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回憶之一

文革回憶之一

1.

關於文革，不想回首，不堪回首，也不想寫。

記得王國維有詞：描繪人生經曆精練之三種境界，其之一：

【昨夜西風凋碧樹，望盡天涯路】此實乃吾所曆之情景也。

五月，文革風暴乍起，5.16通知一發，在校師生無不歡喜雀躍，個個昂昂呼如廟堂之器，熱血奔騰，秣馬厲兵，於是焉：恰同學少年，書生意氣，揮斥方酋，人人盡革命瘋狂之能事，白日集會遊行，夜間參加批判，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學業完全中斷。

我所在中學，乃重點之一，列為白專典型：被控專門培養封資修苗子，校長教師罪莫大焉。

學校學生之組成基本兩部分：一為高幹子弟，一為高知子弟。
如軍區之將官子女，省委子女，比比皆是。而眾多等知識分子家庭，已經被列為臭老九之內，隨後成分論大行其道。

此後人心扭曲，人性全無，校長自殺，老師被毆打監禁。以軍區後勤部長之子與省委某書記之子為首，開始批鬥摧殘教師。曾記得為剃了陰陽頭的諸位男女老師譜曲一首，要求這些黑幫每日合唱，稍有精神不振作，聲音不足者則予以痛毆在地。

歌詞內容依舊難忘。

其歌詞曰：

【我是一個牛鬼蛇神，我是一個牛鬼蛇神，我的罪惡實在深，實在深，我比混蛋還混，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此處循環）】此後必須邊唱自掌嘴。

七月，發主席語錄，被列為資產階級後代者，先不發。後，又有一批新被打倒的高幹子弟也同樣被掃蕩落地除門，老子倒了兒子完，落水鳳凰不如雞，又後，幾個所謂工人城市貧民子弟家庭被揭發而落水，除紅衛兵籍。

其一譚姓者同學，其母曾為妓女者被爆料，譚姓通常狂妄不可一世，突因母妓女曆史，一夜白發徒生，被稱作下三爛，其近呼於崩潰自殺。又有一朝鮮烈士之弟柴姓同學，被爆其兄已經在日本娶妻，成為鬼子加資本家，於是柴姓同學被列為走狗，被打的一塌胡塗。

人怕出名豬怕壯，如果他們二位不鋒芒畢露，想也不會至此。

八月始，開始建造18.6米高的主席石像，始為紫紅色，經數年複觀之，雖屹立，已經脫色，在風雨飄搖中站崗放哨，麵北方之靈堂，觀河山已變色，歎紅旗早落地，驚腐敗之橫行，背萬世之惡名，聞鬼哭狼嚎，伏屍千萬，如有其靈，又作何感想感慨麵對也？

高考已經取消，學校已經無人上課，一派狼籍。各大學更是烈火燃燒，衝擊省委，革命保守兩派，則互相大打出手。其時，我參加了紅衛兵，並到某造紙廠做聯絡員，曆時三個月。

對造紙之工藝和流程，有相當了解，後駐某鋼鐵廠兩個月，對於冶煉，煉鋼，熱軋，中板，諸多生產工藝都有了解參與。

學校已經幾近無人，開始大串連。與周姓同學南行，乘紅衛兵專列至上海，駐上體院，睡在其健身房墊子上。之後遊逛黃埔，西郊，南京，淮海諸路，大嚼上海小吃，每每讀報，跳樓的資本家不可計數。

進上海音樂學院，觀批判中宣部，批判賀綠汀，大字報從上到下，從前麵到後院，有如雪花。粱祝被判為周楊之三名三高資產階級大毒草，學生激烈批鬥圍攻老師，司徒華城被說成小提琴騙子，著名男低音溫可錚，被說成唱完了歌頌毛主席的歌，接著唱【魔王】，利用唱歌發泄對老毛的極度惡毒仇恨，必須被打倒，再踏上一足，不少權威就這樣被搞死。

後，進天馬，海燕製片廠，大開眼界。年輕學生，無不欲睹王丹鳳之風姿，滿足虛榮心之要求。在排練廳，隻見揭發名導名家演員的大字報從上麵一直懸掛到地麵，要用望遠鏡觀看。

那個大李老李和小李的電影演員的胖子，現在都是造反的掌權派，他們用各種史事事實，來控訴這些演藝圈內的黑暗霸道，從大導演到男女明星，無不被揭發為流氓，騙子，或者妓女...於是令紅衛兵們看的津津有味。那大胖子還開了一個現場會，比如，揭發王丹風是HK某大老板的失落的七姨太太，靈魂極其醜惡之類。

之後大量紅衛兵進了一個很大的院子，誓死要見到趙丹，王丹鳳，否則決不罷休。
他們的知名度實在太大了....

搞了兩個小時，人滿為患，形勢不妙，這些全國來的紅衛兵已經擠滿了，快要出事情。終於他們帶出趙丹....

這是我直麵趙丹。

待續.....匆忙之做，粗造...請諒。

2.

在兩座大樓和一座倉庫的中間，幾個紅衛兵帶來趙丹，聽說王丹鳳已經被剃了陰陽頭，此刻已經不能與革命小將們見麵，也許是假的，也許不假。

好不容易，他們把趙丹帶進中心。立刻人群鼓噪起來，拚命向前衝，亂成一團。於是大約有10個人手臂鉤著手臂，挽成一個圓圈，嚴格講，是一個在不斷變形的移動的圓圈，並終於在口號聲中逐漸穩定下來。

趙很清秀，瘦而白，留一平頭，身著藍色短袖上衣，腳踏平口平底的褐色布鞋，好像襪子都沒有穿。他完全失去電影中聶耳的瀟灑風度，倒好像武訓那清貧極為可憐的形象。他眼睛裏麵露出恐懼和無奈甚至或是苦笑，隻是他胡子刮的頗為幹淨，胡楂微微有黑，仍不失大家風度。我就在他身邊4米之處。

鼓噪小了下來，其實這些所謂的紅衛兵們不知道問什麽，他們就是要趙丹，隻要能看到趙丹。

當一個億萬人所熟悉崇拜的偶像如同一隻動物被關在籠子裏並被展覽，這已經滿足了社會，文化，意識形態的最大心理需要。他們或者我們-就是這些所謂的人類的最大的需要愛好，其實是滿足好奇心和某種樂趣，或者就是獲得一種心理的虛擬資本。
之後，他們也會反思挖掘自己，或者再去挖掘趙丹，一個完全共鳴的問題：他會怎樣表演，他能說什麽，他怎麽啦。

“我叫趙丹，我就是趙丹。”他開口第一句直接了當，說的很慢。

之後，他開始向360度不停的方向，向周圍鞠躬，他的腰一次次深深彎下去，動作很慢很慢。一次，兩次，三次...那平頭布鞋不停的移動著角度，他的小腿在微微哆嗦著。

這幾乎是影片那武訓先生叩首討錢的翻版：在一陣爆烈的拳打腳踢之後，電影中的武訓就是這樣虔誠鞠躬的，甚至跪下裏，傻笑。趙丹那時隻是為了一個藝術上信仰：演好辦義學的武訓！一拳兩個錢，你們來打呀！打呀！一腳三個錢，打的越多越好....他心裏亮亮的，有數，在苦中做樂。

“瘋子！哈哈，他瘋了。”那曾是真實的。趙丹在演武訓的時候，一定對武訓的心理做過深刻研究的，他懂，他太懂，他太投入。因為他是表演大師，他完全懂得角色的表演藝術和心理學。

可是這一次，他麵對的是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已經革命小將，一群小野獸，他沒有信仰了，心中應當是充滿空白和恐懼，他沒有任何自我了，他無法找到自我。
他展現的更多是原始的自我保護本能。

“我坦白，我交代。”他把頭再低下去，快到地麵。

在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開始說話：

“我散布了很多資產階級封資修的餘毒，我該死，我該死...我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革命群眾...我貫徹了周楊的封資修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我是三名三高的典型人物，我願意洗心革麵，重新做人...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不斷的罵著自己，開始出汗。他此時確實是在完全卑恭曲膝，他還在不停的鞠躬。

周圍哄然大笑著，大家心理已經達到平衡。
大約25分鍾，趙丹先生被帶走。

他被兩個工作人員左右架著，所有人向後退，自動讓出一條通道，
此時的趙丹閉緊眼睛，頭向上揚起，麵無血色，一步步滄然離去。

“啊，我們看見趙丹啦！”

人群裏麵有人大聲歡呼起來，很多人像鴨子伸長了脖子，踮起腳，看他最後的背影。

記的在這位電影表演藝術大師最後謝世的時候，趙丹曾給最高層寫過一封信，
好像是公開了。他做最後的呼籲和呐喊，為了中國文藝的自由和人性，
為了獲得那塊應有自由的空間和土地。

趙丹先生如果泉下有知，他是否知道那麽多的人還在懷念著他，懷念他永遠的聶耳，
懷念他的誓死奮戰不屈視死如歸的鄧世昌，還有他那出神入化的武訓。

上海。

進華山路9XX號，拜訪父親的老同學，交大的機械係X教授。

那是一座三層小洋樓，前摟後有一蔽靜的小草坪，約15米長，之後又見小摟。
剛好碰到江南船廠的X總，他也是父親的同學。
他們是親戚了，他的兒子娶了他的二女兒，經常走動。

X是我所見最有涵養又與世無爭的人，總是四平八穩，和和氣氣。
他從金絲眼鏡下認真的看我，露出慈祥的微笑：

“你大概會抽煙了吧，像你父親。”他送我一隻美國煙。
“學校搞文革，基本不上課了，你看，X伯伯也來了。”
“到處抄家，我家...也被抄了兩次。”

一隻巨貓跳上桌，尾巴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又突然跳到床上。

“現在除去紅衛兵，最厲害的就是它，沒有人敢得罪它，它昨天偷吃了...”

他苦笑。

“也好，這樣可以休息了，上海，不能亂，亂不得呀。”
“照舊是蘿卜排骨湯，還有魚，你喜歡的，米飯，隨便吃點吧。”

“所有的西服都被刀割壞了，我和你阿姨結婚的照片也砸碎了，耶穌的十字架幾乎鬧出問題，信件都抄走了..我三弟來信，還有我父親，祖父的照片都進了垃圾葙。”

他感歎：

“這些交大學生，對我還算是客氣的。”
“我們老師還好，你阿姨的弟弟，那些資本家們，糟透了。”

突然那貓躍上桌子。它賊亮的綠眼睛死瞪著我，背成弓樁，一絲寒氣襲來。

“你，路路，你這是幹什麽？不懂事情，不懂禮貌，這是客人呀！”

X右手拿起雞毛撢子，開始要驅趕那黃花斑的動物。它微微將頭轉向,兩眼射出綠光，不動。X突然領悟，之後頹然的倒向靠背，左手中的香煙灰撒了一地。無語。

阿姨回來了，她是小兒科專家。

她悄悄叫X進了另外一間屋子，關門，夫婦兩個說了一會兒。

“很抱歉，本來要請你吃晚飯，阿姨家出了點事情，沒有時間了。”

”是這樣，我弟弟被抓進去了，他不懂事情，和紅衛兵對抗，我們要去處理。”

阿姨是上海大資本家的閨秀，標致利索，從不說一句廢話，像是現代社會型知識分子事業型的林黛玉醫學教授。

“死了很多，真的很多，昨天又跳樓了一對夫婦，他們還腰藏著黃金。”

“抄家的時候，我老父親不動，躺在床上，他們就拿棍棒猛擊他的頭。呀，好可憐，
差點就死了，之後弟弟就拚命打起來，他打他們三個，於是他就被抓了。”

電話響起來。

“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老X，您先留這兒吧。”

X看著我，沒有說話，他掏出一包香煙，遞給我：

“我這裏還有，今晚，今夜是夠了。”

“夠了！已經夠了！我已經夠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