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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的鹹菜

(2006-10-12 12:36:58)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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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的鹹菜

/ 秋雨梧桐

  稍微讀過一點古文的人,大概都知道範仲淹“斷齏劃粥”的故事。

  範仲淹少時家貧,住在寺廟裏發奮苦讀。每天煮一鍋稀粥,冷凝後劃為四塊,早晚各二,隻以切碎的鹹菜佐餐。

  不僅如此,他還“食髓知味”,寫了一篇《齏賦》,其中有“陶家甕內,醃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徵羽”之句,一碟僅供貧者下飯的鹹菜,讓他寫來卻聲色俱佳,陶陶然樂在其中。這般艱辛備嚐的境遇,使他養成了堅毅剛強、勤苦儉約的作風,也深刻體察到民生的疾苦。日後,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革除弊政,造福蒼生。

  古人又雲: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布衣暖,菜根香,讀書滋味長”。這些格言多是勉勵那些苦度寒窗的學子,耐得貧寒,待到一舉成名,自有千鍾粟、黃金屋,盡可安享錦衣玉食。而那真正做“百事”的,漁樵耕夫,巫醫百工,販夫走卒,升鬥小民,卻是粗飯黃齏,布衣菜根,注定要相伴終生。古語以“齏鹽”借指貧窮,“齏鹽布帛”以喻田舍之家的清苦生計,也是順理成章的。

  我的童年——七十年代,我的家鄉——河北農村,農家的飯食幾乎一年四季都是離不開鹹菜的。

  村頭的池塘岸邊,有一棵茂盛的杜梨樹。農曆三月,杜梨樹上發出卷曲的新芽兒,芽尖上裹著細細的白色絨毛,逐漸舒展開來,長成帶著白色斑點的嫩嫩的葉片。再過不久樹上就開滿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一進村口就能聞到那種淡淡的略帶苦澀的清香。

  每當此時,村子裏常常都是飄蕩著一股濃濃的鹹酸苦澀的味道——家家戶戶都在煮鹹菜。因為天氣暖起來了,鹹菜缸裏會長出一層白色的菌膜(當地人稱“藻子”),鹹菜很容易爛掉,需要撈出來加工燙煮。當地老百姓叫做“炸”鹹菜,其實並非用油炸(那時候的食用油可是金貴得很,每家每年不見得分到幾斤黑黑的棉籽油),就是舀出原來醃鹹菜的缸裏麵的鹹湯放到大鍋裏,燒開以後將鹹菜放進去,按照不同的品種和口味習慣,有的略燙一下就撈出來——半生的鹹菜依然是脆生生的,適合年輕人吃,咯吱咯吱真能嚼出宮商徵羽,比如青白蘿卜,紅蘿卜,苤藍,洋薑(菊芋)等等。有的則需要先將鹹菜撈出,曬到半幹,表皮上結了一層幹硬的白色的鹽霜(當地人稱“鹽嘎巴”),然後再放到鹹菜湯裏麵久煮至爛熟,比如芥菜(當地人稱“辣菜疙瘩”)、蔓菁幹兒、蘿卜幹兒等等。後者口感軟爛(當地人稱“麵”),適合老年人慢慢嚼來下飯。

  這樣,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鄉民們的餐桌上除了切上一碗這樣的生熟鹹菜,最多再有幾棵碧綠的羊角蔥,就能將就著咽下每日三餐同樣粗礪的玉米麵或高粱麵窩頭、稀粥或者是清得照見人影兒的小米稀飯。除了逢年過節,難得見到白麵細糧,更不要說魚肉了。老太太飼養的老母雞,下了蛋也是輕易舍不得吃,積攢起來到鎮上大集拿去賣了,換一點買鹽買醋的零花錢。

  在我的記憶中,這些鹹菜當中最好吃莫過於曬幹的蘿卜纓子(秋天蘿卜收獲後切下纓子來曬幹,並不醃製),用鹹菜湯煮熟以後,鹹淡適口,特別筋道,尤其是蘿卜“頂兒”,莖葉與肉質根相連的部分,嚼起來有種吃肉一樣的感覺,最受歡迎。“炸”完鹹菜後最先被吃掉的就是它。

  蔓菁(有的地方叫做圓根,有著圓錐形的白色肉質根,跟蘿卜白菜同樣都屬十字花科,但有著另一種特殊的芥辣味兒)也是比較好吃的鹹菜。秋天霜降前從地裏刨了來,切去湛青碧綠的短粗的纓子,洗淨後切碎,放到小缸裏單獨醃起來,生吃的話有一種濃鬱的青芥辣味兒。若是奢侈一點,在鍋裏放一點油,烹點蔥花兒和辣椒,略炒一下,那就好吃的不得了——一般人家也舍不得這麽做。這種醃製的蔓菁纓子往往過冬之前就吃光了。

  餘下的蔓菁塊根,一般並不直接放鹹菜缸裏醃。而是切成條擺放在秫秸編成的箔上,在溫暖的秋陽下漸漸曬幹。等到春天“炸鹹菜”的時節,用鹹菜湯煮到軟爛,稍微晾一晾,收藏到陶罐裏,吃飯的時候用一隻細瓷的小茶碗盛上,口感細膩綿軟,通常是留給老年人吃的。

  我記得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讓我們寫作文,題目大約是“新舊社會兩重天”,讓回家問問老人,舊社會是怎樣的苦日子,如今又是怎樣的幸福生活雲雲。奶奶告訴我,災荒年的時候,她每天就吃一點鹹菜幹兒就開水,等著姑姑從很遠的外村“尋”來苜蓿芽兒,摻上一點玉米麵紅薯麵甚至是米糠麥麩之類,蒸“菜粘糕”吃。那年的夏天,還有賊人夤夜前來盜劫,用紅布包了笤帚疙瘩別在腰裏做手槍狀,結果隻偷去了一“篦子”(用高粱的莛杆編成,一般是盛幹糧用的)鹹菜。賊人離去的時候,姑姑眼尖,認出其後影,正是本村西頭的某某人。後來也沒聽說過這個人因此受過何種懲罰。仿佛記得我們去村子中間的一棵老槐樹底下玩,曾經聽此人講他過去的經曆:當土匪“斷劫道”,後來被國民黨軍隊收編,跟八路軍打仗被俘虜,又隨部隊打過黃河,掉隊以後一路要著飯跑回家來……說到緊要處,黑黑黃黃的絡腮胡須紮煞開來,豁拳揮臂,用破麻繩束腰的露著破爛棉花的破棉襖也敞開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大約是這個人在村裏最窮最苦,村裏的小學校組織學生吃“憶苦思甜”飯,就是在他家裏做的。或許還因為他那時候是作為貧宣隊管理學校的代表吧。中午放學的時候,各年級排起隊來,卻不讓走。老師從辦公室抬出一笸籮糠窩窩來,每人兩個,誰吃完誰就走,吃不完不許走。那糠窩窩是用米糠摻上高粱帽子和“青青菜”(又稱為“紮紮菜”的,大約是大薊類的一種野菜)做的,蒸出來鬆散得根本就不成個兒,得雙手捧著吃。咬一口,滿是芒刺,在嘴裏團團打轉,楞是咽不下去。

  有個同學的姐姐(按同一宗族的輩分該叫她姑姑)是高年級的,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趕緊跑回家去,給她弟弟拿來鹹菜和大蔥就著吃。一轉身看到我在隊列裏捧著半個糠窩窩,眼淚都噎出來了,趁老師沒注意,一把給我打掉了:“還吃!噎死你!”看我還在愣神,又說:“還不趕緊走!”

  回家來跟奶奶說起這事,她歎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孩子啊,真是生在佛堂裏了,從小都是吃淨糧食兒長大的,真是有福啊!”

  那時候,因為父親在天津工作,每次寄回來的錢可以到集市上買成糧食,補貼生產隊分配的有限的口糧,這樣我們家的生活狀況在村子裏還是比較好的。媽媽後來對我說:“你奶奶那時候啊,隻要能存上一缸麥子,這一年心裏就踏實了”。家鄉屬黑龍港流域,鹽堿地較多,時有旱澇蟲災,糧食產量較低,有時候媽媽和姑姑會隨村裏的人們騎自行車跑到上百裏遠的外省外縣去“量”糧食(購買集市上私人出售的餘糧,當地政策緊的時候就買不到了)。

  有一年冬天,快過年的時候,她們買糧食回來,說起百裏之外的異鄉風俗:大冬天的,早晨起來,各家各戶都有人端著粥碗,拿塊窩頭,手指間夾一根紅胡蘿卜鹹菜,蹲在胡同口吃飯。而我們這裏都是一家人圍坐在炕桌上吃飯的,飯食倒是同樣的:棒子麵粥、窩窩頭、胡蘿卜鹹菜。

  這種胡蘿卜鹹菜也是在秋後跟蘿卜一起醃在大缸裏的。入冬以後,再冷的天氣,鹹菜缸也不會上凍的。這時候粗大的白蘿卜還沒有醃好,而細一些的胡蘿卜已經入味了,就揀出來先吃,冰涼爽脆,最適宜早晨喝粥時佐餐。其實如果稍微講究一點,細細切成絲兒,拌上蔥薑末,澆上“三合油”(醬油、醋、香油),那可就精致多了。但窮人的鹹菜是不會那樣粗菜細作的,就這麽囫圇個兒地喀嚓喀嚓咬來吃,顯得粗樸而自然。

  還記得有一年將近麥收的時候,本家的一個遠房嬸子夜裏突然患急病被送進了鎮上的醫院。他們家兩個孩子無人照管,被臨時安置在我們家。吃早飯的時候,奶奶特地在鹹菜碗裏放了一點香油,於是我們就和他們弟兄倆爭搶著大吃鹹菜,遭到大人嗬斥,但那頓普通的早飯卻吃得格外香呢。

  後來在《紅旗譜》中讀到“反割頭稅”一節:

  (老驢頭)急忙穿上棉襖,轉過身來對大貴說:“咱也讚成你們這個反割頭稅了!”
  大貴說:“當然要反他們,房稅地捐拿夠了,又要割頭稅。他們吃肉,就不叫咱喝點肉湯!”
  老驢頭說:“那我可知道,就說馮老蘭吧,他一天吃一頓餃子,吃鹹菜還泡著半碗香油。”

  這才知道,原來地主家的鹹菜才放香油啊。

  梁實秋先生在《雅舍談吃》裏寫到保定府的醬菜時,這樣寫道:

  “油紙糊的簍子,固然簡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開一看,原來是什錦醬菜,蘿卜、黃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塊放進嘴裏,哇,比北平的大醃蘿卜“棺材板”還鹹!”

  連醬菜都覺得齁得慌,這當然是富人的口味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家門外的胡同裏似乎總是回蕩著悠長的叫賣聲:“臨清的~~~十香菜~~~辣椒醬~~~豆腐乳~~~臭豆腐~~~”但是,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何時吃過臨清的醬菜,滋味如何。有自己醃製的隻花一點鹽錢的鹹菜,對於窮苦農民來說,醬菜是一種奢侈品。

  我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在學校吃,自家帶去的幹糧,學校廚房隻給蒸熱一下,打一茶缸大鍋裏的熱水,就著自帶的鹹菜吃。同學之間,幹糧各吃各的,鹹菜卻是互通有無,“易貨貿易”。有個同學的父親在北京工作,帶回來的醬菜(也不知道那是“六必居”還是“天源”)拿來與大家分享,我們這才知道原來“鹹菜”還有那麽多從沒見過的花樣兒:黃瓜,藕,甘露(也叫地瓜兒、地環兒)、萵筍甚至還有花生米、杏仁兒……都那麽脆嫩可口,尤其是那股子介於鹹甜之間的醬香,那可是農家以粗鹽醃成的大蘿卜從未有過的精細和美味……

  當時已經開始包產到戶了,糧食產量逐年高起來,吃細糧的日子也多起來。我一般可以帶一個白麵饅頭和一個玉米麵窩頭,有時候還可以帶烙餅和包子、餃子等,在同學們中算是條件比較好的。有一天我們在教室後麵的小樹林裏吃午飯,我就著鹹菜吃完了窩頭,再吃饅頭的時候就沒了鹹菜,拿著饅頭四處找同學要鹹菜吃。有個家境貧寒的同學就憤憤不平:“你吃饅頭還要鹹菜呀?要是我,光吃饅頭,什麽都不就!”說得我麵紅耳赤,頗為羞愧。

  二十年後同學聚會,酒席上遇到過他。他初中畢業後就去學開車,後來在縣城裏跑出租,自己說“日子過得不好不壞”。當年那位給大家帶來北京醬菜的同學,如今已是駐京部隊的中校軍官。還有幾位同學都在本縣的黨政機關工作,也是一些科局部門的負責人。大家聊起學生時代的話題,氣氛非常熱烈,但誰也沒有談起當年一起吃鹹菜的事情。也許是因為鹹菜在當今生活中,越來越沒有什麽影響了,即使在回憶中,也被棄置在一個暗淡的角落裏無人理會。

  前些天讀書時,偶然讀到《詩經·國風·召南》: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看後麵的注釋才注意到,原來這“甘棠”就是杜梨樹。那飄散在童年記憶中的苦澀花香,一下子便回溯到千年之前,我們的祖先,在這“邦畿千裏”所棲止的先民們,吟唱著“誰曰荼苦,其甘若薺”、“陟彼南山,言采其薇”、“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含辛茹苦,繁蕃生息,曆盡千年饑荒與戰亂,瓜瓞綿綿,於斯不絕。一念之間,仿佛數千年的民族生存史都濃縮成鹹酸苦澀這幾個字,深深鐫刻在心田上……

  又想到溫總理曾經說過的“世界大多數貧窮人當中,又主要是以農業為生計的。如果你懂得了農業,那你就真正懂得了窮人的經濟學”。對於為政者來說,蕭蕭風雨,一枝一葉,關乎民情,還是要多加關注大眾的餐桌,而不要總是盯著生猛海鮮,黃金盛筵。而對於我們這些還遠遠算不上富人的平民百姓,更不能忘記祖輩生存的艱辛和苦難,妄求那種鋪張奢華揮金如土的貴族生活,尤其是要告誡我們的下一代——他們已經自稱是“吃麥當勞長大的一代”了:

  千萬不要忘記——窮人的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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