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九)

(2004-04-02 18:11:33) 下一個
謝銀升駕車載著俞佐伯去警備司令部接回了俞懿君,心中不免得意。他早就知道俞懿君已參加革命工作,但因分屬不同的係統,各有不同的工作範圍,又沒有上級的明確指示,所以一直沒有對她暴露身份。俞懿君從事地下活動,在家裏早已不是秘密,俞佐伯、程忘言以及靜君等都了然於心,但是,他們采取的態度和立場是:不說穿,不勸阻,隻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加以庇袒衛護而已。懿君對兄姐是不防範的。在那個時代,家庭親情高於一切,不管怎樣,很少有人 會以對立的政治立場對親人施加傷害,尤其是尊長對於幼輩。 謝銀升把俞懿君送到瞿雅嫣家,又送俞佐伯回家。他估計俞佐伯一時不會外出,就駕車直奔阿金工作地點。 阿金慢吞吞地用回絲擦淨手上、指甲裏的油垢,不慌不忙,也不 吭氣。 “你的車呢?”他最後說。 “在大門外麵,一條小橫街上。” “好。”阿金說,“不能把車直接開進來。” “我知道。”銀升說,“我對門房說,我是你阿舅。阿姐叫我找你,孩子急病送醫院了。” “很好。”阿金說,“走吧。” 兩人走出發電廠,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鑽進汽車。 “去老孫家。耽擱一會兒,要緊嗎?很快的。” “不要緊。” 開到老孫處,阿金讓銀升坐在駕駛座上等著。三十分鍾後,他出 來了。 “老孫說,上麵在等俞佐伯的消息。第一要弄清楚,這段時間他在上海的活動情況。” “這好辦。”銀升說,“怎麽接頭?怎麽報告?我一出車,就不方便尋人和打電話了。” “這事不叫你做。”阿金說,“已經通知瞿小姐了。消息還得從你們五小姐那裏打聽。我們要事前的消息。等到你曉得時,已經太晚了。” “要對俞佐伯采取行動?” “不是。”阿金說,“是要證實他這次來上海的一個任務。然後搞一個突擊,把他的任務變成我們的收獲。” “我能做什麽?” “什麽也不要你做。”阿金說,“你要隱蔽下去。” “曉得了。” “老孫講了,”阿金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後,瞿小姐、俞小姐這一方麵,由你聯絡。” 銀升很興奮。“千金小姐,平日裏指手畫腳慣的,能聽我的?” “組織紀律。這點她們懂。”阿金又補充說,“你還是直接跟我聯絡。” “一句話。” 車子開到一個棚戶區,阿金讓銀升停車,下車時他又說,“你回去吧。時間久了,俞佐伯會起疑的。” “不怕。”銀升說,“我會說,表姐的孩子得病送醫院。” “平白無故兩家的孩子都叫你咒了,你這該死的。” 為了穩妥起見,銀升駕車去表姐住處。果然給他不幸而言中:邱仁傑範玉屏的小女兒邱亦瑾在學校裏直嚷頭痛,由玉屏護送到家,剛喝完一杯溫水,就迷迷糊糊歪倒在玉屏的臂彎裏。銀升一腳踏進,見狀大驚,急步上前摸摸額頭,又扶她坐直,覺得小女孩的脖子有點僵 硬,“不好,怕是腦膜炎!快,拿床毯子裹一下,” “你開了車來?” 銀升抱起孩子倉促奔出。 等一切安置好,銀升回到俞家,已是上文所述的那個時刻了。 俞佐伯並未打破沙鍋問到底。他目光裏透露出來的不快是真實的,他內心產生出來的懷疑是客觀的;但是,大事已經辦妥,他心情無比鬆快,當即決定不予嚴究。 “我......大少爺.......”銀升顳 著說。 “好啦好啦,不用多說了,”靜君說,“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銀升恭恭敬敬地對二小姐說,“我......自作主張 ,抽空跑了一趟想把表姐和孩子接來給老太太磕頭......” “想得周到!”佐伯大感意外,定睛看著銀升,激賞地叫道,“好,銀升!人呢?怎麽不進來?” “沒......沒來得成,”銀升心定了,“我進去,恰好看見小的那個阿瑾昏了過去,一摸後頸,又硬又直,像腦膜炎!就趕緊送了德國醫院。醫生說送得及時,用上舶來品特效藥,有得救的。表姐說,等小孩出院後,再來給老太太請安。” 俞佐伯、程忘言和靜君三人麵麵相覷。“確定不要緊了嗎?”忘言站起身來,“你倒是有點醫學常識。哪裏來的這個經驗?” “我以前樓下一個鄰居的男孩,有十來歲了,極聰明的,他頭昏嘔吐,大人讓他睡下。我摸摸他的頭頸也是硬硬的。當時我也不懂這個訣竅。等到第二天下午,高燒不退,小孩淨說胡話,昏迷不醒,再 送醫院,醫生說腦膜炎送來太晚了。結果病是好了,但小孩腦子嚴重損壞,成了白癡。所以我一摸阿瑾,頸子硬硬的,就開著車子直送醫院......” “銀升,虧了你這個自作主張......”俞佐伯深有所感地說,“所以,下麵的人做事,不給一點自作主張的餘裕,看來也是要壞事的......” “還虧得有這部汽車。要是叫一輛三輪車一路慢吞吞踏過去,也誤事了。”銀升說。 “人力物力啊!”佐伯歎道,“可是,主要還是人。人若是沒有經驗不能決斷,人力物力隻能徒然浪費,仍舊無濟於事。” “我去看看她們。”忘言說道,搓著兩手,像在等候什麽人的準許。 “我去就是了。”靜君說。 “帶點錢去,”佐伯吩咐,“她們娘兒三個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們怎麽向仁傑交代。” “玉屏那裏,安上火爐了嗎?”忘言問銀升。 “現成有著,說好這幾天得空就去裝的。”銀升說。 “去裝上吧。該生火爐了。”忘言說,“醫院的費用......” “我已經付了一些。沒問題的。”銀升說,“出院時還要付一筆......” “靜君你多帶點,”佐伯說,“我就不去了,代我問個好。大人小孩短缺什麽,叫玉屏盡管講。那房子,還可以嗎?要不要幹脆搬這裏來,大家也熱鬧些?” “早提過了,”靜君說,“玉屏就是不肯。這樣也好,她也自在一點。” “表姐真是強人一個,”銀升說,“有時我給她點錢,她也死活不收。不過,住,還是住開好。” (九) 靜君前腳剛走出去,俞家大小姐奉君推門進來。“你們還有閑情逸致躲在這裏談詩論文?客人要走了,還不去招呼招呼。” “親媽上樓了嗎?”佐伯邊問邊往外走。 “早休息了。” 忘言望著奉君。 奉君笑笑,“你老夫子就不用出去了。大哥麵上的人,讓他自己去應付吧。” 忘言坐下。“廣懋呢?” “在外麵。那幾個人他也相熟,他跟大哥兩人夠了。”她在忘言對麵坐下。“二丫頭呢?” “看玉屏去了。” “這時候......趕去?” “小孩子急病。虧得銀升當機立斷,送醫及時。” “唔。”奉君說,“要不要請振雄去會診一下?” “不必。”忘言擺擺手,“那德國醫院是很好的醫院。不必去湊一腳,反顯得不相信人家。等出院後,再讓振雄去看看就可以了。” “倒也是。”奉君說,“大哥跟你們談過了嗎?” “關於什麽?” “走的事。” “談了。” “你們......” “不走。” “這麽堅決?”奉君問,“想定了?” “想定了。” “我......心裏也是一萬個不想走的。但廣懋......他們家.... ..非走不可,沒有辦法。” “你們是一定要走的。”忘言說。 “是的。”奉君說,“廣懋說,像他們那樣的家庭,那樣的財產,走,不管多麽狼狽,總有一條活路;不走,隻有死路一條。” “他這麽說?” “是的。” “我不勸走,也不勸留。各家有各家的情況,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大家不用一致行動。” “這一點上我同意廣懋,”奉君悲涼地說,“丟掉房子祖產,丟掉一切,像逃難似地走,萬不得已。但留下,弄不好就抄家充軍,判刑殺頭了。” “徐家田地太多,在地方上也不免霸道,的確是逃不過一劫的。你們走是不得不然的。” “實際上,我們小家庭,跟徐家有多大的關聯?他這個幺兒,享個現成福罷了,家裏的事,哪輪得到他管?”奉君說,“但是,沒有辦法。家族嘛,割得斷嗎?” “是的是的,”忘言應道。 “而這一走,怕就是生離死別了......” “似乎......也不用那麽悲觀,”忘言尋話寬慰對方,“政治上的事情,難說難講。當初誰也沒有想到抗戰會打八年;更沒有人想到勝利後又打仗,一直打到現在......” 忘言隨口而說,沒想到說出來的卻是更令人喪氣的話。奉君接口說,“就是羅。這年頭,什麽事朝最壞處想,往往就想對了。哪裏樂觀得起來?” 忘言無語了。 過了一會,奉君說,“大哥是個無頭蒼蠅,飛到哪裏是哪裏。今後,這個家,隻靠你們支撐了。” 忘言苦笑著搔搔頭皮。“說支撐,擔當不起的。也隻能到什麽山砍什麽柴,應付著過罷了。至於大媽,你倒是可以放心,我們有飯吃 ,不會叫她吃粥的。” “這是當然。說起來,大媽最談得來的還是你。所以當初,我們都主張你和二丫頭不要住出去......” 忘言看著大姨子奉君,不知她提這檔子舊事另有什麽用意。奉君此時四十整,半年前擺過了生日筵席。在俞家四個小姐裏,她是最有心機的,長相體態也都勝於靜君。在幼少時,由於年齡接近,她與忘言更為投契,那時靜君還小,在興趣與心智方麵,還不能與長兄長姐並駕齊驅。然而,涉及婚嫁,有了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的奉君卻是不會擇取忘言的,因為程家隻是升鬥小戶,毫無社會地位,也無資產基業,而忘言更無大展鴻圖的雄心壯誌和斂財聚富的本領。這樣的男人,作為朋友,作為親戚,固然趣味相投,但與他結婚,則絕不是奉君會做的事情。然而,轉眼成長起來的靜君漸漸在忘言的心裏衝淡擠走了她奉君,這一點,卻又使得她的內心頗不平衡。她是長女,在靜君出世前的整整五年裏,她獨占著大媽和父母的愛寵和放縱著自己的性子,即使靜君、蘊君相繼出生,母親的關注不免轉移,但她的地位卻仍無人可以取代。嫁給徐家的小少爺,既是父母之命,也是她本人的意願,但忘言與靜君相戀,她又覺得悵然若失,心有不甘,因而母親反對忘言與靜君的婚事,奉君也在暗中使了勁兒。但是,她並不充當出頭椽子。在忘言麵前,她力舉靜君的諸多好處,心裏卻甚 望忘言用她作為標尺來把靜君比下去;在父母麵前,她也多次替忘言 美言,然而絕不會遺漏一個結尾,“唉,讀書人曆朝曆代跟一個窮字是分不開的;二妹嫁給他,無根無業的,忘言再有品學,也免不了要吟幾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奉君在天分才智方麵,絲毫不遜於靜君確是事實,古典詩文現代詩文,她肚子裏著實不少;當年梁 鬆山老先生出題出聯要他們幾個學生做詩作對,她常常脫口而出又快又好,使得佐伯忍不住伸手擰她的鼻子來出一口窩囊氣。然而,奉君天性散漫,隻想任性逸樂,不願進取努力;因此,徐家聘定之後她就無意升學,而一心做她的出屋汽車入屋麻將的少奶奶了。她中等個子 ,皮膚白皙,五官精巧,雖然有了中年的福相,卻談不上一個胖字,夏天穿起單薄旗袍來,還是可以使許多男人失禮失態的。她的婚姻生 活,談不上幸福;徐廣懋是個典型的闊公子大小開,書讀得一塌糊塗,文憑卻一張一張到手,空頂著大學畢業的學曆,隻不過充充門麵而已。這門婚事,是徐廣懋資曆身價方麵的一項不動產,俞家的大女婿 ,俞佐伯的小舅子,使得粗俗的金融暴發戶加土氣的大地主徐家後人徐廣懋身上,沾上一層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金輝而已。奉君伸手采摘 的是金錢財富門當戶對的果子,心裏卻又不曾放棄心心相印情濃意篤 的幻夢;因此,這個婚姻,社會屬性的願望實現了,深一層次的心靈渴求隨即破滅。然而,這些,她是絕不表露的。她相信世上真正了解她的隻有大哥和忘言兩人。她暗暗期待忘言對他自己(與靜君)的婚姻會有“仰望的不是得到的,得到的不是仰望的”那種感歎以及在文學創作裏的心跡流露,甚至還希冀忘言會有秘密的詩作通過秘密的方式傳遞給她;那樣,她就可以在深閨裏偷偷唱和,乃至哭幾滴眼淚,吐幾口鮮血了。然而,那不過是她體內的一些文學細胞和浪漫因子在無聊寂寞中的躁動而已,現實並沒有這樣發展,也不會有這種情況出現。徐廣懋有的是用不完的金錢、剩餘的精力和空閑的時間,因而, 拈花惹草之類的事不斷發生;雖然懾於妻家的門楣,他不敢公然納妾包交際花或徹夜不歸,但越有禁忌就越有興味,敗露的偷情和穿幫的私通接連發生;奉君采取的方式是不事聲張地徹底解決,手麵闊綽手 段絕情,使徐廣懋除了暗暗叫苦之外束手無策,益發感到妻子的厲害就益發對她失去了興趣。因而,當局勢發展到徐家非離鄉背井遷離故土不可時,奉君是主張走的。她相信,隻有一刀斬斷過去,搬到一個 全然陌生的地方建立新的生活,才能使丈夫改弦更張,正視家庭以及夫妻關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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