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山坳裏一種叫聲古怪的鳥就大聲的把我喚醒了, 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跳到窗口搜尋那些雪峰, 一路上,沒跟沙科提別的條件,就反複灌輸這一條“聖旨”- 找茶舍的首要條件就要早晨睜眼就能看到雪山的,其實在家也天天看雪峰,可這是七八千米的呀,不是一個數量級的。第一夜這房間算個基本及格吧, 腦袋擠到牆角裏雙眼斜視能把安娜普娜 南峰 (7219 米 ) 和她的小姐妹 Hiunchuli(6441 米 ) 眇個有 頭有臉的。看著安娜普娜潔白安詳的麵容,屋頂上的小鳥再一唱,就足以讓我高興得幾乎忘了昨天的自虐還有晚上那個有世以來最涼快的“熱水澡”。
1. 安娜普娜 南峰 (7219 米 ) 和Hiunchuli (6441 米 )
漱洗的水也是意料中的冰涼,好在我從來大冬天也冷水洗臉刷牙,涼嗖嗖的一激靈正好提神醒腦。公用洗手間和旁邊唯一的水龍頭是和英法德俄愛爾蘭等”八國聯軍”合用的,一早滿樓道腳步咚咚伴著各國的“鳥語話響”,不可抗拒的穿過薄薄的板壁鑽到耳朵裏, 有啥私房悄悄話,最好用沒人聽得懂的語言說,不然就隻當給全樓無線廣播娛樂節目。
晚餐桌上的懇談會也都是開的“國際玩笑”,故事五花八門,眾人的哄笑和角落裏台球桌上傳來的擊球聲混在一起,那磨得油光光的台球桌老得皮都剝落了,一揮杆顫巍巍的讓人都不忍心使勁。來自夏威夷的俄國人索菲婭在我們這一桌上唱了主角,年過半百的索菲婭已經一個人滿世界ATW逛悠了有年把了,她自稱是世界公民 - 確也名符其實,剛在印度被搶了個一窮二白,就這也沒讓她歇腳,索菲婭昨晚多半喝得有點高,紅光滿麵, 晃著一腦袋短短的卷發, 紅彤彤的鼻子尖一翹一翹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滔滔不絕,也不管你聽不聽。我心想北極熊能流落到熱帶孤島這裏頭本身恐怕故事就不少,問她打算走多遠,她說她從前在俄國是登山的,這回卻沒個準數 - 走哪算哪,估計她這年把都是這麽過來的, 就衝她是個極端的素食主義者(vegan), 滿世界走光這吃一項就夠難為的。一開始她聽眾還真不少,可一過九點,慢慢的就剩我一個聽她酒後真言了, 我有點不忍心把索菲婭一個人晾那自言自語,卻抵不住眼皮直往一起粘,終於找個借口脫身回屋, 山裏的作息能把夜貓子改造成早起的鳥。
昨晚上下樓兩條腿就有點不打彎, 早上邁出步去發現昨天那最後的三千四百步石階並沒留下什麽後遺症,腰啊腿的也沒哪兒過分的喊冤叫屈, 心裏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 對這一天就又鼓足了勁。
早飯是擺在露天長條餐桌上的,昨晚的晚餐最後一口剛落肚, 沙科就催我翻著菜單在茶舍的本本上訂好了早餐,免得一早二三十口人一起等飯吃廚房來不及做。在餐桌邊剛坐下,鋁茶壺就跟著提上來了, 峽穀盡頭六七千米的雪峰正從層巒疊障後探頭探腦, 陽光灑在冰雪上, 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 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 再捧杯熱茶酌一口,暖手又暖心, 山裏的早晨總是這麽陽光明媚,讓人充滿希望,我幾乎可以一直這樣坐下去。
早飯剩下半壺茶讓我一滴沒漏的灌進了水瓶,涼熱合適正好路上喝。隨後一本皺巴巴的學生作業本遞到手上就結賬了,這山裏每個茶舍都有這麽個本子,住客的房東的各國人的筆跡七扭八斜的記載著每人的茶飯住宿花銷。同一村的住宿都差不多一個價, 可茶舍的規矩是在哪住,就得在那吃,不然房東會不高興,我們抬腿走人了,向導還得常來常往,以後的日子就不太好過。都說向導會拿些回扣,我並沒去留意這點,反正對住房就那點要求,本來要我自己去找,也不知道該住張家還是李家, 回扣就回扣,沙科說他這個季節就沒多少顧客,我付給三姐妹的費用,他隻能拿到手一半,這辛苦錢真不容易賺, 一路吃住還得自己開銷,還能剩多少, 他要能賺點外快當然最好。
帳本翻到我那一頁,這一夜兩餐的流水賬大至是這樣的 -
· 住房: 一百盧比
· 充電: 兩百盧比
· 兩頓飯錢: 一千餘盧比
· 小壺茶: 兩百盧比
這賬單有點意思, 充電喝茶比住房貴,吃飯是住房的好幾倍, 一路見過山道上驢隊馱的煤氣罐,就多少會明白為什麽茶水飯錢相對房錢會”貴”得不成比例, 那燒水煮飯用的燃料是一罐罐從山下馱上來的, 以往多是砍柴生火,砍山的後果是山區日趨嚴重的水土流失,現在為保護森林越來越多的用煤氣取火,但這全靠牲口馱上來的煤氣罐代價也相當大, 遊客為節省燃料能做的,就是別浪費, 點菜時盡量和別人點一樣的,這樣飯菜上得也快。
充電費是沙科主動去和茶舍討價還價後打了折的,他總是討完價後帶著一臉神秘和滿足來悄聲跟我嘀咕, 其實我並沒讓他還價,卻每每為他這一片熱忱所動。為把充電器穩穩的插在廚房的電源插孔上,房東廚師在鍋碗瓢盆間到處找重物壓在接線板上,就差把他自個壓在那了,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想說不充這電也罷。房東卻偏不甘心,最後壓上幾塊砧板好歹解決了問題, 這山裏雖說不象城裏那麽一天停十幾小時的電,可電還是個奢侈品。那兩百盧比的充電費夠買三四節電池了,到哪都算不上便宜,不過便宜貴都是相對的,到尼泊爾第一天我就從一位老牌誌願者口中學會了一句話 -Yo Nepal Ho - “這是尼泊爾”! 這句話意味深長, 蘊涵了許多尼泊爾式哲理,當賬單上那些原本唾手可得的 “需要”變成“想要”的奢侈時,你也就開始珍惜那些看似理所應當的東西,價值觀就這樣在潛移默化中開始變化。
打完包發現茶舍裏人都走空了, 我幾乎是最後一個出發的, 昨天多走了一段,今天可以稍微輕鬆一點。這一帶村落多是具蒙古和東亞人特征的Magar人,據信也是古代藏人的移民, 四分之三的Magar人信印度教, 其餘信佛教, 除務農外,Magar人還有當兵的傳統,Magar兵以蹺勇善戰聞名於世,常給英國和東南亞一些國家當雇傭兵, 村裏住了不少退伍老兵。沙科有一搭沒一搭的照例和村裏人邊走邊聊,他常來常往,似乎誰都認識。我趁機東張西望-路邊一隻出生才幾天的小羊正舒舒服服的躺在毯子上從一隻奶瓶裏吸著奶,它披一身雪白的絨毛, 被陽光照得眯縫起雙眼,更讓人心生憐愛, 我正逗著小羊,就聽身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正納悶哪來的溪流。一回頭,就見幾步外的山坡梯田裏,一頭耕種的水牛正屁股衝著大路黃水濤濤,這一股” 急流”足足淌了有十分鍾! 肥水不流外人田原來是這麽來的。
2. Ulleri路邊農居
3.
安娜普娜 南峰又 躲 到山後去了。 今天路上有很多徒步旅行團,一群法國人跟著個尼泊爾導遊走在我們前後,那尼泊爾導遊法語英語都說, 昨晚他們就和我們住一家店。個把鍾後,我們到了Banthanti, 一個穿大花短褲的法國哥們和路邊的夫妻店家聊得正歡,我給他們拍合影,順口告訴那哥們路上有不少他的同胞呢,沒想他卻歎口氣說:“這路上就是法國人太多了。“ 隨手就把桌上的水杯遞過來示意我嚐,我隻當是啥飲料, 正好走得口渴拿起就要往嘴裏灌,一股特殊的醇香撲鼻而來, 沙科一把拽住我,”那是烈酒!“ 這是當地農家自釀的大麥酒。可才早晨十點啊, 這就喝上了!沙科邊走邊搖頭。我吐吐舌頭,多虧他救一把,就我那點微不足道的酒量, 那杯”飲料”還不得把我放倒兩天動不了窩。
到Nangge Thanti時正好是中午 , 露天餐桌邊一坐下,這回我幹脆不看菜單,對沙科說:“你吃啥,就給我點啥”。今天的飯桌上多了位不請自到的上賓 - 店家那棕黑色的大狗早就大模大樣的守在了桌邊, 它 張著大嘴露著白牙粉紅色的舌頭不時一卷一卷的, 走一路,發現這一帶都是這種棕黑色的狗, 象是同一個狗爹狗媽的後代。
5.
沙科當然不會從菜單上點菜, 兩隻鋁盤端上來, 金燦燦的糌粑堆得滿滿的,外加一小碟作澆頭的湯汁, 一小碗煮得爛爛的土豆和蔬菜。不同的是,我那盤上多副叉, 咦,沙科還多一碗煎得金黃的雞,也不知用了什麽調料,又香又辣的誘人口水嘩嘩。沙科說,那雞要另加錢,唉,他倒是想給我省錢, 咋不早說,來一盤吧!
這頓飯我們仨是大眼瞪著小眼吃完的 - 店家那狗居然吃辣, 這讓我很是驚訝!那狗腦袋隨著我手上嘴裏的每一個動作一低一仰,貪婪的目光始終圍著我手裏的雞塊打轉。沙科看我吃辣瞪大了眼睛。我卻看著沙科吃糌粑食欲大振, 隻見他粗短的手指靈活的在糌粑堆裏挖出個小坑,倒點汁進去,再輕輕和勻了用手指作成個勺兜著往嘴裏送,那湯湯水水的糊糊他吃得從容不迫滴水不漏,把我看呆了!我心裏再受誘惑,也是斷然不敢嚐試拿手當餐具的,隻怕多半吃到身上臉上的會多於吃到肚裏的,最大的擔憂是一不小心手忙腳亂用了左手,那就出國際洋相了。得, 老老實實使喚我的叉吧,還得時時管住左手藏起來不用。大太陽下,獨手啃那盤雞出我一腦門子大汗。吃糌粑的最大好處也許是管飽餓不著,吃完一盤,店家就會舉著大勺再給膾上,糌粑很香,可那結結實實的一大盤我都勉強吃完,哪還有胃口再添啊。那雞骨頭比肉多, 又煮老了,有點柴,卻不知放了啥調料,相當的美味,連我這平時幾乎不吃雞的都啃得津津有味,雞骨頭當然是那狗幫我消滅的,小時候奶奶的寶貝閨女小花就是她這付饞樣, 那時在鄉村過年殺雞,好幾次”一不小心”就拿整雞腿拍了狗的”馬屁”, 在那雞腿還是好東西的年月裏,那罪過可不小!那時無非是希望在我抱她那些剛睜眼的小狗時, 她別叫喚得那麽窮凶極惡。
午飯賬單上來時,我才發現那盤雞的價錢幾乎是整個午飯價錢的一倍, 我付的當然是遊客的價錢, 比本地人的價格高出許多, “葷菜”對當地人來說還是打牙祭時才吃的好東西。
茶足飯飽,太陽暖烘烘的曬著,今天時間充裕, 我們並不著急上路,沙科急著開張他的推拿按摩鋪子,可他忘帶推拿油了,我在包裏搜半天,找出一小瓶風油精,他就想拿去充數,我說誰要抹上這麽一瓶油,準得象火烤的螞蚱上串下跳,就是推拿師變成大力神隻怕也按不住,還有那風油精香,不得一路香飄安娜普娜!
7. 安娜普娜徒步道上的流動推拿鋪子 - 漂亮的北歐女孩反饋:“比加德滿都的推拿師手藝強多了!”
午飯後路很快進了樹林子,這片陰涼來得及時, 走一路, 海拔節節升高,氣溫卻不見下降,這一帶山道上常見紫紅色的杜鵑花瓣散落滿地,樹上的花卻大多已經凋零。偶而遇到牲口,沙科總是老遠就提醒我要走在路裏邊,免得讓牲口擠到山下去,那路上的大白馬看著慈眉善目的, 要發起威來可不會蹄下留情。轉眼又陰天了, 我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8. Lower Ghorepani - 山雨欲來
三點不到我們剛進Ghorepani(2860米) 上村的茶舍, 暴雨夾著冰雹就乒乒乓乓的砸下來了。安頓後的頭等大事是痛痛快快的洗個貨真價實的熱水澡, 渾身酸痛的肌肉讓熱水一泡別提有多爽了。這回找了個角上的房間,兩張單人床, 兩邊大玻璃窗,窗外卻一片白茫茫,那雲霧後該就是八千米的雪峰了。冰雹雨點打在屋頂上,當當作響,穿過雨簾, 有節奏的傳來了馬幫鈴聲,在喧嘩的水聲中分外清澈,不知不覺中,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坐在窗口一時聽得出了神, 山裏一準在下雪呢,明早就上三千二百米了。
今天得空把衣服洗了,捧著一堆濕衣服橫著螃蟹步下樓去,正好晾在樓下飯廳的火爐上烘幹。火爐邊一位向導友好的幫我把衣服掛上去,隨後身子在長板凳上挪挪給我騰出個座位,我這就和這群向導背夫們一起圍坐在在暖烘烘的火爐邊上了,兩小時前可還在熱帶的大太陽下暴曬呢。這是個法國團的向導和背夫,尼泊爾向導的語言才能又一次讓我驚訝,那向導一口流利的法語。我和他們唯一的言語交流,就隻有憋出來的一個“Donabar”( 謝謝!) , 剩下的微笑也許就足夠 了。我心裏暗罵孤星後麵那尼泊爾詞匯表,偏在“Donabar”邊上還加注個”不常用”,卻不說明該怎麽謝, 搞得我每次說聲謝都條件反射的吭吃半天。
出門去逛一圈,陰冷的雨天裏,家家關門閉戶,這種天無處可去,連野狗都躲起來了, 沙科給“女神”請完安,一臉心滿意足, 他和“女神”合計著在走完這十天後,邀我上他家去做客,這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本來他一路說英文寫不利落, 要讓我幫他回些電子郵件,可村裏網絡暫時不通,就正好喝茶聊天了, 他從前曾在這村開過個推拿按摩的小鋪, 難怪指法挺專業的。
今天的尼泊爾語課好歹算是開學了,不過我是熊瞎子掰玉米,揀一個丟一個。最大的收獲是教沙科用中文寫他自己的名字,我們在徒步地圖的背麵用尼泊爾文,中文,英文練習歪歪斜斜的畫各自的名字。這堂“課”的結果是我一個字都沒記住。還是隻會說那三個半字 – Namaste, donabar, menu和peri…(peri-ba-tong-la -回見)。想起在加德滿都時,就有個誌願者告訴我說尼泊爾語的文字其實很好認,但要學說要比認字難得多。
晚飯桌上沙科又變戲法似的端來一小碗水牛肉招呼我一起吃, 他侄女在這家店做工,這水牛肉是孝敬他的。看我一臉迷惑,他趕緊加一句,印度教允許吃水牛肉。在後來食無肉的日子裏,我常會咽著口水想起這盤鮮美的水牛肉和中午的那碗雞來。我在香港買的辣魚幹成了我們晚餐的開胃菜。沙科嫌那魚幹太辣,就用兩個手指粘著魚尾巴放水杯裏涮涮再放嘴裏嚼得香香的, 我笑著一語雙關的說,“我才不會嫌魚尾太辣呢”,我說的當然是魚尾峰。
天黑下來了,窗外風雨呼嘯,飯廳一角,小黑板上寫著明天的日出時間 - 5:45分,這意味著我們早晨要5點出發,摸黑走近一個小時山路,去Poon Hill看日出,這是所有來Ghorepani的遊客必做的一件事。臨睡前把要穿的保暖衣帽手套歸好專放一堆,備好頭燈和小背包,今晚早點睡,明天起大早,去Poon Hill看晨曦中的魚尾峰和安娜普娜群峰。一夜風雨之後, Poon Hill等著我們的該是雪霽後的日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