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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覓》(十)

(2004-08-18 18:46:16) 下一個
敏子覺得實際上自己並不需要非常優裕的物質環境。那種環境她早就有過。有﹐是命﹐後來沒有了﹐也是命。優裕也罷﹐艱困也罷﹐時間和生命一樣流逝﹐悟性和認識一樣提高。人們在灌風漏雨的屋子裡不免盼待一間不灌風不漏雨的屋子﹐在饑寒交迫中永遠盼著衣暖食飽﹐那是基本生存條件的缺乏帶來的心理需求﹐一旦如願以償﹐馬上覺得那遠遠不是人所仰望的幸福。敏子一點也不稀罕﹑不喜愛傢俱﹑床單﹑緞被﹑窗簾以及不鏽鋼的廚具等等﹐也沒有興趣去精挑細揀合意的拖鞋﹑好看的桌布什麼的﹔隻是由於小芳母女興致勃勃﹐她才湊趣而去﹐跟在後麵對她們替她選中的項目一概叫好。隻有衣穿﹐她才稍微有點要求有所選擇﹐因為衣穿所傳遞所呈現的是一個希望被別人見到的形象﹐這裡就有了個人特性的一切徵象。敏子是一個女性﹐這種自我意識曾被沖走淹沒了大半輩子。在鄉下﹐她像所有農民一樣露臂露腿﹐蓬頭跣足﹐開河挖井﹐挑擔抬槓﹔男女之唯一不同在於裸不裸著上身﹐而到冬天﹐就完全一樣了。一到上海﹐一返回正常生活﹐一走在街上﹐一接觸文革後開始豐富多彩起來的社會﹐一介入上層人士圈子﹐敏子的女性自我意識就即刻恢復。她本來就不是一個男相十足﹑丈夫氣多於脂粉氣的女人﹔即使她的生命元素中也有陽剛的色彩﹐但那是潛隱得很深的質地﹐並不顯示在體徵的表象之上。她選衣服﹐跟小芳不同﹐小芳不厭其煩﹐橫挑豎揀﹐猶豫不決﹐還要問張三問李四﹐最終選中的無非是比較流行的顏色麵料和式樣﹐雖然穿在身上也別有風韻未見輕佻﹔敏子則是不動聲色﹐慢慢走幾圈﹐眼睛一路掃視﹐然後拿下就買﹐試也不試﹐回家一穿﹐小芳就叫喊起來﹕“你怎麼這麼內行﹗太合適了﹗”“你身材標準。一般來說﹐西褲最難買。每個人什麼地方大什麼地方小都不一樣。你的怎麼就像定做的一樣﹖ ”敏子淡淡一笑﹐說“我懶得挑揀。瞎貓捉住死老鼠罷了。”小芳不信﹐“騙人﹗瞎貓捉死老鼠﹐哪能一伸爪就逮得一隻﹖你好眼光﹗”敏子說﹐“好眼光也沒寫出一首詩來啊。你不要太沒自信了。憑感覺。像你寫詩一樣。”小芳疑疑惑惑地說﹐“不一樣啊。詩是精神裡的東西﹐衣服是物質的東西。”敏子說﹐“那我可能說錯了。”其實她沒有說錯。不信就看看從香港麵見大舅舅回來後的敏子。在公共場所﹐很多人都誤以為她是演員﹐或是搞藝術的。敏子衣服皮鞋不多。夠穿就行。她不著意妝扮﹐需要出席的正規場合也不多。她沒有那種一入人群就渴望吸引大眾視線的心願。她不要別人欣賞。更不要男人欣賞。 小芳沒有允諾搬來同住﹐一使敏子意外﹐二使敏子失望﹐三使敏子對她刮目相看。小芳畢竟不同凡響。她並不垂涎雅靜舒適的住處﹐寧願跟母親擠在無法接待來客的寒酸陋室裡。這就是詩人之所以為詩人了。在敏子眼裡﹐小芳是美麗的。雖然她並不精於把自己妝飾成更動人的女性。敏子明白﹐這是因為小芳從小缺乏這方麵的啟蒙環境和誘導榜樣。打從小女孩開始小芳就是補丁衣褲﹐雖然乾淨整潔﹔而整個青春萌動的歲月﹐她都在胼手胝足汗流滿麵的勞苦中度過﹐唯一的親人媽媽也是始終以男性的勞力支付和生存奮鬥打發著她的女性生涯。在小芳回城之前﹐她們家連一瓶稱得上化妝品的東西都沒有﹐僅有的是幾分錢一個裝在蛤蜊殼裡的潤膚油脂。小芳內心的詩情歌吟是她的精神飛升閃發的光彩﹐不能使她擅長於世俗生活的細節。而敏子則不然。媽媽﹑幾個姨母尤其是五姨﹑陳煙波老師﹑柳葉舟老師﹐等等﹐都曾以高雅合宜的女性裝束在幼小的敏子麵前閃來閃去﹔在香港生活的幾年﹐女子寄宿中學的師生們﹐街上的時裝榜樣﹐都曾不經意地在敏子心裡留下烙印。所以敏子有著近似本能的審美眼光和選擇標準﹐一直使得小芳嘖嘖稱奇羨艷不已。 不久之後﹐敏子就察覺﹐小芳不搬過來定居﹐是出於更為深遠和實際的考慮。雖然敏子決定與小芳各睡一間分門獨立的臥室﹐雖然小芳白天通常出去上班或進行別的活動﹐但兩個人一起生活﹐精神上就得分出一半給另一個人﹑或兩人一起支配。這時﹐靜夜獨思的機會就沒有了。敏子需要獨處﹑獨對和獨思﹐這將減少許多不必要的情緒活動﹐例如不得不考慮是否冷落了對方﹑是否需要陪她說說話以及觀察什麼時候最好讓對方有獨思的機會等等。敏子還沒有考慮到小芳將會有的許多熟不拘禮的人來人往﹐以及小芳那獨特的放誕無忌的行狀。 小芳拿來她的全部藏書。“這些書﹐百份之九十是你家的。上麵有你爸爸的名章和藏書印。郝企之斷定說﹐圖章﹐全部是一個叫陳巨來的金石家的傑作。你聽說過陳巨來嗎﹖還有﹐印泥﹐都是極品。你看﹐這麼多年了﹐紙都變黃了﹐那硃砂的紅色還是這樣的新鮮明艷。他就是這樣說的。” “他怎麼知道是陳巨來的作品﹖”敏子認識這位金石大師。 小時候﹐爸爸常帶敏子去富民路陳的寓所“安持精舍”﹐一邊看他刻印一邊與他閑談。陳伯伯刻印﹐一手持刀﹐一手執印﹐根本不用刻字店裡那種固定印章的木架。他工作時談興最濃﹐同時還要搖晃椅子﹐使自己產生坐在搖椅上的感覺﹔就是這樣﹐他創作出了精妙絕倫﹑巧奪天工的金石作品。敏子忍不住要靠近桌子﹐觀看他是如何在搖晃椅子和談笑風生的情境下雕刻出那種筆筆細如遊絲劃劃內勁十足的“元朱文”圖章來的。陳伯伯對敏子說﹐“你站到我左邊去。既不擋光線﹐又可以幫我吹石屑。”陳伯伯刻一刀﹐說﹕“吹﹗”敏子就對準下刀的地方輕輕吹一口氣。一印刻畢﹐陳巨來說﹐“這是葉恭綽題扇用的名章。”接著﹐他刻邊款道﹕“埆齋安持老人治印﹐程敏子吹石屑﹐老少協力﹐珠聯璧合。敏子乃忘言幼女公子也﹐吹氣如蘭﹐誠為此印增芳乎。”爸爸看了﹐兩人撫掌大笑。他說﹐“讓我這小女兒跟你學篆刻吧。”陳巨來伯伯認真地說﹐“現在太小。再過幾年。一言為定。”然而﹐他們都未曾想到﹐幾年之後﹐陳伯伯以右派份子罪名被押送安徽勞動教養﹐爸爸則死在了流放地戈壁灘上。 書籍內文扉頁下方的印章﹐艷麗奪目﹐神采斐然﹐敏子驟見﹐既熟悉又新鮮﹐心中砰然而動﹐不禁熱淚盈眶。 小芳翻著書﹐沒有察覺敏子的情緒變化。她回答說﹐“那個郝企之呀﹐肚子裡貨色可多著哩。他什麼都知道。他是一本活字典。”接著﹐小芳又說﹐“這些書本﹐你想收回的話﹐今天就完璧歸趙了。” “不不不﹗”敏子抹抹眼睛說﹐“是爸爸送給你的。” “這些書﹐造就了我。不﹐隻能說﹐滋養了我。你讀完﹐你就也是詩人了﹗” “哪有這麼容易﹗” 敏子畢竟逐一認真讀了。 小芳又代敏子向郝企之借書看。 用心地讀著這些家裡有過的﹑知道書名和作者的以及未知未讀的中外不朽文學名篇﹐敏子就回到了她原先浸沉其中的精神世界。十幾年的顛沛流離﹑饑寒勞苦誠然永世難忘﹐但那個漫長階段在知識增補上是一片空白﹐是空白就容易跳過﹐因而不會成為前後精神天地貫通接續的障礙。敏子一開始接受那些偉大胸懷﹑純真感情﹑雋永思想﹑佳妙構思﹑清新文字的擁抱﹐就即刻返回了爸爸曾經攜著她的小手帶領她進入過的﹑馬主任和小郭一邊醫治她的斷腿一麵繼續引領她重返的那個妙境﹔那裡不是脫離塵世人間的仙界﹐而是揉合了人性的真正特質進而昇華成為最純淨最明亮的穹蒼﹔在那裡﹐人們可以看到找到千百年來人類從自身思想感情中淬煉提取而得的一切精華﹐猶如銀河星係﹐熠熠生輝﹐照亮一切有靈性的生命﹐使他們不會迷失自己﹐迷失世界﹐迷失方向。它們又像凝煉而成的一把鑰匙﹐把敏子那久關緊閉的心靈大門呼啦啦一下子打開了。 敏子的內心躁動不安了。 從小到大全部活躍穿行於心靈的所有思緒和情愫都復活了。 所有經歷過見聞過的世事人生﹐都從敏子心中眼前一一閃現。 敏子不能不坐下來提筆寫作。 開始﹐她試寫較短的散文。 她寫隨感獨白式的情緒表述和思緒記錄﹐或因景或應時﹐或談人或議事﹔也有生活片斷的追憶﹐也有對特定人物的描繪。由於中國社會那個時候正處於洪荒時代乍過的解凍寬鬆間隙﹐各方麵的思想和膽量都空前活躍﹐敏子那絕無革命政治教條八股的思維方式﹐那非常獨特的細膩感受﹐那少不更事的直抒胸臆﹐那直接從生命中得來的明確認識﹐那從最本原的心靈裡湧出的語言﹐都像一股罕見的清泉﹐沖向陳辭濫調滿溢橫流的報刊﹐竟使一些慧眼尚具﹑良知未泯的編輯們驚訝不止了。敏子的文章﹐不涉及政治政策﹐不針砭時事當局﹐無關乎敵我立場﹔不是故意迴避﹐而是她心裡本就沒有那些東西。她寫人﹐人的本性表現﹐人與人的關係﹔她寫自然﹐從莽莽戈壁到小橋流水﹐人與自然的關係﹔她寫女人﹐女人眼裡心裡的女人﹐女人眼裡心裡的男人﹐女人眼裡心裡男人如何看待女人﹔她寫生命現象﹐寫出生和死亡……在那個時代和那個社會環境﹐直說自己心裡的話語﹐本身就是一種驚人的與眾不同了﹔寫出自己的真實思想﹐本身就是一種可怕的潑天膽量了﹔使用老套老調以外的詞藻句式﹐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氣質風格了。欣賞﹑發表敏子的散文作品﹐倒是沒有什麼政治風險﹔長則五﹑七千字﹐短則一千八百﹐那些清麗﹑雅致﹑獨特﹑自然﹑質樸﹑真誠﹑懇切的文章﹐一時成了報紙副刊和文學性綜合性雜誌的搶手貨﹐稿約接連而來﹐採訪應接不暇﹔不久﹐敏子的第一本文集出版了﹐當時熱情推動改革思潮的思想輿論界人士紛紛給予好評﹐“程敏子”這個名字竟成了一種呼籲寫作自由促進文藝復興的象徵﹐就連一些老成持重明哲保身的老文人﹐公開場合默不作聲﹐私底下是很為她鼓勁的﹔他們也希望能有不怕老虎的初生牛犢出來打開局麵﹔而他們在沒有風險的形勢之下﹐倒也是很有說一點心裡話的衝動的。 最高興的不是別人而是鄒菊仙。她說﹐“有誰能比做媽媽的更知道自己的孩子﹖你們兩個女孩﹐都不是一般的低能蠢貨。一天到晚炒青菜切肉絲洗床單擦浴缸﹐大好時光不是白白浪費啦﹖我做娘的﹐不幫你們出頭﹐我就也是低能蠢貨了。” 敏子寫得順手﹐作品就潮湧般地出來。幾年下來﹐她已經出版了四本集子。海外的一些中文報刊開始轉載她的文章﹐約她寫稿。 但是﹐到第五本散文集——暫定名為《風從何來》——在出版社進入最後校對階段時﹐方小芳在作家協會與人閑談時無意中聽人提及﹐這本書擱淺了。\r 原因是有人捎來消息﹐中央有個負責人在某次大型宣傳工作會議上說﹐現在思想界﹑出版界﹑輿論界情況不好﹐非常混亂﹔某些東西﹐貌似風花雪月﹐實際上是抵製黨的“四個堅持”政策方針﹐不宣傳“四化建設”﹐不提倡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壞作品。一些報刊出版機構中的不堅定份子﹐借著“思想解放”的幌子﹐放手大搞資產階級自由化。這位首長還指名道姓說﹐目前﹐有人熱衷於宣傳周作人﹑徐誌 摩﹐就是不喜歡宣傳我們的社會主義文學。他指出﹐社會主義的百花齊放﹐不等於不除雜草毒草。讓雜草毒草儘量瘋長﹐我們的社會主義繁花哪能開好﹖這些話﹐小芳早已有聞。但敏子的新書遭到池魚之殃 ﹐卻是剛聽到的最新消息。 方小芳在跟黃叔倫談話時﹐沒提這事。近來老人心境極壞﹐容易激動發怒。他們都明白﹐短短幾年的好景已經過去﹐文化思想領域的政策又回復到過去的尺度。所謂的寬鬆寬大寬容﹐不是假話﹐便是不能被真正掌舵者所允許的某人的“個人意見”。接下來是否會有運用專政手段的打擊整肅﹐誰也心中無數。小芳辭別了黃叔倫﹐匆匆趕回去要把壞消息告訴敏子。 程敏子大大失策的是﹐她沒有把自己最最隱曲的心事向大舅舅和盤托出。她甚至除了講至戈壁灘分手之後一次也沒有提及過小哥。一是看來大舅舅並未特別﹑單獨重視麽弟之菽的下落與命運﹐這使敏子頗為暗自失望﹔二是打從在甘肅衛生學校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敏子在心底對不知在天涯何方的小哥就有了不同於﹑複雜於手足骨肉親情的一份牽心掛肚。這裡的差別是細微而又巨大的。細微是它隻存在於當事人內心的最幽深處﹐巨大是意義﹑色彩和味道畢竟完全變樣了。 十多年最初的幼稚生命啊﹐它是全部徹底的與小哥的幼稚生命重合的。不僅有一起的玩耍﹑嬉戲﹑一起上學﹐一起在爸爸的教誨下讀書習字﹔還有一起的受苦受難以及一起的麵對虐迫和羞辱。這麼許多的“一起”當然未必說明什麼﹐重要的是這些“一起”所營造出來的那種無可比擬的﹑異乎尋常的﹑獨一無二的﹑不可言喻的心靈的結構和感情的境界。小哥帶領敏子﹑保護敏子﹐把一天一天長大的敏子的 少女尊嚴看得比自己的什麼都重。當然﹐小哥也會對敏子發火﹐嚴責﹐但敏子是不會傷心不會怨恨的﹐最多有點委屈而已。爸爸病倒以後﹐小哥在敏子的心裡就有了跟爸爸一樣的位置。尤其在某些緊急或緊 要關頭﹐小哥的吩咐完全等同敏子自己大腦的指令﹐她的反應不會有分毫的猶豫和延宕。敏子對小哥完全沒有秘密﹐她把小哥看做自己的靈魂﹐以及自己靈魂的導師。 沒有了小哥的這二十多年生活﹐對敏子來說﹐是多麼的陰冷啊。 她跟大婆媽媽談小哥﹐用的是知道了跟小哥沒有血緣關係的秘密之前的心態和立場﹐是親妹子的口氣和語言。在靜夜的無望獨思時﹐ 女性無法告人的私秘和苦意﹐折磨了敏子饑寒勞累出頭無日的一生。 懷著這種複雜心態﹐敏子無法用經過精心掩蓋的態度和語氣對大舅談小哥。她沒有這種經驗﹐也沒有這種勇氣。 因此她錯失了第一次麵見大舅舅的這個良機。 回上海之後的好久﹐她都不知道大舅舅會用多大的熱誠和精力去設法營救小哥﹐而所需的隻是敏子的一個認真的提醒和鄭重的請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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