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啟宏
蘇民先生的詩選——《戲外餘興集》即將付梓,我以為他會請同輩人中德高望重的藝術家作序,孰知先生偏偏邀我操觚。在多年師友麵前,我委實卻之不恭。此前我讀蘇先生詩,隻從讀者角度留意,一旦評論,豈敢孟浪鑿空、信口雌黃?於是惴惴不安,難以釋懷,遷延了許多時日。
記得蘇先生跟我說過他的配畫詩的創作,大致是興之所至,一如他後來補敘的《前言》所記,與鄢修民君“聯手作起來”,是一次“興致勃勃的合作”。當友人提議結集出版時,他略有猶豫,我則甚表讚同,且慫恿之。幾年之間,蘇先生多方搜集,由配畫詩而寄贈詩,而記畫稿詩,而題照詩,而書畫緣,盈篇累累然,至今日有是書之出版。
詩配畫這種樣式似乎隻產生在詩畫高度發達的國度,比如中國。為畫題詩,古往今來不勝枚舉,早已是頗具中國印記的文化傳統;因詩作畫,若齊白石悟“蛙聲十裏出清泉”而作蝌蚪圖,亦複多多。即今域中詩配畫之成大氣候者,如丁聰、陳四益、黃永厚輩,堪稱絕配。就戲劇界本地風光而言,則“二民”(蘇民、鄢修民)的作品亦屬一流。
興之所至,真情其內,是蘇先生配畫詩的一大特色。書中所錄三四十位藝術家,與蘇先生同處一個劇院,共事數十春秋,這是多麽難得的人生際會!一任逝水悠悠,焉得雲在?幸虧蘇先生有一支彩筆!試看他的“畫像”,狀貌更兼傳神:
貧辨生活困辨人,勤出才智慧出神。
(《於是之》)
真花不需著顏色,大姐應是第一株。
(《葉子》)
胸橫意氣淩絕頂,學貫中西取他山。
(《焦菊隱》)
輕送幽默若無痕,與君交遊似飲醇。
(《呂齊》)
文思無忌海天闊,書記有方才俊稠。
(《趙起揚》)
二○○六年金秋,我出訪美國加州,就在西海岸“十七英裏風景線”,我有機會就教於人藝前輩趙韞如先生之前。趙先生是個天分很高、竭誠於戲劇的藝術家,卻又是個荊棘塞途的受難者,她對蘇先生的人格頗為讚揚,說她在人藝時候曾得到過蘇先生的理解和幫助;今天,當我讀到蘇先生《趙韞如》一詩,多少感觸油然而生:
堂上膝下共喜悲,蹭蹬一世迎風飛。
曲飄劇壇知高闊,情寄江海任去歸。
……
信哉斯言,誠哉斯言!韞如先生把自己的回憶錄定名為《夢飛江海》,自有來由。
詩集中“主打”配畫詩,我也看重其他詩。詩集中有兩首題照詩——《題濮曄蒙裝騎馬照》和《題存昕挽良種馬照》,均寫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於是之先生說過:“詩文隨世運。”這兩首詩自難免帶有時代的轍痕,諸如“戰士煉心紅”之類今人不大會寫的豪語,然也隱約可感盛唐詩人的遺韻,而躍然紙上的則是一位父親對兒女的真情寄望,那是在親屬星散之際,猶能葆有達觀且豪邁的胸襟與精神。
我想起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其《坎坷記愁》中有一節記其妻陳芸之病,其情思也綿綿:“……自此相安度歲,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芸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於打麥場中,精神態度,漸可複元,餘心乃安……”因其關心入微,形諸筆墨,雖屬白描,若尋常家庭語,亦有感人之韻致。
蘇先生當時未曾去過內蒙古、黑龍江,“挽轡思遠誌,昂首寄豪情”,“越野知千裏,橫竿向四方”,如此興來之句,縱有存照憑依,畢竟想象語,然則關心入微,形諸筆墨,亦感人焉!
使我饒有興致、思緒蹁躚的還有詩集裏五則“書畫緣”,尤其是孫其峰與藍玉崧二則,大有哲理在。
“孫其峰”條敘述蘇先生夢中得偈語:“本無落腳意,斂羽亦偶然。瞻彼神往處,天地接壤間。”雖然作者自雲:“四句偈語並不見佳。”我卻無從闡釋,隻覺得有一種高妙在極目處懸浮著。
“藍玉崧”條引出“愧傻”的室名堂號。“愧傻”二字似乎比偈語好解一些,或可用陶行知先生“傻瓜種瓜,種出傻瓜,唯有傻瓜,救得中華”的旨趣去附會,隻怕實踐起來,未必容易。
既曰詩集,便有個形式問題,不好回避。我反複思考,再三印證,把蘇先生的詩稱作“變通的古體詩”。
詩這玩意兒始終伴隨著聲韻格律。從曹植到沈約,格律的認知是漢民族一個偉大的發現,至盛唐,備矣,至矣,蔑以加矣。有趣的是,詩人們在大欣然的同時,驀然感到一種奇異的束縛,清夜獨處,思緒款款飛,格律詩全是律句固然舒心爽口,卻又覺得似乎失去了什麽,天籟乎?天趣乎?於是他們反轉來模仿不識格律時代的“原生態”,如《詩》,如《騷》,如歌謠,如樂府,於是乎所謂古體詩應運而生,那無疑是成心同格律開玩笑。謂予不信,請看杜子美《夔州歌十絕句》,頭一首起句“中巴之東巴東山”,這不贅詞廢話嗎?又連用七個平聲字,這叫嘛呀?也叫絕句?而曆代詩家則認為這是有意為之的“破句”,不以為病。錢謙益《錢注杜詩》引《三巴記》、《寰宇記》,浦起龍《讀杜心解》引《華陽國誌》、《唐書》,俱為之注釋,王嗣奭《杜臆》更大讚“寫其形勝,便堪為夔吐氣”,他在看重詩的義理的時候,也肯定了形式上的創新。
古代開科取士,詩乃一科目,極嚴苛,倘有出律,縱佳不取;自然,偶爾也有例外,如唐人祖詠赴考,題目《終南望餘雪》,定例六韻十二句,他隻做二韻四句,或問緣何?則答“意盡”!考官甚為賞識,破格取為進士。看起來重要的依然是意,體例也罷,格律也罷,當屬其次。
當今舊體詩家每自以為諳熟聲韻格律,比如大呼“真”、“文”不能通押,痛詆“孤平”、“三平聲”,乃至“蜂腰”、“鶴膝”之類。說句不客氣話,果若從王融、沈約、謝朓等人之說,求諸當今詩家,恐怕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要“出律”的。向來被當今舊體詩家奉為圭臬的毛澤東詩詞,其《西江月·井岡山》裏,“聞”、“重”、“動”、“城”、“隆”、“遁”等不同部之韻字通押,其《蝶戀花·答李淑一》裏,上聲“二十五有”換為去聲“二十六宥”,又換為上聲“七麌”,先後三韻,詩史上未之聞,湘地方音也未之聽,至若修辭上,“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這一頸聯百分百犯了“合掌”之忌諱。如是種種,當今精通聲律的詩家又該如何解釋?真個是“流到前溪無半語,在山做得許多聲”!照我看,事情其實簡單,可以行得,無須苛求,寫詩嘛,終不能以辭害意,到底是鍾嶸說得好:“……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詩品》)
說了這麽些話,其實一言可蔽之,詩貴真情無矯飾,而格律雲雲可退居其次。蘇先生的詩運用聲律,又不拘泥於聲律,是故,我稱之為“變通的古體詩”,妥否?還望蘇先生有以教我。庶幾告罪矣!
(本文是作者為蘇民《戲外餘興集》一書所寫的代序。該書將由戲劇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