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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鬼的流亡 (圖)

(2005-09-19 20:00:43) 下一個

醉鬼的流亡 --廖亦武 1. 我坐在位於頂樓的棲身處。在書架下麵,我拎著小半瓶酒,邊喝,邊吹一段簫,仿佛這是個將要倒閉的酒館。頭上豎著我姐姐和爸爸的照片,他們於1988年5月24日和2002年10月7日先後死去。接著,宋玉走了,而10年前,我出獄不久,阿霞走了。這怎麽回事呢?逝者留下來,而活人都走了。 我遲早會撞進照片,與姐和爸呆一塊。人生,家,吹一段簫就完了。 我拉開背包,習慣性地把髒衣服﹑皺稿紙﹑錄音機﹑書和藥,還有一塊壓碎的方便麵倒地上,站起來,在酒和頸椎病造成的汪汪耳鳴中晃蕩著,我抬膝蓋頂開臥室門,一頭紮上床。太倦了,這床對於一個在外麵野了大半年的兩腳獸來說,太寬了。每一對新婚夫妻都這樣,做床的時候,唯恐不夠寬;當某一天人去樓空,連檔頭都蒙一層薄灰之際,你才知道,人僅僅需要一塊棺材那麽狹長的板。 路也如此,看著很寬,其實能蓋上腳印的也就棺材那麽狹長的一條。 就這樣昏睡,就這樣在半夜餓醒。我爬起來,把壓碎的方便麵幹吃下去,然後擰開龍頭放鏽水。我等著,直到嘩嘩水流中響起宋玉鈴鐺一般透的笑聲。我又煩又辛酸,20年前寫過的詩句驀然蹦出腦海: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裏不一…… 剩下的忘了。也許再過10年,當我記起宋玉的時候,也會同這詩句一樣,殘缺不全。“警察敲門了。”她總是這麽開玩笑;而在一個隆冬的淩晨,我和她正相擁著蜷在被窩裏,警察就真敲門了。足足五分鍾,還伴有淒厲的電話鈴響。 必須赤條條地起來,穿衣服,然後在墨一樣濃的夜色裏跟他們走。已經多少次了?周圍的陌生人都豎著領口,象西方的二戰電影,我夾在中間走向一輛地堡一般的小轎車。天邊還閃著星星,路燈下,我似乎在銀河裏夢遊,褲腿劃動叮叮當當的風——這一場景,也可以切換成劉曉波或王力雄,杜導斌或歐陽懿,1957年的劉賓雁或1955年的胡風。兩千多年前的周朝就有逮捕吧?地老天荒的堯舜時代就興政治罪吧? 1996,劉曉波被判勞教3年。我在《證詞》裏寫道: 今天上午,忠忠終於找到劉霞,一道從北京打來電話,劉霞在電話那邊從頭哭到尾,隻有一句“他們不讓我見”。我說不出半句像樣的安慰話。 一個人就這樣沒了,相隔多年,他又奇跡般出現。這樣的輪回到底有多少次?麵對一場場生命的劫數,我再也寫不出詩來,或許,我沒從任何人的詩中,讀出此刻宿命的恐懼。曉波精力充沛地反抗這種恐懼,他將自己融入眾多曆史事件,他名聲大,朋友多,嗅覺靈敏,本可以逃走,但他沒有。他已坐了兩次牢,這次也許要去黑龍江,隔一條河就是前蘇聯遠東地區,有點十二月黨人的味。 我們已脆弱得經不起重逢。曉波不久前偷了我視為珍寶的《哈維爾文集》,他從北京打長途電話來氣我,說他正在拜讀“無權勢者的權力”,這個標題卻成了目前他本人的寫照。他笑得挺流氓,像住在我隔壁的失腳少年,真想趕過去揍他。但願這種報複的念頭一直持續到三年,三個月或三天之後,那樣會少一些重逢的滄桑感。 上帝保佑這一稿不落在安全機關手裏。多事之秋,寫作就是製造罪證。 畢竟不是在毛時代。大多數人還能回來。我回來一次出一次門,在世上的圈子越兜越大。老婆沒了,男人的家就綁在腿上。 2. 姐姐死的那年,我曾送她上火車,站內水泄不通。檢票時,她從我肩上拽過包,還兩手各牽一孩子;她喊了聲“二毛,我去了”,就永遠湮滅在人潮中。12年後,我陪護患了絕症的爸爸,最初,還能勉強說話,爸爸就在一個接一個不眠之夜裏,微微呻吟著,提起江西鄱陽湖畔。抗戰時他曾流亡到那兒,後來與媽媽和外婆相遇,彼此認了老鄉。 他一再說要故地重遊,不料一撒手就成永恒的遺憾。午夜過了,我為他抹下眼皮,並伸手進嘴,頂牢他的假牙。我、妹妹和哥哥跟在收屍人的左右送他下醫院電梯。去太平間的路要走10分鍾,秋月如勾,地麵的樹影和人影都搖曳著。不知為什麽,我又想起逮捕。爸爸的靈魂從手推車上坐起來,忽前忽後地飄,他的腰眼卻插著一支烏黑的槍管。 六四屠城當夜,我在《大屠殺》裏哀叫:“漢人已經沒有家了!”一語成咒,我在這塊大地上當真沒有家了。我已經結過兩次婚,宋玉和阿霞,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但是我留不住。我一次次重建家園,卻一次次麵對殘垣斷壁。我這條狗,被攆出家門,把簫吹得跟狗吠一般。我在地上奔,爸和姐,你們卻在天上走,象風,忽急忽緩,若有若無。 心跳如鼓點,我吟道: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裏不一…… 3. 還是殘缺不全。應該把這被狗啃過的詩句,題獻給流亡了10年以上的劉賓雁、鄭義和黃河清,可不知他們喝酒是否有節製?劉賓雁是我們父子兩代的偶像,他的《人妖之間》和《第二種忠誠》,就是爸爸讀後,命令兒子一定要讀的。1984還是1985?記憶已經含混了。大約是夏秋之交,劉賓雁來成都,在市人民文化宮禮堂演講。崇拜者如排山倒海,待我趕去,窗戶上、樹叉上都爬滿了人。我仗著年輕力壯,從10米開外的人牆朝裏硬鑽,好不容易攏門口,卻見五六個“紅袖章”把守。我被攔住要票,我說沒票,於是就吵嚷起來。禮堂內起了兩次掌聲,連窗戶上的人都喝起彩來,我急了,就罵道:“劉賓雁又不是你們家的,老子看一眼又咋個?”不料話音未落,就被一掌拍出兩米遠。 群眾一起哄,我竟惱羞成怒,從地下尋了塊板磚,嗷地一聲撞了過去。剛要橫著把磚砸出,卻叫出門透氣的右派詩人孫靜軒瞅見,急忙大吼:“小廖,你幹啥?!” 我悻悻地垂下手臂,氣喘得呼哧呼哧。孫靜軒過來拿下磚頭,輕聲說了句“象我年輕的時候”,就牽起我對“紅袖章”說:“這是現代派詩人廖亦武,讓他進去吧。” “紅袖章”們恭敬地讓開道,我趾高氣揚地跟著老頭子入場。禮堂內不僅座無虛席,連過道都肩靠肩地站滿了人。我一頭髒汗,被那種肅穆的氣氛所鎮懾,就隻好站在後排,從腦袋縫裏欣賞了一下我的偶像。 原以為他是一頭雄獅,會時時發出令貪官汙吏顫栗的吼叫,不料他坐在講桌後,慢條斯理地講話,笑得挺慈祥。那天的演講內容我已淡忘,隻依稀記得他說“官司幾年都打不完”,還有“說真話的病,22年右派生涯都沒治得好,看來是遺傳,我父親就不會來事”。 我遠遠地望著這個被老百姓稱作“劉青天”的作家,眼珠子都瞪酸了——這是命,幾年後,他不得不離開祖國流亡去了。 2002年,劉賓雁和鄭義為我和王力雄頒獎,康正果把整個過程拍攝了寄回。我看一遍,再拿去與孫靜軒一道看。我想的是流亡者不會老去,而老頭子說:“劉賓雁還不知道你的板磚故事呢。” 大約一年後,孫靜軒因肺癌逝世。他70出頭,代表作是《一個幽靈在中國大地上遊蕩》和《告別20世紀》。 4.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裏不一…… 孫靜軒從不喝酒,但煙抽得厲害,他經常把著我的手看掌紋,把我的命說成是他的遺傳。劉賓雁喝酒嗎?在流亡途中的80歲的老頭會借酒澆愁嗎?我在雲南麗江曾碰見一個80歲的美國老頭,戴一頂清朝的花翎官帽,每晚坐在小橋流水邊,一瓶接一瓶灌啤酒。他孤零零的,一句中國話也不會。有一次,我通過翻譯了解到,他是二戰老兵,雖然在異國他鄉濫酒,卻不忘國是,天天罵小布什。 我曾領著這洋老頭去火塘。中心是木炭火坑,四周黑咕隆咚坐了一圈遊客。我邊吹簫,邊跺腳。所謂吹,就是卜卜吐氣,直到竹管受不了,就嗬嗬長嘯開來。火塘主人李澤洪,一個黑臉厚嘴皮的貴州人,自稱是黃翔的學生,以馬蹄般激烈的吉他聲與我應和。我們的靈魂在火舌上擊掌、交談。他那雙手啊,戴著火的金戒指,撲閃撲閃的。我滿鼻孔酒氣,與洋老頭幹杯,與剛進來的以色列人幹杯。這個以色列人接過老李的吉他,先正彈,後又枕在腦後反彈。他唱了一支希伯萊語的古歌,隨行的中國女孩蹩腳地翻譯說,這歌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流傳過。意思是“雖然我們會死去,但是我們還會活下去”。 大夥都懂了,知道一批批猶太人就是唱著這支古歌,像被剝得赤條條的遊牧者,宿命地走向毒氣室。於是大夥也跟著哼,先很別扭,隻有一兩人敢出聲,稍後,膽就大了。曲調一遍又一遍反複,終於,在場的人都加入了。簫和吉他糾纏著,精靈一般在哼唱中穿行。那個夜晚,天南海北的人都唱這歌,流著淚,各想各的心事。跑調或不跑調都動人。雖然當太陽升起,我們就會回到世俗裏,各走各的路。誰能再分辯出那些曾醉歪過的臉? 這世界是個大客棧,我們每個人都是旅客,你在家裏坐著,其實也是在路上走。告訴我,80歲的劉賓雁,60出頭的黃翔,50多歲的鄭義、康正果和黃河清,你們今晚喝酒了嗎?我就兩杯啤酒的量,但我算敢喝敢顛,經常是不喝頭腦也不清醒——但願大家別活得太清醒。 流亡者永遠不需要清醒。 5. 請問流亡者,你為什麽歸來? 情敵已老,看門狗目光呆滯 你疲憊的琴聲對誰傾訴? 是什麽東西使你充滿憐憫? 請問周遊世界的過客 是誰的爪子將你一點點掏空? ………… 2004年9月寄自成都 >>>作者簡介: 廖亦武,又名老威,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獨立中文作家筆會理事,大陸地下文學雜誌的編輯與出版者。“六四”淩晨製作長詩《大屠殺》磁帶,1990年拍攝電影《安魂》,旋即入獄四年。有《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活下去》等著作及大量的詩歌、隨筆。曾兩度獲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02年獲《傾向》文學獎。其《底層》、《冤案》、《證詞》已經或正在譯成法英意荷等文字。著作在大陸被禁,數度被抄家逮捕。曾居無定所,流浪賣藝,其即興的簫法和嘯法,在江湖上堪稱一絕。 [foto: 擺在臉前的是寫監獄的《證詞》手稿 。圖片作者是法國攝影家gaolei,時間為200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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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雲 回複 悄悄話 真好!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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