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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義:河狸、全球貿易與救贖

(2019-07-29 13:02:34) 下一個

鄭義:河狸、全球貿易與救贖

2018年,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大書,書名是《皮毛、財富和帝國——美國皮毛交易的史詩》,翻譯者是馮璿。在快餐文化橫掃世界的時代,翻譯出版這部從生態環境角度解讀美國曆史的著作,我要向他們鞠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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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長達600多頁的大書講述了另類美國史,關鍵詞不是我們已耳熟能詳的自由、正義、共和、革命,而是一個小動物——河狸。沒搞錯嗎?是的,沒錯:河狸正是解釋美國如何成為一個大陸國家的關鍵詞。本書作者埃裏克·傑·多林(Eric Jay Dolin)誠實地表示,這一獨特的角度並非他首創。多年前,曆史學家、《美國史詩》的作者詹姆斯·特拉斯洛·亞當斯曾這樣寫道:“《聖經》與河狸是年輕的殖民地的兩根支柱。”這句話使多林受到震撼:為什麽是河狸?他能明白為什麽提到《聖經》,因為最後創建了美國的先民們是躲避迫害,追求信仰自由的歐洲清教徒,《聖經》是清教徒生活方式的核心,是他們的道路、真理和生命。《聖經》教義能夠為那些處於極其困苦環境中的人們啟示生命的意義。河狸重要到這種程度嗎?為什麽要把河狸與《聖經》相提並論?這個問題激發了多林的好奇心,引導他走進圖書館,走進真實的曆史。

初步的閱讀就證實了亞當斯的說法。在清教徒剛抵達美洲初期,他們最主要的收入是把從印第安人那裏獲得的河狸皮毛轉賣到倫敦,這項簡單而獲利豐厚的交易使他們獲得了生存與發展的可能。也就是說,河狸對殖民地的存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成了美國前史的關鍵一環。多林後來回憶當時的感覺:“當你找到一個偉大的書籍主題時,我感受到了那種令人振奮的感覺。……真正讓我興奮的是,我意識到我可以用皮毛貿易的曆史作為敘述的支柱,講述一個更廣泛、同樣引人入勝的故事,講述美國是如何從一個鬆散的殖民地集合體演變成一個橫跨大陸的國家。”

以河狸為主的皮毛交易,是推動北美開拓史的關鍵經濟動力,在殖民地的建立、演變以及後來美國的形成、發展中扮演著難以替代的角色。由於人類的虛榮心,由於以穿著名貴皮毛為時尚,人們殺死了數以千萬計的河狸以獲取優質皮毛。對河狸皮毛持續不斷的貪婪的追求,引發了文化之間的碰撞、財富的迅速增長,以及血腥的戰爭。為爭奪河狸皮毛交易的控製權,歐洲列強之間展開了激烈的競爭,進而引發了衝突和摩擦,使新大陸淪為一片流血的戰場。最終,瑞典人、荷蘭人和法國人都被趕出了北美。除此,皮毛交易的爭端還是引發美國大革命和第二次獨立戰爭的因素之一。隨著皮毛交易向西海岸不斷擴張,它也成了推進美國領土擴張,尤其是拓展西北邊界線的關鍵動力。

對皮毛,尤其是對名貴皮毛的沒有止境的貪婪,並非始於美洲。災難起於歐洲。經過幾個世紀的捕殺,歐洲大地對皮毛的供應能力漸漸衰退。人們為了獲得皮毛而殺死不計其數的動物。他們已經搜盡了歐洲所有的森林、草地及河流,甚至一直尋覓到遠東地區。舊大陸的皮毛動物幾乎被斬盡殺絕了。恰逢其時,新大陸出現了。歐洲人大批登上美洲海岸,他們親眼看到了多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帶皮毛動物。雖然他們的初衷大多是來尋找前往東方的新航道或金銀礦藏,但很快領悟到這是一個發財致富的新機會。印第安人提供的河狸皮毛品質好、數量大,他們不費任何力氣就能獲得價值可與數噸黃金相匹敵的皮毛。作為交換,歐洲人會給印第安人送回一些“小刀、魚鉤或其他鋒利的金屬工具”,這些就是印第安人最想要、唯一想要的。

當歐洲人首次踏上新大陸土地時,河狸差不多是這片大陸上分布最廣、最有成就的哺乳動物,“從北極凍原到墨西哥北部的沙漠,隻要是有水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有河狸”。 據估計,當時河狸的數量大約在6000萬到2億之間。河狸是一種奇妙的動物,有“自然界的工程師”之稱。河狸最喜歡的居住環境是池塘,在那裏可以躲避天敵。如果沒有池塘,它們就會自己建造。河狸具有老虎鉗一般強有力的牙齒,可以咬斷它們看中的樹木,然後拖到溪流或河穀中,用木幹、枝條、石塊和淤泥建造起堅實的堤壩,形成自己的池塘。這種小動物還是自然界的工作狂。一個河狸家庭可以在幾天之內建成一個小型堤壩,一星期左右可建成一個30—40英尺的堤壩,幾年之內能建成1000英尺的堤壩,其高度,可以達到難以想象的將近20英尺。河狸還是優秀的環境保護者。它們建造的星羅棋布的大小池塘為大量動植物提供了美好的棲息地。河狸的堤壩對水土保持和防禦洪水也有很大作用。平時可以蓄水,洪水暴發時可減輕對下遊地區的衝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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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艾伯塔省伍德布法羅國家公園河狸壩的一小段。這個世界最大的河狸壩位於加拿大艾伯塔省北部伍德布法羅國家公園南端,雖然長度在1500英尺(約457米)左右的河狸壩很多,但這條河狸壩如此之長卻令生物學家頗感震驚。據稱這是幾個河狸家族聯合打造的超級大壩,使用了數千棵樹,耗費了漫長年代。

人類沒有止境的貪欲加上市場、世界貿易毀滅了北美河狸。北美還有河狸這個物種存在嗎?有,但是不知道在哪裏。2007年2月21日,有人在紐約市的布朗克斯河裏發現了一隻河狸。這是近200年來紐約發現的第一隻河狸。

北美野牛的故事大致相同。一百多年前,史密森尼(博物)學會首席標本製作師威廉·坦普爾頓·霍納迪想確認究竟還有多少野牛幸存,結果令人震驚。調查證實:黃石公園裏還有200頭野牛,得克薩斯州最北部有25頭,科羅拉多州有20頭,懷俄明州南部有26頭,蒙大拿州有10頭,達科他地區有4頭。再加上加拿大的550頭野生野牛和256頭畜養的野牛,北美洲的野牛總數僅為1091頭。這個結果令人難以相信,因為生活在這片大陸上的野牛曾高達上千萬頭。在貿易(和戰爭)襲擊下,幸存下來的野牛僅為萬分之一。

我們談到了河狸皮毛貿易是美國開拓史的一個獨特而重要的支柱。然而,在初期歐洲人創建殖民地和後來美國立國的偉大史詩中,河狸幾乎被滅絕。美國當代作家埃裏克·傑·多林寫道:這是“一段容易被忽視的血腥年代”。

那麽,我們可以追究責任,確定誰是罪魁禍首嗎?多林沒有被政治正確的時尚所迷惑,簡單化地把一切罪惡都歸結為白種人對美洲的入侵。曆史學家的責任,首先在於尋找真相,還原事實,而不是意識形態先行。他用描述性的文字寫道:在河狸皮毛交易中,白人和印第安人雙方都認為自己占了便宜。當然,這並不是說歐洲人在交易時總是公平合理,也不能說他們對印第安人充滿尊重。交易就是交易。對白人來說,河狸皮毛賣到歐洲,其價值遠遠超過他們可能獲得的黃金。對印第安人來說,刀、斧、劍、毛瑟槍、金屬和玻璃器皿、紅色和藍色的布料,這些用大船從大海那邊運來的新奇物品極其實用。一位印第安人對一位法國神父這樣說:“河狸什麽都能換,包括水壺、斧子、長劍、小刀、麵包,總而言之就是所有東西。”這位印第安人給神父看了一把漂亮的刀子,說,“英國人完全沒有理智,他們給了我們20把這樣的刀子來換一張河狸皮。”多林寫道:“不管這是不是在講笑話,問題的核心在於雙方都用自己認為沒有什麽價值的東西換回了自己認為很寶貴的東西,因此,雙方都認為自己的買賣很劃算。”印第安人往往會把最後一張河狸皮都拿來交換,甚至連身上穿的也脫下來,赤身露體地回家去。漫長的交易史中,印第安人的需求最後集中到槍支和烈酒。這兩種東西深刻地、無可挽回地改變了印第安人的生活,並最終使他們走向沒落。這件事也不宜做政治正確式的審判,那是另一個更加血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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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雙方都認為很劃算的交易中,雙方心目中河狸的意義卻大不相同。在印第安人一方,獵殺河狸不過是取得生活必需品,其皮毛不過是防寒的衣裝。相反,西方人把河狸皮毛視為一個人社會身份地位的象征。高品質的河狸皮帽子成了所有帽子中最昂貴也是最受青睞的。從一頂河狸皮帽子的尺寸和形狀中,一眼而知其擁有者的地位。因此,河狸皮交易規模的迅猛增長先是給歐洲河狸帶來了致命打擊,接下來蔓延到有無邊森林的俄國,最後是新大陸。

中世紀編年史作家不來梅的亞當(Adam of Bremen)認為席卷歐洲的皮毛風尚是遠比一點點虛榮心邪惡得多的問題。這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先知式地預言:“我們會遭到天譴……因為我們像追求永恒的救贖一樣追求一塊貂皮。”他宣稱正是因為這種褻瀆神明的對皮毛的渴望,以及俄國在滿足這種有害無益的需求上扮演的角色,才使得“追求奢華虛榮的致命罪惡”充斥了整個西方。

多林在自己的大書裏譴責了人性的貪婪,同時也為後來的研究留下了其他解讀線索。幾千年來,印第安人都是靠捕殺河狸來獲取食物和衣裝,但他們隻殺死能夠滿足自己需要的數量,從不囤積,也不用於交易。正如曆史學家威廉·克羅農(William Cronon)觀察到的那樣:“之前印第安人幾乎沒有任何理由去捕殺有限數量之外的動物……殖民時代以前的交易奉行了一種無意識的動物保護主義,這種保護不是源於先進的生態環境意識,而是因為印第安人對於‘需求’的社會定義是有限的。不過,從歐洲人那裏獲得商品的機會打破了原本的等式,也改變了印第安人原本關於‘需求’的定義。”當他們發現歐洲人想要用自己的商品換取的就是這裏很常見的皮毛的時候,印第安人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事業中去了,這無疑會給當地的動物造成巨大的損害。

——好了,從環境保護角度,我們開始接近問題的核心:商品化、市場、大市場界貿易。如果人們隻是為維持生存而捕殺河狸,就象印第安人在千百年來所做的那樣,如果沒有皮毛貿易,沒有遠程貿易,北美河狸就不會遭到種群滅絕。遺憾的是,河狸的悲劇並未閉幕,反而於今愈演愈烈,比如象牙、犀牛角、紅木……

最新的悲劇上演於亞馬遜河熱帶雨林。亞馬遜雨林是目前地球上僅存的最大的森林係統,有“地球之肺”的美稱。但全球市場的繁榮,使得一切保護努力歸於失敗。一份巴西國會的官方報告指出,亞馬遜雨林的麵積每年減少52,000平方公裏(20,000平方英裏),是上一次(1994年)官方公布數字的3倍。以這個速度計算,亞馬遜雨林會於2050年前消失。原因與美洲河狸之滅絕一樣:國際市場、遠程貿易。國際市場價格的不斷上漲,使得焚燒砍伐森林而改種大豆、油棕櫚、能源玉米的趨勢難以遏止。在亞馬遜雨林注定的悲劇性命運中,一條聯通太平洋、大西洋的跨洋公路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這條全長2590公裏,連接了亞馬遜雨林核心地區和秘魯三座海港的跨洋公路,降低了運輸成本,促使遠程貿易飛速增長。在世界市場、全球化的凱歌聲中,亞馬遜雨林在劫難逃了。

我無意反對全球化、地球村,隻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懷疑。從資源與環境這一獨特角度(也許是最基本的角度)來看,全球貿易具有一種無止境攫取資源,高速耗盡生態容量的可怕功能。如果不能在某一臨界點停步,它能吸盡地球的最後一滴血。

人的欲望中包含著許多相反的素質。除了貪婪、自私、欺詐、冷酷、仇恨、好逸惡勞等負麵素質,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如善良、憐憫、同情、高尚、愛、對真理的渴望和對意義的追求。值得思考的問題是:市場、全球貿易背後的第一推動力,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

亞當斯曾如是說:“《聖經》與河狸是年輕的殖民地的兩根支柱。”曆史已經證明,連《聖經》都未能阻止北美河狸被屠戮殆盡的悲劇,那末在日益世俗化(即貪欲化)的當今之世,人類還存在任何救贖的可能嗎?

2016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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