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四十四)

(2004-06-12 19:23:38) 下一個
毛死四人幫倒台之後,中國人民曾經有過的歡欣鼓舞、中國人民對鄧的小幅度改變曾經表示的擁戴,不久便趨於低落。華國鋒許諾過的“三年大見成效”,影蹤也無。對“反右”的結論尤為滑稽:百份之九十幾的右派份子都認賬錯劃了,“反右運動”仍然正確和必要,隻因鄧小平就是當年的反右總頭目。把數百萬人解放出來了,但翻身複職的幹部一旦權柄在手,對那些先不幸後有幸的人們仍然冷眼相待百般留難。社會問題還是無法解決的一大堆。而新的壓製卻已繼之而起。北京西單民主牆的群眾輿論熱鬧了一陣子未幾便被取締,活躍於新思維的敢說敢出頭的年輕人和文人被以“泄漏軍事機密罪”、“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等等可笑的罪名判處重刑投入獄中。“反革命”這頂帽子是不再重見了,隻因鄧小平等許多領袖人物都曾痛心地戴過,但以思想言論治罪的手段仍在使用,隻要有人敢於觸犯新的領袖、領導和反對他們的政策。在這點上,無人能夠跳出毛澤東曾經馳騁多年的軌跡或曰怪圈,隻要他仍想集聚所有的權柄於己手和一人獨霸天下。除了加強軍警憲特的職能他是沒有什麽新的法寶可以使出來的。 烏雲才散開沒多久,很快又聚集到了極少數保有獨立思考能力而又關心國家民族命運的中國人頭上。 說他們是“極少數”,是因為中國文化界大劫過後碩果僅存的一些名流以及力爭嶄頭露角的後起之秀們都一窩蜂地投靠、歌頌新的英明領袖去了。早成驚弓之鳥和馴服工具的中國文化人士的機警乖巧自 私短視,就是他們始終遭受惡劣命運的根源。 蔣際時的家,是名附其實的狗窩。 這是張誌強首先命名、其他朋友衷心附議的。 房子原也不壞。是蔣際時父親在世時買下的在十六浦附近的一個沿馬路單開間門麵老式平房,磚木結構;雖破舊,骨子還結實。蔣母沒有就業,一直是家庭婦女;蔣父死得早,沒有劃上壞成份,私房就保留下來了。因為從未出租,不在收歸國有之列;文革中盛行搶房風,因為傳說這屋子鬧鬼,倒也無人覬覦,否則以單人論麵積,蔣際時這個老右派在這個社會是斷無獨住三間屋子加一個灶間的資格的。 進門落地就是廳房,沒有走廊。裏麵一間是蔣的臥室,後麵一間堆置雜物,蔣際時從不進去。所謂的灶間有個磚砌的燒柴大灶,恐怕已經冷灰冷煙囪幾十年了,蔣母一直用煤球爐子燒飯炒菜,用蜂窩煤餅封爐過夜,偶然不慎熄了火,爐子就須重新用木柴點燃了,這時小屋就會濃煙彌漫,蔣際時隻好搬個電風扇來對著吹,把煙霧吹到後院去,幸虧隔院是個醬坊,公私合營後大家都變成職工,沒有人住夜,清早吹些煙霧過去,到上班時,早就散了。 蔣母過世後,蔣際時一年到頭三餐全靠工廠食堂,既方便又經濟。唯一的麻煩是下了班須待在廠裏等開夜飯。這也不要緊,沒有人在家裏等他回去。回去後倒冷清了。他當然也不怕冷清,但有人搭訕幾句,開開玩笑,講些無聊話,也是人跟人的某種溝通,蔣際時也是需要的。他並不是一個有先天缺陷的畸零怪人。他的怪,是環境壓著揉著命運逼著擠著給塑造出來的。他初進大學時也曾是一個活躍的青年,也打過籃球演過話劇編過牆報,也頗得女同學的仰慕。但他極度敏感,因而不免稍有自卑,因為他家境微寒,靠助學金生活,這在名門後裔高幹子弟雲集的北大,是比較突出的。有同學同情他想幫助他,他卻感到屈辱而故意疏遠對方,這就使他漸處孤立地位了。 有次班上春假集體遊覽黃山,他因沒錢托故不去。兩位女同學悄悄替他付了路費,並興衝衝來邀他結為三人小組。 他吃驚地望著她們,“誰替我付了錢?” “別管它嘛!” “怎麽可以不管?” “怎麽查究?” “收錢的不就是你小韓?” 小韓是個戴眼鏡的圓臉姑娘,“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十個小組三十個人,路費已經齊了。”小韓說。 “你忘記給誰找錢了。”他從宿舍的床上坐起來,“這不行。” “沒有!”另一個女孩小金長得很美,對際時最好。她伸手想拉際時,際時趕緊把手藏到背後。 兩個姑娘都笑了。“沒有!” “沒有什麽?” “沒有錯收人家的錢!沒有忘記找錢!”小金說。 “那是怎麽回事?” “有人------有人------想------請你------去!” “誰?為什麽?” “誰知道?” “你們------你們不知道?” “不知道。”小韓看看小金說。 “不知道。”小金看著蔣際時說。 “不知道怎麽可以這樣說?” “你這人,怎麽啦?”小韓說。 “去還是不去?”小金臉上已經沒了笑意。 “當然不去。” “理由。”小韓問。 “我怎能糊裏糊塗花人家的錢?” “掏錢的人不糊塗。你隻要給麵子就行了。” “那怎麽行!我能將錯就錯用別人的錢嗎?” 兩個姑娘麵麵相覷。 小金跨前一步,挺起胸,“我付的錢。我請你去。你給臉不給臉?” 蔣際時嚇了一跳似的。“那你為啥不早說?” “怕你不去呀。” “把我蒙在鼓裏我就會去?” “不跟你羅嗦。去不去?” “旅遊哪有強逼的?” 小金忍著淚水,拉起小韓轉身就走。 蔣際時錯失的可能不僅是一次旅遊。人生的重大機緣很可能就此錯失。 他的怪,就是這樣、這時開始生發出來的。 高度的敏感加上難免的自卑,會變成一種過度的自尊。過度的自尊會變成某些反應的不通情理。如果打擊接踵不斷命運一直淹蹇,這種人多數完蛋。蔣際時未曾變成一個垮掉的人,是因為他有較好的學養底子,且又不斷由閱讀思考獲得補充提升,所以他的怪僅隻反映在舉止行為生活習性的表層,而沒有扭曲他內心的基本是非識別。 應該說,十數年來,是郝企之的藏書,給了蔣際時以心靈頭腦的最豐富滋養。別人因為文革運動上山下鄉而耽誤荒廢了,他卻沒有。 “狗窩“是別人的感覺,蔣際時不予反駁,但並不認可。他極愛自己的家。在這裏,他可以放肆可以亂來,沒有人管沒有人指手劃腳。他不用偽裝不用遷就,不必壓抑自己。母親死後,沒有人替他清掃整理了,他就不清掃整理。反正這裏從不舉炊,油煙膩垢是沒有的,更無存糧剩菜,老鼠蟑螂也不來落戶。早上起床,把被子毯子一掀;晚上就寢,把被子毯子一裹,比把起居弄得無比複雜的庸人自擾的家夥省心多了。過幾個月,請一位鄰家的阿媽來把被單床褥拆洗翻曬一次,付幾元錢還推來推去客氣一番。洗澡在廠裏解決,天天都洗,洗得很慢很仔細,為的是打發等待晚餐的時間;洗衣常有農村頂替進廠的鄉下姑娘搶去代勞,蔣際時打拱作揖稱謝一番,比送些東西還使她們更加受用。在廠裏,他是人人讚許人人同情的角色,隻因他知書識理而又謙恭隨和、與世無爭而又安貧忍苦。尤其令一些老工人私下浩歎的是,一個規規矩矩滿有出息的小夥子眼看著就這樣糟蹋掉了。 這天晚上,張誌強懷著滿肚子的不悅走去蔣際時家。他對父親開始不安分起來----私自給黨委書記女兒摘除絕育環----十分反感。他知道,這是一個信號,表明父親蟄伏已終又開始蠢蠢欲動了,而這個人一旦得了機會是什麽花樣經都玩得出來的。他對父親非常了解,非常鄙夷。他希望父親早點出動去把母親妹妹尋找回來----因為父親老是叫誌強不要幹擾他的計劃,他要窺視等待最佳的時機----這樣誌強 才可恢複自己原有的生活形態。父親不僅極不牢靠,還非常惹人厭惡,誌強早已受不了了。 際時家是永遠對朋友敞開大門的地方,不分晝夜。哪怕誌強是天天見麵的同事,隻要走去推門並出現在他麵前,他每次都會像契闊重逢天涯故人似地從破沙發上一躍而起,臉上顯出驚喜交加的神情,站在那裏仿佛疑在夢中。誌強起初當他是裝的,反應淡然,默默坐下,隨口閑扯幾句開場白;後見次次如此,才知不是裝出來的了。隻有極度寂寞極度真誠或者極度專注深沉思考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表現。多年交往,誌強十分了解際時。 推開很少上鎖的大門,誌強看到房間裏坐著五六個人。口銜雪笳的郝企之已是多年熟友,郝的外甥----文革後七七年第一屆進大學的北大荒插隊青年中文係學生劉紀冰和他的未婚妻女詩人方小芳也曾有多麵之緣,已經很熟了,另一個年輕的記者誌強曾在郝企之家裏見過,隻有一個瘦骨嶙峋白發蒼蒼的老頭誌強是從未見過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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