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二十八)

(2004-04-23 16:05:30) 下一個
冬荒挺過,春天來到。那時農場的管理幹部和他們的家屬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究竟如何變化,雖然他們仗著管理大權一天也沒有餓過肚子。古人說,“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倉廩實而後知禮儀”,真是至 理之言。麵對饑餓威脅,誰能清廉自守、克己奉公?農場裏天天死人,幹部和家屬健壯飽足;憤恨不平填塞著衰弱無力的人們的心胸,但這些人,不要說造反,連挖壁洞偷食物的力氣也沒有了。 大媽和朱媽如有神靈庇佑,食物的不足不能撂倒她們,雖然也是弱極,但一時尚無危險。靜君已經明顯不行,開始全身浮腫,幸虧臥床不動,還能養神延日。他們不得不開始考慮麽弟的出路,再這樣無 希望無盡頭地拖下去,鐵骨鋼筋也經不起曠日持久。那時,農場職工中已有不少人鋌而走險甘冒戈壁灘的風寒旱凍而徒步逃亡。農場當局雖也騎馬帶槍出去捕捉,但多數是裝模作樣虛晃一槍而已,因為逃亡 者的一份口糧又能省下來填充他們自己的肚子。之前,忘言全家是絕不考慮這條亡命之途的。一則他們素來謹守法規,二來前途茫茫,逃出了戈壁灘,能逃出這社會主義製度嗎?去哪裏呢?投奔誰?種種細 節不考慮成熟,是絕不輕舉妄動的。但是,如今,家破了,人亡了,剩下的幾人正在坐以待斃,不能再四平八穩詳訂計劃了。麽弟也下了走的決心。妹妹是女孩子,是不可走這條路的。 麽弟把自己的、父母的、妹妹的所有親友和關係人的電話住址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心想,隻要有一個、兩個對象肯搭救一下,有個起點,以後就好辦了。這樣的苦都吃了下來,世上還有什麽事難得倒自己呢? 於是,在夏天來臨之際,在戈壁灘的氣候處於最好狀態之時,就有了這第二章第一節開頭的兄妹倆送別的一幕。 敏子毫不費力地找到了爸爸的墳墓,在一塊比較平展的大石上坐下。她感到非常非常的累。那是一種心靈的疲勞。就像人們所說的心力交瘁的那種樣子,不過那通常不會用來形容孩子。她沒有摘幾朵野花,也沒有帶任何東西。來這裏純粹是即興的意願,小哥的出走使她的心靈仿佛被挖去了一大半,她無法在這種失衡下繼續生存,為了求取填補,她來到爸爸身邊,雖然他已長眠在這石墓之中。但是,爸爸一直是活著的。他睡在這裏,跟睡在家裏,對敏子來說,沒有什麽兩樣。即使他遠在這裏,孤單單的,但敏子是一直跟爸爸在一起的,一分鍾也沒有分開過。敏子有敏子的精神天地,那是一個誰也改變不了劫奪不走的既無形又有形的世界;在上海時,在大房子裏,在汽車間裏,在戈壁灘上,在地窩子裏;這些都隻不過是敏子吃飯睡覺上學活動的地方,富麗堂皇與狹小陰冷帶來的隻不過是肌膚的舒服與不舒服,那隻是敏子變幻不定的夢境而已,對此敏子並不真正介意。敏子的精神天地的豐富多彩和永恒存在才是她的生命的真實,隻要生命不滅,它們就也永在。敏子漸漸開始感到,這個精神天地是爸爸替她築構的。爸爸用他的並不響亮卻很有穿透力的語音,通過他的極為認真的教課和嚴肅又不冷峻的閑談,把這樣一個神奇綺麗的世界展示在敏子的眼前和心裏;爸爸還用他自己對現實人生和理想境界的熱愛,給敏子注入一種奔湧於心底的奇妙感情,這種感情目前仍尚混沌未明,但有一天它會成為敏子的生命的主題。來到爸爸身邊,敏子就仿佛走到這個精神天地的源頭,敏子心中就會充滿安寧與滿足。小哥離開所造成的恐慌和空虛,即刻就消隱無縱了。 敏子心裏是有傷痛的。這種傷痛是孩子的傷痛。她想再看看爸爸。爸爸從來都是敏子的偶象。小哥也是,但不一樣。爸爸是敏子靈魂裏一盞不滅的燈塔。爸爸有光亮和溫暖,使敏子覺得世界很值得留戀 。爸爸的頭腦裏裝著許多敏子能夠懂得的道理,這些道理使敏子覺得自己一天一天在長大。爸爸的道理是實際的,正合敏子的需要,不是不著邊際、高不可攀的,就像清水之於幼苗。敏子的身體靠媽媽哺育 ,敏子的心靈靠爸爸灌溉。爸爸突然去了,敏子想知道,他的乾枯瘦弱的身子躺在了這裏,他的無窮無盡的思想和永有光亮的精神究竟去了哪裏?爸爸的最後一句話是“思想,止息了。”他指的是什麽?為什麽說“止息”而不說“熄滅”?熄滅才是黑暗,“止息”隻不過是停止。難道說還會延續?什麽時候再延續? 敏子想再看看爸爸。她甚至想約同小哥一起偷偷帶上鏟子洋鎬來這裏把墓穴挖開,把包裹爸爸的棉被打開,讓爸爸透透氣,曬曬太陽。但是她沒敢跟小哥說。小哥來大西北以後變得嚴厲了,許多事情他絕不允許,這件事他也不會允許的。但是敏子還是很想。她不會背著小哥做他不允許的事,現在小哥走了,敏子就可以自己作主了。她當然不會挖墓,但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到這裏來陪爸爸一會,憑藉想像讓自己去躺在爸爸身旁,跟他說話;或者是爸爸重新坐起來,坐在自己身畔,像敏子小時候那樣,爸爸握著她的小手,給她講格林童話、意大利童話或中國民間故事。由於大婆、媽媽的一再重複,敏子知道和記住了在她進幼稚園之前,哥哥們去了學校,爸爸有空的時候,總是帶著她的。帶她去公園,去圖書館,去博物館,去美術館,看得她眼花撩亂不明所以卻又津津有味。敏子悲傷地意識到,爸爸如果能像大婆那樣長壽,那就意味著自己到四十幾歲時還能有爸爸,那自己就永遠不會像現在那樣地孤單淒涼了。一個女孩子在十五歲時就沒有了像導師一樣的爸爸,怎麽會不孤單淒涼呢。大婆是大婆,媽媽是媽媽,她們再好,也是無法替代爸爸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爸爸,替代敏子的爸爸。可是敏子的爸爸卻死了。敏子的爸爸是餓死的。世界上隻有野生小動物中的低能者才餓死。敏子的爸爸卻也是餓死的。 敏子坐在石塊上,兩肘支膝,兩手托腮,眼睛抬向天空,隨著雲彩轉悠,腦中飄忽不定,思緒雜亂無章。 以她這樣的年齡,哪怕書讀得再多,經曆再多波折,遐想再天馬行空,對父親再熱愛,也不可能在父親墳前您作什麽情文並茂的誄詞、聲淚俱下的哭訴和堅不可摧的立誓。孩子就是孩子。少女就是少女。她們的感情、性格、意誌、思想,就像她們的身體一樣的柔軟和稚嫩,正有待於變化和成形。 過了一會,敏子想到了讀書。喪失爸爸、離別小哥的打擊這就變得真實起來。 她哭了。不過隻哭了一會兒。 小哥說過,“沒有什麽好哭的。”他說得對極了。“沒有什麽好哭的”。哭無濟於事。哭很軟弱,很無奈,很無謂。敏子決定,以後不哭了。 她想起,小哥會不會讓那哈薩克人騙了、耍了?錢搶走,人扔在戈壁灘上?她緊張起來。但是,轉而一想,就是這樣,自己在這裏緊張又有何用?不要莫名其妙地瞎緊張吧。小哥是有本事的。他能絕處 獲生,他能化險為夷。敏子又想,媽媽會不會死?要是死,怎麽辦?也真是毫無辦法。就像爸爸死去那樣。沒有辦法,就不必多想了。爸爸一向是體弱的,媽媽一向是強健的。媽媽不會死。 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敏子想到,從今天起,許多小哥做的事就要由自己去做了。家裏溶解開當水用的冰塊還不夠。柴禾也不夠。明天得早點出去打柴挖冰。晚上要再搓點羊毛繩子,原先那些已經都磨 損不結實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站立起來,舉頭望天。 敏子發現天色有點不對頭。照常規,這樣一會子,還不至於暗得這麽早,這麽快。她扭頭朝另一個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驚。 半邊天仍有落日的餘暉,半邊天卻黑得可怕。真是像墨汁染過似的,猶如一塊幕布在徐徐拉起。黑天迅速漫延,像惡狗似地向亮天撲去。四周頓時黑暗下來。 敏子恐懼極了,撒腿就奔。這時,耳邊就像萬炮齊發似的轟然巨響,天幕一下子完全黑透了,周圍即刻伸手不見五指。 敏子想叫,嘴張不開。她的整個身子像被一個巨大的手掌輕而易舉地一把抓起,又拋向空中。她失去了知覺。但是一股劇烈的疼痛又使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敏子睜開眼睛,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 她躺著。躺在一個床不像床炕不像炕的東西上,身子下麵倒是又軟又暖,比自己家的地窩子裏的炕頭要舒服多了。她沒有動彈。心想不動為妙。因為一動就渾身疼痛。她靜靜地回想,打算想出個究竟,自己怎麽會躺在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眼珠子朝上,首先看到的是房頂。那是蘆扉壓在紅柳枝上的千篇一律的地窩子的房頂天花,不過看上去比自己家的要厚實得多。她聞到燃燒駱駝刺硬木根的氣味, 那是一種熟悉的好聞的氣味;其中還夾雜著羊奶紅茶的味道,那是農場幹部家家都有的味道,在上海流民家裏是絕對沒有的。她轉動眼珠子,頭仍然不動。現在她看到了四周。她發現,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房子,周圍的牆上竟然還有壁毯,房間中央還有很粗的柱子,牢牢地承撐著沉重的蓋頂。屋子裏有一個鑄鐵火爐,火爐有通出去的煙囪,上麵就是開了鍋的奶茶,鍋蓋一掀一掀的,發出“鏗鐺鏗鐺”的聲響,以及“嗤嗤”的溢燃水聲。 敏子想,這裏大概是個醫院。但是,來大西北這麽久,從來沒聽說附近有醫院呀;而且,我又沒害病,住院幹嗎?爸爸病得這麽重,怎麽沒人送他進醫院?如果他能進醫院,他怎麽會死?他每天隻要有羊奶紅茶喝,又何至於死?敏子心裏是很複雜很悲憤的。我不是病人,我不要住院,我要回去換媽媽來這裏。她才需要住院。她再不住院就也快死了。在農場一年多,八、九歲的孩子也看得出誰快不行了、誰馬上就要死了。想到這裏,敏子突然驚見一個人,一個男人出現在她的床邊。“你……”敏子隻能講出這一個字,便張口結舌了。 “醒啦?”男人說。 “我又沒睡覺。”敏子聽到那男人的語音並不像他的臉容那樣可怕,就不那麽驚駭了。她不客氣地回答說。“我為什麽住醫院?” “這裏不是醫院。不過,你倒是需要住院。” “你在說什麽?”敏子說,“聽不懂你講什麽。我怎麽會躺在這裏?” “讓我一句一句回答。”那男人沒有發怒,他慢條斯理細聲細氣地說。“這裏是甘肅第二十一水文觀測站。昨天傍晚發了百年不遇的颶風。我和馬主任在把牲畜趕進地室的時候發現你倒在一個大石凹裏。 你的左腿,大骨嚴重損傷。我們把你抬回來了。起風時你在哪裏?” “我?”敏子給弄迷糊了。“颶風?我的左腿?”她拚命想呀想呀,終於想起了。 “我在黑熊峽子第二道山口那裏。你知道那地方嗎?那是哈族人叫的土名……” “當然知道。”那人笑笑。“我在這裏十一年了。不過,黑熊峽子離這兒有一裏路呢。你飛了來?” “我就不知道了。我隻覺得天一下子黑透了,耳朵裏像萬炮齊鳴似的,剛撒腿,就什麽也不知道了。這麽說,我飛了一裏路?要不是昏過去,倒是挺好玩的。” “好玩?沒什麽好玩。”男人一本正經地說,“沒有粉身碎骨,就是你的大福了。五七年那次颶風,比這小多了,卷上去的駱駝野牛,全摔死了。你大福啊。” “我的腿?”敏子掀掉被子,要看自己的腿。那人按住她,“當心,身體不要動,腿也別動。馬主任好醫道,昨晚已經替你敷上藥綁上板子了。大概一兩個月能好。” 敏子這才感到自己的左腿整個兒地被固定了。 “馬主任是誰?” “我的領導。” “你呢?” “我是技術員。” “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溫和地笑了,“我叫郭聖逸。郭沫若的郭。你知道郭沫若嗎?” “當然。”敏子沒好氣地說,“你當我連郭沫若都不知道?” “還要我說下去嗎?” “名字。” “聖人的聖,安逸的逸,也就是勞逸結合的逸。” “安逸這個詞我還不至於不知道,”敏子老三老四地說。 那人又笑笑,“對不起。你呢?你是誰?” “我是敏子。” “沒有姓?” “噢,姓程,工程師的程。” “程敏子?” “程敏子。” “上海人?西勝農場的?” “你怎麽知道?”敏子大為驚訝地問。 “猜的。因為隻有農場才有上海人。” “你怎麽知道我是上海人?” “猜的。” 敏子靜默了一會。“我應當謝謝你,還有你的馬主任。他在哪裏?” “他出去一會。很快就會回來的。你餓了嗎?吃點東西好嗎?” 敏子遲疑了。她覺得臉上有點熱。她瞧著男人,沒有回答。 郭聖逸站起來,走到一個厚棉門簾遮著的外間去了。 不一會,他端進來一個大搪瓷飯盆,裏麵是冒著熱氣的麵條。 “羊肉麵條。”他笑吟吟地說,同時小心地走著,以免盆裏的麵條晃溢出來。“不夠還有。” 敏子聞到麵條的香味,肚子裏一陣饑腸碌轉,竟咕嚕嚕地鳴響起來,她羞愧極了,趕緊用手壓住腹部。 郭聖逸一步一步地走到敏子跟前,蹲下,把飯盆放在旁邊的一個粗木小凳上。“怎麽吃呢?看來,得喂。” 程敏子在被子裏扭動了一下。她沒有說話。她的羞慚壓倒了她的饑餓。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反應。肚子是餓透了。實際上,打從到大西北之後,他們這批人,無時無刻不在饑餓之中,無時無刻不可大吃一餐。如今她的身體受了外傷,但靜歇了十幾小時,她的腹中已經空空如也,而且還渴。但是,程敏子不認為自己可以不知羞恥地端過碗來就吃人家恩賜的飯食。 “你不能動。我用調羹來喂你。” 敏子還是沒有反應。淚水在她的眼睛裏打轉。 郭聖逸走去找來一個枕頭。他輕輕地把敏子的頭托起,墊高,然後再把她的臉蛋轉向自己一邊。他端起碗,用一個很大的湯匙盛了滿滿一下帶碎羊肉的濃湯,送到敏子嘴邊。怕燙,又放在自己嘴邊吹了幾下,再送到敏子嘴邊。“不燙了。來。” 敏子沒有張嘴。她哭了。郭聖逸趕緊把碗拿開。 他手足無措地站立著。他看著敏子。 敏子哭得很淒哀。她用雙手掩住麵孔。她的眼淚順著雙手流進袖管。她的肩頭抽動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傷心。饑餓並不可恥,對方的善意照顧也不傷人,但是敏子卻心理複雜,悲楚之極。 “啊?你這個家夥,把我們的小客人弄哭啦?”突然,一個深沉的男人嗓音響起。棉門簾撩開,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的五十多歲的老漢走進屋裏。 “主任來了,”郭聖逸說,“我讓她吃飯,她傷心了。” 馬主任脫去外衣,笑著走向敏子。“我是馬偉成。昨晚,天上掉下了你這個小妹子,可把咱倆忙乎了一整晚。你真是命大。吃飯吧, 別傷心。要哭,吃飽肚子哭起來也有點勁。你先在這裏養著。你的腿骨要絕對固定,不能動。不然可能變形。我們幫你找父母。總找得到的。是不是?先吃飯。”馬主任端起碗,要給敏子喂飯。 敏子止了哭,用袖管擦擦眼睛。馬主任的來到和幾句爽朗的寬慰之話,轉移了敏子的心境,解除了她的窘迫。她轉眼看郭聖逸。“他----” “對,對,還是讓他來。小郭可是個好小夥。” 老漢在小郭身邊坐下,看著他給敏子喂飯,用他那深沉的嗓音告訴敏子戈壁灘上的颶風的成因,告訴她這個水文站的工作內容,告訴她自己的以及小郭的來曆。原來,他本是甘肅工業大學的講師,專業是水利地質,因為犯了同情右派分子的政治錯誤,調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工作,妻子和小孩都在蘭州。小郭也是上海人,爸爸當過國民黨軍官,死在勞改機關,母親嫁人,家裏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在上海位育中學讀完初中就故意遠考蘭州水利專科學校,畢業後要求分派在甘肅工作,在這裏幹了十一年了。 “我剛才聽你說調羹,就猜你也是上海人了。西北老鄉說杓子,不說調羹。”敏子說。 “妹子好聰明。”馬主任說,“還睡不睡?不睡,就給咱們講講你究竟是瑤池阿母身邊的丫環還是觀音娘娘身邊的童女?” 敏子把自己家庭的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訴了這兩個男人,聽得他們不斷地瞪眼驚呼搖頭歎氣。他們對這個女孩除了同情,欣賞,敬重 ,還有關愛到底的決心。他們打算找到她的大婆母親之後,徵得她們的同意,把敏子留在這裏調養,直到她的腿傷完全痊愈為止。因為,這裏屬於少數民族地區,又是科研單位,糧食是供足的;況且他們兩人還飼有幾頭牛馬駱駝,哈族牧民還會送肉食來,肉類奶類充沛得很。小女孩若再回去勞累挨餓,這腿骨就難原複了。 郭聖逸長得雖然難看,但人極好。他不善言語,動作也不靈快,心地卻異常厚實。他已經把老漢的和自己的鋪位挪到了外間,這個原先是他倆的臥室就歸小妹子專用了。馬主任說,“敏子你放心。沒人欺負你。你是客人、病人,也是咱的娃。人世間許多事是天意。沒人相信這旋風把你卷起一裏多路掉下來隻傷一條腿,而正好整骨是我老馬的絕活。沒有人相信一個小妹子掉在兩個老光棍窩裏會沒事,你就會沒事。小郭從小受苦,性格孤些,他的心透亮得象山泉。我老漢經的事多了,娃娃我是愛護的。就這樣。別的我啥也不說。” “我一點也沒不放心啊。”敏子睜著一雙澄澈的眼睛瞧著老漢說, 我隻是想,我拿什麽來答謝你們呢?” “不說這個。”老馬說,“認個天意就行了。天意沒人識得破。隻可惜你不早點從天上掉下來,讓我們拜識你的躺在石墓裏的老爹爹,我老馬也不枉了這一生了。唉,這也是天意。小郭可愛好文學哩。外屋裏全是他的書。他這人,怕見生人,就愛讀書。所以他樂得在這戈壁灘上清靜,不羨花花世界。” “書?”敏子驚叫起來,“我可以看嗎?” “當然。”老漢說,“小郭常說,那些書投胎投到這裏,一百個不願也隻好從一而終。現在有了第二位主了。你現在不行。過些日子能動彈了再看吧。” 老馬給敏子換藥,替她洗臉,經她同意,還為她她抹了一次澡。敏子坦然承受,沒有退縮,沒有羞拒。在天使一樣的老人麵前,她是 一個不諳人事的幼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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