“小鄭你就不知道我了,我信。”

  周處長為什麽信呢?因為周處長本身也遇見了異人,周處長認為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超乎常人的異人。

  鄭爾順說:“我可真想知道老太太如何超常。”

  周處長讓秘書給鄭爾順泡了一杯茶,就說了:“我母親是個農家女兒,身子單薄瘦小,據說婚前經常生病。可三十歲守寡之後就怪了,我父親一入士,我母親她就走上了社會,一個人養活一雙公婆和我們兄弟三人。什麽疾病都打不倒她,她在碼頭幹活時腰摔傷了,她患過肝炎、肺結核、胃病、貧血、浮腫,可都病過一段時間,不治自愈,又

  出去幹各種體力活。她七十歲時,我給她做了一次詳細體檢,居然一點毛病沒有。現在八十多歲,一口白牙沒掉一顆,還常要吃枯黃豆,看完連續劇《渴望》,可以一集不拉複述出來。還有,從來就不戴眼鏡,自己穿針縫鈕扣。怎麽樣?”

  “太奇跡了”!鄭爾順以手擊額,再次驚歎,“太奇跡了!”鄭爾順提出一個想法,說老太太會不會是皇族貴胄流落民間呢?

  周處長大笑。

  “真的。”鄭爾順說:“不開玩笑。隻有真正的龍種才會有這種非凡的秉賦。”

  周、鄭正探討著,汪所長找周處長來了。

  鄭爾順給周處長介紹氣功師是分好幾次談完的,汪所長就打斷了三次。汪所長惱火鄭爾順不識時務,讓周處長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

  周處長怎麽可能不信。周處長八十多歲的老母最近中風偏癱了。老太太堅決不肯住院治療,反複說她的病會好的,會得到高手治療的,但是決不是在醫院治。周處長對母親的話正百思不得其解,鄭爾順那兒出現了一個大西北的氣功師。周處長琢磨母親的暗示可能就應在這兒了。汪所長輕飄飄說讓他不信就不信嗎?人都是血肉做成的,各人總有各人的凡俗之處,這是毫無辦法的。

  不過,鄭爾順帶來的氣功熱並沒影響處裏的工作。汪所長該談的話談了。張幹事的也談了。黃頭的也談了。李書記推薦的人也一一來談過了。連劉幹事自己不主動,周處長也找她來處裏談了話。

  會議也在開。反複研究、反複討論,考慮各方麵因素,盡管困難重重,決議還是一個一個出台了。

  11

  第一個決議是關於李書記的。李書記調“五講四美三熱愛”辦公室任副主任。副處級。住房退還流病所。

  還有一個決議之外的消息:李書記將赴美國考察。

  眾人嘩然。都說還是李書記靠山硬、朋友多,從正科級調到副處級,不提升的提升,又撈著了閑差又撈著了公費出國。群眾看問題總是不講原則專講實惠的。議論得汪所長心裏氣鼓鼓的。汪所長自己的決議未下,敢怒不敢言。

  過了一段時間,第二個決議下達:汪所長免去所長職務,擔任所黨支部書記兼工會主席。

  張幹事當場昏過去了。醒來就關進黨辦寫了請調報告。黃頭這個時刻又緊張又興奮,工作又很積極,主動抓全麵。其實處裏找他談話己十分明確地暗示過他,無奈黃頭一時清醒不了。所裏人已經在開玩笑調侃黃頭,他一律都反話正聽。大家的目光都己注視在劉幹事身上,劉幹事再冷靜也經不住眾多眼睛的炙烤,也按捺不住有了層層焦灼。她不敢再穿太時髦的服裝,不敢遲到早退一分鍾。漸漸在用重新整理舊河山的感覺走過一間又一間辦公室。

  第三個決議是黎副處長到流病所來召集職工大會傳達的:流病所所長是鄭爾順。

  鄭爾順!

  鄭爾順當場接過任命書,瀟灑大方地坐上了主席台。會

  場那真是叫做鴉雀無聲。

  在黎副處長的催促下,前任汪所長和鄭爾順握了手。眼睛飛快地眨巴著,說了聲: “祝賀你。”

  黃頭極度沮喪極度難為情地埋著臉,像一株慘遭暴風驟雨蹂躪的小草怎麽也抬不起頭。黃頭又一次錯估了自己的境遇:所裏沒有一人在看他。大家都注意著劉幹事。

  劉幹事鎮定自若,但臉色變灰了。

  散會之後,鄭爾順說:“劉幹事,請你留下,我們兩個辦公室開個會。”

  鄭爾順說話很恭謙,含著一種祈求諒解的微笑。劉幹事回答的一句話卻石破天驚。

  “我不想開會。因為從現在起我就不是這個所裏的職工了。”

  鄭爾順沒懂或者說不敢懂:“什麽?”

  劉幹事說:“辭職了。不要這隻飯碗了。”劉幹事說出了這話後,仿佛如釋重負,臉色恢複了平日的紅潤,神態也輕鬆自如了。

  散會的人們又都紛紛跑了回來,聚集在劉幹事和鄭爾順四周。鄭爾順在主席台上,劉幹事在台下,兩人一俯一仰臉對臉盯著。黎副處長和汪所長全都譜懂地望著這有人辭職的一瞬間。

  楊胖子在人群中叫嚷了一聲:“劉幹事你別開國際玩笑!”

  沒人答理楊胖子。誰都看得出劉幹事不是開玩笑。

  鄭爾順說:“小劉,你別意氣用事。”

  劉幹事說:“我從不意氣用事。”

  “好吧。你暫時回家休息幾天。”

  “我不會再來。我現在就叫輛出租拉走我在所裏的全部東西。”

  鄭爾順跳下台,攔住劉幹事,說:“小劉,真沒想到你是如此心胸,我當個所長就值得你不屑到如此地步!”

  “不是。鄭爾順,不完全是。”劉幹事跨上台,說:“好,我索性對大家說個痛快,也算與大家同事一場,推心置腹告個別。”

  劉幹事一向沉著穩重、話語極少、謹慎做人,忽兒一下子變了個風格,吸引得全所人目不轉睛望著她。

  “鄭爾順是我的同學,我承認這個在學校就沒我的表現好的家夥當了所長,我心裏是不舒服。但更重要的是在剛才那鴉雀無聲的一刻裏,我突然感到了一個憎惡,一種很深重的疲倦。我想到自從我進這個所工作以來,所裏就沒有平靜過幾天。十年裏,所領導幾次更替,每一次都複雜得不得了。其實呢,不論汪所長王所長,李書記孫書記,都是想把所搞好,可就是認為隻有自己才有能力,別人都不行,都不能當頭,就想盡辦法抓對方短處。這樣何年何月是個了結?我真是累了,我討厭這一套了。我丈夫在海南工作得很出色,錢也足夠我們一家三口花的。所以我幹嘛不輕鬆一次。徹底擺脫這裏,到海南去工作。”

  鄭爾順說:“你何必辭職,你可以辦調動。”

  劉幹事說:“我就是不想再求人了。無休無止的談話。公章。等待。勸說。我一向就是個循規蹈矩慣了的人,就讓我衝動一次,幹一次痛痛快快不計後果的傻事吧!”

  所裏年輕人率先熱烈鼓掌,接著大家都鼓起掌來。

  劉幹事受到鼓舞,舉起拳頭搖晃著說:“我相信我在海南可以找到更適合我的工作!”

  人們捶起桌子當鼓敲。

  劉幹事果然就此離開了流病所。

  幾天後的一個晚飯時候,黃頭在“安娜卡列尼娜”酒吧喝醉了。

  “安娜卡列尼娜”是間搭在流病所圍牆上的小酒店。店麵打扮得花裏胡哨。老板娘本名金枝,綽號安娜,本來是個家庭婦女,靠丈夫在流病所當門衛的工資生活,三年前其夫因強奸幼女判刑十五年,金枝就出來開了這個店。快五十歲的女人還塗脂抹粉,瘋瘋顛顛作少女狀,便引來了附近一班浪蕩青年。是年輕人替她的酒店起的名。

  平日安娜和所裏人混得極熟,黃頭卻是從來不理睬她的。黃頭也從來不吃餐館,這一天下班沒回家,不知怎麽一頭紮進了“安娜卡列尼娜”,多半可能是安娜引誘的。

  黃頭喝了幾盅之後就讓安娜替他搬到門外吃。黃頭點了一桌的菜,其實也就是炒肉絲炒肉片炒雞蛋之類最普通的菜。黃頭不懂吃,自以為就豪闊得很了,麵對大馬路,吆三喝四做給行人們看。有幾個人圍攏過來之後,黃頭就拍桌大罵起來。從流病所罵到中國,從中國罵到全人類。

  “他媽的誰尊重科學了?誰尊重知識分子了?那好,我就看著你們垮掉吧!你們那素質之低低到什麽程度了!武漢市大街上的大幅標語:中山大道全線不準自行車帶學齡前兒童。這是什麽話?學齡後兒童就能帶了?成人就能帶了?狗屁不通嘛!再看公園門口的告示:今日地下兒童公園開放。又狗屁不通!應該是兒童地下公園嘛。沒有知識、沒有文化,這個國家完了。我心疼哪!你們看看人口,撿破爛的一生就是幾個,智商高的隻生一個,將來還不是個白癡的世界?森林亂砍亂伐。水土流失嚴重。先富起的是歌星笑星個體戶,教授不如賣豆腐。”

  有人說:“嘿,你懂得真多。”

  安娜搔首弄姿說:“他是教授。”

  於是配鑰匙的、補皮鞋的、玩台球的都起哄笑起來。安娜罵了一句下流話,說: “老娘說的真話,正經八百的教授。”

  12

  黃頭後來很後悔,又不理睬安娜了。他想他畢竟是個副教授。他想國家要是不重視他完全可以不評他職稱。慢慢黃頭就叫慣鄭所長了。

  春暖花開時節,李書記飛往美國考察。幾封匿名信告不了他。李書記每道手續都合理合法。

  汪所長住院了。耿院長對他很一般。汪所長住八張床的大病房。

  張幹事調到醫藥公司去了。

  阮宣被安排到宿舍樓居住,女人們往那兒找他,辦公樓就幹淨了清靜了。

  鄭爾順過去學習成績不好是事實,管理流病所成績卻不壞。他很希望劉幹事回來看看,劉幹事使他認識到如今中國的女人真還有點骨氣。

  中國人誰不想把自己的國家弄好?真是的!

  

 

 

 

 

 

 

 

 

 

 

 

一去永不回

  1

  十八歲左右的時候是人生最苦的階段——這麽說誰信?沒人相信!所以溫泉從來不訴苦,事兒全藏在心裏。待業一年半了,父母讓她怎麽她就怎麽,不發一點牢騷。平常做三個人的飯菜,星期六晚餐做六個人的飯菜。她從不對人流露她對星期六的厭惡。

  飯吃到中途,溫暖說:“該有點兒好湯喝吧?”

  溫泉注意到哥哥自從提升為科級幹部之後便開始頻繁使用問句,說完還哈地幹笑一聲。將命令用問句形式下達,他一定自以為非常有獨創性。

  母親趕緊說:“當然。每個禮拜六晚餐我們都要為你準備一道你所喜歡的湯。”

  為你。她說為你。母親一遇上要對兒子表達感情的細節時就會忘記是否傷害了別的人。

  父親飛快瞥了溫泉一眼。說:“溫暖每周六才來吃頓飯,客人嘛。”

  溫泉覺得父親很笨拙。此地無銀。欲蓋彌彰。溫暖北京大學畢業,而她連個普通高校也考不上,溫暖是愛情的結晶,而她是花色品種。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溫泉寧願公開承認差別。父母的掩飾使她感到惡心。

  母親對溫泉說:“上湯。”

  “嗯。”溫泉答應。

  溫泉正在吃一塊多刺的魚。母親說:“溫泉,能不能快點上湯?”

  “好的。”溫泉慢慢放下筷子,淚水忽地湧進眼眶。溫泉竭力忍著,眼眶脹痛得不得了。

  爾紅說:“湯在哪兒?我去端。”

  坐得筆直的母親側過頭製止了爾紅:“你別動。你喂好溫鑫就行了。”

  溫暖說:“我去吧。”

  溫泉說:“你們都別動。我馬上上湯,待業青年不工作誰工作?”

  “別油腔滑調!”母親說,“我生平最恨油腔滑調的人。”

  溫暖說:“溫泉不過是幽默一下,是吧?”

  溫泉本來不想再說話的,但她不願讓哥哥袒護,他似乎他優越就能袒護別人。“不是。我不懂幽默。我隻是實話

  實說。”

  溫暖一點不介意。少女常有的尖刻。他和父親相視一笑。母親憂患地注視著溫泉走進廚房的背影,說:“她今天怎麽了?粗魯得像個工人。可你們還笑。”

  溫泉捧著滿滿一砂鍋魚頭豆腐湯輕輕移步。湯來了,先生。湯來了,太太。湯來了,少爺。父母親及哥哥肯定希望生活是這樣,也一定希望湯來了,小姐。可她不爭氣,隻受了高中教育,因為找不到體麵一點的工作在家幹粗活。

  其實,即使溫泉考上了大學也成不了小姐。溫功達和張懷雅結婚時就是兩張單人床一拚,多少年來一家四口住在集體宿舍的一問房裏,根本沒什麽育嬰房之類的設施,簡陋的環境裏哪能出什麽小姐?可溫家的教育是溫良恭謙讓的一套。在知識分子成堆的鋼鐵研究所宿舍大院裏,大家崇尚這種家教。結果一院子的小孩全都富有禮貌卻膽小怯懦,心理陰暗。溫暖在十五歲之前經常在外麵被打得頭破血流,十六歲下農村後才開始學會打別人。不過他沒總結過這方麵的經驗教訓。如今在他有了一定社會地位時,他反而覺得父母家的氣氛非常適合他。溫泉十八年來從沒離開過家庭一步,她隻覺得生活越來越別扭,但不知道為什麽別扭。

  溫泉含著些微的笑意依次給父母哥嫂侄子添湯,一人一小碗,想象如果在湯裏加一點瀉藥的話,這家人就會瀉得人仰馬翻。為什麽他們老拿她當話題?

  母親依然認為她的女兒決不能當工人。父親則認為不能絕對。實在沒有進醫院的可能就還應該去做工人,然後上電視大學,然後當技術員乃至工程師。溫暖不同意父母的觀點,溫暖自從當知青後就從不讚同別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整套見解。他斷言溫泉的性格最適合在某個閑散的機關辦公室做閑散的文秘工作。

  溫泉小口小口喝湯,一副置之度外的表情。沒人會考慮她的意見。沒人注意她想幹什麽職業。

  在一旁注視了溫泉很久的爾紅說:“溫泉氣質風度多好,怎麽不去深圳那邊闖闖。聽說漂亮女孩在那邊很吃得開。女孩嘛,讀不讀大學無所謂,關鍵要人生得好,臉蛋身材就是最大的本錢。”

  “爾紅!”溫暖趕快製止妻子。但父母都已變了臉色。

  母親說:“爾紅,我以為你到我們家幾年會有一點教養的。你真讓人失望。”

  爾紅僵坐在那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動著五官。

  “我怎麽沒教養了!”爾紅帶著哭聲的嚷嚷把大家嚇了一跳,在這個家裏出現這麽凶的嚷聲是史無前例的。溫暖喝斥道:“住口!”

  爾紅掀開椅子,索性大叫大嚷起來。“我受夠了!”她火山噴發一般:“這個家不讓這樣不讓那樣,哪來那麽多臭規矩!溫暖你少來,我給你生了兒子你還要怎麽的?我是為你妹妹著想,我錯在哪裏?”

  母親指著爾紅直哆嗦,說不出話來隻一個勁流淚。父親過來攙扶母親時碰了飯桌。一隻盤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溫鑫的腳,他捂著腳哇哇大哭。溫暖沒法再保持他的溫文爾雅,左竄右跳地搶救著,像個救火警察。

  隻有溫泉安之若素。這個星期六的晚餐一點不令人生厭,她覺得。真好。真是生動。沒用瀉藥就人仰馬翻了。

  2

  晚上,在父母安寢之後,溫泉關上自己小房間的門寫了一篇日記。夜深人靜,小房間拉上窗簾,隻燃一盞小台燈,世界變得微小而安全。溫泉寫道:

  爾紅真他媽可愛,建議我去特區。我敢說她是有口無心說的,可我們家幾個人全都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們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汙辱。可漂亮對女人對男人都很重要這是客觀事實。可笑我媽裝得像天真未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現在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到處在改革開放,他們不知停留在哪個時代。

  我真後悔讀書時沒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學我不就飛出這個家了?無邊無際的待業真叫人受不了。十八歲的姑娘了卻隻能穿媽媽做的棉綢連衣裙,還不許戴花邊海綿乳罩,你已經成人了,可他們都把你當孩子。人人都可以說你,你卻沒力量沒勇氣反抗,因為你沒有職業和經濟收入。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我天天盼望這個世界有所變化,哪怕戰爭,瘟疫,車禍,地震。隻要不讓我幹護士,我憎恨媽媽的職業,害怕鮮血;讓我幹什麽都成,甚至當妓女。盡管我沒談過戀愛,我對普通男人不感興趣;盡管我討厭下流的東西,但我可以幹好某種職業。隻要能離開這個家,讓我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我萬死不辭。

  寫完後,溫泉暢快地扔掉筆,往她的床上一倒,目光就穿過天花板飛向了廣闊的天空。

  一覺醒來,已是淩晨兩點。溫泉從日記本上撕下了這頁日記。在月光下,溫泉又讀了一遍。然後一條條一縷縷撕碎了。溫泉有日記本,但本上沒有一頁日記,有的隻是撕去了頁碼的厚厚的毛邊。她沒有地方藏日記本。這不是她的家。不論她多麽精心藏匿,她父母都會嗅出來,會偷看。母親要是看見自己整潔規矩的女兒寫這麽野的日記,準會氣瘋。

  溫泉把日記碎片包在一方手帕裏,打著赤腳悄悄過客廳來到陽台上。她抖開手帕,碎片在夜空中飛散開去。當太陽初升的時候,清潔工人將掃走馬路上的紙屑。即使掃得不那麽徹底,父母上班時踩到了某一片,他們也決不會想到那是女兒泄露內心機密的日記。

  溫泉靜靜立在陽台上,無聲地流著她青春躁動的淚。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號,星期天淩晨,溫家剛剛度過一個動亂的星期六。所以溫泉將永遠記得這個星期六晚餐到星期日淩晨所發生的一切。她的命運在這一天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3

  這次行動是事先策劃好的。這片街區的待業青年管這次行動叫新Z行動。當然隻限於幾個核心人物知道。溫泉也是待業青年,事先就沒聞一點風聲。紮成一幫共度寂寞歲月的待業青年給孤傲清高的溫泉取了個綽號叫“中學生”。因為溫泉的打扮完全和中學生一模一樣。

  行動策劃於密室時,他們研究過溫泉。了解溫泉的人

  認為她不會有任何危害性。“淩晨兩點多,那個媽媽的乖女兒早洗得幹幹淨淨在她散發著香水味的床上睡著了。”他們說。有個男孩子興猶未盡地補充一句,“一定還穿著潔白的睡衣和三角褲叉”。

  “得了孩子們。”李誌祥製止了男孩子們。這種過嘴巴癮的把戲使他不耐煩。策劃就是策劃。他是他們請來的“殺手”,他要有萬無一失的把握。至於溫泉,他已經猜測到是哪個姑娘。他每天早上上班從那幢七層樓下麵經過,經常看見一個樸素的神情安詳的女孩手捧不鏽鋼飯鍋穿過馬路去醫院食堂買早點。她的飯鍋總是擦得鋥亮,別人都搶道走,而她則讓著自行車。如果能遇上溫泉,他私下認為不一定就是壞事。

  一切如期進行。這夜月色也很好。李誌祥喜歡好月色,免得他開燈。

  淩晨兩點,一支吸管貼著地皮從門縫伸進四樓二號吹進去了許多煙。兩點半,李誌祥從七樓的頂樓陽台順著下水管道下滑。當他滑到四樓時,他和溫泉同時發現了對方。

  溫泉先說的話。她隻是略微吃驚,但並不害怕。

  她說:“當心。三樓的管道斷了。”

  李誌祥忍不住笑了。他是第一次遇上不大驚小怪的女孩,他很親切地說:“我就是修管道的。請你進屋去,乖乖睡覺,好嗎?”

  溫泉點點頭,進去了。

  溫泉沒有睡,但她不敢再上陽台。她坐在床上,雙手抱膝,心口怦怦亂跳,臉像喝醉一樣酡紅。她幾次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用手掐大腿卻分明感覺得到疼痛。

  年輕人有張棱角分明的臉,頭發濃黑,神態不慌不忙,光明磊落。她堅信沒有這麽英俊和藹的壞蛋。壞蛋不管五官多麽端正,眼睛總是邪的,臉上總有狠瑣的表情。

  我就是修管道的。——她還不至於這麽傻,誰淩晨兩點多鍾修管道?那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關鍵還在於他好像早就認識她。他輕聲細語對她說:乖乖睡覺好嗎?

  溫泉心煩意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哪?她六神無主地諦聽著窗外的一切動靜,一切都沒什麽異常。

  父親起床了。他去了廁所。然後是母親起床上廁所。父母親在嘀咕什麽,準是為昨晚的事。家裏發生任何一件事他們都會議論好幾天,過一段又會翻出來議論,這個家的帳本一定老厚老厚。

  溫泉站在鏡前梳理她的長發,心中有說不出的失望,她已經去陽台上看過,沒有年輕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突然,外麵嘈雜起來。住在對門的鋼研所副所長林克大聲叫道:“老溫!溫功達!嘿!老溫!”

  林克的妻子老姚則用失常的聲音喊:“來人啊!”

  溫泉丟開梳子就衝了出去。

  林克家門前已站滿了人,林克家被盜了。溫泉靠著自家的門冷眼觀看著,心中氣憤之極。他騙了她!

  這起盜竊案很具滑稽的意味。盜賊隻偷走了一隻袖珍收錄機。這是林克的獨生子林壯用來學外語的。林壯和溫泉高中同班,他考取了湖北大學外語係。他每星期六下午回家,過一個星期日,星期一清早上學校。收錄機是他隨身攜帶的物品。偷走收錄機並不有趣,有趣的是盜賊反鎖了門並帶走了鑰匙。林家對於打不開房門比對盜走收錄機似乎更恐懼。大家又怕撞壞了門,於是叫來一個鎖匠,鎖匠聲稱這種四保險鎖相當難開,要了十元錢工錢。結果他用了不到一分鍾就撬開了鎖。老姚披頭散發從房裏衝出來,扔給鎖匠十元錢,罵道:“趁火打劫!騙子!”

  房裏很整齊,沒有動抽屜什麽的,幾隻凳子是故意放倒以造成混亂局麵的。在林壯房間雪白的牆上,有個用炭棒畫的巴掌大的字母:Z。大家紛紛猜測這個“Z”是什麽意思。有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說:“佐羅做了好事之後就在壞人那裏劃一個Z。”哄笑聲把這件盜竊案越發烘托得像樁惡作劇。

  保衛科的人是在上班之後趕來的,警察也先後到了。溫泉始終站在外麵看著這一切。溫功達夫婦好幾次叫她回家她不回家。張懷雅氣得沒吃早點,一直坐在客廳,等待女兒回家和她認真談談女孩子的修養問題。

  警察詢問林壯的時候,林壯臉色不好,垂頭喪氣。

  “你有仇人嗎?”

  “沒有。”

  “你能描述一下收錄機嗎?”

  “我的收錄機是從日本帶回來的,用了不到半年。它很好。市場上賣八百多塊錢。”

  “你有仇人或類似的反感你的人嗎?”

  “我說過沒有。”

  林壯抱住頭,不願再說話。溫泉想:林壯才像個小偷呢。

  林克告訴警察:“我們這院子裏的小孩都很有教養。這種案件純粹是小流氓製造社會混亂。”

  警察到溫家來作了一下調查。溫泉心虛得要命,生怕警察問她什麽。結果警察隻詢問了溫功達。溫功達說:“我愛人昨晚頭疼,我們電視都沒開,很早就就寢了。一家三口是聽到對麵叫聲才出門的。在這之前,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張懷雅等警察一走就叫過了女兒。溫泉坐在母親身邊,低著頭一動不動。張懷雅談了半個多小時一個高雅女孩應有的舉止風度然後要女兒給她倒杯水來,溫泉無動於衷。

  “溫泉!”

  溫泉一驚,抬起頭,一臉遙遠的夢幻色彩。

  “你病了?”

  溫泉躲開母親審慎的目光。說:“我沒病。”

  4

  像一顆小石子咚地掉進水裏,林家的被盜事件在院子裏蕩起了一圈圈漣漪之後慢慢被人遺忘了。日出日落,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看電視。生活一如既往。溫泉還是早上到醫院食堂買早點。平常做三個人飯菜,星期六做六個人飯菜。但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一連三個多月,溫泉夜夜起床溜到陽台去。她始終不相信事情就會這麽不了了之。她常常懷著十分矛盾的心情等在樓梯口問林壯收錄機追到沒有?

  林壯在不久之後就恢複了氣宇軒昂的神氣。他對溫泉

  說:“你以為凡事都會有結果嗎?不。哦,非常感謝你的關心。”

  在說後半句話的時候,林壯盯著她,眼睛像貓一樣發亮。溫泉以後就不好再問林壯了。

  懷著秘密過日子,日子就顯得很漫長。可偏偏溫泉的時間那麽多。在吃了午飯之後到下午做飯之前有六個小時,六個小時呆在一間無人的房子裏,她不可能不亂想一氣。為了抑製自己的幻想,溫泉買了許多流行歌曲磁帶。這些磁帶多數是訴說愛的煩惱,溫泉在歌聲中不斷看到年輕人英俊和藹的麵孔。難道她愛上了那個小偷?荒唐!她想找到他是因為他欺騙了她,我就是修管道的。

  張懷雅發現了女兒的恍惚。她多次跟蹤女兒,還偷偷觀察了女兒的月經周期。事實證明溫泉是個純潔正派的姑娘。她和丈夫研究得出結論:這是待業的惡果。長期在家關著,待業幽閉症。

  張懷雅對女兒說:“你太悶了可以適當找同學玩玩嘛。”

  “找誰呢?”溫泉反問。值得她找的隻有那麽三四個,而這幾個全考上了大學。不過她仍然對母親的放寬政策給予了應有的感謝:“謝謝媽媽了。”

  張懷雅點頭微笑,心裏再一次說:我的女兒決不當工人,瞧她多懂禮貌。

  5

  一隻大木盆裏遊著肥頭大耳的烏鱗胖頭魚。賣魚漢子穿著長統水靴瞪著他的魚,嘴裏含一支香煙呼呼地吸。

  一般沒有人買的菜溫泉是不敢獨自上前的,她不善於砍價也不認識秤。但母親經常囑咐她見了新鮮大胖頭魚就趕快買,她徘徊了一會兒,硬著頭皮上前了。

  “這魚什麽價?”

  賣魚漢子看了溫泉一眼,不太起勁地說:“三塊錢一斤。”

  “是不是太貴了一點?”

  “那你別處去吧。”

  別處沒有這麽好的魚,溫泉尷尬地站了一刻,小聲說那就買一條。

  那漢子動作很麻利地撈起一條魚,稱的時候秤杆尾巴高高一翹,“看好了,一斤九兩半,隻算你一斤九兩。”

  溫泉正要接過魚,一隻手握住了秤杆。

  “等等。師傅你再稱一稱,拎起來,注意手指別碰了秤。”這是一個穿著時髦的姑娘。溫泉認出是同學,但不知道是哪個班級的,叫什麽名字。

  賣魚漢子惱火了,說:“你又不買,多管閑事。”

  姑娘不慌不忙,毫無怯意,說話一字一板充滿力度。

  她說:“這叫打抱不平。她是我的朋友。你在騙我的朋友。”

  “去去,別處玩去,我不賣了!”賣魚漢子將魚倒進木盆,水花濺得老高。溫泉跳開了,她的同學卻一動沒動,任水花濺濕她的時裝,她很快撈起了那條魚。她回頭對溫泉笑著說:“溫泉,我是王豔文呀。我們就是要買這條魚對不對?”

  賣魚漢子吼起來:“放下!我不賣!”

  溫泉說:“王豔文算了。”

  王豔文說:“不賣?沒那麽簡單吧!你剛才不是已經稱過了有一斤九兩半嗎?”王豔文突然提高了嗓門,朝市場管理員叫道:“喂,管理員,請過來一下。”

  賣魚漢子立刻軟了,擠出笑容,說:“得了得了,再稱稱唄。”

  重新過秤,那條魚一斤半。

  王豔文接過找的錢塞進溫泉手心,對賣魚漢子說:“對不起了。”

  在賣魚漢子哭笑不得的表情中,王豔文響亮地笑著挽著溫泉的胳膊走了。

  溫泉說:“你可真行啊。”

  “這就是生活。”王豔文說:“我們學生多單純,可社會這麽複雜,光是怕它不行的。”王豔文特別快活,特別喜歡笑,笑聲很富有感染力。

  溫泉和王豔文手挽手逛了菜場,一路被王豔文逗得不停地笑。王豔文幾乎知道所有待業同學的情況,就像一個一個有趣的故事,聽得很開心。

  在分手的時候,溫泉覺得若有所失,又不好意思表露。王豔文說:“我們再約個時間玩玩好嗎?”

  溫泉高興地說:“好。”

  一個星期天,溫泉參加了王豔文組織的一個聚會。聚會在一家舞廳舉行。舞廳同時還經營餐館。除了溫泉之外,其他三個女同學都號稱自己是待業青年俱樂部會員。但她們對溫泉都非常熱情友好。一個女同學的哥哥是司機,是他開車來接的溫泉。溫泉上車的時候知道她家裏一家人準定在陽台上看她。她自己也有點吃驚,居然有“桑塔納”小轎車來接一個待業青年去赴聚會。

  “沒有我們辦不到的事,對嗎?”王豔文總是那麽活躍。

  幾個女孩舉起盛滿可口可樂的玻璃杯響應:“對!”

  大家砰地幹杯,嘻嘻哈哈亂笑一氣。司機是個愛說笑話的小夥子。他和他妹妹搭檔為大家示範各種交際舞。溫泉十分感慨地發現同學們都會跳舞,隻有她不會。而她還不好意思學,光站在一邊看。我可真沒出息!溫泉心裏使勁批評自己,可就是邁不開腳步。

  盡管沒跳舞,溫泉還是很快樂。她第一次見識舞廳,第一次吃粵菜,第一次和待業的同學們暢談今天明天和昨天。她看到了另一種生活。她從前不願結交的粗俗的女同學其實也挺可愛。她為自己長期的偏見深感抱歉。

  最後服務員送來了帳單:一百一十元人民幣。

  王豔文毫不在乎地付了帳。其他同學都毫不在乎。溫泉卻做不到。

  “我要給你錢,王豔文。”

  “不敢。”王豔文說,“這錢又不是我出的。”

  溫泉非常吃驚:“誰呢?誰會給幾個待業青年提供經費?”

  王豔文說:“是啊。誰為我們提供經費。一百一十塊錢,一筆經費。”說完,率領幾個人大笑,笑得意味深長。

  溫泉在下車之前說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王豔文,下次見麵你得告訴我誰出的錢,否則我就要發惱了。”

  溫泉說完誰也不看趕緊跳下車,她為自己有這麽大勇氣激動得臉紅心跳。

  總之,生活開始變得有點意思了,不是嗎?

  很快,王豔文來約溫泉看電影。

  影片是戰爭喜劇片《倫敦上空的鷹》。電影一開始,王豔文就說:“我去上個廁所。”

  李誌祥摸黑過來坐在王豔文座位上。溫泉輕聲說:“對不起,這裏有人。”

  李誌祥亮出票,說:“我就是這座,沒錯。”

  溫泉一看李誌祥,趕緊轉過了臉,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李誌祥低聲細語仿佛很慈祥的說:“我就是修管道的,星期天玩得好嗎?粵菜味道怎麽樣?”

  一個圈套!溫泉明白了。王豔文不會再回來,一夥子陰謀家。在電影院裏,溫泉不敢說什麽也不能動。觀眾的笑聲一浪趕一浪。溫泉就像掉進陷阱的小動物,她都快要哭出聲了。

  “我們出去吧?”李誌祥扶著溫泉的胳膊,溫泉毫無反抗力地隨他站了起來。她覺得全影院的觀眾都在看她而不是在看電影。她恨不得一把甩開李誌祥的手,可她深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6

  “小偷!騙子!可惡!卑鄙!”溫泉索性讓淚敞開流淌,“可恥!你要幹什麽?你偷了人家的東西還不算,還設圈套騙我。你知道我膽小,你就欺負人。你是什麽人?你說!你要幹什麽?你騙我幹什麽?你說呀!”

  街心公園裏沒有人。車輛在大街上行走不會到這兒來。整個城市燈火閃爍可隻是一個背景,如果她不勇敢就沒有人可以保護她。溫泉奮力叫罵著,但在一棵巨大的雪鬆下,她仍像個幼稚的、和哥哥或者戀人吵架的女孩子。

  李誌祥欣賞地望著溫泉,他就沒見過這麽單純的姑娘。等溫泉無話可罵了,隻是抽泣個不停的時候,李誌祥笑了。

  “溫泉,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李誌祥,管道工。就是修管道的,我沒騙你。”

  溫泉。她想:他知道我的名字。當然,他知道。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我們去找家咖啡廳之類的地方坐坐好嗎?你一定渴了。”

  過去沒人時刻注意她渴不渴,小偷也許就是會哄人。

  溫泉說:“不。我不渴。隻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希望你能坦率一些。”

  李誌祥發出愉快的笑聲。他掏出一份過期的晚報鋪在石凳上讓溫泉坐下,自己靠在一株樹上。

  “好了,擦幹眼淚聽我告訴你一切。”

  李誌祥伸手給溫泉抹淚,溫泉心頭一跳,躲閃開了。怎麽如此隨便。溫泉想。但她心底裏是願意有人為她擦淚的,凡是女人都有這個願望。

  “對不起。你這受了委屈愛哭的小模樣真像我妹妹。”

  這話真油滑,很多小說電視裏麵都有。溫泉低著頭,腳尖劃拉著泥土。她不想和他針鋒相對,隻想知道一切。她知道了一切就走掉,再也不會理睬他。

  兩年前,李誌祥是這片街區待業青年的頭頭。不僅僅是地下的,也是公開的,是派出所和街道公認的。有關待業青年的一切全是由他出麵接洽和組織。

  後來,李誌祥的父親去世了,他頂職參加了工作,再就很少參與待業青年的事。這次搞林壯是王豔文再三請他出麵的。

  王豔文家境很苦。母親有精神病,父親工傷失去了雙臂,哥哥小兒麻痹症,從小坐輪椅。王豔文為了滿足哥哥學好外語找個案頭工作的願望,到處去做臨時工。甚至清早賣菜,晚上到餐館加夜班。她父親則撿破爛,胸前吊個筐子,用腳撿。這樣攢錢為她哥哥買了一隻袖珍收錄機以便他學習。林壯在外語補習夜校認識了王豔文的哥哥,十分垂涎當時還不多見的那種收錄機,經常借用,後來就說不見了。說了許多賠禮道歉的話,保證馬上籌錢賠償。但林壯並沒有兌現他的話,他不再上夜校。一年後他考取了大學並擁有了一部高級袖珍收錄機。朋友們氣憤不已,決定報複林壯,奪回收錄機。李誌祥既喜歡冒險又喜歡打抱不平,他就幹了。

  “可這是犯法。”溫泉的眼淚已幹,頭也早就仰了起來。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讓他們去幹,隻有我才有把握成功。再說我已經有工作,他們在待業,出了事,他們就沒希望得到工作了。而我,最多讓領導訓一頓。”

  “多輕鬆,訓一頓?這可是犯法,要坐牢的。”

  “廠裏哪舍得我。”李誌祥哈哈笑,胸有成竹地握緊雙拳。“咱樣樣事情都會幹,出一個點子替廠裏賺了十幾萬,廠級勞模呢。”

  溫泉又低下了頭。有人活得這麽痛快,這麽自信,真是的,這類青年當中為什麽沒有她?

  “畫在牆上的‘Z’是什麽意思?”溫泉問。

  “天啦,這麽通俗還不明白,佐羅的代號,殺富濟貧見義勇為的佐羅。騎士佐羅。”

  溫泉忍不住笑了。那天隻有小男孩說對了。

  “你笑了。好。往下我說話是不是可以更放肆一些了?”李誌祥說:“是我讓王豔文去菜場捕捉你的。我要感謝你守口如瓶,沒有告發我。”

  溫泉的兩條腿吊在石凳上晃蕩起來,夜色還真是挺美好的。她說:

  “我總覺得為了感謝我你下的功夫大太了。完全可以寫封信或者根本就不理睬,因為我並不認識你,無從告發。”

  “是的溫泉。社會經驗告訴我不應該和你見麵,但我忘不了你對我說的那一句話: ‘當心,三樓的管道斷了’,從來沒有人這麽無條件的關心我的安危,溫泉,我感謝你天性中的那份善良。再說……”

  “說下去。”

  “算了。不說。你會生氣的。”

  “李誌祥!”溫泉臉紅了,幸虧是在夜裏。她在撒嬌,她為自己向一個剛認識的青年撒嬌而羞愧。

  李誌祥裝做視而不見,望著遠處的大街,說:“我想認識你!而且,我一直感覺你在……在”李誌祥小心地選擇著恰當的詞語:“在希望我出現。”

  溫泉說:“現在我口渴了。”

  “太好了,我請你喝飲料。”

  他們回到電影院門前,李誌祥讓溫泉挑選自己愛喝的飲料,溫泉挑了一瓶“可樂”。

  李誌祥也拿了一瓶“可樂”,他們退到樹的陰影裏,一人咬一根吸管慢慢吮著。

  “溫泉,今天淨是我講話,是不是你也講講你的情況,否則太不公平了。”

  “我,一張白紙。”

  “什麽經曆也沒有?”

  “沒有。”

  “總有男孩追求過你吧?”

  “哦李誌祥。”

  “看你臉都紅了。十八歲的姑娘應該為沒有男朋友而臉紅。”

  “那你一定有女朋友了。”

  “當然。”

  “王豔文嗎?”

  “不。你。像你才是朋友,豔文是情人。”

  溫泉不禁吐了吐舌頭。新佐羅。什麽都敢幹什麽都敢說。

  溫泉沒帶手表,她一直想著等電影散場了就回家。等到賣飲料的都推著小車離開時,溫泉才覺察到電影早散場了,“呀,糟糕!”她失聲叫道,頓時沮喪得不得了。溫泉從來沒回家這麽這麽晚,況且還是和一個男孩在一塊,她不願對父母撤謊。撒謊比最壞的事都壞——她從小就是受的這種教育。

  “你不用撤謊也不用說實話。”李誌祥告訴溫泉:“你是一個大人了,應該有自己的一攤子事。”

  溫泉又是第一次坐在男孩的自行車後座上,因為騎得飛快,溫泉不得不聽李誌祥的話,用手拉著他的皮帶。一路上她都是熱烘烘的。

  7

  溫功達夫婦等女兒等到夜裏十二點。上床後依然睡不著。溫泉一直是個聽話的、自覺守時的好孩子,她準是出什麽事了。張懷雅盡管當了一輩子醫生,見過了無數殘酷的場麵,可一想到女兒出事就受不了。

  鑰匙在房門鎖上哢嚓一響。溫功達張懷雅就一骨碌爬了起來。

  溫泉非常健康,春風滿麵。

  張懷雅的氣就上來了。“請問現在幾點了?”

  溫泉瞟了眼客廳牆上的掛鍾,兩點,淩晨兩點。

  “對不起,媽媽。”

  張懷雅瞪著女兒,希望瞪得她主動坦白出今晚的行蹤。

  “我看了電影,和一個朋友講話講晚了一點。”溫泉說完往自己房間走。

  “回來!”張懷雅喝道。“請說清楚。和哪個朋友,說些什麽。我明天得證實一下。”

  溫泉的臉蒼白了,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溫功達一般都在關鍵時刻加重分量。他們夫婦配合了一輩子,就這麽管教孩子,顯然很成功,兒子都是科級幹部了。

  “說吧。”溫功達說,“溫泉,我們是為你好。女孩子一般是不能這麽晚回家的。如果你覺得我在場不好說,我走開。但你必須告訴你媽媽。”

  溫功達停頓了一會兒,拍拍妻子的肩,進了自己臥室並較重地關上了門。

  溫泉讓父親的一番話屈辱得再也忍不住眼淚,她抽泣著說:“反正我沒有幹壞事!我沒幹壞事!”

  “那就說說你幹的好事吧。”張懷雅泡了一杯茶,說:“媽媽有耐心等待。你應該知道我們家規矩,小孩子不能瞞著父母幹什麽。現在社會是那麽複雜,待業青年是很容易學壞的。允許你和王豔文來往了幾次,你就明顯地變了。你還小,我們不怪你。可你必須告訴我們你在幹什麽。我們養了你就要對你負責,懂了嗎?”

  張懷雅一杯杯喝茶,盯著女兒。她愛自己的孩子,孩子怎麽就不明白呢?女兒像尊雕塑立在那兒,她很想發狠將杯子扔過去。

  溫功達看母女倆僵持得厲害,隻好勸妻子暫時回房間睡覺。

  “你真是個沒良心的孩子!”溫功達對女兒說了最後一句活,扶妻子回到了房間。

  溫泉在客廳站了一夜,清晨時雙腿一軟,不由自主癱在地上。

  溫功達夫婦不得不承認他們輸了,女兒變了。

  8

  自從采取了晚上不讓出去的管製政策後,溫泉再也沒出去。但李誌祥是三班倒,經常白天有休息時間。他們可以在菜場見麵,對於要好的年輕人來說,菜場和公園沒什麽兩樣,重要的是見麵和談話。

  家庭的壓力和監視反而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感。李誌祥每天早上上班騎車經過買早點的溫泉身邊,他都要握握拳頭鼓勵她勇敢,吹幾聲行雲流水的口哨示意她應該愉快。溫泉領會這一切含義,她用微笑的眼神回答李誌祥。誰都不知道手中端著一鍋饅頭的女孩正經曆著激動人心的時刻。

  從表麵上看,溫泉沒有反常的跡象,沒有嫌母親做的衣裳土氣,也沒有偷偷塗脂抹粉地化妝。而張懷雅認為如果一個女孩變壞必定要有愛打扮的表現。除了那一個晚上倔強的反抗之外,溫泉依然溫順勤快地做著家務,依然懂禮節有禮貌,總是為父母添飯送到他們手上。

  實際上,溫泉已偷越了封鎖線。她跟著李誌祥認識了本街區幾乎所有的待業青年,知道了自己的綽號叫“中學生”,她很喜歡這個綽號。由於溫泉在新佐羅行動中表現出色,也因為她舉止高雅而為人大方坦率,大家都尊重她喜歡她聽她的話。溫泉還去了李誌祥的工廠,看到工人們綠林好漢似的豪爽粗獷,不拘小節,覺得十分自由自在。廠長拍李誌祥的肩,和他稱兄道弟,還讓食堂為溫泉特意做了四菜一湯。溫泉還去了李誌祥家,李誌祥的母親不讓他們做任何家務,她樂嗬嗬為他們端茶做飯,凡事都征求兒

  子的意見,生怕兒子不滿意。他們母子相處得和姐弟一樣。

  王豔文也把溫泉引為好友,向她傾訴了她和李誌祥戀愛關係中的磕磕碰碰。並且有十分機密的情況請溫泉幫著出主意:王豔文遇上往日的鄰居了,那青年做生意發了財,長得也挺帥,最近天天來找她,要這年輕的財主還是要李誌祥呢?

  從前溫泉是個寂寞的女孩,走到哪兒都隻有自己的影子相伴。現在路上老有人說: “嗨,中學生。”大家便點頭微笑。

  溫泉看見過母親偷偷翻看她用的化妝品,她洞悉母親的心思,她覺得很可笑。她一點不想改變“中學生”形象。李誌祥就是喜歡她的清純。他和許多女孩打情罵俏,唯獨和她正經談話,最多也隻拍拍她的肩,這是當著大家包括王豔文的麵常做的動作。李誌祥就是這麽一個熱情奔放的人。後來還有更讓父母吃驚的事呢:她已經請李誌祥在為她找工作了。她願意當工人。

  就在溫泉滿心歡悅地過著雙重生活的時候。他們被溫暖和爾紅在電影院發現了。

  這是一個下午。電影兩點開演四點之前就可以結束。為了防備父母在上班中途回家突擊檢查,溫泉在家留了一張紙條。

  ——我去新華書店找同學李晰買《大趨勢》。

  《大趨勢》已由李晰交給李誌祥,李誌祥在看電影時送給溫泉。李誌祥是策劃行動的行家。溫泉還是認為撤謊可恥。如果回家沒有情況,她準備撕掉紙條,不提她買了一本《大趨勢》的事。

  照例是熄了燈之後,李誌祥領著溫泉進來的。一部外國驚險警匪片,一看才發現他們在上個星期在另一所電影院看過了。待業青年沒有單位給他們包場電影的待遇,但他們總是最先擁有好看影片的票子。電影院是待業青年活動基地之一。溫泉加入了所謂的待業青年俱樂部後,一般總能很早看到新影片。

  既然是看過了的電影,他們就談起話來。為了盡量減少對他人的影響,他們把頭湊得很近。《大趨勢》是當時十分流行的書,熱衷於改革的人們都讀,李誌祥已經讀過了。他按自己的理解給溫泉講“改變我們生活的十個新方向。”

  銀幕上警察正在追擊罪犯,小汽車急轉彎轉得嗤嗤作響。這時候溫暖已經從後麵看清了前排的兩顆腦袋絕對是妹妹和一個小流氓。爾紅勸阻丈夫不要魯莽,溫暖推開了爾紅的手。

  溫暖叩了一下李誌祥的肩:“請出來一下!”

  李誌祥隻能看到一雙憤怒的眼睛。他說:“現在我不想打架。”

  “不用打架,隻是談談!”

  “現在我不想談。”

  溫泉回頭一看就張口結舌愣住了。爾紅居然還習慣性地朝她笑笑。溫暖逼視著溫泉,說:“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他是誰?”李誌祥問溫泉,溫泉已經說不出一句話,爾紅說:“我來介紹一下,他是溫泉的哥哥,我是她嫂嫂。”

  “十分榮幸。”李誌祥說。一旦遇到挑戰,李誌祥就驟然亢奮,嘴巴和拳頭都格外具有殺傷力。

  溫暖說:“現在好了。既然明白就好了。爾紅陪溫泉回家,你出來,我得問你幾個問題。”

  李誌祥笑了。“非常抱歉。”他貌似彬彬有禮:“我們不能應邀,我們在看電影。”

  溫暖不覺提高了聲音:“溫泉!”

  李誌祥也故意提高了聲音:“同誌,請您注意公共道德。”

  四周的觀眾有人附和李誌祥的意見。溫暖拉起爾紅退出了影院。

  溫泉一直捂著臉,李誌祥拉開她的手,她滿臉滿手都是淚痕,李誌祥握住溫泉的手,一陣一陣送去力量,低聲說:

  “哭吧哭吧,在這兒哭個夠。回去就要像個大人一樣處理自己的事了。”

  9

  在樓梯口,溫泉遇上了爾紅。爾紅紮著溫泉平時下廚房的圍裙正在倒垃圾。看來今天用不著溫泉做飯,溫家的生活打破了常規。

  爾紅悄聲告訴溫泉:“爸爸媽媽都回家了。如果你先頭跟我回家,溫暖是不打算告訴大人的。那男孩把溫暖氣得夠嗆。”

  溫泉覺得很好笑。僅僅事隔一小時,溫泉就覺得哥哥受了挫折的樣子不是可怕而是可笑了。

  他們並沒有看完電影。李誌祥把溫泉帶到了他家,他讓溫泉用冰敷消了眼瞼的紅腫。溫泉一邊聽李誌祥振振有詞他講話,一邊洗了臉,梳理了頭發,吃了東西,李誌祥預計今天溫家的晚飯一定吃不好。當溫泉離開李誌祥家時已經胸有成竹,毫不畏懼了。

  是的。總有決裂的一天。既然她和他們的觀念完全不同,決裂遲早會來到。哪個孩子能改變父母呢?一般父母都認為應該是他們改變孩子。可溫泉就是考不上大學,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怎麽辦呢?那就碰撞吧!李誌祥說得真對,溫泉覺得他可以為待業青年寫一本人生之路的書。

  溫泉的害怕和眼淚都是因為羞恥而流的。被哥哥發現了她和一個男孩頭碰頭說話看電影真是羞人。李誌祥一句話便讓溫泉豁然開朗。

  “我們並沒有談情說愛,你沒注意到這一點嗎?”李誌祥說:“我們是一般的朋友,像我和豔文那樣才是情人呢!你害什麽羞?”

  王豔文曾當眾投進李誌祥懷抱,而李誌祥也緊緊攬住王豔文的腰肢。他們沒有過。他們的確沒說過什麽愛呀情的。隻是今天在溫暖的突然襲擊下,李誌祥才握了溫泉的手。溫泉一路走一路為自己叫勁:別怕。她挺著胸脯望著遠方往家走,心裏說:別怕別怕。

  爾紅要去報信,溫泉攔住了她。溫泉推開門,大大方方走進客廳,在桌子上放下《大趨勢》,然後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水,對著注視著她的父母及哥哥說: “我去看了一場電影。”

  溫家本來是商量好,由父親唱紅臉,母親唱白臉,哥哥嫂子善後的。他們料定溫泉會一個勁埋頭哭,什麽都不

  肯說。可溫泉一進門就打亂了他們的部署。

  張懷雅一反平時的慈母形象,狠勁捶了幾下桌子,說:“那個小流氓是誰?”

  溫功達一看情形,連忙改變了事先的角色,態度溫和地說:“溫泉,好好回答媽媽的問題,別讓媽媽氣壞了身體。”

  溫泉說:“他不是小流氓,他是勞動模範。”

  張懷雅說:“那小流氓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麽名字?”

  “我說過了他不是小流氓,是勞模。”

  張懷雅差不多在嘶叫:“名字!他的名字和單位!”

  “我不能告訴你們,我沒征得他本人的同意。”

  溫功達極為驚異女兒今天的口才,他倒很想駁倒女兒。他說:“我們做父母的有權知道自己的女兒和誰談戀愛。”

  溫泉的臉忽地紅了一下,她恨自己紅臉。她說:“我沒和誰談。”她省略了“戀愛” 兩個字。在這個家裏孩子和父母從來沒有麵對麵使用過這一類詞語,溫泉沒法衝破習慣。

  溫暖說:“溫泉,別抵賴。你今天勇氣好像很足嘛。”

  溫泉轉向哥哥:“怎麽哪?你不也是八十年代的年輕人嗎?難道你也認為青年人在一起看電影就是談戀愛?”

  溫暖一時間無言以對。

  爾紅早從廚房出來,靠在客廳一角看著這場鬥爭。她下意識地微笑著,為小姑子暗暗叫好。她發現自己從前太忽略小姑子了。按說她們可以結為好朋友,挫挫溫暖那種天之驕子的傲氣。

  “我不許你再和他來往!不許!”張懷雅說,“我生了你養了你我對得起你,我不許你做出傷風敗俗,有辱門庭的事。告訴你溫泉,你不說清楚,你從此再不許出這個家門!”

  “冷靜點。”溫功達對妻子說,“你要冷靜一點,不要讓鄰居聽見。”

  溫泉從來沒看見母親氣成這個模樣,她都說的真話可她母親快氣死了她想幹脆全說了,免得這樣的情形再來一次。

  “媽媽,你別生氣。”溫泉強忍憎恨給母親倒了一杯水。“我沒做壞事。我說的是真話。我馬上就十九歲,是成年人了。我需要進入社會,有個工作,自食其力,僅此而已,我已托朋友替我找了份工作。是當工人。我已經填了工廠的一份表格。要我不出家門是不可能的事了。”

  張懷雅突然抓住了心口,倒在沙發上。

  這件事並沒有因張懷雅的心髒病發作而告結束。溫功達單獨找女兒談了話,溫暖也和妹妹談了話。溫泉後來頂不住,還是哭了,她為把母親氣得住院而難過,但她始終不肯鬆口放棄去做工。

  張懷雅把丈夫和兒子召集到醫院病床邊商議了一個對策。先穩住溫泉,張懷雅暗中辦病退,讓女兒頂職。這些事都難辦,首先醫院不會輕易同意張懷雅退休,其次頂職的政策似乎有變。但他們決定排除萬難去爭取,溫暖準備動用他最好的一批關係人物。他們都是溫泉的親人,決不能讓她年輕時一時糊塗,終生受苦。

  張懷雅傷心地說:“溫家多少輩多少代了,都是書香傳家。還沒出過一個工人呢。”

  溫功達像對一個成人那樣對女兒說:“溫泉,我隻有一個要求。在你媽住院和回家養病期間,你暫緩出去辦工作的事,讓你媽完全病愈後再商量。可以嗎?”

  “可以。”溫泉連忙回答。她被父親語氣裏的讓步感動了。她從小就怕父母,他們從不讓她強贏。可這次她贏了,當然可以。

  10

  張懷雅出院回家時還很虛弱。但她仿佛忘了和女兒的爭吵。整整一個多月都是和顏悅色的。為她做的可口小菜,她總是挾到溫泉碗裏。溫功達居然借走了《大趨勢》。甚至有一天傍晚,全家在陽台上,張懷雅給女兒唱了蘇聯歌曲《紅莓花兒開》,這是溫泉曾幾次要求母親唱,最後被母親狠狠訓斥了一頓的。因為這歌唱的是一個少女愛慕一個少年。

  漸漸地溫泉不僅丟掉了戒備,心裏還多了一份內疚。不管怎麽樣說,母親是被她氣病的。所以,她像隻聽話的小貓咪,終日圍繞在母親腳邊,盡量周到地照顧她。後來,張懷雅能出去走走了,溫泉也並沒有立即去找李誌祥。她等待著父母主動和她談。她不願意再惹他們生氣。

  醫院勞資科長的突然出現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在溫泉頭上,勞資科長送來幾種表格讓溫泉填上,說:“祝賀你呀,馬上就是護士了。”

  當著過去一直稱呼某叔叔的勞資科長的麵,溫泉不敢哭叫怒吼,她隻是抱著胳膊直往後退,驚慌失措像隻被追獵的小動物。

  父親回家了。哥哥也回家了。他們到得十分準時。母親在他們的簇擁下,聲音又是那麽富有權威性,“溫泉,盡

  快把表填了。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為了給你謀個好職業,我提前退休了,你爸爸和哥哥跑了許多路,找了許多朋友,花了不少錢。現在待業青年太多,謀個好職業很不容易,你要珍惜,好好工作。過去是我們做得不夠,使你自己出去找工作,現在我們盡了自己的努力,對得起你了。”

  “不!”溫泉說,“我不願做護士!不願意!”

  溫泉無法訴說出滿心滿腹的悲憤,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家裏人會哄騙她,到處是陰謀詭計使她畏懼這個世界。她嗚嗚地哭個不停,拒絕吃飯。反複隻說不願做護士,因為沒有語言可以表達她深深的傷心。

  溫功達夫婦被女兒哭得有點束手無策。他們不理解僅僅因為不太喜歡一個職業怎麽就可以絕望成這個樣子。張懷雅在溫泉哭了兩天之後懷疑女兒是不是有點精神方麵的毛病?溫暖則認為這事和那小流氓有關。解鈴還須係鈴人。

  溫暖根據母親提供的王豔文的線索找到了李誌祥。溫暖走進李家狹窄的房間不禁為妹妹感到深深的難過。

  李誌祥顯然出乎意料,但他沒有表現出過份的驚訝,他指了指一隻老式太師椅,說: “坐。”

  溫暖沒坐,他說:“我父母想知道你和我妹妹到底是什麽關係?”

  “朋友。”李誌祥說。

  “你用替她找工作引誘她!”

  “我再說一次:朋友。不是情人。我是替朋友幫忙。這下明白了?可以請你離開我家了嗎?”

  溫暖沉著地望著李誌祥,心想像這種自以為是的狡猾的小流氓為什麽不進監獄呢。

  “請問你給溫泉找的什麽工種?”

  “要幹什麽就痛快幹,我可沒工夫和你磨。”

  溫暖簡直恨得牙根癢,他很想揍人,當然他不會動手。他知道自己來的目的。

  不用溫暖說服,李誌祥欣然同意勸勸溫泉。很簡單,他認為護士工作比工人更適合溫泉並且社會地位高多了,何樂而不為。

  最後,溫暖讓李誌祥去自己家。李誌祥說:“不去,讓溫泉來我家。”

  他怕對比,怕羞辱,有自知之明,溫暖冷笑了。溫暖臨走不得不承認李誌祥是個聰明的小流氓。

  爾紅陪溫泉來到李誌祥家,李誌祥極有禮貌地接待了她們,溫泉要求單獨和李誌祥談話,爾紅同意了。她坐在客廳吃了一包瓜子,溫泉從房間出來就同意做護士了。這一天李誌祥的母親在家裏,她忙忙碌碌不停在房間進進出出。“當護士多好!”她對溫泉說,“看病不用求人開後門,你這傻妮子。”

  溫泉笑了。她做學生時哪會考慮這麽多實際問題。可生活中全是很實際的問題,李誌祥就是這麽告訴她的;你得用很實際的態度去對付它們。

  醫院有許多待業的中學畢業生,唯獨溫泉得到了進醫院工作的機會,這使許多職工忿忿不平。溫泉從踏進醫院的第一天就感到周圍氣氛的陰冷。

  按說溫泉沒經過專業訓練隻能當清潔工之類的,但由於張懷雅全家努力,溫泉破例當了護士,讓她邊幹邊學,邊等待學習機會。溫泉的老師是她從小就叫劉阿姨的一個中年婦女。她女兒和溫泉同班,成績極差,也在家待業。第一天上班是張懷雅送女兒來的,在病房一一拜托了她從前的同事,劉護士是最熱情的,攬過溫泉的肩,說:“張大夫您放心,我一定嚴管嚴教。這不就和我自己的女兒一樣嗎?”

  母親一離開,劉護士就沒有了笑臉。她自顧自忙碌,讓溫泉穿著一身漿硬的新工作服站在走廊裏發呆。溫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從身邊走過,“劉阿姨。”溫泉說:“我現在該幹什麽呢?”

  “哦。”劉護士好像才發現這裏站著一個人,她冷冰冰說:“別叫什麽阿姨,叫老劉。我們是同事了不是?”她嘲諷地笑笑,“至於你該幹什麽?你會什麽呢?會打針嗎?”

  溫泉搖頭。

  “會量血壓?”

  溫泉低下頭去。

  “什麽都不會對吧?可號稱護士!這世道什麽荒唐事都有!”

  溫泉的頭垂得更低了。

  “那你先幫清潔工拖拖地,洗痰盂。清潔工倒是忙不過來。”

  上班的第一個上午,溫泉洗了五十隻痰盂拖了三間大病房。所有的醫護人員在上午都忙著查病房和治療,沒人理睬她。溫泉隨著人流去食堂買了午飯,一口都吃不進去,偷偷倒掉了。

  下午又是晾了她大半個小時,病人都好奇地看這個立在走廊裏的小護士。

  劉護士又像新發現溫泉一樣,說:“唷,你在這兒傻站,我到處找你。”

  許多護士嗤嗤笑。

  劉護士給溫泉一盒體溫表,說:“先學量體溫吧。”

  幸虧溫泉有個做醫生的母親,她還會看體溫表。但劉護士嫌她動作大慢,看得也不準確。溫泉一慌亂,摔了一個體溫表。

  劉護士到處說:“摔了。一動手就摔了。”

  護士長拿過一個本本,對溫泉說:“自己記載,到時候自己念給大家聽。大家認為必須賠償就從工資裏扣。這是規矩。”

  溫泉這一天還沒看見過護士長的臉,她一直戴著大口罩,眼睛像兩口枯井。溫泉就是怕這些,她母親也曾是這個模樣,她從小就怕。

  晚飯溫泉吃了很少一點,關進自己的房間再也沒出來。

  11

  所有的人都發現溫泉瘦了。

  張懷雅詢問過女兒,溫泉說:“挺好。”於是溫功達對妻子這麽分析:“悠閑的日子沒有了,要操心要工作當然就瘦了,一般年輕人都有這麽個過程。”

  溫泉對父親的話毫無反應。隨便他們怎麽想,她是再也不會對他們說實話了。母親到病房找劉護士或王護士質問隻能加重她的災難。

  上班兩個星期後,溫泉才去見李誌祥。

  李誌祥幾乎不敢認她。“溫泉嗎?”他說,隨即把她拉進家裏。

  “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不想吃東西,一點食欲沒有。”

  “為什麽?”

  “我說過我不喜歡在醫院工作。可你們都讓我去!”溫泉突然激動得控製不住自己: “我工作得好嗎?告訴你們,我很好!沒想到你也這麽俗氣這麽市儈,勸我去做護士。我能怎麽樣,隻能聽你們的,隻能依著你們。我這才知道,自己的苦得自己受。所以,我特地來告訴你:我挺好!”

  李誌祥無活可說。

  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溫泉覺得十分無趣,她對一切都不再感興趣。李誌祥看上去也並不那麽出眾。誰都以為她掉進了蜜罐裏。

  偏偏李誌祥還說:“你別太偏激,一般說來,醫院工作當然比工廠工作要好,尤其對女孩子來說。”

  “對。”溫泉幹笑著說,“醫院工作使我苗條。”溫泉把在醫院受的怨毒恨不得全發泄出來,她衝著李誌祥說:“我今天是特意來感謝你的,感激你勸我跳進火坑。你必須時時處處向人顯示你的能幹、聰明。你在哪兒都得贏,你贏了溫暖,贏了我的父母親,其實,你們應該在一塊兒幹杯。你們是一路貨色,都是陰謀家。我明確告訴你:我討厭你,你們!”

  “溫泉你別這樣。”

  “溫泉就是這樣!”

  “溫泉你等等,你聽我說。”

  “不聽。”溫泉已經衝到了樓下,她仰起臉對李誌祥叫喊到,“我惡心!”

  在醫院工作兩個月後,溫泉已變得很怪。在醫院怯生生對誰都怕,在家裏誰都不怕,不理睬。她不僅沒學會任何技術,反而一天到晚捅漏子。打碎體溫表是最輕的,有兩次發錯了藥,有一次把送太平間的屍體推到了電梯裏就不管了。弄得醫護人員們怨聲載道。

  鑒於這些情況,醫院趕緊在全國到處聯係,了解到湖南長沙要開辦一個在職護士培訓班,學費也不貴,就將溫泉送到了湖南。

  12

  “喂,林彬說你叫溫泉,是嗎?”

  馬佳問溫泉。馬佳是個高大的漂亮姑娘,來自北京,因為說一口清脆而道地的普通話十分得意。在分配宿舍的上下鋪時,林彬把溫泉安排到了馬佳的下鋪。林彬是長沙本地人,是這個六十人培訓班唯一的共產黨員,所以理所當然被學校指定為班長。林彬到火車站接站時,溫泉還以為她是老師。林彬也高大也漂亮,就是略單薄一些,膚色黑一點,馬佳一到學校就有點不服氣林彬。

  八個姑娘正在各自床鋪上整理,一聽馬佳傲慢地詢問溫泉,就都住了手,看著她們。

  “是的。”溫泉說:“我叫溫泉。”

  馬佳咯咯笑起來,她豎起一個指頭點著溫泉,“親愛的小姑娘,你這名字叫得不好,極其不雅,溫泉,一個人人都可以跳進去洗澡的地方。”

  林彬說:“喂,你的名字也不好,馬甲,是件人人都能穿的背心。”

  “哦,”馬佳說:“班長,你的名字尤其糟糕,林彬,淋病。”

  姑娘們嘎嘎大笑。八個都笑了。馬佳說:“我建議我們三人都改一個名字,名字我都想好了——”

  這時候大家已經覺得馬佳並不是個尖刻刁鑽的人,不過愛出風頭愛鬧罷了。大家嚷嚷要馬佳說出新名字。

  “南丁格爾。怎麽樣?南丁格爾之一,之二,之三。”

  有的姑娘不知道南丁格爾是何許人,馬佳說:“護士教育的創始人。天呐,護士不知道自己的創始人,可真該來培訓培訓。”

  溫泉一點都不生氣。她從來都是個開得起玩笑的人。這氣氛真是好極了。都是狗屁不懂的護士。她開始浮出水麵,呼吸到氧氣了。她感謝這裏的一切。

  溫泉說:“馬佳,我和你換個鋪位好嗎?”她要用實際行動感謝,心裏才舒服。

  “太好了!溫泉,謝謝你,祝願你在今後兩年的學習中萬事如意。”馬佳說。

  馬佳的預祝對了。溫泉在長沙的兩年學習中果然萬事如意,甚至可以說遠遠不止如意,她還學到了許多意料之外的東西。

  從學習一開始,溫泉的各項成績就是第一流。許多姑娘是衝著熱愛護士工作來學習的,而溫泉是滿腔仇恨來的。她把每一門功課都當堡壘攻克。這種毅力有時候是驚人的

  頑強。

  在班上,溫泉不是最漂亮的姑娘卻是最嫻靜最有禮貌的姑娘。她誠實,大方,樸素,容人,不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喜歡她。她話語不多,分析能力很強,不愛挑撥是非。所以既是林彬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也是馬佳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她在這一對最漂亮的女人之間冷靜地觀看了一場廝殺。

  人太善於偽裝了。同學們都以為馬佳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可她不是。她非常有心計,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奪到她想要的東西。

  起初,林彬和馬佳關係還不錯。馬佳的性格有感召力,林彬要利用她做學生工作。馬佳告訴溫泉:“讓她利用吧,我心甘情願為她工作,雖然她是個庸人。她一定暗自高興,可有她哭的時候,她不知道她將失去什麽。”

  好長一段時間。溫泉的確不知道林彬將失去什麽。馬佳和林彬在幾個月內親同姐妹,飯菜票都混在一塊用了。她倆年齡比大家大,經常撇開同學在一塊講悄悄話。

  林彬在和溫泉談到馬佳時這麽說:“她這個人很自私但號召力強,不團結她班級就活躍不起來。我想留在護校當老師,關鍵就看我把這個班帶得怎麽樣。”

  林彬有個軍官未婚夫,挺帥氣的年輕人,每周六下午來學校接林彬回家,穿一身迷彩夾克,騎著軍用摩托。軍官性格熱烈開放,和女學生們混熟後就向她們飛吻。女生中也還有人有男朋友,也到學校來,比起軍官可就差多了。林彬非常迷戀她的軍官,他們準備一畢業就結婚,新房都有了。林彬和軍官像一對小鳥,經常往新房叼些精美的新婚用品。據說軍官的爹是軍分區副司令員。女生們在一起談起林彬的婚事都羨慕得不得了,隻有馬佳不屑一顧。

  “羨慕我吧,姑娘們。我的男朋友也是軍官,他老爹也是軍分區副司令員。叭,叭。”

  大家都以為這是玩笑話。沒想到在念完第一年的寒假裏,林彬的軍官護送馬佳去了北京。

  溫泉假期都沒回家,她和五個同學組成旅遊團到處旅遊。溫泉一行人這一天正要坐火車去山東泰山。她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馬佳挽著軍官姍姍走進候車室,軍官旁若無人地親吻馬佳的頭發。他們拎著旅行包,像一對新婚小夫妻登上了列車。

  寒假結束重新開學,林彬的風姿依然如舊,她忙碌地為開學組織這項或那項活動。溫泉不相信林彬對自己後院起火一無所知,她敬佩林彬的沉著鎮定。有的女同學看林彬吃飯那麽香就打賭她肯定還蒙在鼓裏,有好事者就跑去告訴了林彬一切。“是嗎?”林彬笑眯眯地說:“既然是這樣,我一定成人之美。再找嘛,天涯何處無芳草。”

  林彬因此而在全班威信大長,可她有一次約溫泉在深夜的校園裏散步,哭倒在草坪上,“等著瞧!”她說:“馬佳一定會後悔莫及的!傷害了我的人決無好下場。”

  窗戶紙是由林彬親自捅破的,她找馬佳談了話又找軍官談了,十分淒婉地表示願意成全他們。馬佳這下可真是感動了,發誓要做林彬的好姐妹,在班級裏全心全意擁戴她。軍官更感動,甚至還有些動了舊情,覺得放棄這麽賢惠的姑娘太可惜。林彬把軍官的這種態度也告訴了馬佳,要馬佳抓牢他。

  從此,軍官每周六來接的是馬佳而不是林彬了。

  不久,馬佳懷孕了。偷偷設法做了人工流產,向學校交了一份重感冒診斷書躲在新房裏休養。

  當馬佳病愈回校時,學校當眾宣布了對她的處分:開除學籍。處分通知是由班長林彬念的。念完她十分憐憫地望了馬佳一眼。

  馬佳是最看重這次學習的。她家在北京是毫無權勢的一介平民。北京待業青年的競爭比其它城市尤為激烈,馬佳所在的醫院簡直像個賽技場——這是馬佳平日告訴同學的,她若沒弄到這次學習機會,她就會去當清潔工。

  當場馬佳就號陶大哭起來。她邊哭邊質問校方:“為什麽?我犯了什麽錯?”

  校方隻好再次讓林彬上台念一份材料:關於學員馬佳生活作風錯誤的調查。材料中詳細而準確地指出了馬佳和軍官婚外同居並懷孕並做了人工流產的事實。還沒念完馬佳就衝出了會場。

  馬佳立刻找來軍官,在宿舍當著所有女同學的麵給了他幾個耳光。她撕扯著軍官哭鬧不休,惡毒地咒罵他。因為隻有軍官出賣她,校方才可能了解一切秘密。所有一切馬佳做得非常隱秘,有許多話甚至是他倆關在新房裏說的。

  漂亮的馬佳就這麽灰溜溜離開了學校,離畢業隻差三個月,學了一身護士的本領隻好去當清潔工。她和軍官的關係也徹底垮掉了。

  軍官一場噩夢醒來,又來求林彬的諒解,有好幾個學生在校園的樹林裏看見軍官跪在林彬麵前。

  不久,從校辦公室傳出小道消息,說處理馬佳的調查材料是林彬弄來的,林彬在新房裏放了錄音機,錄了十幾盒磁帶。

  溫泉實在不敢相信,她偷偷問了林彬。林彬已不屑於掩飾,說:“是的,我配了一把鑰匙保存著,我知道他們會先去父母家吃飯然後回新房睡覺。我不是說過傷害我的人決沒好下場嗎?”

  溫泉兩年沒有回武漢。當她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時已和兩年前判若兩人。她長高了長胖了,腰背挺得很直,胸脯已發育成熟,臉上掛著胸有成竹的微笑。

  13

  溫泉回到家裏,看見母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最想見的人是李誌祥。

  張懷雅一眼就看出了女兒的變化,她高興極了。她相信女兒再也不會憎惡護士工作,再也不會把父母的好心當成惡意。她成功了!張懷雅有許多話要對女兒說。

  “溫泉快給我看看你的畢業證!”這是她迎接女兒的第一句話。畢業證和成績單是最重要的。

  溫泉拿出畢業證送到母親手上,畢業證上附有成績單,她的成績全在一百分到九十分之間。

  張懷雅在女兒的成績中陶醉了很久才想起其它的情節。她說:“怎麽不事先拍個電報回來,讓你爸爸去接你?”

  要是先說這句話再要畢業證就好了。溫泉想這就是她的家,一點沒改變,一點沒溫情,如果她成績很差怎麽辦,班級裏有成績很差的女生,她母親照樣不遠千裏給她捎去

  雞蛋。

  溫泉環視著家裏,環視著她的小房間,一切依舊,隻不過她的小書架上多了幾本護士專業的書,一定是父親買的。她的小房間其實屬於父母,她從不敢擺上花草或者布娃娃。她變了,家裏沒變,她有了一種住不進來的感覺。

  張懷雅說:“溫泉你先洗洗,今天我們隨便吃一點,星期六下午做一頓好吃的為你接風。星期六正好你哥哥他們都來。”

  又是星期六的下午,又是全家人聚會。

  溫泉說:“媽媽我下午不在家吃了。我想洗了澡去醫院看看,可能要和朋友們一塊兒吃了。”

  張懷雅認為首先想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是有事業心的表現。“好吧。”她說:“不要回來大晚。”

  “好的。”溫泉說。這個時候她已經絲毫不覺撤謊有什麽不好。

  溫泉根本不想去醫院,醫院裏沒有她的朋友隻有欺侮過她的敵人。她會去的,會按規定的時間去上班,會做出個樣子讓她們瞧瞧。現在溫泉想見的是李誌祥,他一定會驚喜過望,會馬上就為她接風洗塵。

  洗完澡,溫泉換了身自己裁剪的很怪的衣服:一件長及臀部以下的黑色無領夾外套,裏麵穿了件很厚的高領白色毛衣。紮了根天藍色絲帶,足蹬高統皮靴。她還塗了口紅和眼影,上了睫毛油。這一切都是從護士班學來的:有錢就買與眾不同的高級服裝,沒錢就自己設計與眾不同的怪式樣服裝。女孩不要用脂粉,但要讓眼睛黑亮讓嘴唇飽滿鮮潤。溫泉各種成績都很出色。

  張懷雅被女兒嚇了一跳。她睜大眼睛注視著穿過房間的女兒,不得不承認她比過去漂亮了許多。

  “隻是怪了一點兒。溫泉,你還化了妝不是?年輕姑娘不用化妝。”

  溫泉說:“媽媽,我隻修飾了一下眼睛和嘴巴。我們上化妝課時,老師認為我應該注意這兩部分。”

  “現在護校有化妝課?”

  “叫護士儀表課。選修課。”

  溫泉在母親的驚訝中拎著小包離開了家。當然,校方沒有開辦什麽護士儀表課,是她們宿舍開辦的,由馬佳主持並任教。女兒沒有必要對母親說那麽清楚。

  在兩年的學習中,溫泉和李誌祥通過十幾封信。都是不超過一張信紙的日常問候。他們兩人都是語文成績不太好的學生,不覺得文字能表達生活和思想。溫泉經曆了那麽多有趣的事,她隻這樣告訴李誌祥:我們班有很多有趣的事,以後講給你聽。李誌祥也沒寫過任何具體事:我們也有很多有趣事,等你回來再敘。

  文字能說明什麽,還是讓人突然出現有趣。

  溫泉一進工廠就知道李誌祥當了車間主任。她在眾多女工的注目下徑直將自行車騎到了車間裏麵。李誌祥在一台大機器麵前貓腰工作,溫泉在他不遠的身後使勁搖自行車鈴鐺。

  李誌祥回過身來,說:“天!是你!”

  溫泉吃驚地發現李誌祥壯大了,簡直成了一個大人,眉頭間還閃動著“川”字的形狀。

  溫泉就更令李誌祥吃驚。麵對她,他的一雙油汙大手不知放哪兒好。

  李誌祥讓溫泉等一等。他拿了一件新工裝墊在椅子上讓她坐,給她找來幾本相對幹淨一些的雜誌。讓她暫時看看。他便去請假洗澡換衣服。

  從洗澡間出來的李誌祥是一個十分英俊瀟灑的年輕人,他穿著羊皮夾克很神氣地穿行在自己工廠裏。女工們一點不掩飾她們愛慕的目光,男工人們則和他開玩笑。溫泉就喜歡工廠的這種隨便氣氛。

  李誌祥把溫泉帶到了一家新開張的舞廳。這類舞廳在中原地帶正萌芽。它們用茶色玻璃做門,裏頭豪華幹淨,服務員都穿製服,說“小姐,請進。”和“先生請進。”溫泉進這種地方還有些怯意,她知道這種地方價格昂貴。

  “隻能在這種地方為你接風。”李誌祥說,“大眾餐館對今天的你不配。”

  溫泉就知道李誌祥會為她接風,但她還不知道李誌祥會如何評價她。現在她知道了。

  他們吃了飯,喝了雞尾酒。雞尾酒是溫泉點的,她點的“紅粉佳人”。“紅粉佳人” 一杯十元錢。後來他們跳了舞,彼此談了分別兩年的經曆。溫泉已不能稱作“中學生”,她具有了女人的嬌媚和灑脫大方。而李誌祥變穩沉了。回憶起新佐羅行動,李誌祥大笑自己的幼稚,他說他再也不會那樣孩子氣了。

  六個小時的相聚中李誌祥至少有二十次讚歎溫泉的漂亮。他注視她的時候目光裏充滿了一種很深的遺憾。溫泉屢次問他怎麽啦他搖頭不語。

  在分手的時候,李誌祥告訴溫泉說:“我結婚了。”

  溫泉愣在那兒,不知該說什麽。眼前走馬燈轉的盡是毫不相幹的馬佳和林彬的麵容。

  李誌祥和王豔文在十天前結了婚。王豔文是俗氣了一點但李誌祥已經懂事了。他知道一個工人隻能娶到像王豔文這樣的老婆。王豔文的容貌身材都屬上乘,李誌祥為她還很花了一番氣力呢。

  這天晚上,溫泉輾轉難眠。她頭一次認真考慮自己該找個什麽樣的男朋友。

  其實她的男朋友就是李誌祥。回憶從前的一切,難道還有其他男孩子親近過她嗎?溫泉再也找不出比李誌祥更好的男孩。一想到生活中從此再沒有李誌祥,溫泉就覺得身後沒有了依靠。

  王豔文奪走了她的依靠,她不能允許。溫泉想:決不允許!

  14

  星期六的家宴按期舉行。溫功達夫婦擬了一張菜單,根據菜單又列出了購買原料的清單,讓溫泉星期六一大早去采買。過了三天就沒有新鮮感了。頭三天溫泉感到父母對她格外寬容遷就,時常新奇地注視她。現在她又是他們的小孩溫泉。他們又開始說她這不對那不對。他們讓小孩子自己為自己接風洗塵。

  下午五點三十分,溫暖準時按響門鈴。溫泉開門迎進了哥哥一家三口。“吃飯真準時。”溫泉說。

  溫暖和爾紅都像沒聽見溫泉的話。笑著說溫泉回來了,

  學成歸來大好了。溫鑫兩年不見姑姑,不肯認了。扭了扭身子就跑到餐桌旁邊趴著看菜。張懷雅嗬斥了溫鑫,說:“溫家怎麽能有如此無禮的孩子,溫暖爾紅你們是怎麽管教的?”

  爾紅扯過兒子,“劈啪”揍了一下屁股。溫鑫不哭,卻很凶地踢爾紅。溫泉鼓掌了。她想溫家變化大的不光是她嘛。

  張懷雅問丈夫:“老溫,我想起來了,對門老林出差還沒有回來吧?”

  溫功達說:“沒有。”

  “那我建議請老姚和林壯到我們家過周未算了?”張懷雅特意對溫泉說,“你兩年不在家,家裏很多事多虧你姚阿姨幫助,林壯還常替我們換煤氣呢。”

  輕易不請客人的溫家居然忽發奇想要請人共度周未,溫泉警惕起來。為什麽母親不征求其他人意見偏征求她的意見?爾紅沒等母親說完就跑去請人家,溫暖取酒杯已經多取了兩套。似乎他們都知道什麽而唯獨瞞著她。

  老姚和兒子林壯很快就來了。

  張懷雅說:“快叫姚阿姨好。”

  “姚阿姨好。”溫泉說。她已經二十一歲了,什麽時候提醒一下母親才好。

  老姚握了握溫泉的手,說:“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林壯已留校當了外語係老師,據說還翻譯出版了一部小說。林壯的外表已經是老師的模樣並有未來教授的趨勢,頭發留長向後梳了。

  “嗨,你好!”林壯主動伸出手和溫泉打招呼。

  “你好林壯。”溫泉大方地與林壯握手。她發現屋裏所有人都興奮地望著他倆。溫泉有點明白事情原委了。

  溫暖安排座位時好像很隨意。結果溫泉和林壯挨在一塊,老姚在溫功達和張懷雅之間。

  因為溫家很少請人吃飯,所以有些不知道飯該怎麽樣吃法,隻會笨拙地表揚林壯或者表揚溫泉。好在爾紅比較內行。她一會兒談天說地,一會兒來段笑話,調節了整個氣氛。老姚吃得很拘謹,看溫泉的目光卻比較放肆,好像溫泉是道極好的菜。在老姚的示意下,林壯幾次殷勤為溫泉挾菜。溫泉很想笑,真是主客顛倒了。

  吃罷飯,大家散坐在客廳裏吃水果。張懷雅又拿出溫泉的畢業證,大家傳看。

  溫泉說:“我想起了一件事兒。林壯,你被盜的收錄機找到了嗎?”

  林壯毫無防備地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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