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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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生吃豬肉

(2005-02-25 14:41:18) 下一個
  我這個人走到哪兒都喜歡打探特色食品,要一嚐而後快。去國時間越久,對茹毛飲血的興趣越大,對生魚生肉的所好越深。生魚片(刺身)就甭提了,牛排也要嫩的,就是所謂的rare。火候最好的牛排,切開之後中間的肉是冷的。聽說過生馬肉刺身嗎?即便是在日本,如今人們已經不那麽敢吃這種東西了。馬肉稍酸,需要蘸醬油加大根末兒才好吃,風味獨特。大根者,長條白蘿卜是也。在日本某些餐館裏,有時還能點到生牛肝。血裏呼拉的牛肝,切成薄薄的片兒,用芝麻香油醬油細蔥花拌起來,吃起來有點兒擔驚受怕但是味道絕佳。能與之相比的,大概隻有歐洲的韃靼牛排了(Steak Tartare)——那是生牛肉餡兒上加生雞蛋生青蔥甚至生鹹魚。

  都說豬肉和雞肉不能生吃。可是,在日本卻有一道菜,跟吃生魚一樣吃生雞肉。當然,這不是普通的雞,而是野山雞。中國人相信吃生豬肉是要得病的。這話有點兒道理:豬飲食無忌,身上的寄生蟲多,如果不徹底高溫消毒,容易傳染。膠東老家的豬圈一般都跟茅房相連。記得小時候頭一回在老家上茅房,剛脫下褲子蹲下來,就聽見下麵一聲哼哼,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臉從兩腿下邊的黑洞裏頂將上來,嚇得我連褲子都來不及提就沒命往外逃。再瞧那豬吃屎的模樣,立馬兒就發了誓,這輩子再也不吃豬肉,更別提生豬肉了。

  就我所知,書上記載的唯一吃過生豬肉的同胞是樊噲。《史記》裏頭說,樊大將軍為了救劉邦,單身闖進鴻門宴。項羽見他身大力不虧,說,狀士也,賜之彘肩。於是就給樊噲一生彘肩。彘者,豬也;肩者,前腿兒也。前腿短而無肉,依我看其實就一豬蹄兒。樊噲把盾牌反扣在地上,豬蹄兒放在上邊,拔出劍來切著吃。又有人解釋說,《史記》裏所謂的生,意思是不熟。也就是說,樊噲啃的是一半生不熟的豬蹄兒。一想到鴻門宴緊要關頭,樊噲貓著腰在那兒啃豬蹄兒,就有點兒忍俊不禁。

  前腿當然不如後腿個兒大肉厚。可古詩文裏隻講前蹄兒,不提後腿兒。這當然跟中國人“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的哲學有關。另外一個原因大概是後腿兒講起來不好聽。“鬥酒彘肩,風雨渡江”,聽著雄壯吧?改成“鬥酒彘臀”就不是味兒了。

  有一年在意大利出差,碰巧兒看見餐館裏玫瑰一般鮮紅豔麗的生火腿片兒,配上色彩嬌黃酷似哈密瓜的羅馬甜瓜,說什麽也邁不動步了,死活得嚐一嚐。這一嚐,可就上了癮。回來後跟一內行人談起那生火腿的美味,他卻頗不屑,說真正地道的生火腿在西班牙。這不,這回到歐洲來玩兒,一進西班牙,就鉚足了勁,拉家帶口滿世界尋覓(北京話發音如xue2me)。

  我想找的火腿,西班牙語叫哈蒙(jamon),專門拿來生吃的。哈蒙有很多種,而我要找的,是其中特殊的一種。為什麽呢?聽俺細細道來。

  原來豬跟人一樣,也是分種族的。美國的白毛豬,又肥又大,可是肉質粗糙,味道不佳。不知道它們是靠什麽飼料喂起來的。最糟糕的,是聽說這種豬有體臭,就像有些人的臭胳肢窩。我在美國吃紅燒肉,一定要先用開水煮去臭味之後再燒。不然再怎麽加佐料,肉味兒也發騷。

  我要找的豬,學名叫Iberico,是西班牙特有的豬種。這種豬從兩千多年前被馴化,經過精心培育,留下來一條純血脈,大概隻有日本天皇的血脈可以相比。Iberico豬體形矮小,毛色深黑,多數養在西班牙西南部靠近葡萄牙邊境的橡樹林和周圍的草原上。它們在最後的三、四個月裏被放到橡樹林裏,完全靠橡數籽為食,一頭豬每天平均要吃上十七、八磅,以至於肉裏充滿了硬殼果的香味兒。據說這豬肉的脂肪裏含有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Oleic acid,也就是橄欖油裏的那種非飽和酸。懂得生意經的商人們聲稱,吃這種豬肉的肥肉跟喝橄欖油一樣對人有益處,給起了一名兒,叫“四條腿兒橄欖樹”。

  製做這種火腿工藝非常繁複。豬隻宰殺之後,先把後腿兒在鹽箱裏醃上十到二十天,讓它脫水。然後洗幹淨,放在控溫控濕的房間裏三四十天,讓肉質變幹變硬,成為火腿坯。之後轉入風幹室,讓自然幹燥之風於內流通,達六月之久。這期間有一種黴菌長出來,肉味更加鮮美。最後,火腿被送到地窖裏,經一、二年而得到成品。這時候豬腿已經失去了百分之四十的重量。成品火腿顏色深紅與玉白相間,肉質滑嫩,回味悠長。

  話說我拉著老婆孩子在馬德裏老城裏亂竄,發現原來火腿店滿世界都是。西班牙人對火腿情有獨鍾,餐餐不離。整隻整隻的火腿掛滿了店鋪,皮骨蹄俱全,隻隻倒掛,形如琵琶,腳趾頭俏皮地指著天。還看到好些“火腿博物館”。瞧見頭一個還挺興奮,走進去才發現不是給人參觀的,而是專門供應火腿的飯館加外賣。坐在裏頭,嘴裏嚼著生火腿,豬肉腸,炸豬肉塊兒,四周密密麻麻掛滿了整隻的火腿,那感覺隻能用馬三立的話來形容:我掉豬陣裏頭了!

  總算在一家店裏找到了標有Iberico的火腿,單價每公斤八十歐元。不會講西班牙語,就找了張紙,上書200g,一手舉上這張紙,另一隻手一指那隻火腿,二十美元就沒了。接過那四兩肉來一瞧,是一疊切得薄紙般的片兒,紅白相間。捏出幾片兒來一嚼,那醃得透明如紅玉、鮮嫩嫩鹹滋滋的火腿片,香氣噴鼻,滋味鮮美,果然名不虛傳,吃得全家讚不絕口。尤其是早飯時拿來夾麵包,真是一絕。這火腿味道濃鬱,每次夾一兩片兒即可。跟日本生魚片比起來,它那醃製風味別具一格,讓人齒頰留香。

  西班牙美食佳釀的豐富和出色一點兒也不輸法國,價錢卻要平得多。海鮮飯(Paella)、它帕斯(Tapas),燉豬肉,烤羊腿,……不管吃什麽,生火腿總不可少。它是最受歡迎的飯前開胃品,也是宴會中的首選佳肴。隨便到一個餐館,都可以看見整隻火腿掛在牆上。顧客點了生火腿,店小二就走過去從整腿上削幾片下來,配著西班牙紅酒,口味絕佳。難怪當地有一句話說,在婚禮上,這種火腿跟新郎新娘一樣不可少。您要是有機會去西班牙,我這兒鄭重向您推薦Iberico火腿。

  離開西班牙的頭一天,咬了咬牙,買了一大塊生火腿,打算帶回家慢慢受用。小心翼翼車載幾百公裏,從Zaragoza帶到馬德裏;喜氣洋洋飛越數千英裏,打歐洲回到美利堅。沒想到樂極生悲。剛進海關,迎麵閃出一黑臉兒包公。包公雙手捧起那沉顛顛,嚴實實的肉包兒,仔細研究上麵的標簽兒,好幾分鍾之後,抬起頭來,斬釘截鐵地說,這種東西不能帶進來。我不甘心,要他拿條文出來給我瞧瞧。包公大怒,使出潑皮手段,說,要不是你在入關表兒上填了這玩意兒,我罰你一百五十塊大洋,再往護照上蓋一戳兒,讓你五年裏頭回回入關受檢查!嚇得我老婆在身後拚命扯我衣襟。

  強敵在前,後方空虛。飛機上的飯菜吃倒了胃口,無力把肉像樊噲那樣拔劍切而啖之,更不想給倆孩子樹立一個潑皮打架的形象,隻好當項羽,把彘臀賜給包公。眼瞅著包公轉身小心翼翼地把肉包兒放到他先前坐的椅子上,心裏忍不住罵道,媽的,這麽好的肉,給喂了狗了!

  講完了生火腿,忍不住要提一句西班牙的熱巧克力和churro。至今還時時回味著那些暮色垂垂的夜晚。西班牙天黑得晚,八、九點鍾了,天色仍然明亮。遊覽了一天的名勝古跡,酒足飯飽之後,老爸我頭前帶路,後邊兒妻子緊抓著錢包兒,一對兒女歡欣雀躍,左顧右看,尋找賣熱巧克力的點心店。好在這種店到處都有,瞅見一個,大步邁入,用剛學的蹩腳西班牙語喊一嗓子:燒口拉腿一車嘍(chocolate y churro)!店小二馬上笑臉相迎,幾分鍾後端出四杯熱氣騰騰又濃又香色澤濃黑的熱巧克力來,外加四盤剛炸出來的churro。那churro甜中帶鹹,味道有點兒像北京胡同裏現炸的糖油餅兒。我們拿churro蘸著熱巧克力吃下去,讚不絕口。瞧著倆孩子連吃帶喝,香得嘴裏頭嘖嘖響,再看妻子瞅著倆孩子抿著嘴兒樂,我自個兒也就忍不住心花怒放起來:正經的天倫之樂啊!

原載於 2004 華夏文摘 cm0405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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