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十八)

(2004-04-12 16:42:29) 下一個
程忘言與溫思齊四目相接。 他知道溫這個人。他知道溫對侯教授態度變化的根由。他很怕溫思齊這種人。他也明白,得罪一百個侯教授,其後果也不如得罪一個溫思齊來得有害。於是他又抽出那疊已經塞進皮包的稿箋,對著溫思齊搖了一搖,說,“吃了退稿,”說罷又苦笑了一下。他想讓溫明白,自己對他,無事相瞞。 “退稿?”溫思齊十分驚訝。“你開玩笑吧?你程先生的大作,各方麵都在搶起來呢,誰敢,不,誰瞎了眼,會退你的稿子?” “不是這意思。”忘言笑著說,“是我的個人曆史書麵檢查,讓柳書記退回來了。她要我修改,重寫……” “這麽回事!”溫思齊笑了笑說,“我道是什麽退稿呢。她有什麽不滿意呢?” “也不是很大的不滿意。是有些部分要刪節……” “那,就照著她的指示修改羅。領導嘛。” “是呀。”程忘言說完了,把稿箋重又塞進皮包,坐下看書。 溫思齊也低下頭去書寫起來。 他突然心不在焉了。柳書記對程忘言好,他早就心中有數。柳書記當然對誰都好,這是大家公認的,但她對程特別好,這是他溫思齊從眉眼神色裏感覺出來的。他對自己的特殊敏銳而又準確的感覺是相當自負的,雖然他一貫喜歡當眾自稱呆頭呆腦反應遲鈍。裝傻是一種好的辦法,你裝了傻,多數人就會以為你是真傻;這樣,人家暴露在明處,自己隱藏在暗處;你能明察人家的一切,人家對你始終陷於盲目。當然他也明白,柳與程之間並無男女情事,但一個支部書記偏袒某一同事,至少大家就處在一個不公平的狀態中了,這對自己總是不利的。想到這裏,他有了一個主意。他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茶葉真是利尿。多喝了點茶,一會兒又要跑廁所了。” “是的是的,”忘言漫應道。 溫思齊真的去了一次廁所,接著來到魏書記的辦公室。 他把柳書記退回程忘言的檢查讓他重寫一事向魏書記作了報告。 “那麽你……你怎樣看呢?”魏書記不置可否,反問一句。 溫思齊沒料到會有如此一問。他有點狼狽。“我……我是據實匯 報……說得不對,請書記批評……” “說。” “原稿最說明問題。刪改之後,就有隱藏,就有選擇了,就不是原始的真相了……” 魏書記沉吟了一會。他翻眼看著天花板,沒有理會溫思齊。 溫等了一會兒,見他仍無反應,就怯怯地問“我……可以走了嗎?” 魏書記兩隻眼睛對著他,但好像又不在看他,“你,來匯報這事,不管說得對不對,正確不正確,匯報本身是對的,正確的。柳書記處理這事,是請示過我的。不過,以後,你倒不必捉摸支部跟總支之間通沒通氣。有什麽見聞想法,毫無保留不拘內容地來向領導匯報,總是不會做錯事的。當然,找柳書記匯報也一樣,因為大事小事,她也要一古腦兒來向我匯報的。你直接來找我,讓小柳少煩點心,有更多時間和精力去處理其他事情,也是合情合理、不成問題的。” 這一番話,既隱諱而又明顯,既圓滑而又直接,真讓溫思齊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至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魏書記對任何告密是來者不拒的。 溫思齊走後,魏書記立刻找到柳葉舟,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命令道:“以後,下麵寫任何東西,要把草稿、底稿全部收繳上來,統統歸檔,不準發還,更不準銷毀。聽到了嗎?” 葉舟心裏估摸著這個指示的由來,正要發問,魏書記不耐煩地一揮手,轉身走了。 程忘言的書麵交代材料被送到了校黨委。一位專門負責人事、保衛工作的黨委委員花了幾天時間仔細研究了草稿、謄清稿和最後的改定稿之後,附了個報告送交黨委書記。報告指出,程忘言在曆史上曾隸屬於 C.C.的派係;這份材料的寫作過程,從三易之稿的對比來看,他本來是據實交代的,但後來改變主意,把關鍵的部分刪除了。中文係黨總支在這份材料上有個附注:“據反映,科室黨支部書記柳葉舟同誌曾要求當事人刪改重寫;刪除什麽部分、修改什麽部分均不詳確,但從材料的對照上可以看出跡象。這個口頭反映未經核實,留作參考。”黨委委員的報告還指出,對柳葉舟這樣做的動機,係總支沒有說明,也沒有進一步的報告。因此,已對中文係總支作了批示,要求密切注意柳與程的交往,在適當的時機,可提出對兩人關係的背景調查。 校黨委書記審閱了這份報告。他想了幾天,反複從中央下來的邱仁傑同誌對程忘言的好評以及對柳葉舟的好感來考慮,認為暫時應該把這些東西扣押在自己手裏,不予任何處理,不作任何表示。 那位黨委委員求功心切,這份材料上去,伸長脖子等了好久不見回覆,不免大為失望,便趁了一個機會,在與公安機關的聯絡人麵談別的公事的時候,順便談到了這件“怪事”。那朋友倒熱心,說,“ 你留有抄件嗎?” “當然啦。吃我們這行的,什麽東西過手,都要留下副本。說不定到時候用上就用上了。” “給我吧。我來送上去。” “可是你別忘了寫明是我交給你的。” “那當然!文件呈送要填個表格的。上麵有這一欄:材料來源,或 ,文件來源。我不會忘記填上的。” “那,多謝啦!” 公安局政保處的機要秘書睜大了眼睛看他,“謝我幹什麽?又不是你我的私事!” “我謝的就是你一心為公的精神!” “那我也得謝謝你啦。” 然而, 公安機關的上級,也並未重視這份材料。 程忘言安然無恙,柳葉舟也太平無事。 魏書記知道,在校黨委,柳的地位很穩固;她不僅有廣泛良好的人緣,在校黨委,校團委,都有她當年的戰友和上司。他不會輕易整她,但也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有損於她的機會。因為他知道,柳葉舟那樣的女人,撇除了黨員的身份和上下級的關係,沒有了新中國社會主義製度的大前提,是一眼也不會瞧他的。--某一種人對另一種人自會有一種天生的本能的忌嫉,一切的根源隻是在於兩者之間本質、品性、習行的不相容性。這種不相容性,雙方即使嘴上言說不得,而心裏是都異常清楚的。 在新社會,後來,這一點被嫁移到了所謂的階級性上去,而且階級鬥爭的理論扭曲、誇大、煽誘到了一方對另一方肆意殘殺的地步。不過,這是後話了。 在當時,在解放之初的幾年裏,一切變態的、殘忍的、陰暗的心理還沒有從政權的核心和塔尖生發出來。初執朝綱的躊躇滿誌和步步為營的慎戒慎懼,使得當時從北京層層下達的多數方針和政策都顯得比較平和比較合適。此外,當時的許許多多封疆大吏和地方領導中,大多是具有豐富社會閱曆和艱苦革命經驗的中年以上的人,他們並不真正希望把政權和社會建立在蕭殺恐怖的地基之上。他們都曾領略過長期的貧困和戰亂的動蕩,渴望從此有一個休養生息天下大治的時代,所以,他們都認為中央必須製訂溫和漸進的政策,對絕大多數的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最好是寬容一點,包涵一點,放鬆一點;別說這些秀才根本沒有造反之心,即使造反,也是不堪一擊不會成功的。還有,在那些時候,幾位最高領袖,都在忙著今天接見章士釗,明天宴請李濟深,後天會見江蘇宿耆冒老先生;跟柳亞子吟和,為沈從文鼓勁,請曹禺開會……上既行之,下豈不效?我們何必硬要雞蛋裏麵挑骨頭,跟那些文人雅士過不去?於是,程忘言、侯教授,還有其他一些文人及一些著名的藝術家,都當過市領導的座上客;在上海茂名南路上原法國總會的舊址,上海市府專辟一個文化俱樂部,給這些名家每人一個會員證,讓他們攜家帶小進去跳跳別處一概禁絕的交際舞,吃吃收費低廉的中西餐,扔扔以前隻有外國人玩的保齡球,買買市麵上緊缺的消費品;一則令他們感恩戴德,二則使他們保持一種優越感,從而收其懷柔之效。於是乎,程忘言等人,盡管暗處裏危機四伏,好在他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這幾年日子仍是好過得很。柳葉舟也漸漸放心了。有這麽好的政策和這麽好的當地領導,知識分子就可以無憂無慮地通過思想改造的關口,為人民的文化教育、文藝娛樂事業作貢獻了。 (五) 程忘言的家庭生活,一如既往,寧靜而又活躍。廚子沒有再請,傭婦則保留了一個做了多年的四十八歲的浙江湖州人朱媽,她做的家常飯菜頗合一家大小的口味;而且解放以後,大規模請客的事自然而然地絕跡了。大媽由於漸漸增多家務勞動,身子骨倒是日見硬朗,瘦去一圈,行動就愈加利索了;八十來歲的人,眼睛有神,聲音宏亮,腰板挺直,手快腳快;鄰裏們都說老太太是一副的百歲相,莫非是壽星投的胎仙人下的凡,我們近鄰也能沾點光不?老太太哈哈大笑說,仙女也不見得個個都是快樂健康的;沒見她們一動凡心,就來了煩惱?我說啊,隻要肚裏不餓,身上不冷,心裏不煩,手裏不閑,誰都可以活個一、二百歲……再說,現在解放了,有共產黨的好領導,大家都有幸福生活過了,誰還舍得死呢?老太太不光嘴上說得一套一套的應時話,行動上也有非常積極的表現。街道裏弄裏辦起了居民文化掃盲班,街道辦事處一個青年工作人員由裏弄幹部陪著挨家挨戶動員參加,大媽說,我年紀大了,學是不想學了,不過……那小青年說,不過什麽?大媽說,不過,我可以去教學員們識字讀書……真的?那小青年呆住了。半晌,說,老阿婆,我們是認認真真,不跟你開玩笑的。你老人家有七十歲嗎?有七十歲,就算了,不用參加了,學也學不會了。老太太說,小弟阿,我請吃七十歲壽麵,還是解放以前的事呢。誰跟你開玩笑了哩?我去教她們,說不定比那些大學教授還要出色呢。那小青年見老人家胡言亂語,心裏不快,又不便發作,就想告退,那裏弄幹部雖跟大媽熟識,卻不知老人家肚子裏的程度,便一起訕訕地告辭了。後來青年幹部匯報上去,街道辦事處與派出所一聯係,再一查,才弄清楚這一家人是有來頭的,大媽的公爹、丈夫、叔子、兒子、女兒、女婿全部都是大學生,文化是頂刮刮的,於是趕緊再來拜訪,把大媽請出了山,當了裏弄居民文化掃盲班的義務教員,於是大媽風雨無阻地準時出席,甚至還自掏腰包買了許多紙筆贈送給自己的弟子高足。由於大媽性情豪爽語言風趣,沒有一點點的架子和傲視別人的心態,再加上她知道如何啟發分析才能加深記憶收到最大效果 ,所以她的班級總是滿堂滿座,出勤居首;半年以後區裏下來考查驗收,這個試點竟是全區第一。從成績來看,許多家庭婦女、女傭和老人,通過學習,都能寫寫收支賬目和簡單家信了,有的原識幾個字的,讀了半年,就能看看報紙了;抽樣試測,個個都能過關,可見這個掃盲班倒是貨真價實的。為此,上海幾家報社都來采訪,記者又是筆記又是拍照,但後來,上報到市裏,不知何故,就沒有了下文,隻有一家晚報在一個小角落裏發了一條小消息。靜君催忘言寫信去問問,為什麽雷聲大雨點小了?大媽說,不必去問,我曉得道理。你想想,我們家是什麽成份?你自己認為沒什麽,人家怎麽會把你當沒什麽?能要我去教字,也是看在我七老八十的麵上,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上報紙做宣傳,怎麽輪得到我們這種家庭的人?你們天天開會學習,應當懂得階級路線究竟是怎麽回事,這就是階級路線呀。靜君還不大服氣,說,我們都是人民教師,又不是敵人,大媽從來沒出去做過事,更不是敵人,怎麽可以岐視我們呢?大媽說,誰說岐視來了?你把這看作岐視,又想錯了。我們應該心平氣和、心甘情願地這個樣子過下去,過下去,過下去;過到哪裏就是哪裏,這樣才對。忘言不作聲,在心裏想著,大媽真是深刻。人的眼光,也許是與生俱來?靜君卻是氣憤難忍,說明天到學校裏跟支部書記談談這事,看他怎樣理解。靜君在學校裏,表現得比較積極,跟支部書記很是知己;支部書記認為:像靜君這樣的家庭出身,有過這樣的複雜經曆,如今能夠這樣接受新社會新事物,這樣熱情地融入社會主義建設的洪流中去,這位剛到中年的知識分子,也確實不容易了。我們是應當敞開胸懷歡迎她的改變和進步的。因為我們的黨一貫要求我們團結大多數的。不去最大限度地團結大多數,我們自己不就成了一小撮了嗎? 然而,靜君的做法與想法,顯然有混亂與不協調的地方。這倒不是她的口是心非或表裏不一,而是許多觀念與措置未能在一個不長的時間裏得到相當有機的統一。這正是一般的常人所難免的行為方向的兩重性,或稱矛盾性。 她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她的律師事務所的搭擋臨去台灣時對她的叮囑和要求:盡一切可能保存這個事務所。保存下來,就有一個根腳,就有複業的基礎。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唯一所想的就是履行對他們的承諾。既然答應,就要做到。能做到什麽地步,就做到什麽地步。一點也不做,就是欺騙他們了。靜君是不做欺騙別人的事的。但是,他們走時,丟下的隻是一句空話。這正是她的大哥佐伯要對她咆哮警醒的原因。人家一句空話,你就當作聖旨?他們對你的處境和前途,負不負責任?但是靜君不去多想這些。她太忠貞了,太信守諾言了。這就是在這個劇變當頭處處陷阱的時代的一種致命的迂腐和愚昧。 她變賣了不少房產和祖上留下來的值錢的東西,去繼續繳付那地處寸土寸金的上海外灘的法國遠東建業大樓整層樓麵的辦公室的租金。繳了一年多,直到家裏羅掘俱盡之時,該大樓被上海市政府收歸國有,所有的付出統統泡湯。泡了湯還不算,市政府一位負責接收的領導獲知解放以後竟有人一直在繳付房租時,寫了如下一段批示:“查一查這個付房租的人是何人,在哪裏。這,就是個典型的等待變天夢想複辟的反革命。這種人,如今不管以什麽麵目出現,偽裝成什麽樣子,都要揪出來,逮捕法辦。” 批示下達到公安局。一組人馬即刻忙開了。 忘言此時的心情較前大有平複。肅反的風浪似乎沒有刮到自己的頭上。他開始把全部的心力放在教子讀書上麵。撰文投稿,他已不感興趣,因為一味地奉承恭維,歌功頌德,實在不對他的脾胃;絞盡腦 汁去趨時捧場,說出來的隻些是不著邊際的空話,報刊的編緝部以一再要求修改來使他知難而退,也很是難堪。何況碰到需要對人對事口誅筆伐時,他們又一窩蜂來約稿,要他出頭露麵去嚴詞叱罵熟人,他 可是最懼怕的事。他,差不多就此封筆了。 教子讀書,在過去似乎從來不成問題,但解放那年,老大十歲老二九歲,以往所教,不過是些內容簡單易於上口的短詩之類,重點倒在於練字;孩子一年年長大,到了十五、六歲時,所思所想,就不那麽單純了,這就大費躊躇了。如何向他們講解《論語》裏對人性表現的精微分析透視、對人類社會基本準則的闡述、對崇高政治原理的憧憬與建樹、對道德境界的巨細無遺的描繪?這原也不難,忘言自有一 肚子的認識與心得;但現在不能說了,對親兒子也不能說了。無視於社會的變遷不管三七二十一照自己的初衷去教吧,這會使孩子們滿肚子的不合時宜,對他們在這個社會裏的生存發展是危險的。放棄不教吧,忘言又覺得難以做到。人之異於禽獸的最主要之處,不正在於人有教育後代的本能、願望和技巧嗎?何況自己教了一輩子的書,教過無數別人的子女,現在怎麽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得不置之不教了? 但是,要教,實在又是很難的。孩子們的課程裏,曆史一科,內容已被篡改得麵目全非;政治一科,就更不必說了,完全變成了宗教宣傳;再加上社會上彌漫得日甚一日的對領袖和執政黨的偶像崇拜之風,使得像忘言這樣的家長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著手自己的家庭補充教育。這,又使得忘言非常痛苦,感到一種空前的絕望。 這是一種割裂。文化的割裂,曆史的割裂,時代的割裂,家庭的 割裂。從此以後,新生的一代又一代,就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祖先在漫長的過往世代裏究竟思考了些什麽,創造了些什麽,建立了些什麽,貢獻了些什麽。似乎四、五千年以來除了絲織、長城、指南針、造紙、火藥、活字印刷等等之外,中國人就隻寫了些詩詞歌賦華麗辭章,其他一無可取。思想的成果和積累,多半被視為毒素,應該棄之猶如敝履…… 這,究竟是否最高當局的想法? 為什麽竟會變成這個樣子? 當年毛公所發表的那些深得人心的講話和文章裏顯現的思想與認識,何以未見踐行和實施? 說他們不懂吧,這是無人相信的。連柳葉舟這樣的女青年,她也是共產黨人,她就很懂“一個不尊重、不願意繼承自身文化傳統的民 族是注定要滅亡的”這個道理。難道我們能夠僅靠歐洲的馬列主義和蘇俄的文化政治來立國立身,綿延發展嗎? 忘言陷於思想的困惑和施行家庭教育的為難之中。 他決定多多選擇無關哲理和政治思想的古典文學作品來教孩子。 但是,老大老二,進了大學以後就開始溫和的反抗了。老大說,我的興趣愛好在理工科,學習十分緊張,以後家裏的這些東西,就不要教了吧。老二則采用更厲害的一手,說,我在爭取入團,組織上說,首先要跟反動家庭劃清界限。他們說,我們家住在這樣的大房子裏,不反動誰反動?以後,我不再學那種沒用的古文了。我真是講都不敢講出去呢。要是讓團組織知道我在家裏讀那種玩意兒,我就一輩子別想入團啦。忘言看著兩個兒子,心裏有說不出的悲哀。但他說,減少一點吧,減少一點。詩,總是要讀一點的。要讀一點的吧。毛主席青少年時代,讀了多少古詩啊?學習毛主席,總沒用錯吧?他唯一能用來說服孩子的,隻有“學習毛主席”這個理由了。 孩子們進了大學,住了出去,家庭的教育和影響就式微了。偶而回家,忘言總覺無話可談。母親跟他們談談生活瑣事,交代一些衣被鞋帽金錢零雜起居寒暖,大婆講個小故事談談鄉下生活的細節;忘言則一不能談社會政治二無法談人生經驗三難以談內心感受,隻能準備好一些為新時代所認可且推崇的舊俄、蘇聯的文學作品,如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陀斯妥也夫斯基、契柯夫、高爾基、瑪雅可夫斯基等人的小說和詩集,勸導他們課後讀讀;孩子們見是當今普遍介紹的書籍,倒也歡天喜地地拿著塞進箱包裏去了。忘言發覺他們,對共產主義理想虔敬得猶如教友信徒,心裏想:自己不必再妄圖對他們施加任何影響了;他們成長在這個時代,就讓他們生活在他們麵臨的時代裏吧。他們讀書尚好,今後也許不會過於吃虧,倘若硬把自己在過往的年代裏所吸收、所形成、所積聚的思想和經驗灌輸給他們,就會使他們處於進退失據的窘境,對他們也未必是好呀。這樣一想,忘言也就豁然貫通了。 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平靜的生活似乎注定不能維持長久。 細究其因素,原委隻在於,這個社會的總掌舵人的內心,總是有著某些波瀾在時而起伏時而激蕩。 當一個社會變得隻有一個人的思想和意誌可以恣肆發展和暢行無阻的時候,這個社會的全部風氣和特點,就是這一個人的作風和個性 的全部體現。 當一個人的權柄和神通被抬舉和誇大到天人合一所向無敵的地步時,這個人的任何一絲細微的情緒波動都會掀起滔天巨浪,攪得五湖四海風雲突變,使千百萬人頓時改寫一生運程。 左派文人胡風,寫了十萬餘字的意見書,在某次人民代表會議上遞呈給毛主席。這種行動,這種形式,就共產黨一貫提倡的民主原則來看,原也沒有瑕疵,並不出格。 如果閱件的當政者,真如他所希望人民相信的那樣胸懷寬宏,度量廣闊,看了即使覺得不妥不悅,大可以丟在一邊,不予理會。甚至,連看都不看,也有十足的理由。但是,他看了,看得很仔細,很用心。他本就是一個喜歡寫文章的人,很推敲文字,很講究文字,也很在乎文字。看看著看著,他惱火了,勃然了,大發雷霆了。什麽?你這家夥竟對新社會有那麽多的不順眼?我們領導文化事業不行?我們的做法不對?我們的政策不好?我們的幹部不濟事?你的意思是我得按你的指導來做事?那不意味著你想跟我換換位置?我讀了幾十年書 ,打了幾十年仗,坐了幾十年第一把金交椅,有哪一樣事情是不成功的?中國殘留下來的一切山大王老軍閥老政客老國民黨老權威老名流,無一不匐伏在我的腳下服輸認罪感恩誦德;難道在你眼裏,我竟是如此的不中用?看著看著,想著想著,他不由自主地從峰顛上走下來了,從他的君臨天下傲視四海的地位上走下來了;角色定位迅速變化,心理狀態急劇轉換;他回歸到一個好勇鬥狠、尖刻狹隘的軀殼之中,鑽進了他的文人相輕相嫉的靈魂;這樣,就非要跟那個寫意見書的人決一雌雄不可了。你有什麽了不起的?你在魯迅身邊轉了幾年就脫了凡胎成了正果啦?你的地位是誰封的?你的飯碗是誰給的?你那幾句狗屁理論,我說對的就是對的,我說不對就是不對;還不是憑我的一句話?你真是吃錯了藥瞎掉了眼認錯了人,到老子頭上動土來了;那好,就讓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吧。如果所有的文人都像你這樣起來犯上作亂,那還叫做無產階級專政嗎?那我們這些人不是又要當流寇去了嗎?想到這裏,他拿起他的紅鉛筆,在這份看著就來火的意見書上寫下一行大字“這不就是造反嗎?” 文件轉下,所有見到批語的人都嚇了一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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