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手天使

生命中的缺口,仿若我們背上的一根刺,時時提醒我們謙卑,要懂得憐恤。
正文

飄零者

(2004-12-10 08:57:21) 下一個

(此篇曾發表於“青年作家”)

    下班後,在趕往短途火車站的匆忙與擁擠中,波揚突然說:“該給塞勃發封EMAIL,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找了兩個靠窗的座位坐下,火車緩緩地啟動了。窗外空曠的田野在極淡的桔色的夕陽中,呈現著入冬以來第三次雪暴之後的嚴寒與寧靜。望了一眼波揚,他正將額頭抵在窗玻璃上,向外望去。

    塞勃是波揚在多大讀物理博士時的同學。博士畢業後,波揚說了一句對科學不再有興趣了,就開始四處找工作,最後進了一家金融軟件公司做投資風險分析方麵的軟件開發。塞勃似乎也沒有興趣成為物理學家,但他談論的多,行動的少,最後迷迷糊糊,別無選擇似地與多大簽了做博士後研究的合同。
    但他們始終保持著學生時代的親密友誼。我後來發現波揚同我約會時去過的LITTLE ITALY和MILANO全是他們舊日遊蕩的老地方。

    波揚是德國人,我是中國人,我們在北美這塊自由的土地上嚴謹地生活著,工作著。我們的朋友塞勃,生長於法國巴黎的猶太人,說著帶有濃重法國口音的英文,興致來時,更會揚起一隻胳膊,講上一大串純粹的法文。我們的家因他的來來往往而充滿了法國葡萄酒,法國CHEESE,法國在歐洲戰爭史上大大小小無數次的勝利與日爾曼民族夢般的音樂。
    周日的午後,如果有人敲響我們的家門,那一定是塞勃,胳膊下夾著一瓶紅葡萄酒。波揚立刻開始做他最拿手的土豆沙拉,我去買一根還溫熱的麵包棍,幾樣CHEESE和一些水果。然後我們就在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美妙中漫遊。從天才歌劇家理查德.瓦格納的最後一部歌劇<<帕塞法>>到尼采的赤子情懷,再有一兩百年前發生在德法兩國間的數十場持續了數天的戰爭。
    這樣的時光,塞勃是激昂的快樂的。
    另外的時候,塞勃會抱頭抱怨他的工作,老板愚蠢,同事乏味,前一天晚上在LITTLE ITALY泡到淩晨三點鍾。
    偶爾塞勃會帶來一封他的媽媽和妹妹一起寫給他的信,告訴我們這一次她們推薦他看一部名叫<<性與城市>>的科教片。因為塞勃至今沒有女朋友,她們認定塞勃是同性戀。
    波揚認同塞勃所感到的文化衝突與失落,但他認為這裏有更多的機會和更簡單的生活方式。波揚總是鼓勵塞勃換一份工作。我可以理解這兩個來自歐洲的博士所經曆的歐洲人文情緒與北美商業文化的慘烈碰撞。塞勃的夢中情人該是徜徉在塞納河畔洋溢著自然氣息的長發女子,穿梭在北美大都市水泥森林中的白領麗人尖細的高跟鞋隻能踏碎他的夢吧。
    這樣的交談,令我欣慰的是生為獨子的波揚有塞勃這樣親密的朋友,從而體會到手足的關愛與信任。
    我們就這樣快樂又憂傷地過著一個又一個簡單的日子。

    直到那個九月的早晨。在往辦公室去的電梯裏,一位西裝筆挺的男人,激動不已地對著我和另一位乘客揮著手臂說:“比電影還清晰,可以看到飛機最細小的碎片迸濺開來,真是可怕。”我微笑著彬彬有禮地對他點點頭,心裏想:在這棟銀行大樓裏,還真難得見到一位對一部電影動真表情的人。
    進了辦公室,所有的人都在會議室裏看電視。一個小時後,大家在恍惚與恐怖中被疏散回了家。

    生活變了,變得沉重了。對失業的擔憂遠遠超過了對失去生命的擔憂。
    直到聖誕前夕,我和波揚才想起已經有三四個月沒見過塞勃了。本想約塞勃一起過聖誕,波揚打了電話過去才知道塞勃已經決定去以色列過聖誕節。我們應邀去LITTLE ITALY給塞勃送行。在酒吧的角落裏,塞勃和他的朋友們吵成一團,關於複仇,關於正義與真理,卻是充滿了暴力和民族主義情緒的言論。
    我和波揚牽著手,坐在角落裏沉默著。

    美麗的聖誕夜,當我們仰頭望著雪花漫天地飛舞在寂靜的蒼穹中,我們想像著在遙遠的沙漠裏,塞勃過著一個火熱的聖誕節。

    直到四月,我們才得到塞勃的消息。他已經回到多倫多,並邀請波揚參加周末的單身聚會。
    聚會那天,波揚出門前,我想了一下,然後對他說:“別和任何人爭論,好嗎?”
    波揚係著鞋帶,說了一聲:“好。”
    我忍不住地又說:“即使你是對的,許多人卻隻想德國人怎麽能和猶太人討論什麽是真理與正義呢。”
    波揚扳過我的臉,親了一下說:“我知道了。”然後出門去了。

    泡了一杯茶,抱著我看了一半的小說,爬上床去。難得可以享受一個安靜而又完全屬於自己的夜晚。
    看了不到十頁小說,就聽到開門的聲音。我喊了一聲:“波揚!”
    波揚應著,跑上樓來。
    “怎麽回來這麽早?”我問。
    波揚“嗯”了一聲,上前來親了一下我的額頭,然後就在床前走來走去。
    我從沒見過他的臉色是那樣的青白。“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從床上爬起來,望著他。
    波揚舒出一口氣,說:“好吧,我告訴你。”

    原來,波揚一到LITTLE ITALY就發現塞勃和他的朋友們象在送別聚會上那樣地爭論著,波揚默默地聽著。後來,塞勃突然宣布他決定辭去工作,到以色列去。又說超過二十六歲就不必服兵役,但他要自願服兵役。波揚沒有控製住自己,說來一句:這是一個很荒謬的決定,暴力是不可能結束暴力的。結果,塞勃拍案而起,指著波揚的鼻子說:你和你們國家那些納粹一樣,如果我的任何親人或朋友失去生命,我會回來先殺死你。波揚起身離開,回家來了。

    我上前擁抱住波揚,輕輕拍他的背。波揚求證似的問:“我沒有錯,對吧?”
    “沒有,”我說,“因為你沒有錯,所以你不要打電話給塞勃,除非他打電話來道歉。”我心裏真的有些怕塞勃會胡來。
    波揚點點頭,臉色漸漸恢複過來。

    從第二天起,波揚就熱衷起聽電話留言,晚上無論在看多麽精彩的籃球賽,隻要電話鈴一響,就會跳起來去接電話,然後滿臉失望,看著令人心痛。兩個星期過去了,波揚還是守著他的電話,但接電話前的喜悅和接電話後的失望都已經不再那樣強烈了。
    一個多月後的一個周末,波揚接了電話後,兩條眉毛忽地跳了起來,他捂住話筒,用口形告訴我是塞勃。他們象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聊了兩句,然後就聽到波揚說:“沒問題,沒問題,星期一下班後,我們去接你。”
    掛上電話,波揚說:“是塞勃啊!他辭了工作,賣了家具,退了房子,買了下周六飛往以色列的機票。他需要一個地方住五個晚上。”
    我問:“他道歉了嗎?”
    波揚嘟著嘴,搖了搖頭。然後急急地問:“你不會不同意吧?”
    “這下兒好了,他可以炸掉我們的房子,還同時炸死一個共黨和一個納粹。”我沒好氣兒地說。
    “塞勃他不會的。”波揚的聲音裏充滿了不自信。
    我看著他,無奈地想:這個人,可不可能理解‘舍命陪君子’這句話呢?

    我永遠無法忘記塞勃住在我們家的那五個夜晚。
    那樣晴朗的初夏夜,月亮渾圓明亮,襯著墨藍色的夜空,寂靜如畫。我們的遊泳池已經清潔過了,注滿了清水,因天氣還涼,成了院子裏的一道風景。波揚打開他封藏多年的BORDEAUX,那人工永遠無法模仿的色彩和香氣在酒杯裏蕩漾開來。
    比起半年前,塞勃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眼睛裏除了慣有的迷惘,多了一份強烈的焦灼,那樣的強烈,卻仍無法遮去那迷惘。
    品著極品BORDEAUX,沉默著,微風裏飄著憂傷。

    星期六的早晨,我們開車送塞勃去機場。塞勃給了波揚和我每人一個法國式的告別禮,提著他簡單的行李,走進了安檢門。他的步伐並不堅定,但他始終沒有回頭。我不禁淚濕。
    波揚牽著我,走出機場大廳,望了望天空,他說:“男人的一生總要找到一個可以讓他傾注全部生命激情的目標,要麽是他心愛的女人,要麽是他所謂的真理。

    塞勃,海角天涯,你找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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