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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軍與王實味事件

  ◎ 吳中傑

  一

  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後,蕭軍決定要到綏德去。這需要城防司令王震所開的通行證。毛澤東告訴他:“王旅長現去鄜縣,俟他回來,即與他談。”但是,接著,蕭軍就被卷入王實味事件,要走也走不了了。

  王實味是一位翻譯家,一九三七年就奔赴延安,在馬列學院編譯室從事馬列著作的翻譯工作。當時延安解放社所出版的馬克思的《價格、價值和利潤》和恩格斯的《德國的革命和反革命》,就是他翻譯的,還有十八卷本的《列寧選集》,他也翻譯了兩卷半。王實味的工作,對革命幹部學習馬列主義是有幫助的。一九四一年七月,馬列學院改組為中央研究院,他就在中央研究院任特別研究員。整風運動開始以後,在毛澤東提出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號召的鼓舞下,他破門而出,寫了一些雜文。一九四二年二月,在《穀雨》雜誌上發表了《政治家,藝術家》,三月,又在《解放日報》副刊上發表了《野百合花》,對延安的生活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說是“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歌囀玉堂春,舞會金蓮步”,“天下烏鴉一般黑”,“下對上感覺他們是異類”,等等。並且在中央研究院的牆報《矢與的》、《輕騎隊》上直接點名批評當時主持工作的副院長李維漢。這樣,就引起了上麵的注意,認為文章風氣不正,有極端民主化傾向。再加上國民黨特務機關將王實味等人的文章編成《關於〈野百合花〉及其他》,到處散發,問題就更加嚴重化了。因為根據當時的邏輯,凡是敵人讚成的,我們一定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一定要讚成,既然王實味的文章受到國民黨的稱讚,那麽這邊就非批判不可。開始還是作為思想問題來批的,後來逐步升級,變成政治問題了。

  蕭軍與王實味本不認識,對這件事也並不關心,開始是一位朋友李又然找他,說是王實味很有才華,聽說受到批評不服氣,氣憤之下提出要脫黨,多可惜呀,對共產黨影響也不好,要蕭軍找毛澤東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因為那時蕭軍與毛澤東來往較多。蕭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果真跑去問毛澤東。毛澤東對他說:聽說王實味有托派嫌疑,正在調查,這件事你最好別管。

  所謂托派者,即托洛茨基派之謂也。托洛茨基是蘇聯紅軍的締造者和指揮者,為蘇維埃政權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同時又是一位理論家,他對蘇聯革命的貢獻要在斯大林之上,而政治地位更不在斯大林之下。隻因在黨內權力鬥爭中被斯大林擊敗,就從黨和國家的領導人變成了反革命。本來,這隻是聯共黨內和蘇聯國內之事,但當時中國共產黨是受共產國際領導的,而共產國際又要看斯大林的眼色行事,所以在中國,托派也就等於是反革命,甚至比一般的反革命更可怕。後來,王實味就因為托派問題被關,被殺,直到他死後半個多世紀才得到平反——原來他根本就不是托派。

  不過既然毛澤東要蕭軍不要管這件事,蕭軍也就不去過問了。但在六月初,“文抗”接到通知,要大家到中央研究院去參加批判王實味大會,秘書長於黑丁問蕭軍去不去?蕭軍說不想去。於黑丁說,中央研究院離這裏不遠,你去聽一聽嘛。蕭軍也就答應了。可見,他原來隻是要去聽一聽的,並不想介入。但蕭軍是見不得不合理之事的,見了就要挺身而出,而一出頭講話,不管講得在理不在理,就被卷入了是非旋渦。因為批判會曆來是一邊倒的會議,不容許有一點不同意見,雖然蕭軍所提的隻是會場秩序方麵的意見,也是不能見容於人的。

  批判會在中央研究院的大禮堂召開,幾百個人圍著王實味,七嘴八舌地亂嚷嚷,雖說是向他提出質問,卻不讓他辯解,他一說話就被大家打斷了。蕭軍忍不住說:“大家安靜點好不好,他說什麽一點也聽不清,他的觀點究竟是什麽?你讓他把話說完了再批判也不晚啊!你有理還怕他說話嗎?”這樣,王實味才有了說話的機會。他說自己不是托派,也不是反黨,但他的發言仍不時被人打斷——隻有這樣,才能顯示出與會者的義憤。散會之後,蕭軍在路上很氣憤地對同去開會的妻子說:“這他媽的開的什麽會,簡直是狗打架倒尿盆,哪像個最高學府!”不料這話被走在旁邊的一位女同誌聽到了,回到“文抗”,她當晚就向黨組織匯報了——這種行為,俗稱“打小報告”,實際上就是“告密”。但因為是在向黨組織匯報的名義下進行,所以使得這種卑劣的行為披上嚴正的外衣,而廣為流行。毛澤東在《反對自由主義》一文中,還將聽到什麽言論而不匯報,列為自由主義的表現之一而加以反對,在黨的組織生活中,更是把匯報自己的思想和匯報別人的思想列為經常性的課題,因而使這種行為製度化了。

  這匯報,很快就生效了。過了幾天,中央研究院就派來了郭小川等四人為代表,拿著一份八大團體一百零八人簽名的抗議書,指責蕭軍同情托派王實味,要他向大家承認錯誤,賠禮道歉。蕭軍一聽就火了,說:“王實味是我叫他到延安來的嗎?是我叫他入黨的嗎?是我用小米養活他的嗎?是我叫他反黨的嗎?……”立即將這些代表趕了出去。代表們走了以後,蕭軍越想越氣,連夜寫了一份《備忘錄》,準備提交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寫完之後,就到作家俱樂部舞會上向抗議書的簽名者宣布:明天上午在此回答你們的問題。第二天上午大約有一百多人到了作家俱樂部,聽蕭軍宣讀他的《備忘錄》,倒是沒有人敢於起哄。讀完之後,陳學昭才站出來說:“他把咱們罵完了就走了,不應該讓他走!”大家雖然嚷嚷得厲害,但誰也沒敢攔住蕭軍,隻好讓他揚長而去。

  十月十八日下午,在延安中央大禮堂舉行“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六周年大會”,蕭軍是主席團成員,也坐在台上。輪到他發言時,他把《備忘錄》從大衣口袋裏掏了出來,當眾念了一遍,於是引起軒然大波。據蕭軍當天日記所記和蕭軍夫人王德芬在《我和蕭軍五十年》中的回憶,當時第一個出來作證人的是陳企霞,第二個是中央研究院的陳正,他們訴說那天鬥爭王實味的經過,但情況是歪曲的。接著會場開始騷亂了,蕭軍卻安然不動。台上主席團的五位黨員作家丁玲、周揚、劉白羽、柯仲平、李伯釗和兩位非黨作家艾青、陳學昭,為了表示自己的“黨性”和“革命性”,一個接一個地站了出來和蕭軍展開了大辯論。陳學昭先要摘掉蕭軍身上的魯門招牌,說:“我比蕭軍大幾歲,是他的大姐姐,他說他是魯迅的學生,我不知道魯迅先生承認不承認是他的學生?”李伯釗以恩主自居,說:我們共產黨對蕭軍待以上賓,又是借錢給他,又是幫他出刊物,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意思是:不夠朋友的倒是蕭軍自己。周揚則擺出一副理論家的架勢,從理論上說明,過錯全在蕭軍身上。艾青說:“蕭軍說不要用同誌的血洗自己的手,我隻見過用水洗手,沒見過用血洗手的。”柯仲平則要蕭軍不該顧惜麵子,應該承認錯誤。劉白羽高叫:“今天誰也不要走!”意思是必須辯論它個水落石出。蕭軍說:“對,誰走誰是孱頭!”蕭軍覺得他們的發言都是歪曲抵賴,指黑為白,誇大巧飾,挑撥離間,全不是一個正派共產黨員的行徑,所以他理直氣壯,毫不畏懼對方的人多勢眾,在強大的壓力下,一個人“舌戰群儒”,從晚上八點一直到午夜兩點鍾,辯論了六個多小時還沒有收場,台下一千六百多群眾無一人退席,都要看個結果,氣氛十分激烈緊張。這時,大會主席吳玉章站了起來,勸解道:“蕭軍同誌是我們共產黨的好朋友,我們一定有什麽方式方法不對頭的地方,才使得蕭軍同誌發這麽大火,我們應當以團結為重,自己先檢討檢討。”蕭軍這個人從來不怕壓,愈壓愈硬,但卻聽不得一句好話,一聽吳玉章的話,氣就消了不少,站起來說:“吳老的話還讓人心平氣和,這樣吧,我先檢討檢討吧,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錯行不行?那百分之一呢?你們也想一想是不是都對呢?”這時丁玲要“搶麵子”,不顧吳玉章的調解和開導,忽然站起來說:“這一點最重要,我們一點也沒錯,百分之百都是你的錯,我們共產黨的朋友遍天下,你這個朋友等於九牛一毛,有沒有你蕭軍這個朋友沒關係。”蕭軍一聽氣又來了,他說:“我百分之九十九的錯都攬過來了,你們一點錯都不承認,盡管你們朋友遍天下,我這根毛啊也別附在你這牛身上。我到延安來沒帶別的,就是一顆腦袋,一角五分錢就解決了(一角五分錢可以買一顆子彈),怎麽都行,從今天起,咱們就拉——蛋——倒!”蕭軍用右手重重地頓了三下,怒氣衝衝地帶王德芬走了,大會不歡而散,群眾議論紛紛。

  從會場出來,蕭軍和王德芬一同踏著月光回家。王德芬聽了那些人的歪話很難過,倒是蕭軍勸解她:“不要為這些難過的,這是我早預計到的,他們不說歪話怎能成為他們自己呢?我卻坦然,感到一種輕快……”蕭軍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此後“不和任何人來往,不參加任何會,靜靜地寫作,時時準備戰鬥,決不稍留情麵。要以拚命的精神應付一切。拚命這是我唯一的武器。關於此事,我也再不向共產黨中央追究了!我感到一種漠然的失望!”

  但曆史也真會捉弄人。十五年後,這些圍攻蕭軍的“革命派”中,就有好幾位——如丁玲、陳企霞、艾青、陳學昭,都被打成“右派”,即資產階級反動派,而自稱百分之百都對,一點錯都沒有的丁玲,則被批得百無一是,整得最慘。再過九年,已經成為文藝界最高領導、經常整人的周揚,也被作為“二閻王”、“文藝黑線的總頭目”而打倒在地,其他的人,除了過世的以外,幾乎無一幸免。他們在被批鬥時,其文章和說話,也是被割裂、被歪曲、被誇大,他們也像王實味一樣,被剝奪了辯解的權利,而根本不能像蕭軍那樣地“舌戰群儒”了。不知在批鬥台上接受批鬥時,他們的腦子裏閃現過當年起勁地圍攻別人的情景否?他們對自己那時的態度是如何進行反思的?

  二

  在延安的政治氛圍中,凡是受到批判的人,或者被認為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不敢和他接近,否則便被認為是劃不清界線,而要惹火燒身。

  王實味事件之後,很多人都不敢與蕭軍來往了,連多年的老朋友舒群和羅烽也有所顧忌。蕭軍在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九日日記中寫道:“晚飯後芬要我去看戲,因為今天是招待文化界。因為聽說是歌劇,我去看了。先到羅烽那裏,舒群也在那裏打牌,還有陳企霞。我有一種敏感,感到烽、群他們對我存在著一種顧忌和隔閡,所以我也就不樂意和他們在一起,獨自躲開去坐著。”當然也有同情和支持蕭軍的人,但一流露出來,就要受到批判,並被扣上政治帽子。也是在一九四三年一月間,蕭軍收到了這樣一封信:

  蕭軍同誌:

  我是一個你的崇敬讀者,目前我所讀到的中國作家中,在我的崇敬簿上,你是第一個。

  新年到了,現在謹以這個資格向你致意,祝福您新英雄一九四三年更加健康,更加快樂。

  我認識你是從文藝月報《說起》的。從那以後,凡看到你的文章,我必仔細閱讀,因為從那裏麵我才完滿的尋到了我要獲得的:真理,智,仁,勇,巧。

  最近因為我說明了我欣賞你的《盲腸與詩》》(我是寫詩的),便成了鬥爭我的導火線,弄了一個“反黨”“反革命”的帽子戴著。然而,這並不能使我心死。在負刑之餘,又找了份文藝月報來看,使我更加摯愛你的文章。《藝術家的勇氣》、《我的態度》變成了我的力量,使我更知道世界上沒有“可怕”也沒有“寂寞”。

  我敢向任何人宣稱:我是蕭軍的崇敬者!

  你若問我是誰,我便是和寒十坡去看你兩次的那個女同誌。

  (關於鬥爭我的事,是我校整黨風的秘密,請勿讓第二人知道。)

  敬禮!

  一九四三,元旦

  這封元旦寫好的信,住在同一城市的蕭軍要到十一日才收到。可見這位勇敢的女詩人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之下,仍不無猶豫——但她終於還是寄出了。

  這封信對蕭軍當然是個安慰,同時也鼓舞了他的鬥誌。蕭軍在收到信當天的日記中寫道:“散步時我又把這信讀了一次,除開感到一些歡喜而外,同時也更堅定了對一切‘不正’戰鬥的決心和力量。我知道了,凡是真正有勇氣有膽量,個性堅強積極革命的青年,他們的心是傾注於我的。這使我一方麵增加了為他們而戰鬥的決心,同時也更增加了我的謹慎和責任感啊!我要沉默、忍耐、充實自己……”

  蕭軍在戰鬥,同時也在思考。

  王實味事件,不但使他看透了人情世態,而且也使他看穿了政治鬥爭的詭秘。他在同一天日記中寫道:“如今我對於一般人對於某人傳說‘有問題’這類事,我已經感到淡然了。從王實味這次事件,對於一切與政治有關的事件,我全是以‘策略’的眼光來懷疑它了。我雖然不能否定他們這些辦法,但我卻總以為這不是正路。此地‘持眾’和‘附聲隨和’的風氣很盛,這不是好現象。北冰洋的冰山據說是外麵有多大,水裏麵還有多大的。他們這種‘一切大吉’的整頓思想辦法,將來一定要有發芽的機會的。”

  不錯,人總是要有一些切身經曆之後,才能領悟到一些事情的奧秘。

  為了弄清當前發生的事情,蕭軍覺得,還要研究曆史。他說:“生在這複雜社會就要懂各種東西,我預備把中國近百年曆史、政治派別好好知道一番,免得將來出去上當。——先由共產黨研究起,再及國民黨,以及其他黨派——不管反動與正動。”(1943年1月11日日記)對於共產黨研究的結果,他認為:“共產黨有些地方缺乏一種連續性的執著,衝動性大,機會性大。總之,農民性、封建性、遊擊性還殘存得很厲害!”(1943年6月21日日記)

  同時,他還研究中國古代史。由於延安缺少古籍,蕭軍所能到手的隻是範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簡編》。但從這本書裏,他也看到了一些問題。他在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四日的日記中寫道:“讀《中國通史簡編》到朱元璋殺戮功臣時,使我感到今古政治有一個通則,就是用則取之,不用則棄之或消滅之,這是政治上的‘功利性’。再就是無條件地‘服從’,為無論任何帝王、政黨所不易的原則。我正缺乏這品質,所以我愈感到自己離政治旋渦再遠些,這也算明哲保身罷!因為我還願意使自己的壽命多活些時日,為人類做一點有益的事。”

  正因為看到了這些問題,所以他自己作出了這樣的選擇:“不入黨,不做官,這是我的決定,但要站在比較自由的地位,監督革命前進——這是我的責任。”(1943年7月13日日記)

  也正因為站在比較自由的地位,他在當時的造神運動中,能夠保持自己的一份清醒。

  在整風運動以後,延安及其他根據地,正是大樹特樹毛澤東的權威,大力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時候,蕭軍雖然對毛澤東很尊重,認為中國的將來應是魯迅的文化精神和毛澤東的政治理想的融合,而且準備為這個目標而奮鬥,但是他對毛澤東始終采取平視的態度,他說:“在文學上、精神上魯迅先生是我唯一的先生,對於毛在政治上我也願以他為先生,為這政治理想而戰鬥!但我卻以兄長的地位看待他。”(1944年3月22日日記)所以他對毛澤東的代表作,既有肯定,也有否定,而且還要直接向毛本人提意見。他對於製造偶像的做法表示不滿,認為這是使人產生迷惑的力量。這些想法,見於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一日的日記中:

  下午和夜間,把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又讀了一次,第一次是讀於一九四一年八月。我感到:這隻是一本概括性的、說明性的文章。它底長處是明白通順。短處,文章組織不精密,平麵化,缺乏一種深沈的、集中的、鼓動與震撼的力量。文章作風不統一,欠嚴肅,輕佻,報紙作風,感覺性的,比喻和幽默得不恰當,缺乏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

  他是有天才的,但是感覺性的天才,後天蘊藏性不夠,是一個經驗性的天才,哲學性不夠。是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政論家……但不是一個深刻的、洞徹一切的思想家。行動的力量象征,精神的崇拜象征。是一個明敏有餘,影響力不足的人。

  權威的力量,偶像的力量,可以使人發生迷惑!

  隻有真正懂得本質的人,才能不為它所影響,走出這影響。

  我預備把那份關於文藝戰鬥計劃寄給他。我知道他需要我很多幫助(至少在文化一方麵),我有的一些優點他是沒有的。但我卻應該默默地幫助他,不使別人知道,不傷到他的自尊。我集中的,消除一切的力量可以影響任何人,不管對方承認不承認。

  蕭軍不但不讚成在政治上樹立偶像,而且也反對在文化上確立班頭,因為文化領域更應該有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當時中國共產黨要把郭沫若樹立為繼魯迅之後的文化班頭,蕭軍對此就很反感。他在一九四二年九月七日的日記中寫道:

  今天算為休息,沒有寫作,讀了一些雜誌,在一本《抗戰文藝》上看到一些人為郭沫若祝壽的文章,平心而論這是應該的,但這些人總是夾雜些不正的、江湖的、行幫氣的東西,使人可厭。郭沫若這人越來越淺白庸俗,做士大夫,好名,要繼魯迅而為文化班頭,但卻總是“不老實”。因此自己決定,一定要離這“文壇”遠些,沉靜地從事自己的工作,任何團體、集會均不參加,決不為這些班頭們去做站班。我卻是有著要征服這些醜類的雄心,但這不是現在,而是要以我的藝術,而不是以一種不正的拉攏手段,弄幾個嘍囉保自己作大王。我是應該強健自己,長期忍耐……

  蕭軍的看法不錯。郭沫若這個文化班頭,在文化上的確沒有帶好頭。他離開了“五四”時期魯迅等人所開創的正視現實的文學道路和獨立自由的文化思想,走上了服從政治、配合任務、宣傳政策、歌頌領袖的道路,而且還影響了一大批作家和文化人,產生了消極的作用。

  蕭軍有很大的抱負,有很強的自信,但是他並不自滿。他在踏實地工作,努力地充實自己。他在日記中自策道:“努力創作,不斷學習哲學、政治、經濟以及其他知識,普遍、深刻觀察各麵生活以為將來創作準備,盡可能參加各方麵活動……這就是我的路。”“一個作家僅靠了一點原始性的‘天才’與淺薄的一點文學上的基本知識,他底創作生命一定要死滅。他一定學得更多更深,思索得更多更深;生活得更多更深;戰鬥得更多更深……才有望。”(1943年6月22日日記)

  三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提出:“中國的革命的文學家藝術家,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鬥爭中去……”這個號召很快就得到了落實。一九四三年一開春,“文藝家抗敵協會”的作家們紛紛下鄉下廠下部隊去深入生活,“文抗”這個機構也撤消了,原來的地址成為“中央組織部招待所”。

  那時,王實味已被定為“托派分子”,還有幾個與王實味稍有來往的青年理論幹部,也一並被打成“五人反黨小集團”,成為延安審幹運動中的一個大案。蕭軍因為與王實味並不認識,無法圈進這個“小集團”裏去,但仍被扣上了一頂“同情托派王實味”的帽子,成為問題人物,哪個單位也不敢接愛,隻好仍住在原處,繼續寫他的小說《第三代》。

  但這裏的氣氛,使他無法繼續寫作。

  住在招待所裏的,都是從外地調回延安參加整風審幹運動的幹部,經這一審,都審出了重大問題,不是內奸、特務,就是反革命。蕭軍在日記中說:“這招待所幾乎成了個‘內奸’世界,這裏住了一百五十——二百人,大約百分之七十是特務或有政治問題的。”這使他感到迷茫、困惑。一方麵,這是以黨組織的名義宣布的案情,他不能不相信,覺得形勢很嚴峻,應該保護這個黨和它的領袖毛澤東;另一方麵,又有感於問題的複雜性,再次表示不想入黨,說:“這還不是我到黨內去戰鬥的時機,還長留於外邊,這對於作戰更方便些。”(7月20日日記)經過一番觀察與思考,他想要換一種方式生活:“我決定到年終要去尋毛澤東談一明白,我不想再過這種機關生活,同時我也表明自己的主張和態度,省得一些黨人們在那裏枉費心機要領導我,教育我!”(9月13日日記)

  但是,等不到年終,他在招待所就住不下去了。

  因為招待所裏住的都是被審查的幹部,所以在生活上就比較苛求,比如吃飯,都要自己上食堂吃,不準帶回宿舍。而招待所主任夫婦和學委會的委員們,則要小服務員送到山上窯洞裏吃,以顯示身份的不同。蕭軍夫婦雖然不是審幹對象,但既然蕭軍是問題人物,當然也要自己上食堂吃飯。蕭軍倒不計較這些,隻是天氣漸冷,夫人王德芬懷孕臨產,每日三餐從山上窯洞到山下平房食堂吃飯,很不方便,而且結冰地滑,也有危險。十二月初蕭軍就向招待所負責人蔡主任提出,可否由他把王德芬的一份飯菜帶上山去?蔡主任為了顯示自己的革命性,很不客氣地回絕了,說是任何人都不準特殊化!蕭軍一再說明困難情況,要求照顧,蔡主任仍舊堅持己見,絕不通融。於是蕭氣憤地反問他們自己為什麽特殊化?蔡主任一聽,提意見提到自己身上來了,就大發雷霆,竟擺出了官架子來壓人:“我是主任,你敢批評我?”蕭軍向來最不吃這一套,別說是小小的招待所主任,最大的官兒他也不會放在眼裏,於是大吵起來。蔡主任惱羞成怒,竟下起逐客令來:“你嫌這不好,可以走!”蕭軍本來就不想在這裏再住下去,馬上就回答說:“走就走!”而且立即行動。

  十二月四日一早,蕭軍收集好簡單的行李,領著懷孕的妻子和兩歲多的兒子蕭鳴,冒著蒙蒙細雨,離開了招待所。他們在邊區政府開了介紹信,到延安縣川口區第六鄉的劉莊落戶,在一位劉大娘的石窯裏安了家。這石窯是劉大娘存放糧食用的,半地下室,沒有門板,牆上沒有抹灰,寒氣襲人。蕭軍每天到山下小河溝裏挑水,到十五裏外的荒山上砍柴,不久,妻子生產了,他還自己接生,生下的女兒取名為蕭耘,以紀念這段時期的農耕生活。

  當地的老鄉原以為蕭軍是個反革命,要不然,一個幹部怎麽會打發到鄉下來勞動呢?但看他帶著婆姨、兒子來,又有點不像。後來一打聽,原來是個大作家。他們不知道“作家”是個什麽玩意兒,但看到蕭軍很能吃苦,肯幫助人,還能自己接生,很能幹,都對他有好印象。左鄰右舍見他們什麽吃的也沒有,就送來了自種的白菜、土豆、蘿卜和自製的豆腐、豆芽。王德芬生了孩子以後,又送來了小棗、小米、紅小豆、豇豆。過春節時,還給他們送來了饅頭、豆包、年糕、炸焦圈、炸糕餅這些年貸。有一家曾經得到蕭軍幫助過的老鄉,認定他是一個好人,一定要與他結拜為兄弟,並將自己放羊所得的小米,分一半給蕭軍家。當然,群眾本有各色人等,也有賣菜給蕭軍家時,故意抬高價格的。

  但蕭軍一家三口吃飯,單靠鄉親接濟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自己開荒種地,也要等下一個收獲季節才有糧食。他必須向公家借糧。區裏指示鄉長,給他發放三個月救濟糧,每人每月以一鬥一升六合計,一家三口人,共一石零四升四合。蕭軍在借到糧食時,曾經產生一種幻想:“回來路上,感到很愉快,糧食問題解決了,明年我可以安心種地了,決心種兩年地,積累一些路費離開邊區。”(1943年12月29日日記)但以後卻再也借不到糧食了,縣政府通知他,要對他按照居民的待遇,政府一切不負責任。蕭軍知道,這是對他一種新的政治壓力,要用饑餓來壓倒他。但是他是寧死也不肯屈服的。他準備變賣衣物來維持一段時期的生活,並且和妻子商量,“將來一切賣完而後,就‘賣藝’走出邊區去……”而且,在困境中,也更加看清了一些人的嘴臉:“這鄉上的幹部——鄉長,指導員等——幾乎全是流氓成分,鬼鬼祟祟,全無正氣。因此我想到,共產黨如果不認真勵精圖治,訓練、篩選、提拔……像樣的幹部,它負起改造中國的大任是不可能的,將要有新的力量代替它不能完成‘民主革命’,社會主義那是不能談的。”“吃著老百姓的公糧,而不給老百姓辦事——這是可恥的啊!”(1944年2月25日日記)

  正在這時,事情發生了一個戲劇性的變化。有一天,對蕭軍一向態度不好的縣委書記王丕年忽然帶著胡喬木來訪。胡喬木說是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他們,問日子過得怎麽樣?蕭軍說:“好極啦!我和老鄉們交上了朋友,生活沒問題,一開春就開荒種地,咱有的是力氣。”王丕年與胡喬木對了對眼神,說:“老蕭,這裏的衛生條件太差,村裏連個醫生都沒有,萬一孩子生了病,也買不到藥,我看,你還是回到城裏去吧!”蕭軍說:“謝謝二位啦,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再回答你們好嗎?”

  胡喬木是毛澤東的秘書,他一向按毛澤東的意誌行事,對於蕭軍這樣人物的處置、安排,他是不能自作主張的。要蕭軍回去,顯然是毛澤東的意思。因為共產黨還要在國民黨統治區搞統戰工作,蕭軍畢竟是個知名作家,把他困死在鄉下,怕影響不好。但並不直接說出是毛澤東的意思,而且連胡喬木也不開口,隻讓縣委書記來勸說他回城,那是一種政治技巧。其實蕭軍也懂得其中的含意,隻是心照不宣而已。

  蕭軍下鄉遇到困難之後,原是決心“在這流戍地以滾釘板的精神忍上兩年”的,他說:“他們可以餓死我、軟禁我……但我的意誌卻不能屈服,我倒要看一看這政治鬥爭無情到什麽‘無情’的程度。”(1943年12月9日日記)但後來,他的想法有所改變。他說:“我要改變戰略了,要韌性的,和平的,柔軟的,忍耐的,不動聲色的……戰鬥!為了我的作品,為了芬和孩子們,必須如此啊!爭吵,暴躁全是無益的。”(1944年1月20日日記)

  正是在這樣的考慮下,蕭軍本來就有意回延安,當然也就同意了他們的建議。但他知道,即使回去,將來的艱難險阻一定還多。他在二月二十六日日記中就寫道:“我知道回去也決不會如何順利,他們要刁難我,冷落我,甚至用各種方法折磨我……我準備忍受——我必須忍受——從這‘死泥潭’裏拔出去,為了我將來的工作,我不能精疲力竭在這裏,以至毀滅在這裏……”

  蕭軍一家在鄉下住了約四個月,於三月七日離開劉莊,回到延安去。

  四

  蕭軍回到延安後,被安排到黨校三部學習。許多文化界人士都在這裏參加整風審幹運動,其中有蕭軍的朋友,也有很多當時圍攻過蕭軍的人。但此時形勢已經大不相同,許多先前以革命派自居的人,現在都成為審查對象,問題纏身,掙脫不開。比如丁玲,就因被拘留在南京期間仍與叛徒丈夫馮達同居一事被纏住不放,非常苦惱,不複有當年那種盛氣淩人之勢。倒是蕭軍不計前嫌,在舞會上主動邀請她跳舞,使她感動。蕭軍說:“對於一些過去傷害過我的人,我應該如此的看法:如今他們是犯了罪,站在革命的外麵了——雖然他們不承認過去他們是借了黨底掩護把我作為‘外麵人’來看的——如今他們既然被剝了那身花衣裳——黨員外套——在實質上——雖然我還沒穿上這件外套——而確是站在真正革命的立場上來赦免他們的罪,洗淨他們罪的人——這樣來確定自己的地位,對於一切也就心平氣和了……”(1944年3月24日日記)

  但蕭軍也並不完全相信審幹審出來的“問題”,對於他所了解的人和道理上講不通的事,他還是要站出來辯護,比如,羅烽、白朗夫婦受到汙蔑,蕭軍就據理力爭:“回想起在哈爾濱一些朋友、同誌……如今死的死了,無消息的無消息,僅僅餘下了幾個人,他們千辛萬苦逃出了敵人各種侮辱和迫害,身上還帶著敵人所給予的未好的創疤來到延安,滿想把自己最後一滴血加進革命隊伍裏來……誰想到所得的卻是如此的結果……不管他們的理性上如何明白……但在一生的靈魂上究竟是一個可悲痛的負擔……至於那說白朗和日本人睡過覺的人,如今退一萬步說,即使如此,是為了什麽呢?為了把一個於革命有用的丈夫送回革命隊伍裏來,這行為是偉大的,這和說這類話的人是不能夠並列的,前者不獨失掉了一個黨員資格,也失了為‘人’的資格……”在延安整風審幹運動中,能公開說出這番話來的,大概舍蕭軍而外,沒有第二個人了。而對於有些受到領導上信任的人,蕭軍也敢於提出尖銳的意見,如說:“周揚他是一貫以殘害同誌為作風的,他指過胡風為內奸,馮雪峰為假共產黨員,文藝青年柏山為內奸,結果入獄……不知道他如今是否改變了這作風……”

  這時,蕭軍的政治地位起了微妙的變化。劉白羽、胡喬木先後找他談入黨問題,胡喬木還要他把在鄉下的日記給彭真看,以便領導上對他有更多的了解。他考慮了一下,也同意了。彭真是兩年前在毛澤東窯洞裏認識的,蕭軍認為他比較直爽,還談得來。現在他是延安黨校副校長,代表校長毛澤東進行具體領導。他與蕭軍談得很坦率,說:“你的《八月的鄉村》沒有問題,是革命的,你在延安解放報上發表的文章也是革命的,但有時候你卻總不能和黨靠攏,有時甚至是對立的……這就使我懷疑了。同時又知道你認識一些不好的人,又是從東北來的……也許和日本人有些關係罷?……”後來談到王實味事件和招待所事件,彭真明確地說:“這是他們不對,把友人造成了敵對形勢!”他們又談到蕭軍的入黨問題。蕭軍在鄉下決定要改變鬥爭策略時,也曾經考慮到要入黨,但總有點猶豫,所以他說:“我是征求你們的意見,如果你們全覺得我在黨外好,我也就不入黨了——這正中我的下懷……”同時還開玩笑說:“我底入黨等於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一樣。”在場的人聽到全都哈哈大笑。彭真倒很實在,他深知蕭軍的性格,就說:“黨的基本原則是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地方服從中央,領導你的人工作能力不一定比你強,有時候多數人的決定也不一定就比少數人的意見正確,你能做到絕對服從嗎?”蕭軍不假思索地說:“不能!我不能!我認為對的我會堅持到底!誰要是命令我,我會產生一種生理上的反感,不能絕對服從,看來我還是不夠共產黨員的資格,算啦,我還是在黨外跟著跑吧!別給黨添麻煩!”彭真說:“等你什麽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吧!”

  黨校結業之後,大家都重新分配工作。這時,舒群在魯藝文學係做係主任,他邀請蕭軍去任教。經過整風運動以後,周揚的宗派主義暫時有所收斂,所以對蕭軍也表示歡迎。這樣,蕭軍一家就搬到了魯藝。從一九四四年三月七日由鄉下回延安,到一九四五年三月六日從黨校三部搬出,他在黨校整整住了一年。

  魯藝的學員,都知道蕭軍是魯迅的學生,他們大部分都讀過蕭軍的書,也有在星期文藝學園做過蕭軍的學生,所以對蕭軍都很歡迎。蕭軍上課很多,有時上下午共上六個鍾點,主要講魯迅生平和魯迅作品。而且還兼任一些社會工作,如解放區人民代表會議的籌備委員、魯藝教育會議的成員等,蕭軍認為,隻要不是虛應故事,不是虎頭蛇尾,他都願意全力以赴,盡力而為。應該說,他在魯藝的生活還是愉快的。

  他在魯藝沒有工作多久,日本就投降了。蕭軍在日記中記道:“昨夜日本無條件投降消息傳來,這幾乎瘋狂了所有的人,各處山頭點起了野火,下麵鑼鼓齊鳴,人聲呐喊,火炬揮舞,我對此情景猶如夢中,感情卻極度平靜,隻是感到一種沉重和悲酸!”

  他還預料道:“大約我不久就該離開此地了!”

  蕭軍的預料沒有錯。這年十一月,他就隨著“魯藝”人員離開延安,次年八月,被任命為東北大學魯迅藝術文學院院長,九月份回到了久別了的東北。但他不願意做官,不久就辭去了院長之職,在哈爾濱創辦了魯迅文化出版社,並出版了《文化報》,以“求真”的精神而受到讀者的歡迎。但正因為麵向真實,敢於說話,卻受到政治的打擊,這也就是魯迅所說的“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罷。於是,《文化報》被迫停辦,蕭軍也被扣上“反蘇,反共,反人民”的帽子,而且被擠出文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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