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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蠶: 玉秀

(2005-05-07 06:58:07) 下一個
 玉 秀

                ·小 蠶·

                 (一)

玉秀,玉花是村裏的一對雙雙。手巧,人靚。

玉秀早一個時辰降生,是大雙雙,玉花是小雙雙。兩姐妹一般漂亮,白裏透紅的臉盤,直直的鼻子,一條粗粗的大辮子盤在頭上,笑起來嘴彎彎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視著你時,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從裏麵放出,再一寸一寸地收緊,收獲讚歎。

玉秀媽喜歡顯擺,晌午時,總是當街一站,拖長了聲氣喊:“小玉秀……,小玉花……,吃飯了……”跟唱調子一樣好聽。接下來,總是玉花玉秀甜潤的回聲:“來了……”。四旺村也就正式開始歇午晌了。

“討個白族婆,當匹騾子馱”。玉秀媽就是那種裏裏外外一把手,壯得可以當騾子使喚的白族女人。她臉上身上所有的線條都是直的,人中上有一顆痣,和筆直的鼻子聯起來正好成一個驚歎號,唇邊兩道皺紋象是一個括號,括號時大時小,時尖時園,因她的喜怒哀樂而異。

玉秀媽的能幹精明利索是村裏掛了頭牌的。聽老人講她當年調子唱的好,對歌認識了玉秀她爹,可惜玉秀爹命薄,一對雙雙才落地不久就撇下家歸西了。留下家徒四壁和一對嗷嗷待哺的孩子。玉秀媽沒有再嫁,天知道她是如何東抓西撓把這兩個孩子拉扯大的。隻知道這些年的艱辛在她臉上犁出了一道道溝坎,把她全身的弧線磨成了直線。好在一對雙雙倒是出落成村裏頂尖頂的姑娘。玉秀媽賭咒發誓要把女兒們嫁到家道殷實的人家,不能再像自己那樣苦淘苦磨一世。

小小的,玉秀媽就把女兒們許配了人家,斷了村子裏小夥兒們的念想。四旺村是一個窮村,雖說依山傍水,可是水澆地不到一半,另一半地的收成全靠老天恩賜。玉花玉秀未來的婆家都在沿河下遊。男方雖說長相不好,家底卻都很厚實。玉花的未婚夫有點呆,但是家裏的獨兒子,家有三方一照壁一院磚房,公婆年邁,過門便可以掌家。玉秀比她的未婚夫大三歲,由於發育不全,她的未婚夫看上去又矮又小像個孩子,可是聽說是家裏生了一堆姑娘,他是唯一的男孩。未來的公公是吃公家飯的,在公社裏大小做個官,每月有幾十塊現錢收入不說,在他們村是一個說一不二,一呼百應的人物。

把兩個女兒的未來安頓好,玉秀媽臉上的括號也舒展了很多,眼睛和眉毛擠成了一對等號,本來筆直的腰板更直了。

本來嘛,好好的,一切都按部就班按玉秀媽的安排運作。內靠玉花,外靠玉秀,上半輩子的付出艱辛似乎可以在下半輩子得到一點補償,女兒們不用受窮,也算對得住短命的男人了。

可偏偏出了個小老鬆。

小老鬆是玉秀家緊鄰楊家的小兒子,學名叫楊學鬆。楊家生活不算寬裕,一大堆孩子。早些年孩子小時,年年吃返銷糧,年底分紅時,分文沒有,反欠隊裏一屁股兩肋巴糧款,過得拖衣落食的。這幾年孩子大了,都成了壯勞力,身上穿得才光生了些。

小老鬆自小和兩姐妹一起長大,仨小無猜,成天嘻嘻哈哈,玉秀媽倒也沒太在意。隻是近來玉秀媽突然發現似乎一夜之間,小老鬆就從一個拖著鼻涕,臉上花乎乎,髒兮兮的伢伢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夥子。身上也十分時髦地穿了件不知從哪裏弄到的軍便服。小老鬆常來找玉秀玩,玉花卻常常借故躲開他們。玉秀媽似乎嗅出了點什麽,聳聳鼻子,又似乎什麽都沒嗅出。

村裏開會的時候,小老鬆總和玉秀湊在一起。兩人有時繞著糧場上的草垛子打鬧,有時又縮到一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嘰嘰咕咕地說小話,燈影下不時泛起玉秀吃吃的笑聲,和小老鬆壓低了嗓門的啞笑。

自幼小老鬆就和倆姐妹“打成一片”,總是見他和雙雙中的一個在一起打鬧,村裏人早就習慣了他們之間這種親密,從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偶然有個把老人看著他們發點:“還是年輕人的日子過的順溜啊!”之類的感歎。當然,快嘴福亮嫂是例外,她常常對著玉秀他們指指戳戳,有一次和玉秀為了幾個工分吵架時,她竟揚言“不要讓我抓到!”。

                 (二)

這不妥終歸還是凸現出來了。連村裏最不管閑事的阿朝爺都感覺到了。那一次搶收小麥,隊裏讓所有壯勞力加夜工,糧場裏的大灶也點了火做夜宵。通常一旦大灶起了火,隊裏不到後半夜是不會收工的。可偏偏不巧,麥子剛收了一半,從鄰村借來的打穀機就出了毛病,糧架上幹了的麥子打不出來,騰不出糧架曬新麥,十點不到就收工了。在糧場裏吃夜宵時,唯獨少了玉秀和小老鬆。有人說,他們在大田的另一頭,可能沒聽見收工哨。等大家吃完夜宵,還是沒有他們的蹤影。負責做飯的阿朝爺自告奮勇留下來等他們,一麵收拾鍋灶。可是一直等到三星偏西,也不見他們的影子。

哄誰呢?背一趟麥就是爬也爬不了這麽長時間啊!第二天出工時,四旺村人臉上都抹上了了一層心知肚明的表情。可是當幾個一臉壞笑的小夥子逗著福亮嫂問她是否抓到什麽時,她卻兩眼一瞪:幹我屁事!

這事奇了!當一場子準福亮嫂、候補福亮嫂和臨時福亮嫂湊做一堆交頭接耳時,正牌福亮嫂卻悶在一邊埋頭割麥。說長道短是福亮嫂與生俱來的專利,今天要麽日頭從西邊出來了,要麽福亮嫂真的被福亮氣著了。福亮是那種三錘砸不出一個屁的老實人,平時總是砸著杆煙袋嘿嘿地幹笑。說他能跟誰致氣,就跟說日頭從西邊出來沒兩樣。福亮嫂剛嫁過來時,曾狠狠地鬧過一陣,左右覺得福亮不是她的如意郎君。日子長了,心氣兒漸漸地被福亮的不溫不火的嘿嘿幹笑熬幹了。福亮嫂把所有的能量轉而施展在信息交流和爭強鬥勝方麵,她嗅覺敏銳,言詞刻薄,利齒伶牙,在四旺村的業餘生活中是一個不可少的人物。

福亮嫂的臨陣失常,並沒有減輕人們對這類事情的興趣。候補福亮嫂們不負眾望,義無反顧,前仆後繼,添油加醋,很快就把整個事態炒得沸沸揚揚,連連出了好幾個版本。幾個回來得晚一點的女人象爭戰利品似爭奪誰最後一個見到玉秀和小老鬆。仿佛這個人有絕對權力對整個事態下結論。

                 (三)

玉秀一家沒有來上工。

一連兩天,玉秀家的大門緊閉。裏頭有時能聽到嚶嚶的哭聲。

幾天以後,大夥正在點玉米,壟上來了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是玉秀未來的公公,矮的是她未來的姑爺。大農忙天,兩個穿著簇新衣褲的人走在路上,格外招眼。玉秀的小姑爺在一身硬梆梆深藍哢嘰布的新衣褲裏顯得越發矮小笨拙,臨時洗白了的臉上擦了一層油,在烏黑的脖子的襯托下活象是帶了一付麵具。他穿著大了好幾號的新鞋,被他爹拖得踉蹌著往前走。少頃,兩人消失在玉秀家緊閉的大門洞裏。

玉秀要出嫁了!

消息很快就被準福亮嫂們的無線廣播網傳了出來,傳遍了四旺村。日子定在十天以後,玉秀家的大門也開了,玉秀媽嘴邊掛著個尖括號,驚歎號拉得長長的,忙出忙進張羅婚事。玉花也出來上工了。

玉花玉秀雖說是雙胞,長得一模一樣,可是脾性卻大不一樣。玉花溫順,玉秀潑辣。玉秀能說會道,嘴上不饒人,玉花卻是一張嘴就臉紅,她喜歡靜靜的呆在一邊聽別人說話,從不隨便插嘴。這事以後,她就更不愛說話了。整天地著頭,默默地做著手裏的農活。小老鬆也蔫了。他一個人離大夥遠遠的,狠狠地揮動著手裏的鋤頭。象是要把心裏的悶氣都埋進地裏。

玉秀卻不見出來。聽說是被她媽反鎖在屋裏了。除了有人讚揚玉秀媽處理事情快刀斬亂麻,幹淨麻利以外,村裏人的話題也漸漸轉移到別的事情上了。

入夜,忙了一天的四旺村開始平靜下來。連村東池塘邊的大楊樹都似乎都已昏昏睡去。離婚期隻差三天了,玉秀家院裏一片死寂。

“小玉秀!你這個沒良心的啊!……”

玉秀媽突如其來的一聲哭喊打破了四旺村的寧靜。玉秀不見了!消息像池塘裏被一塊石頭激起的漣漪迅速向四下傳去。玉秀的房門虛掩著,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箱子裏少了一套她從會捏針就開始縫製的一套嫁衣。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平時鎮定自如的玉秀媽慌得像掐了頭的蒼蠅直在地上打轉轉。

“去小老鬆家看看!”被吵起來趕來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提議。

好事的人帶回來一個更令人不安的消息:小老鬆也不見了!大家開始感到事態的嚴重。可能性隻有兩個:他們不是私奔,就是。。。殉情了!這在四旺村不是沒有發生過。十年前一對男女,因為私定終生,遭到家裏老人的反對,就雙雙吊死在後山頂上。玉秀沒有拿走家裏任何值錢的東西,隻帶走了一點吃的。想到這一層,玉秀媽肝腸寸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四旺村的壯勞力都起來了。大家點起鬆明火把,分幾路向後山尋去。

後半夜了,月落星稀,找人的隊伍漸漸回來了,沒有發現倆人的蹤影。得信趕來的玉秀婆家的一彪人馬拿著扁擔,趕到通往四鄉的路口攔截,揚言要敲斷小老鬆的腿。

這一夜折騰得不善。

天亮了,精疲力盡的人們陸續回家補覺去了。隻有玉秀媽還在堂屋裏抽泣著。玉花也在灶前抹眼淚。親家翁在玉秀家的灶房裏吧噠吧噠抽著旱煙,一言不發。

中午時分,派往客運站的人回來了,說沒有見到他們。這一帶就這一趟班車,看來他們沒有遠走。親家翁突然站起身,甩下一句話走了:人不要了,彩禮必須退還!

兩天過去了。玉秀媽央了一幫子後生,把玉秀可能去的地方又篳了一遍。依然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終於挺不住,一頭栽在床上,病倒了。

                 (四)

這天下午,福亮嫂來看玉秀媽,帶來了一個讓人驚愕的消息:她知道玉秀和小老鬆的下落!

原來收麥那天福亮嫂還真的抓到了玉秀和小老鬆。當她雪亮的電筒光照在草叢中擁作一團的一對偷情人身上時,她像一隻捕到了老鼠的貓,渾身的毛都因為勝利而顫栗著。早幾天,她就注意到他們倆兒常常離開大隊背麥子的人群,岔到這條小道上去。

“不要臉的東西,你們還有什麽好說的?”福亮嫂一手叉腰,像一個古代攻克了城池的武士,把自己的敗將踩在腳下,居高臨下冷笑著說。

“嫂子,你放我們一條活路吧,下輩子變牛變馬報答你的恩德!”從羞愧中清醒過來得玉秀淚流滿麵,爬了幾步,一頭跪倒在福亮嫂腳前。

“嫂子,你也是個苦命人,玉秀和我不想再走你和福亮的路!救救我們!”小老鬆也跪在了玉秀的旁邊。

……

這句話擊中了福亮嫂的軟肋。本想大大的發揮一頓的福亮嫂突然泄了氣。勝利的喜悅被衝得蕩然無存。眼前的這一對哭成一團的偷情人不再像戰利品,一下子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造孽啊……”

半餉,福亮嫂仰天歎了一口氣,眼前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那是她年輕時的相好。多少年了,福亮嫂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他,此時才發現他始終躲藏在心底的一個角落裏,這會兒又浮了出來,怨怨的眼光紮得她心裏一陣陣隱痛。

“你們走吧!”福亮嫂移開電筒,抽身走了。

一連幾天,福亮嫂都沒有睡好覺。那幽幽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所以那天夜裏,小老鬆來求她幫忙搭救玉秀時,她竟神差鬼使地答應了。現在玉秀和小老鬆都在鄰村福亮嫂的二妹家。

                 (五)

玉秀的婚禮還是辦了,是和小老鬆。

婚結得很草率,隻是請了村裏幾家近親擺了兩桌,在門窗上貼了點紅而已。

結婚的第二天新娘新郎就下田了。他們一無所有,還有一大筆債要還,那就是玉秀媽收原來那個小姑爺的定金。

村裏再也聽不到玉秀媽叫玉秀玉花吃飯,開會時也聽不到燈影下玉秀吃吃的笑聲和小老鬆壓低了嗓門的啞笑了。

為了掙錢,玉秀兩口兒上了瓦窯。

到瓦窯出瓦是最苦最累的活。可是出一窯瓦除了工分以外可以額外拿到五毛錢。這可真不是人幹的活,窯膛沒有涼透,又悶又熱一片漆黑。人進去就跟進了煉獄似的,兩分鍾就出一身透汗,十分鍾就口幹舌燥,呼吸困難,還得背著七八十斤重的瓦往上爬。壯勞力一天下來也撐不下兩窯瓦。玉秀和小老鬆卻連幹三窯。一天下來,累得渾身跟散了架似得還不說,全身隻剩下牙和眼珠子是白的。

玉秀和小老鬆似乎一下變老了十歲。他們沒日沒夜地忙,要在年前還上那筆彩禮。玉秀白嫩的皮膚被瓦窯裏的黑煙灰染得黑一塊花一塊,指甲縫裏嵌的都是黑煙灰。小老鬆臉上連毛孔裏都填滿了黑灰,顯得十分憔悴蒼老。兩個人臉上再也見不到往日那種由於浸泡在愛情裏而綻開燦爛的笑容。目光也因為勞頓而變得呆滯。如果說愛情是花,那美妍的花期是那麽短暫,如果說愛情是樹,那它必須接受生活殘酷的磨礪。

幾個月以後,玉花也出嫁了。和玉秀的婚禮不同,玉花婆家來了一大隊人,娘家擺了十幾桌,婆家擺了幾十桌,十分風光體麵。

接親的隊伍臨出門時,玉秀媽拉著女兒哭得死去活來。

玉花哭得死去活來,玉秀也哭得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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