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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雨:暖冬

(2005-04-29 06:59:43) 下一個

暖冬

                        ---楓雨

 

雪芝今年冬天準備去澳大利亞過。這個想法早在夏天的時候她就開始籌劃了。雪芝和文山說,阿文,波士頓這個鬼地方冬天實在太冷啦!你今年一定得陪我到一個暖和的地方過冬,我不想再看見雪花啦!

 

文山就笑著說,你當初不是吵吵著要到一個有真正冬天的地方來嗎?現在可好,剛從家鄉來幾年啊?就又不想啦?

 

雪芝也笑起來。她是想起七年前,文山被公派留學。雪芝就對文山說,你一定得帶我去,我還沒看到過雪花呢!雪芝是生在四季如春的昆明,和文山這個從東北來的研究生愛在溫暖花開的廣州,那份甜蜜溫馨自不必說,可是,雪芝每次聽文山說起他老家的白色冬天,那些錘子都敲不破的凍餃子,什麽雞鴨魚肉白菜酸菜統統放在院子裏的一口缸裏那就是天然的大冰箱,她就心裏癢癢的。新婚之夜,她對文山說,你一定要讓我看到真正的冬天!

 

十個月後,當雪芝第一腳踏上美國波士頓的土地,那年的第一場雪正漫天飛舞。雪芝一把摟住文山的脖子,使勁地吻他,吻得文山臉通紅,周圍的人們都微笑地看著他倆。突然,雪芝停住了,有一粒輕盈的冰晶落在了她的唇上,她舔著嘴唇,感到一股清涼的甜味。是雪!雪芝激動地大叫:“阿文,這是雪嗎?這就是雪花嗎?” 她抬起了頭,張開手臂,盡情擁抱著這些美麗的白衣天使,在她的眼睛裏,這就是天使,是自由的,神奇的天使!雪芝相信,她們會保佑自己從此有一個嶄新的天地,展開一片銀色的夢啊!

 

此後兩年裏,每當有下雪的日子,雪芝都會不顧寒冷,拉著文山在雪地裏走走。他們有時候在校園裏堆雪人,打雪仗,儼然兩個快樂無憂的孩子。那些日子,雖然清苦,可是,雪芝和文山都覺得是最幸福的時光。

 

兩年後,他們有了孩子,雪芝不能出去玩了。那年冬天,她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在他們租的那間小房間裏看雪花。她輕輕地對懷裏的嬰兒說:小雪啊! 你看到了嗎?外麵那飄著的是雪花啊!多美啊!和小雪一樣!小雪快快長,長大了媽媽帶你去堆雪人啊!小雪看著外麵的世界,沒有任何表情。雪芝就笑著說,你怎麽這麽嚴肅啊!告訴你啊,媽媽可是直到二十七歲才看到雪花的呀!你多幸福!一生下來就看到啦!你還不滿意咋的?哦,你是想讓爸爸陪著我們一起去玩雪,對吧?唔,爸爸忙啊,沒辦法,要是不忙,我們倆就得喝西北風啦!不管他,有媽媽陪你呢!小雪快快長大吧!

 

幾年過去了,小雪的確長大了,可是,雪芝卻不能和她去堆雪人。因為又有了小冰。那天,下雪了,小雪嚷嚷著要出去踏雪,雪芝板著臉說,不行,你自己一個人出去不安全。萬一摔倒了怎麽辦?等爸爸回來再去吧!

那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啊?

雪芝歎口氣,她也不知道文山什麽時候回來,自從他們買了這所房子,文山好像更忙了,每天天不亮就走,回來的時候,經常是暮色已經降臨。雪芝白天忙碌著兩個孩子,倒也不覺得,可是,晚上伺候好孩子睡了,她一個人默默地等著文山,常常坐在窗前,望眼欲穿。那時候,她的心裏就像被人掏空了,空得像山穀,仿佛能聽到回音。雪芝和文山說,你能不能換個工作?文山無奈地回答,那怎麽行?我現在身份還沒有解決,全靠這裏給辦呢!再說,我們現在買了房子,要是換工作,要是萬一找不到好的,房子的錢怎麽辦?你和孩子怎麽辦?

 

雪芝不作聲了,她知道文山是不能動的,自己和孩子都指望著他呢!雪芝於是緊緊抱著文山,說,要不,我也去找個工作吧?我在國內有會計證。文山輕輕撫摸著雪芝的手,說,你現在的身份,工作也不好找的。

我可以找個中國人的公司,他們好說話的。

中國人的公司?他們就會欺負中國人。工資給得很低,員工也不敢說話。再說,你去上班,咱們兩個孩子誰管?一個月交給保姆的錢,也許比你的工資還多呢!

可是我在家呆煩了!雪芝突然大聲說,掙開了文山的手。

文山一怔,看了雪芝一眼,剛想發怒,看到雪芝眼裏閃爍的淚花,他的心又軟下來,拉起雪芝的手,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沒有時間陪你,對不起。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等再過幾年的,等孩子們大點兒,我們的身份也解決了,我們就好過了。到那時,我到冬天就休假,我們一家去滑雪,好不好?我小時候還是地區速滑隊的運動員呢!正經有根底。回頭我教你!

你這話當真?

瞧你說的,我還騙你不成?

那好,我就再聽你一次。不過,你每天還是盡量早點回家嘛!人家想你!雪芝倒在文山懷裏,鼻子卻有點酸。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盡量爭取的。不過,文山一邊親著雪芝的臉,一邊說,有兩個可愛的孩子陪你,你還會寂寞嗎?

那不一樣嘛!雪芝嬌嗔地說,把文山抱得更緊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文山並沒有早回家,天天還是早出晚歸。雪芝就安慰自己道,再等等吧,等我們綠卡批了,等孩子大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後來,他們的綠卡終於批了,那年小雪六歲,小冰三歲。雪芝高興極了,對文山說,今年你可以休假了吧?文山卻搖搖頭說,不行啊! 現在經濟不景氣,正在裁人呢!我要是休假,就不一定能回來啊!再等等吧!小冰還太小,不能滑雪。等他象小雪這麽大,我們就省事多了!

 

轉眼又是兩年過去了。文山已經升為部門主管。一個周末,當文山在夏天的時候告訴雪芝今年冬天準備休假,帶孩子去滑雪的時候,雪芝卻不怎麽興奮了。她想了想,說,我們要不去迪斯尼吧?孩子們還沒去過呢!

去那裏很貴的!再說一個星期都玩不過來,還是等孩子再大點再去吧!

那去西部,我還沒去過呢!

怎麽啦,雪芝?文山皺了一下眉頭:不是咱們早就計劃好了去滑雪的嗎?我教你的啊!我呀,這麽多年沒滑了,還真挺癢癢的呢!我們去三天,怎麽樣?

你不能多休幾天?

可以是可以,可是,休那麽多天幹嗎?在家裏呆著我難受!

話一出口,文山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他趕忙閉口,偷眼看著雪芝。雪芝卻好像沒有察覺什麽,若有所思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說給文山:

你要是多休息幾天呢,我們可以找個遠點的去處;少休息幾天呢,我們也可以找個近點的地方。唔,這事情得好好研究研究。我上網去查查,哪裏好玩,都要多少天,多少費用。

說著,雪芝就站起來,徑自上樓上去“研究”了。把文山一個人晾在那裏。文山剛想跟上樓,這時候小雪和小冰跑過來,要文山和他們去後院的遊泳池遊泳。文山說,好,叫上媽媽,咱們一起去!

不要叫啦!媽媽在工作。她工作的時候,不讓我們打擾的!小冰說。

工作?文山愣了一下,然後笑著對兒子說,你媽媽不工作。

是工作,媽媽和電腦工作!小冰認真地說。

小雪也插話道:媽媽是工作的!有一次我和弟弟要媽媽陪我們捉迷藏,她還吼我們呢!說她工作的時候,不許打擾她的!

是嗎!我去看看。不知為什麽,文山心裏有點疑惑。

文山上了樓,走到雪芝身後,說,走,咱們去遊泳吧!

你去吧!我正找冬季旅遊信息呢!雪芝認真地盯著屏幕。

文山看了一會兒,都是從古狗裏刨出來的旅遊風景區,娛樂場所。文山放心了。他於是一麵換衣服,一麵說,那你可得好好找找,今年的冬天計劃可就交給你啦!

那是!雪芝自信地說,保管給你一個可行性計劃。

文山樂嗬嗬地下了樓,一手拉著一個孩子,下了水。

 

文山和兩個孩子正在遊泳池裏打水仗,雪芝拉開後院門,朝他們喊:咱們去澳大利亞吧!

什麽?文山正和孩子嬉鬧,沒有聽清。

我說,我們今年冬天去澳大利亞!雪芝手裏拿著浴巾,走過來。

啊?文山接過雪芝遞過的軟綿綿的浴巾,抹了把臉上的水,愣在了那裏。

 

冬天終於來了。今年波士頓的冬天來得遲,也比以往都暖和。都快聖誕了,還沒有下過一場雪,雪芝開車送小雪上學的時候都不用戴手套。今年真夠暖和的!

 

離文山休假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文山問雪芝,你真想好了?我們不去滑雪了?雪芝點點頭。

 

還有三個多星期休假的時候,文山又問雪芝,你真決定了?可別後悔?雪芝堅決地說,不後悔,我明天就去訂機票。你這回可別變卦!

我當然不會,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我被裁了。

你怎麽一張烏鴉嘴!雪芝瞪起了眼睛。

好好!我不說了!文山笑道。

 

還有一個星期啦!還有一個星期雪芝一家就要去澳大利亞度假了。為期十天。小雪和小冰早就坐不住了,天天纏著雪芝問那裏什麽樣子?刮大風嗎?有這裏冷嗎?要不要穿棉襖?雪芝笑著說,那裏啊,可暖和了,不用穿棉襖,爸爸和小冰天天穿短褲,媽媽和小雪可以天天穿花裙子呢!那裏沒有雪花,今年呀,我們要過一個暖冬啦!

 

好呀!兩個孩子蹦起來。

 

晚上,天還沒黑呢,文山回來了。雪芝說,哎呀!今兒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是不是因為要度假,你也心裏長草了啊!可別讓老板看見。

文山無聲地笑。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雪芝,她神色緊張地問:

……沒事吧?

沒事,隻是……我,我恐怕不能和你們去澳大利亞了。

什麽?雪芝沒聽懂。

公司今天通知我,讓我去加州開公司年終會。

雪芝怔怔地看著文山,文山趕緊說:

這個年終會是每年公司高級人員才能參加的會議,既是總結,又是和全國各地主管以上級別人員交流關係的大好時機。總裁也要出席的。所以,非常重要…..

文山偷眼看了雪芝一眼,他深知妻子的脾氣。他想好了,如果雪芝衝她發火,他也一定忍著,誰叫自己臨時變卦呢?等她消了氣,再給她一些補償就行了。可是出乎文山意料,雪芝並沒有要發怒的意思,她隻淡淡地說,我明白,你去吧……說完,就去盛飯。

文山心裏有點疑惑,心想大概雪芝是不願意在孩子麵前吵架,等孩子睡了,再“火山爆發”。那自己豈不是更慘!還不如現在就解決了。他知道自己理虧,他知道妻子等這個全家的假期等了好久了。在雪芝把飯端給他的時候,文山充滿歉意地說,芝,對不起......這次實在是……要不,我們明年夏天去迪斯尼!我一定…..

再說吧。雪芝打斷文山的話,不介意地說。還對文山笑笑。文山有點奇怪了:你不怪我嗎?

怪你幹嗎?你的職位才是最要緊的。

你真這麽想?

當然。

那我就放心了。文山舒了口氣,繼而和雪芝大談起來:我跟你講,這個機會可不是隨便什麽人才能去的。你想,總裁和高級主管都去,那開銷還能少得了?我也是混了這麽多年才爬到這個級別呀!聽說,會議期間名堂可多了,有好多開眼的呢…..

雪芝靜靜地聽著,嘴角泛著笑意,那神情,文山很熟悉,打他一認識雪芝,就經常看到這種眼神:崇拜的眼神。每當看到這眼神,文山就會有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也會更愛妻子了。

他又看了一眼雪芝,突然覺得,她今晚的眼神似乎有點怪,除了他熟悉的崇拜,裏麵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麽,什麽呢?說不出。他停住了話題。問道:你怎麽了?

嗯?雪芝好像有點遊離,沒什麽啊?哦,大概這兩天準備行李有點累了……唉!我明天還得退票去,幸虧還沒出票,不然就慘了。她說著,站起身來往樓上走。

雪芝!

嗯?

你真不怪我?

不怪。

你真沒事情?

沒有。

 

文山吃完飯上樓的時候,雪芝坐在電腦旁,身邊是兩隻打開的箱子。她看到文山上來,輕按鼠標,屏幕隨即換了圖像。

文山說,雪芝,我知道你為準備這個度假費了不少心思。其實,我剛才想,也許,你不必取消機票。你可以帶著孩子去。

什麽?這回雪芝轉過身來,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是說,你可以找個朋友帶孩子去,不必非和我。

雪芝沉默了一下,然後問: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有什麽不可以?你的那個單身女友佳佳,不是前兩天還說她想去嗎?

你要是覺得可行,我倒是可以問問她。要是她不可以……雪芝試探著問:

別的朋友行嗎?

你去問吧!文山豪爽地說。

 

一個星期後,雪芝一家出現在澳大利亞的海濱沙灘上。小雪和小冰光著腳丫,正在一心一意地堆砌著他們的沙灘城堡,雪芝穿著泳裝,躺在一頂遮陽傘下。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人,這個人當然不是文山。

 

十天後,雪芝帶著孩子回來了,因為日曬的緣故,三個人臉上都黑了許多,但卻透著健康的紅潤。過了一天,文山也回到了家裏,他卻明顯地瘦了一圈。他說是會議累的。小雪和小冰還沉浸在澳大利亞動物園裏,興奮地報告給爸爸考拉熊和大袋鼠。一家人團圓,其樂融融。

 

過了新年,文山照樣上班,早出晚歸。雪芝呢,也是忙忙碌碌的,送老大上學,陪老二玩耍,做飯洗衣,清潔屋子……一切似乎都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和諧。

 

這一天中午,哄小冰午睡後,雪芝又準時坐到了電腦前。

“今年的波士頓冬天真暖和,都一月了,還沒下過一場雪,隻下了幾場冬雨……你那裏呢?”

雪芝在她的MSN上,靈巧地雙手有節奏地敲擊著鍵盤,臉頰微紅,眼睛裏閃爍著熠熠的光。

 

 

                                                                                                  20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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