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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氏三兄弟的科學報國夢

  ——兼說“中國科學社”

  ◎ 傅國湧

  如果說,陳獨秀在《新青年》率先打出了“德先生”、“賽先生”兩麵旗幟,那麽,在太平洋彼岸一群年輕的中國留學生創辦的《科學》雜誌和“中國科學社”才是“賽先生”更有力的代表,他們真正為中國引入近代科學的觀念,並邁出了推動科學研究的堅實步伐。關於文學革命的討論在《新青年》公開之前,也是在胡適和任鴻雋、楊杏佛、梅光迪這些留美學生之間展開的。

  如果說,民主和科學是那個時代追求的中心詞,那麽《新青年》一群、《科學》一群對於推動社會進步都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可是“中國科學社”對中國科學和整個文明進程的影響遠未受到足夠的認識。相比之下,我們對《新青年》一群的了解要多得多,而對《科學》一群則要陌生得多。

  “中國科學社”存在的幾十年,正是中國科學有了長足進步、匯入世界科學行列的幾十年。那個階段,在各個領域有造就的科學家幾乎都與這個社團和這個刊物有或深或淺、或先或後的關係,從一九一五年創立時的三十五個社員,到一九四九年發展到三千七百七十六人,共舉行了二十六屆年會。正是他們將近代的數學、物理學、化學、地質學、醫學、生物學、氣象學、物候學、地理學等引入了中國。

  胡明複、胡剛複、胡敦複三兄弟,和任鴻雋、周仁、秉誌、竺可楨等人,就是“科學救國”的典型,他們早年留學美國,熱心於辦大學、辦科學期刊、辦科學社,從事科學研究一無私念,至死不悔,特別是胡明複,隻活了三十七歲,他身上那種無形的氣度卻讓接觸過他的人長久懷抱敬意。今天在“後現代”遊戲中長大的人已很難理解一個年輕科學家無私的“科學報國”之誌。胡明複長眠在煙霞洞,他的靈柩上覆蓋著“中國科學社”的社旗,那是他畢生的事業,也是對他最大的獎賞。

  一

  一九一九年,“中國科學社”在西湖邊舉行第四次年會,也是回國後的第一次年會,主要發起人之一、青年數學家胡明複(1891-1927)在大會致辭時盛讚西湖之美,他說:“研究科學的人最愛自然,故在美麗的杭州西湖舉行科學年會極為相宜。古代詩人來遊西湖,歌詠名篇甚多,科學家雖不同於詩人,然科學年會在科學史上實最重要,未始不可為西湖增色也。”那一刻,當他沉醉於西湖的湖光山色之中,憧憬著他所獻身的科學事業時,他決不會想到,他身後將永與西湖為伴,美麗的西湖竟是他的埋骨之所。

  一九二七年六月十二日,他在故鄉江蘇無錫農村遊泳時遇難,隻活了三十七歲。噩耗傳來,教育界、科學界為之震動,“中國科學社”同人無不感到悲慟,不少人失聲痛哭。當年九月四日,“中國科學社”舉行第十二次年會期間舉行胡明複追悼會,任鴻雋說,胡明複和二百年前去世的牛頓、一百年前去世的法國算學家拉勃拉斯一樣都是盡瘁科學、至死不倦的一個人,然而胡明複不幸沒有得到前兩者那樣的成就和壽數,牛頓活了八十五歲,拉勃拉斯也有七十八歲。這一講話以《悼胡明複》為題發表在一九二八年六月的《科學》第十三卷第六期上,這一期是“胡明複紀念專號”,同時發表胡適、馬相伯、嚴濟慈、李儼等人的文章,還有胡明複的遺稿《有周界條件之一次積微分方程式》。

  楊杏佛在紀念胡明複時如此評價:“中國科學社”種種無名利可圖的工作,累了他整整一生,“服務科學社的熱心毅力十餘年如一日,惟有意料之外的死,才使他中道脫卸仔肩。諸葛武侯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明複對科學社,足可當此八個大字。”

  胡明複英年早凋,除了《科學》雜誌,他親手參與創辦的大同大學理數研究會也出版了紀念專冊,很多生前友好追憶往事,肯定他短暫而有意義的一生。連剛剛誕生的南京國民政府都發出褒揚令:“該故博士胡明複,盡瘁科學,誌行卓絕,提倡科學,十年不倦……勒碑禮堂,永留紀念,以示政府提倡科學、愛惜人才之至意。”

  一九二九年,胡明複去世兩年後,“中國科學社”同人在他生前熱愛的西湖畔,南高峰下煙霞洞旁為他選擇了墓址,這是西湖早年名勝之一,晉代就有僧人在此結庵,六年前胡適曾在這裏養病數月。七月二十一日,“中國科學社”為胡明複舉行隆重的公葬儀式,靈柩上覆蓋著社旗,祭壇設於煙霞洞大廳,楊杏佛、竺可楨、吳有訓等社友紛紛從北京、南京、上海等地趕來,有七十多人參加了葬禮。蔡元培親筆題寫墓碑:

  中華民國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中國科學社葬胡明複先生於此

  蔡元培敬書

  這塊墓碑在“文革”中遭到破壞,有些字已看不到了,還有明顯的水泥補丁。

  楊杏佛撰寫的墓銘說:

  知無涯兮生有涯

  願焚身以創造人類之光明

  世方沉醉於富貴毀譽兮

  先生獨致力於無名

  力盡兮心安

  死生成敗何足論

  江流不盡兮山色長青

  千秋萬歲兮永護佳城

  這首墓銘由趙元任譜曲,當年八月在北京召開的“中國科學社”第十四次年會上傳唱。

  二

  “中國科學社”是懷抱科學救國夢的一批留學生在美國發起成立的,一個純粹的民間學術團體,也是中國最早的綜合性科學團體。他們出版的《科學》雜誌是中國最早的現代科學期刊,提倡科學、傳播新知是他們辦刊結社的目的,胡明複是最重要的幾個中心人物之一,時在一九一五年。我們不會忘記,這一年正是陳獨秀在上海創辦《新青年》前身《青年》雜誌的年份。他們隔洋相望,遙為呼應,在彼此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想到了一塊。

  一九一四年六月十日黃昏,美國康乃爾大學,胡明複、趙元任、任鴻雋、周仁、秉誌、楊杏佛等中國留學生聚在一起,討論世界走勢和中國未來。有人提出,中國最缺乏的莫過於科學,我們為什麽不出版一種專門向中國介紹科學的雜誌呢?這個提議立即得到在場所有人的讚同。他們決定組織科學社,創辦《科學》雜誌,暫時采取公司形式,入社須交股金,作為出版雜誌的資本,大家公推胡明複、任鴻雋、楊杏佛三人起草招股章程。章程確定《科學》月刊“以提倡科學,鼓吹實業,審定名詞,傳播知識為宗旨”,決定發行股份票四十份,每份美金十元。任鴻雋、趙元任、周仁、秉誌、章元善、過探先、金邦正、楊杏佛、胡明複,這九個在《科學》月刊“緣起”簽名的人就是科學社發起人。

  《科學》初創主要靠幾個發起人撰稿,他們分組合作,常常是任鴻雋、胡明複一組,趙元任和楊杏佛一組。接下來的暑假裏,胡明複、趙元任、任鴻雋等人就開始為即將創刊的《科學》撰寫稿件,僅胡明複一個人就為前三期寫了十篇文章,包括創刊號上發表的《萬有引力之定律》,第二期發表的《算學於科學上之地位》,以及《近世科學的宇宙觀》等,他還負責審稿和編輯工作。據說當時留學生加入科學社非常踴躍,幾個月內就有七十多人,股金達到五百美金,稿件已準備了三期,並全部編輯完畢。一九一五年一月,有史以來第一份綜合性的中文科學期刊《科學》在美國問世,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袁世凱醞釀稱帝時。

  愛迪生得知《科學》創刊曾感歎“偉大中華民族在覺醒”,李約瑟稱許這個雜誌可與美國Science和英國Natural相提並論,稱之為科學期刊的A(Americian)\B(Britain)\C(China)。在未來的很長時期內,《科學》都是中國最重要的學術期刊之一,到一九五一年停刊,共發行了三十五年。

  因為有人覺得光是發行一個雜誌遠遠不夠,提議改組科學社。一九一五年春天,科學社董事會征得多數社員的同意,指定胡明複、任鴻雋、鄒秉文三人起草新社章。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五日,他們擬訂的社章經表決通過,正式定名為“中國科學社”,宗旨為“聯絡同誌,研究學術,以共圖中國科學之發達”。“不但是傳播新知以促進科學的研究,還要發表研究結果以建立學術的威權。”他們選舉任鴻雋為社長,趙元任為書記,胡明複為會計,他們三人和秉誌、周仁五人組成第一屆董事會,楊杏佛為編輯部部長。“中國科學社”的成員也不完全限於學習自然科學的,任鴻雋邀請心儀的才女陳衡哲加入,她回答自己不是學科學的。任鴻雋說:“沒關係,我們需要的,是道義上的支持。”

  胡明複是《科學》和“中國科學社”最重要的創始人之一,《科學》初期的編輯、主要撰稿人,也是“勤勞獨著”的經理人之一,曆任董事、會計、理事等職。“中國科學社”創立之初,在組織上,他發表的意見很多,最能得到同人的讚許。幾個年輕人自創科學社團,毫無經驗可循,全靠自己摸索。直到一九一六年在美國開第一次年會,社長任鴻雋查了英國皇家學會的曆史,才發現竟有許多不約而同的地方,大家引以欣慰,嘉許道“由此也可以知道明複的見解和識力了”。他對科學社的另一重要貢獻就是他理財的本領,從一九一四年籌款招股準備出版《科學》起,他就被推為會計,到一九一五年“中國科學社”成立,一九一八年遷到國內,直到一九二五年由過探先接替。科學社經費時常發生困難,幸虧他善於理財,十多年如一日,才使科學社和《科學》雜誌能正常運轉。“他既是算學家,用錢又非常的謹慎,所以科學社雖自成立以來,同別的學社一樣,常常鬧經費困難。但從沒有受過窘迫,使其事業受一點停頓或間斷的影響。”任鴻雋說自己曾留心過,算學家是不作興算錯賬的,但是明複若有算錯的時候,那吃虧的一定是別人,不是科學社。所以他常常笑說:“明複是一個理想的會計。”

  “中國科學社”核心成員分散全國各地,胡明複在上海堅守陣地,長達十年,主持《科學》的編務和科學社的社務。他認為,他們這一代生長在科學落後、苦難深重的中國,為使中國真正擺脫這種狀態,需要許多人做奠基性的工作。所以,他經常說:“我們不幸生在現在的中國,隻可做點提倡和鼓吹科學研究的勞動。現在科學社的職員社員不過是開路的小工,哪配稱科學家。中國的科學將來能與西方並駕齊驅、造福人類,便是今日努力科學社的一班無名小工的報酬。”為了中國科學社圖書館和中國科學圖書儀器公司,他曾和任鴻雋等社友四處奔走籌款,可惜他生前未能看到這兩個機構的成立。

  一九二六年,長期苦於經費匱乏的“中國科學社”得到中華教育基金會董事會的一筆捐款,蔡元培稱譽其“富有遠見”。一九二七年,南京政府又撥了四十萬國庫券。從此,它才有了一點較為穩定的經濟基礎,並利用這些財政援助,迅速擴大了活動範圍,包括定期出版科學專題論文集和期刊,從事科學教育的改革和科學名詞的標準化,參加國際性的科學會議,經常主辦各種科學專題的公開講座,以及籌建科學圖書館、生物研究所等。一九三六年三月,身為國立科學最高機構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蔡元培在發表《中國的中央研究院與科學研究事業》一文中,對“這個促進中國科學發展的最著名的私人學社”——“中國科學社”作了很高評價:“這個學社從它創建的那天起,就一直麵臨著嚴重的經費困難。它之所以能堅持下來,完全在於它的創建者對事業的堅定信心和高尚的獻身精神。”

  此時,胡明複墓木已拱,他再也聽不到這些話了,但他為科學社的創立、發展所付出的艱辛努力,同人們始終銘記在心。一九二九年,科學社建立起一個稍微像樣的科學圖書館(1931年落成開放),就取名“明複圖書館”,以紀念這位創始社友。

  三

  今天知道胡明複的人越來越少了,胡適在《追想胡明複》一文中說,一九一○年七月,他到北京參加留美官費考試。發榜那天,他坐了人力車去看榜,到史家胡同時,天已黑了。他拿了車上的燈,借著微弱的燈光,懷著不安的心情,從榜尾倒著往上看完一張榜,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很失望。看到頭,才知道那隻是一張“備取”的榜。他再拿燈照讀那“正取”的榜,還是倒著往上看。終於看到了,可仔細一看,卻是“胡達”。再往上看,相隔很近,便是“胡適”。他終於抽了一口氣,在回去的車上,他心裏還在想:“那個胡達不知是誰,幾乎害我空高興一場!”後來他們在美國康乃爾大學成了同學,中國同學見了他倆的姓名,都以為胡達、胡適是兄弟,卻不知道他們毫無親屬關係。胡適說:“那個胡達便是胡明複。”

  一九一○年秋天,胡明複進入康乃爾大學文學院,和趙元任同班,兩人對數學、物理和哲學都有濃厚的興趣,他們的成績在全校也是最好的。一九一二年,胡適從農學院轉入文學院,和他們同班。一九一三年,他們三人同時被推舉為負有盛名的美國大學生聯誼會會員,第二年畢業前夕,胡明複與趙元任又被推舉為美國榮譽科學會會員。在一九一四年的康乃爾大學,正是中國學生大出風頭時,在四十多個中國學生中,竟有四五個同時被選為榮譽學會的會員,這已經很難得了,更難得的是其中有兩人同時被舉為兩個榮譽學會的會員。“尤其稀奇的,是明複自來不會說話,少於交際,由此我們曉得這位先生是一個閉戶自精的學者了。”胡適記得,當初在遠渡重洋的輪船上,漫長而寂寞的旅途中,那個讓他差點空歡喜一場的胡明複總是興致勃勃地和人討論算學,不玩牌。

  當年秋天,胡明複獲得康乃爾大學文理學士學位,進入哈佛大學研究院專攻數學,師從美國著名數學家、曾任美國數學學會主席的M·博歇教授,以及W·F·奧斯古德教授。他對數學分析尤其是微分和積分方程情有獨鍾,一九一七年,他完成博士論文《具有邊界條件的線性積分—微分方程》,受到美國數學界的肯定和讚賞,被授予哲學博士學位,成為第一位以數學為主課、以數學論文在國外獲得博士學位的中國數學家。(在他之後,1919年薑立夫也以數學獲得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後來成為他的妹夫。)他那篇長達四十多頁的論文全文發表在《美國數學會會刊》一九一八年十月號,這是中國學人在國外發表的第一篇現代數學論文。

  一九一七年底,胡明複回到上海,從此十年沒有離開。以他的學問、名望,完全可以到名牌大學去擔任重要職務,北大曾再三邀請他。但是強烈的責任心使他不願離開,一是對科學社的責任,一是對大同學院(後改名大同大學)的責任。科學社從美國搬到上海,一切都是艱難困苦,《科學》雜誌的印刷校閱,自他回國起,十年都是他一個人義務擔任,真正做到了十年如一日。當年在美國,這批有理想的青年除了組織科學社,曾立誌將來回國辦一個理想的大學,他們還成立過團體,製定了簡單的計劃,胡明複就是其中一分子。為了辦學的事他曾給趙元任寫過一封幾十頁的英文長信,其中有詳細的規劃。回國後,他想把大同學院作為他理想大學的根基,而多數人主張爐灶重起、另辦一個全新的。但他始終對大同學院懷有特別的希望,“這樣,一個科學社,一個大同學院,竟把明複釘住在上海整整的十年。”一九三五年,在回顧“中國科學社”二十年時,任鴻雋說,“胡明複君以天才絕學,以科學事業故,寧固守滬上,效死而勿去。”

  對大同大學,他有滿腔的熱忱,想把這所小小的大學辦成理想的大學。在科學報國夢之外,他內心還有一個教育報國夢,這兩個夢常常交織在一起。他在大同大學創辦並主持數學係,擔任數學教授,用生動、易懂的語言講述深奧的概念和很難理解的問題。他在教學上也有獨到之處,認為學生光讀書本不行,必須學會獨立思考,養成獨立研究的能力。一九一八年,在他倡議下成立“大同大學數理研究會”,積極指導學生辦好自己的學術團體,經常在研究會演講,介紹科學方法和思想。

  大同大學的主持人是他哥哥胡敦複,因其為校募資,他四處奔走,在上海的時間很少,學校的日常事務幾乎都交給了胡明複。為了有更多時間、精力處理科學社和大同大學的事務,他從家中搬出來住。大同大學的事除了教學、人事方麵的,還有基建,他為此付出了很多心血,有一處校舍就是他親自繪圖設計的,並經常親臨現場監工,處理各種問題。由於大同大學的經費十分拮據,有時連正常的教學都維持不了,他將自己的積蓄幾乎都墊出來了,十年間累計達兩萬多元。

  一九一八年七月,“科學名詞審查委員會”成立,科學社委托胡明複、薑立夫負責擬定數學(算學)名詞,他不僅提出確定數學名詞的標準等建議,並與薑立夫、胡敦複等數學家一起審定了初等幾何學、平麵三角、解析幾何、射影幾何、代數、函數論等數學分支的名詞。一九三八年出版的《算學名詞匯編》序言說:“本篇既脫稿,以胡君明複、薑君立夫對於算學名詞夙著精勤,惜胡君早逝,未獲觀成。”薑立夫、江澤涵等數學家曾多次提到胡明複在數學名詞方麵的貢獻,對他讚譽有加。一九二四年,胡明複應主持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王雲五之聘,兼任商務的數學函授社主任,他聯絡上海、南京一批數學教師,與商務幾位編輯一起編寫了一批普及性的數學書籍,為中國數學傳播做了許多可貴的基礎性工作。他還編寫了微積分、高等分析方麵的教材,翻譯過《科學大綱》等科學書籍。

  任鴻雋眼中的胡明複——“他有沉潛精細的美德,但精神上仍然是極活潑。他辯論事理,極有獨到的見解,但同時又能服從他人的意見。因為這樣,所以認識的朋友都愛敬他。”胡明複之死對科學界、對科學社都是一大損失,憑他在算學上的造就,如果堅持下去,一定是有貢獻的,可惜回國後教書和其他事情把他研究算學的時間占用了。任鴻雋除了為學術惜,更是為社會惜:“我們曉得在現在的社會中,要找飛揚浮躁的人才,可算是車載鬥量,但是要找實心任事,不務虛名的人,卻好似鳳毛麟角。如明複這樣的人,多有幾個,不但社會的事業有了希望,還可以潛移默化,收一點移風易俗的效果,也未可知。”然而天不假人,他竟因遊泳意外死了。

  任鴻雋的惋惜放在今天,也讓人深有同感,這個民族缺少的正是胡明複這樣“實心任事,不務虛名的人”。在美國留學的時光,胡明複和許多留學生一樣,不僅懷抱科學報國的夢想,而且熱切關注著祖國的命運,沒有把眼光局限於狹隘的專業。早在一九一二年,他在康乃爾大學,就和胡適等人組織了“中國學生政治研究會”,對租稅製度做過研究。胡適曾回憶道:

  明複學的是數學物理,但他頗注意於他所專習的科學以外的事情。我住在世界會,常見明複到會裏來看雜誌;別的科學學生很少來的。

  有一件事可以作證。民國元年(1912)十一月裏,明複和我發起一個政治研究會。那時在革命之後,大家都注意政治問題,故有這個會的組織。第一次組織會在我的房間裏開會,會員共十人,議決:一、每兩星期開會一次。二、每會討論一個問題,由會員二人輪次預備論文宣讀。論文完後,由會員討論。三、每會由會員一人輪當主席。四、會期在星期六下午二時。

  第一次論會的論題為“美國議會”,由過探先與我擔任。第二次論題為,“租稅製度”,由胡明複與尤懷皋擔任。我的日記有這一條:十二月念一日,中國學生政治研究會第二次會,論“租稅”。胡明複、尤懷皋二君任講演,甚有興味。二君所預備演稿俱極精詳,費時當不少,其熱心可佩也。

  胡適還記得,當年自己正熱衷於寫白話詩,經常同一班朋友討論文學問題。忽然有一天收到了胡明複從哈佛寄給他的兩首白話打油詩。

  第一首是:

  紐約城裏,

  有個胡適,

  白話連篇,

  成啥樣式!

  第二首是一首“寶塔詩”:

  癡!

  適之!

  勿讀書!

  香煙一支!

  單做白話詩!

  說時快,做時遲。

  一做就是三小時!

  開心的胡適也回敬他一首“寶塔詩”。當胡適一九二八年提筆追憶往事時,早已物是人非,他禁不住感歎:“這種朋友遊戲的樂處,可憐如今都成永不回來的陳跡了!”

  不但胡適,“中國科學社”的同人更忘不了在煙霞洞與青山為伴的胡明複,他們經常想起當年篳路藍縷、參與開創中國現代科學事業的這位老社友。這一點,從竺可楨日記即不難看出。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一日,“中國科學社”在杭州青年會舉行社友會,有二十二人參加。會後,竺可楨、胡敦複、胡剛複等十六人分乘四輛車到四眼井,徒步到煙霞洞為胡明複掃墓,並合影留念。一九四七年八月十日,竺可楨帶著家人和胡昭複來到煙霞洞,想起了許多往事:“至民國十八年,中國科學社公葬胡明複於此,時杏佛在世,餘亦來此參與葬事。至民廿五、六年,尚偕剛複來此。”一個九歲左右的小女孩領他們到屋後的胡明複墓前,“初尚有階梯可尋,繼則荒煙蔓草堵塞途徑。由女孩之指導,始得至其墓。墓係民國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立,碑係蔡先生筆。碑字雖剝落,猶可辨認。墓郭水門汀亦完好。……明複墓上有屋三楹,窗板均拿下放寺中,以防偷竊雲。”同年八月三十一日,竺可楨在上海《科學時代》社致辭時,又一次想起胡明複,講到科學社創辦時的困難,“胡明複先生如何一人苦幹,雖中途崩殂,卒能維持至今日”。

  四

  胡明複兄弟姐妹有九人,多有成就。一九○七年,他哥哥敦複、姐姐彬複先到美國留學,一九○九年、一九一○年,他和弟弟剛複通過庚子賠款留美生,前往美國留學。

  胡剛複(1892-1966)進入哈佛大學那年隻有十七歲,第三年開始專攻物理學,一九一三年獲理學士學位,再入哈佛研究院,一九一五年獲碩士學位,一九一八年獲博士學位。其間,他參加了“中國科學社”。他曾和導師杜安教授一起提取放射性鐳,研究其在醫學上的應用,並在波士頓的亨廷頓腫瘤醫院工作。從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八年,他專心致力於X射線的實驗數據的測定,他的博士論文《X射線的研究》及其補充論文,曾在《物理評論》一九一八年六月號上發表。他是中國第一個從事X射線研究的科學家,在這一領域做了廣泛而重要的工作,享有國際聲譽。

  一九一八年夏天,胡剛複懷著科學救國夢,謝絕導師的懇切挽留,束裝回國。一九二○年六月出版的《哈佛大學一九一三級級友會秘書第三次報告書》曾發表他的一封信:

  一九一八年夏我的研究工作暫告完成。我之所以說的暫告完成,是指科學沒有止境。當時正值歐戰方酣,我深感循實業科研路線報效祖國之責任。而我師杜安教授也希望我留校幫助他從事物理實驗工作。但我終於決定離開我愉快逗留過八年多的美國回到自己的祖國擔任教師一職了。我國十分貧困,物資缺乏,生產落後,急需振興實業,由於經費和物資短缺,致使教育事業也難以有效推動。我未曾學過工程,對此一無所知,如今不免後悔。今後我的一生將麵臨艱苦的鬥爭了。

  當二十六歲的胡剛複回國之時,中國的大學還沒有物理係,也沒有物理實驗室,普通物理課隻是老師宣讀英文講義,學生照本背誦,物理教學還處於十分落後的狀態。從此,他致力於物理教學,尤其重視實驗室的建設。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四年,他任國立南京高等師範學堂(即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前身)物理係教授,一九二五年任東南大學物理係主任,一九二七年籌建第四中山大學(以後叫中央大學),任理學院院長。同時,他多年兼任私立上海大同大學理學院院長、工學院院長,還擔任過廈門大學理學院院長。

  他不辭勞苦,長年奔波於上海、南京等地,在國內首開近代物理課,引入最新的物理知識,是“電位”、“熵”等物理名詞的最早定名者。他親手在南京高師、大同大學等多所大學籌辦物理係,設立物理實驗室。一九二八年,他協助蔡元培創辦了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

  一九三六年,他應哈佛老同學竺可楨的邀請,任浙江大學物理係教授,先後做過文理學院、理學院院長,成為竺可楨的得力助手。他們同在哈佛求學,都參加了“中國科學社”,胡回國與華昭複結婚時,男女儐相就是竺可楨與女友張俠魂。

  作為開創中國物理學教育的一代宗師,胡剛複桃李滿天下,吳有訓、嚴濟慈、趙忠堯、錢臨照、何增祿、吳健雄、程開甲、胡濟民等都是他的門生。他還自解私囊資助嚴濟慈出國深造。

  他的講課很有特色,有時,他會詳細講述一個基本物理概念或理論產生的曆史線索、科學大師的創造思路。他重視實驗課,要求學生自行設計、製作或校檢、修理儀器部件,使學生手腦並用,將課堂理論和實驗結合起來,嚴格禁止學生偽造實驗數據,處處訓練學生,使他們具備成為一個科學家的基本素養。

  他在浙大的十幾年中,每個學期學生選課就是他特別忙的時候,他要利用這個機會,和理學院每個學生談話,查閱他們前幾個學期的學習成績,了解其誌趣、特長、優缺點和選修此課的原因,並對選課和學習方法進行具體指導。浙大各係二年級以上的學生必修課不多,學生可自由選修其他課程。他常常鼓勵化學係學生選物理係課程,物理係學生選修數學係的課程,愛好實驗的選修化學係、生物係或工學院的無線電等課,確定最佳的選課方案。

  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後,浙大成立遷校的“常務委員會”,由胡剛複分工負責研究、設計路線,勘察落腳地。每次遷校前,他都要獨自或陪同竺可楨實地勘察、探路,向校務會議提出周密方案。浙大七次搬遷,曆經五省,每到一地,都繼續上課,創造了一個高等教育史上的奇跡,其中就有他的苦心焦慮在內。每次設計西遷路線,他總是盡量安排多走水路,並盡量保護儀器圖書。

  談家楨回憶:“有些人對胡剛複先生有意見,認為他是才大氣粗,但我認為他是竺先生的總參謀,他對浙大的西遷,從考察遷徙地點到搬遷定居,和對理學院的發展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竺先生為‘元帥’,饒有帥才,但是也有不足之處;胡先生是個好參謀,為之拾遺補缺。胡先生卻少竺先生當元帥的領導能力,所以有人不服,喚他為‘胡剛愎’,可他是一個大有功於浙大的好人。”

  他愛護學生,每當學生遭到迫害,他總是和竺可楨校長一起設法保護或保釋。一九四二年夏秋之際,他得到國民黨當局要對助教解俊民下手的消息,幾次勸說解離校,並為其在重慶找好工作。

  一九四九年他拒絕了國民黨當局送來的飛台機票,後在天津大學、南開大學任教。一九六六年病逝之前,他曾專程來杭州,目的是去胡明複墓上看看。

  五

  胡剛複在“中國科學社”的貢獻之一是參與創建圖書館,任鴻雋曾說過“一入國門,除隨身所帶的幾本書以外,無書可以參考”。一九一九年,“中國科學社”就在南京設立圖書館,推他主持。以後,科學社圖書館收藏的國外科技書刊遠遠超過了當時國內幾所著名大學,藏書達到二十多萬冊。

  胡氏三兄弟都是“中國科學社”的重要成員。一九二二年,“中國科學社”修改社章,將原來的董事會改為理事會,另組一個董事會,在江蘇南通舉行的第七次年會上通過。選出第一任董事九人,包括蔡元培、馬良、張謇、汪精衛、熊希齡、梁啟超、嚴修、範源濂、胡敦複;理事十一人,包括竺可楨、胡明複、任鴻雋、丁文江、楊杏佛、趙元任、秉誌、胡剛複等人。胡氏三兄弟兩個理事、一個董事。任鴻雋在《中國科學社社史簡述》中回憶,科學社的基金管理,向來由董事會的基金監察員蔡元培、範源濂、胡敦複三人擔任保管和經理任務(以後添加了中國銀行總經理宋漢章)。

  胡敦複(1886-1978)是胡家長兄,他的主要貢獻是創辦私立大同大學,和編寫大、中學數學教材這幾個方麵。早年他在上海南洋公學、複旦公學求學,深得蔡元培、馬相伯的賞識。一九○七年,兩江總督端方在江南各學校挑選十五名學生赴美留學,這是留美幼童之後我國首次公派的留美學生,他與大妹胡彬夏都被選中。當年九月,他進美國康乃爾大學學習數學,僅用了兩年時間就修滿規定的學分,於一九○九年畢業,正好清廷成立遊美學務處,他被招回國內,參加留美學生選派工作。一九○九、一九一○、一九一一年三批他經手錄取的學生共一百八十人,其中包括梅貽琦、秉誌、胡適、趙元任、竺可楨以及他兩個弟弟等,許多人成了有成就的科學家、教育家。一九一一年四月,作為留美預備學校的清華學堂正式開學,他被任命為首任教務長。同年夏天,他與朱香晚、吳在淵等十一位清華同事成立“立達學社”,以共同研究學術、興辦學校為宗旨,他被推為社長。不久,他因為主張清華學生多讀理工科課程,與美籍教員主張多念英文、美國文學、美國史地的意見發生分歧,上訴到外交部,因美國公使出麵幹涉,他憤然辭職,南下上海。十月,“立達學社”社友集體辭職,南下與他相聚,他們計劃由“立達學社”出麵辦一所屬於中國人的大學,不受外國人幹涉,學術上獨立,定名為“大同”。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九日,大同學院(1922年改名為大同大學)在上海誕生,他被推為校長,這一天是他二十六歲生日,開辦費是他們自己的二百二十八元捐款,租了幾間民房做教室,開設了預科和普通科,首期招收的學生不過百人。他們相約在大同教書和辦公,不取分文報酬,生計靠他們在外麵兼課維持,而且自願將所得報酬的百分之二十捐給大同,以補貼各種經費開支。一年之後,大同學院依靠學費和社員捐薪自建了校舍,並擴大預科,增設英文、數理專修兩科及大學文、理、商科,開始向完全大學發展。胡敦複的主要精力放在募集資金上,校務一度仰仗弟弟胡明複主持,胡剛複也出力不少。

  到一九四八年,大同大學部學生人數達二千七百人,中學部學生二千五百人,是創校時學生人數的五十倍。一九四九年,胡敦複離開大陸(後受聘為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客座教授,1978年在西雅圖逝世),大同大學在一九五二年的院係調整中被肢解,各院係分別劃歸複旦、交大、同濟、財大等,大同中學幸存下來。

  胡敦複不僅被人視為“中國第一流的教育家”,他還致力於推動數學的教學和研究、教科書的建設,他上的微積分課也深受學生喜歡,學生汪道涵回憶說,他學識豐富,講課清晰。他與夫人華桂馨(早期留美生)最早合編了初中算術教科書,之後與人合編了《算術》一冊(1922年)、《幾何》二冊(1923年)、高中《幾何學》一冊(1925年),由中華書局出版。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版他與人合編的《平麵幾何學》、《立體幾何學》,他與人合譯的《積分方程式之導引》,作為“大學叢書”之一。此外,他獨立編寫了《新中學幾何學》等,對於我國早期的大學、中學的數學教材建設都有開拓意義。一九一八年,“中國科學社”等科學團體發起科學名詞審查會,他作為特邀專家,參加數學名詞的審定。一九三二年,國立編譯館創立,他被教育部聘為數學名詞審查委員會委員,一九三五年,他主持了數學名詞的最後審定工作。同年,他與熊慶來等發起成立中國數學會,當選為中國數學會董事會主席。抗戰時期,他仍在上海堅持出版《數學雜誌》、《中國數學會學報》,想方設法開展數學會的活動。

  一九二一年九月一日,任鴻雋在“中國科學社”第六次年會上說:“現今的時勢,觀察一國的文明程度,不是拿廣土眾民,堅甲利兵,和其他表麵的東西作標準儀,是拿人民智識程度的高低,和社會組織的完善與否作測量器的。要增進人民的智識和一切生活的程度,唯有注重科學教育。”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看法,也是包括胡氏三兄弟在內科學社社友的共同見解。一九二四年七月一日,《申報》發表部分“中國科學社”社員關於美國退還賠款用途的意見書,他們認為這些款項應用於學術上最根本最重要的事業,使教育文化能有永久獨立的基礎,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用於純粹科學與應用科學的研究,我國最缺乏的就是科學研究。胡氏三兄弟、竺可楨、任鴻雋、楊杏佛等人都在上麵簽了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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