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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塔孟良盜骨

  第一折

  (衝末扮楊景領卒子上,詩雲)雄鎮三關幾度秋,番兵不敢犯白溝。父兄為國行忠孝,敕賜清風無佞樓。某姓楊名景,字彥明。父親是金刀無敵大總管楊令公,母親佘太君。所生俺弟兄七人,乃是平、定、光、昭、朗、嗣,某居第六。鎮守著這三關,是梁州遂城關,霸州益津關,雄州瓦橋關。某手下有二十四個指揮使。今差孟良巡綽邊境去了,天色將晚,不見回還。小校與我點上一盞燈來。(卒子點燈科)(楊景雲)我喚你便來,不喚你休來。(卒子雲)理會的。(下)(楊景雲)我今日神思恍惚,不知為何?我暫時歇息咱。(做 睡科)(正末扮楊令公同外扮楊七郎魂子上,雲)老夫楊令公是也。因與北番韓延壽交戰,被他圍在虎口交牙峪,裏無糧草,外無救軍。這個是我第七個孩兒楊延嗣,他為搭救我來,被潘仁美攢箭射死。老夫不能得脫,撞李陵碑而亡。被番兵將我屍首焚燒了,把骨殖吊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每日輪一百個小軍,每人射我三箭,名曰百箭會。老夫疼痛不止,今日在陰司告過,放我出了枉死城中,來到這三關地麵,向六郎孩兒根前托一夢咱。(七郎雲)父親,想著我蓋世功勳,今日一旦休矣,俺托夢與哥哥去來。(詩雲)俺子父全忠不到頭,功勞汗馬一時休。可憐死戰三邊上,不得生封萬戶侯。屍陷虜庭遭箭苦,魂依沙漠和雲愁。今宵夢裏將冤訴,專告哥哥為報仇。(正末雲)孩兒也,俺身喪番城,又遭此殘害,著俺魂魄不寧,好生苦毒,枉做了這一世英雄也嗬!(唱)

  “仙呂”“點絳唇”傀儡棚中,鼓笛聲送,相搬弄。想著那世事皆空,恰便似一枕南柯夢。

  (七郎雲)隻恨那潘仁美這個奸賊,逼的俺父子並喪番地,可憐人也。(正末唱)

  “混江龍”盼不到先塋舊壟,黃泉下埋沒殺俺這英雄。(七郎雲)父親,俺不能勾青史標名,留芳萬古,空懷著一腔怨氣,何時分解也?(正末唱)空鎖著一腔怨氣做不的萬丈霓虹。本待要漢主台前把俺形容畫,準知道李陵碑底早是命途窮。怎將那一座兩狼山磣可可生扭做祁連塚,也枉了俺半生無敵,十大的這邊功。

  (七郎雲)俺父親做了一世的虎將,誰想落於奸賊之手!(正末雲)想老夫幼年時,南征北討,東蕩西除,到今日都做了一場春夢也。(唱)

  “油葫蘆”可便是困殺南山老大蟲,枉自有爪和牙成甚麽用?都做了一齊分付與東風!想著俺雕弓能劈千鈞重,單槍不怕三軍眾。也曾將蕃國攻,也曾將敵陣衝。一任他八方四麵幹戈動,那一個敢和俺出馬共爭鋒?

  (七郎雲)父親威名如此,兵書有雲:一夫拚命,萬夫難敵。假當時不尋自盡,拚命殺出去,或者有個僥幸也不見的。(正末唱)

  “天下樂”哎!你說甚麽勝敗兵家本不窮,則這兵也波書,我可索是通。(帶雲)俺家姓楊,被番兵陷在虎口交牙峪裏,這個叫做羊落虎口,正犯了兵家所忌,怎還有活的人也?(唱)奈賊臣把俺來著了羊投虎口嘶斷送,方信道將在謀,不在勇,兀的不橫亡了俺這薑太公。

  (雲)俺上的這三關來,孩兒休大驚小怪的。(七郎雲)父親,俺來到六郎哥哥臥處也,我且弄這銀台上畫燭咱。(七郎做弄燭科)(楊景雲)燈影下一個老年的將軍,一個年小的將軍,邊關上有甚麽緊急的勾當,來日到中軍帳前商議,天色晚了,您且回避。(正末雲)六郎孩兒,你怎不認的俺哩?(唱)

  “後庭花”你聽了我聲音耳不聾,你覷了我容顏眼不矇。(楊景雲)這個小將軍是誰?(正末唱)這個是你那佘太君的偏憐子,(楊景雲)老將軍,你可是誰?(正末唱)我是你老爹爹楊令公。(楊景雲)原來是父親和兄弟!您近前來說話,怕做甚麽?(正末雲)孩兒也,你靠後些!你是生魂我是死魂,你聽我說與你咱!(楊景雲)父親你說,您孩兒是聽咱。(正末雲)您父親因與番兵交戰,困住兩狼山虎口交牙峪,裏無糧草,外無救軍。不能得出,撞李陵碑身死。您兄弟七郎,打出陣來求救,被潘仁美賊臣,將您兄弟綁在花標樹上,攢箭射死。如今韓延壽將我骨殖,掛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每日輪一百個小軍,每人射三箭,名曰百箭會,著我如今疼痛不止,以此特特托夢與你來也。(楊景做悲科,雲)父親,您孩兒那裏知道這般冤苦?到來日追齋累七,超度父親和兄弟也!(正末唱)早兩下卻相逢,則待將紙錢兒發送。兒也怎不記的俺和番家苦戰攻,被他圍如鐵桶。向前嗬糧又窄,褪後嗬路不通。隻除非會駕風,才出的他兵幾重。想著俺做一世雄,肯投降苟自容?拚的個觸荒碑一命終,至今草斑斑血染紅,一靈兒還怕恐。

  (七郎雲)哥哥,俺等屈喪番邦,受苦不過。哥哥可憐見,作急選將提兵,搭救我父子的屍首去也。(楊景雲)父親,你的骨殖,委實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掛著麽?(正末唱)

  “青哥兒”哎他將我這屍骸恁般摩弄,因此上向兒行一星星悲控。(楊景雲)父親,俺想韓延壽那裏兵強馬壯,隻可智取,難以力奪。不知三關上二十四個指揮使,還是著那一個和孩兒同去,才得成功也?(正末唱)你若是有心嗬可憐見我遍體金槍不耐風,也不須打鳳撈龍,別選元戎。隻在軍中,火德天蓬,自有神通。覓跡尋蹤,撒潑行凶,將俺那骨匣兒早拔出虎狼叢,這便當的你香花供。

  (楊景雲)父親放心,您孩兒到來日,就點本部人馬,親到幽州,與父親、兄弟報仇去也。(正末雲)六郎孩兒也,你小心在意者!(作悲科,唱)

  “寄生草”俺為甚麽淚頻揮,也隻要您心暗懂。早遣那嘉山太仆來爭哄,把這宣花巨斧輕輸動,免著俺昊天塔上長酸痛。您若是和番家忘了戴天仇,可不俺望鄉台枉做下還家夢。

  (楊景雲)父親,您孩兒怎忘的這冤仇也!(正末唱)

  “賺煞尾”兒也你回到聖明朝,備把我這冤情訟。我也不望加官賜寵,隻要個一體君臣有始終,早迎還俺那無佞清風。恨匆匆,睡眼朦朧,兒也說甚的猶恐相逢是夢中。囑咐您個楊家業種,須念著子父每情重,休使俺幽魂愁殺這座梵王宮。

  (七郎雲)俺父子去也,哥哥休推睡裏夢裏!(同下)(楊景醒科,雲)父親、兄弟近前來呀,可怎生都不見了!原來是一夢。父親、兄弟,則被你痛殺我也!適才我那父親、兄弟,夢中說的話,好不苦楚。我待不信來。怎生做這等一個顯夢?我待信來,卻又未知真假。且到天明,與眾將商議則個。(詩雲)見父親細說緣由,睡夢中兩淚交流。打聽的果有此事,領雄兵必報冤仇!父親、兄弟,兀的不痛殺我也!(下)

  第二折

  (外扮嶽勝上,詩雲)帥鼓銅鑼一兩敲,轅門裏外列英豪。三軍報罷平安喏,緊卷旗幡再不搖。某乃花麵獸嶽勝是也,官封帥府排軍之職,佐於六郎哥哥麾下。不知哥哥今日為著邊關上那些軍情事務?天色黎明,早升營帳,某須索先去伺候咱。(楊景領卒子上,詩雲)昨夜分明見父親,休言夢裏事非真。我今不報冤仇去,枉做英雄一世人。(嶽勝見科,雲)哥哥,今日為著甚事,升帳的恁早?(楊景雲)兄弟,你卻不知。俺夜來作其一夢,見我父親同七郎兄弟來,在於燈下,揮著眼淚,親勸俺說。元來我父親被番兵困在兩狼山虎口交牙峪,裏無糧草,外無救兵,身撞李陵碑而死。其時我七郎兄弟,打出陣來求救,被潘仁美那奸賊,將兄弟綁在花標樹上,攢箭射死。現今韓延壽將俺父親骨殖,掛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每日輪一百個小軍兒,每人射三箭,名曰百箭會。幽魂疼痛不過,分付俺親率孟良,快去搭救他。俺想父親受如此般苦楚,待不信來,怎麽分分明明,有這等一個顯夢?待要信來,真假未辨。因此早早升帳,請眾兄弟與俺商議,作個行止。(嶽勝雲)您兄弟理會的。我袖傳一課,此夢不虛。今日時當卓午,家中必然有人寄書信來,便知端的也。(楊景雲)似此可怎了?令人門首覷者,看有甚麽人來。(醜扮小軍兒上,詩雲)肉我吃斤半,酒我吃升半。聽的去廝殺,唬得一身汗。自家是楊家府裏一個小軍兒,奉佘太君奶奶的命,著我前去瓦橋關上與六郎元帥寄一封家書去,可早來到門首也,令人報複去,說太君奶奶差一個小軍兒,寄家書來了也。(卒子雲)你則在這裏,我報複去。(做報科,雲)喏!報的元帥得知,有太君奶奶差著一個小軍兒寄書來,在於門首。(楊景雲)著他過來。(卒子雲)著過去。(小軍兒見科,雲)元帥,俺太君奶奶,差我來寄一封書與元帥知道。(楊景做接書跪拆看科,雲)嗨!元來是母親的書也。說父親、兄弟,托夢與他,一句句都和我做的夢象相合,有這等異事?小軍兒賞你酒十瓶,羊肉二十斤。與我把定轅門,二十四個指揮使,但是來的,都放過來,則當住孟良一個,休著他過來者!(小軍雲)元帥,假似不放他過來,他打我呢!(楊景雲)你也打他。(小軍雲)假似罵我呢?(楊景雲)你也罵他。(小軍雲)假似咬我呢?(楊景雲)胡說!(嶽勝雲)哥哥,你不要孟良過來,卻是甚的主意?(楊景雲)兄弟,你那裏知道!我想孟良是個忄敞強的性兒,你使他去,他可不去,你不使他去,他可要去。某等他來時,我故意的著幾句話惱激他,不怕他不和俺搭救父親去也。(卒子雲)我把著這轅門,看有甚麽人來?(正末扮孟良上,雲)某乃孟良是也。奉哥哥的將令,使我巡綽邊境去,平安無事。須索回哥哥話走一遭也嗬。(唱)

  “中呂”“粉蝶兒”這些時無處征伐,我去那界河邊恰才巡罷,我做的一個個活捉生拿。湧彪軀,舒猿臂肝橫膽乍。也不索將武藝盤咱,回頭兒隻看咱披掛。

  “醉春風”比及你架上掇雕鞍,槽頭牽戰馬。宣花斧鉞手中擔,覷敵軍似耍,耍。萬騎交馳,兩軍相見,咱手裏半籌不納。

  (正末做見小軍科,雲)這廝在這裏做甚麽?(小軍雲)做甚麽?在這裏捉虱子哩。奉元帥的將令,著我把守轅門,不放人過去。(正末雲)我要過去。(卒子攔科,雲)不放不放。(孟良怒科,雲)你敢道三聲不放我過去麽?(小軍雲)休說三聲不放,我說一百二十聲不放。(正末做打科)老爺、老爺休打,我放你過雲罷。(正末見科,雲)哥哥將令,著兄弟巡界河去,平安無事,回哥哥的話來。(楊景雲)無甚事,你且回避者。(正末雲)小軍兒,元帥著你回避了也。(楊景雲)著你回避。(正末雲)著誰回避?(楊景雲)著你回避。(正末雲)著我回避?我不回避,不回避!你就這裏殺了我,也不回避!(楊景雲)嶽家兄弟,你看這廝,他那裏知道我心中的事也?(正末唱)

  “紅繡鞋”往常時無我處不喜歡說話,今日個見我來低著頭無語嗟呀,有甚的機密事孟良也合知麽?(楊景做與嶽勝打耳喑科,雲)他那裏知道?(正末唱)—個將眼角覷,一個將腳尖蹋,好著我半合兒傒幸殺。

  (楊景雲)孟良,我的勾當你試猜咱。(正末雲)我猜著波。(楊景雲)稱猜著我便用你,你猜不著不用你,且回避。(正末唱)

  “石榴花”莫不是大遼軍馬廝蹅踏?我與你火速的便去爭殺。(楊景雲)不是。(正末唱)莫不是王樞密搬弄著宋官家?我與你疾忙鞍馬,便赴京華。(楊景雲)也不是。(正末唱)莫不是佘太君有人相欺壓?(楊景雲)我的母親,誰敢欺負他?(正末雲)那廝是不敢也。(唱)則除是趙玄壇威力無加,才敢把虎頭來料須來抹,我與你親自把那賊徒拿。

  “鬥鵪鶉”哎,那廝須不是布霧的蚩尤,又不是飛天的夜叉。(楊景雲)那廝見你手段高強,被他藏了躲了呢?(正末唱)那廝便藏在雲中,躲在、躲在地下,我也翻過乾坤若見他。說那廝能變化,我嗬喝一喝骨碌碌的海沸山崩,瞅一瞅赤力力的天摧地塌。

  (楊景雲)孟良,你猜了半日,隻是猜不著。你回避。(正末雲)既是猜不著,我且回避。(正末出門見小軍,雲)兀那廝!你來這裏做甚麽?你快實說。你若不說,劈了你這顆狗頭來,我則一斧!(小軍雲)適才元帥賞了我酒十瓶,羊肉二十斤,不爭你劈了我這頭,教我怎麽吃?(正末雲)快說!你若不說,我就一斧。(小軍雲)老爺不要燥暴就把斧頭劈下來,待我說,我說。我是楊家府裏小軍兒,奉佘太君奶奶的命,著我寄一封書與元帥。道是夢中看見老令公,說與番兵交戰,不想番兵將老令公困在兩狼山虎口交牙峪,困的裏無糧草,外無救軍。有七郎打出陣來求救,不想被潘仁美將七郎綁在花標樹上,攢箭射死。老令公不能得出,撞李陵碑身死。今被韓延壽將老令公屍首燒了,將骨殖掛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但是過來過往的人,有箭的射三箭,無箭的打三磚,名曰百藥箭。(正末雲)敢是百箭會?(小軍雲)你說的是。(正末雲)眼見的哥哥召集眾將商量,取那父親骨殖去,是一件緊要的事,故瞞著我來。嗨!哥哥,我們二十四個指揮使,都是一般的兄弟,怎麽偏心,隻與他們計議,獨獨著我回避?我再過去,白破了哥哥咱。(見楊景科,雲)哥哥,我猜著了也。(楊景雲)你猜著甚的?(正末雲)哥哥,你要搭救爹爹,搶回骨殖去,是麽?(楊景雲)誰道是俺奶奶來兄弟?既然你知道,他如今把我父親的骨殖,掛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我待要替我父親盜取這骨殖去,展轉尋思,並無妙策。如之奈何?(正末雲)哥哥,別的都去不得,隻有您兄弟去得。(楊景雲)兄弟,你若肯去,就是我的重生父母也!(正末雲)您兄弟回避!(楊景雲)隻這一句兒,你就還將我來。兄弟,恁著你是怎麽去?你說一遍咱。(正末唱)

  “上小樓”恁著我這燒天火把,問甚麽經文也那佛法?我大踏步踹入僧房,拿住和尚,揝定袈裟。我氣性差,忿怒發,拖離禪榻,我敢滴溜撲將腦袋兒攛在殿階直下。

  “幺篇”胸脯上腳去蹬,麵門上手去撾。恁著我這蘸金巨斧,乞抽扢叉,砍他鼻凹。問甚麽惡菩薩,狠那吒,金剛答話,我直著釋迦佛也整理不下。

  (嶽勝雲)兄弟到那裏。小心在意者。(楊景雲)兄弟既然要去,你可使甚麽兵器,用甚麽披掛?(正末唱)

  “耍孩兒”則我這慌忙不用別兵甲,輕輕的將衣服來拽紮。覷著他千軍萬馬隻做癩蝦蟆,施逞會莽撞拳法。我脊梁邊穩把葫蘆放,頑石上扌蚩扌蚩的將斧刃擦。但撞著無幹罷,直殺的他似芟蒲刈葦,截瓠外瓜。

  (雲)排軍,我分付與你兩樁兒勾當。(嶽勝雲)兄弟,可是那兩樁兒?(正末唱)

  “三煞”準擠著迎魂一首幡,安靈的幾朵花,眾兒郎都把那麻衣搭,緊拴將亡父馱喪馬,哥也你牢背著親爺的灰骨匣。孝名兒傳天下,說甚的孟宗哭筍。袁孝拖笆。

  (楊景雲)兄弟也,咱到那幽州昊天寺,他那裏有五百眾上堂僧,出來的一個個都會輪槍弄棒,三門關的鐵桶相似。怎生能勾開也?(正末雲)哥哥,恁著你兄弟,不怕他不開。(唱)

  “二煞”門環用手搖,門傒使腳蹅。則為那老令公骨殖浮屠掛。石攢來的柱礎和泥掇,銅鑄下的幡杆就地拔。那愁他四天王緊向山門把,我嗬顯出些扶碑的手段,舉鼎的村沙。

  (楊景雲)兄弟,父親的骨殖,在那幽州昊天寺塔尖兒上,怎生能勾下來?(正末雲)哥哥,你放心者。(唱)

  “煞尾”火輪左手拿,管心右手掐。我搖一搖撼兩撼廝琅琅震動琉璃瓦,兀良我與你直推倒了這一座玲瓏舍利塔。(下)

  (楊景雲)孟良去了也。兄弟,你與我鎮守著三關。則今日接應孟良,取我父親的骨殖走一遭去。(詩雲)嶽排軍緊守營盤,孟火星誰敢當攔?眾頭領休離信地,楊六郎暗下三關。(同下)

  第三折

  (醜扮和尚上,詩雲)我做和尚無塵垢,一生不會念經咒。聽的看經便頭疼,常在山下吃狗肉。小僧是這幽州昊天寺一個小和尚。有楊令公的骨殖在塔尖上掛著,每日輪一百個小軍兒,每人射三箭,名曰百箭會。到晚夕取將下來,鎖在這裏麵,則怕有人偷了去。天色晚了也,關上這三門者。(正末同楊景上,雲)好大火也!兄弟也,咱走動些,走動些!(正末雲)哥哥,咱和你走、走、走。(唱)

  “正宮”“端正好”隻一道火光飛,早四野煙雲布,都出在我背上的這葫蘆。火龍萬隊空中舞,明朗朗正照著那幽州路。

  “滾繡球”燒的來無處居,滿城中都痛哭,似伴著老令公灰骨,且休題官法如爐,也不索祭風台,也不索狼煙舉,抵多少六丁神發怒,我則見通紅了半壁天衢。恰便似漢張良燒斷了連雲棧,李老君推番煉藥爐,這火也從無。

  (楊景雲)兄弟,可早來到這寺門首也,我是喚門咱。和尚開門來!(和尚雲)不開門,不開門!(楊景雲)你因何不開門?(和尚雲)有布施便開門,沒布施不開門。(正末唱)

  “倘秀才”端的是好熱鬧也禪房寺宇,了得也山僧施主,可不道四大人天火最毒,隻我個善知識,沒貪圖,待布施與你一千枝蠟燭。

  (楊景雲)和尚,我布施與你一千枝蠟燭。(和尚雲)且慢者。一千枝蠟燭,一分銀子一對,也該好些銀子。我開開這門,放他入來。(做開門科)(正末入門做揪住和尚科,雲)和尚!楊令公的骨殖在那裏?(和尚雲)小僧不知道(正末雲)你怎生不知道?你說也!不說,我則一斧砍下你這頭來。(和尚做看葫蘆科,雲)哦,可知你動不動的就要砍頭,眼見的背上掛著那一個和尚的頭哩。(正末雲)你快說來,略遲些我砍下來也!(和尚雲)你休砍我,等我說罷!楊令公骨殖,日間掛在塔尖上,教一百個小軍兒,每人射他三箭。到晚間取將下來,裝在一個小小匣兒,收藏方丈裏麵。專怕有賊來偷了去,做牌兒骰子兒耍子。兀那方丈中卓上的小匣兒,這不是楊令公的骨殖?(楊景雲)莫不是假的麽?(和尚雲)你道假的?是狗骨頭那!這骨殖都有件數,每件件有郎主朱筆記認的字跡在上。那一個敢假得?(楊景哭科,雲)父親,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末雲)雖然有了骨殖,不知全也不全?待我再問他。和尚,這骨殖全也不全?(和尚雲)我元說這骨殖是有件數的。我一件件數與你聽者。(唱)

  “滾繡球”你為甚的來便幺呼,隻那楊令公骨殖兒有件數數,試聽俺從頭兒說與。這便是太陽骨八片頭顱,這便是胸膛骨無腸肚,這便是肩幫骨有皮膚,這便是膝蓋骨帶腿脡全付,這便是脊梁骨和協肋連屬。俺這裏明明白白都交點,您那裏件件樁樁親接取,便可也留下紙領狀無虛。

  (正末雲)你看這廝,且吃我一斧者。(和尚雲)哎喲!(詩雲)你頭裏叫門隻不開,聽的蠟燭放進來,骨殖樁樁都付與,又要砍我頭來忒不該。(下)(正末雲)哥哥,您收了這骨殖也。再放一把火,燒了這寺!哥哥,走、走、走。(唱)

  “倘秀才”不甫能撞開了天關地戶,跳出這龍潭虎窟。(雲)哥哥小心者。(楊景雲)兄弟也,走便走,你這般叫怎麽。(正末唱)我則怕孟火星今番惹下火燭,疾快的,驟龍駒,緊走些兒路途。

  “滾繡球”人奔似室火豬,馬竄如尾火虎,哥也猛回頭定睛兒偷覷,咱兩個可正是淩煙閣上的人物。知道是和尚在缽盂在,知道是他受苦也俺受苦?這一場拚著不做,抵多少諸葛也那周瑜。暢好是焰騰騰博望燒屯計,不刺刺鏖兵赤壁圖,不枉了費盡我工夫。

  (雲)哥哥,你將著父親的骨殖,先上三關去,我在後麵走著。倘有追兵來時,等我好敵住他。(楊景悲科,雲)兄弟,想我父親做了一世的虎將,這把骨殖,也還受了恁般苦楚,怎教我不痛殺了也,父親也!(正末雲)哥哥,走便走,你這般叫怎麽?(楊景雲)兄弟,我這一句兒,你也要還我哩。(正末唱)

  “煞尾”你牢背著一匣兒骨殖疾歸去,休繞著這千裏關山放聲哭。(楊景雲)呀,後麵喊聲起,敢是追兵來了也!(正末雲)哥哥你先走,等我敵住他。(唱)猛聽的城邊喊聲舉,早卷起足律律一陣黑塵土。多敢是韓延壽那廝緊追逐,惱了咱嘉州孟太仆。生咬定牙關自當住,那怕有十麵軍兵暗埋伏。且和他戰個九千合來決勝負,也不是我殺人心忒狠毒,管教他便人亡馬倒都做血糊突。若放了他一個兒抹的著回家路,哎,兀的不屈沉殺俺宣花也這柄蘸金斧。(下)

  (楊景雲)孟良兄弟,當住追兵去了也,俺將父親的骨殖背著直至三關上去來。(詩雲)父親為國建功勳,誰知一命陷番國。今朝取得戶骸去,速下三關報母親。(下)

  第四折

  (外扮長老上,詩雲)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放鹿願長生。掃地恐傷螻蟻命,為惜飛蛾紗罩燈。貧僧乃五台山興國寺長老是也。我這寺裏有五百眾上堂僧,內有一個和尚姓楊。此人十八般武藝,無有不拈,無有不會,每日在後山打大蟲耍子。今日無甚事,天色將晚也,且掩上三門者。(楊景上,雲)某楊景,直到幽州,盜了父親的骨殖,留兄弟孟良在後,當住追兵去了。我一人一騎,往五台山經過。天色已晚,難以前去,隻得在寺中覓一宵宿。來到這三門首,我下的馬來,推開三門,兀那和尚!有甚麽幹淨的僧房,收拾一間,與我宿一夜,天明要早行也。(長老雲)客官,這一間僧房可幹淨?(楊景雲)我放下這骨殖咱。(長老雲)敢問客官從那裏來?(楊景雲)我來處來。(長老雲)你如今那裏去?(楊景雲)我去處去。(長老雲)那裏是你家鄉?(楊景雲)我沒家鄉。(長老雲)你姓甚名誰?(楊景雲)我沒名姓。(長老雲)兀那客官,怎這等硬頭硬腦的?老僧不打緊,我有一個徒弟,他若來時,怎肯和你幹罷也!(楊景雲)他來時便敢怎的我?你自回避。父親也,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末扮楊和尚上,雲)灑家這醉了也。(唱)

  “雙調”“新水令”歸來餘醉未曾醒,但觸著我這禿爺爺沒些幹淨。(做聽科,雲)哦,恰像似有人哭哩。(唱)那哭的莫不是山中老樹怪,潭底毒龍精?敢便待顯聖通靈,隻俺個道高的鬼神敬。

  (楊景作哭科,雲)父親也,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末雲)兀的不在那裏哭哩?(唱)

  “駐馬聽”那裏每噎噎哽哽,攪亂俺這無是無非窗下僧。(楊景雲)父親也,痛殺我也!(正末唱)越哭的孤孤另另,莫不是著槍著箭的敗殘兵?我靠三門倚定壁兒聽,從雙肩手抵著牙兒定。似這等沸騰騰,可甚麽綠陰滿地禪房靜?

  (正末見長老科)(長老雲)徒弟,你來了也。適才靠晚間,有個客官,一人一騎,來到俺寺中借宿。我問他,他不肯說實話,他如今在這房裏,你去問他咱。(正末雲)師父,你回方丈中歇息,我自問他去。(長老雲)正是閉門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自主張。(下)(正末見科,雲)官客問訊!(楊景雲)好一個莽和尚也。(正末雲)客宮,恰才煩惱的是你來?(楊景雲)是我來。(正末雲)你為甚麽這等煩惱?(楊景雲)和尚,我心中有事。(正末雲)我試猜你這煩惱咱。(楊景雲)和尚,你是猜我這煩惱咱。(正末唱)

  “步步嬌”隻你個負屈含冤的也合通名姓,莫不是遠探你那爹娘的病?(楊景雲)不是。(正末唱)莫不是你犯下些違條罪不輕?(楊景雲)我有甚麽罪犯?(正末唱)莫不是打擔推車撞著賊兵?(楊景雲)便有賊兵嗬,量他到的那裏?(正末唱)我連問道你兩三聲,怎沒半句兒將咱來答應?

  (雲)兀那客官!我問著你,不肯說老實話,俺這裏人利害也。(楊景雲)你這裏人利害便怎麽?(正末唱)

  “雁兒落”俺這裏便罵了人也誰敢應?(楊景雲)敢打人麽?(正末唱)俺這裏便打了人也無爭競。(楊景雲)敢劫人麽?(正末唱)俺這裏便劫了人也沒罪名。(楊景雲)敢殺了麽?(正末唱)俺這裏便殺了人也不償命。

  (楊景雲)你說便這等說,我是不信。(正末雲)你不信時試聞咱。(唱)

  “水仙子”現如今火燒人肉噴鼻腥,(楊景雲)哎,好和尚,可不道為惜飛蛾紗罩燈哩!(正末唱)俺幾曾道為惜飛蛾紗罩燈?(做合手科,雲)阿彌陀佛!世間萬物,不死不生。(唱)若不殺生嗬,有甚麽輪回證?這便是咱念阿彌超度的經。(楊景雲)想你也不是個從幼兒出家的。(正末唱)對客官細說分明,我也曾殺的番軍怕,幾曾有個信士請,直到中年才落發為僧。

  (楊景雲)兀那和尚!我也不瞞你,我是大宋國的人。(正末雲)客官,你既是大宋國人,曾認的那一家人家麽?(楊景雲)是誰家?(正末雲)他家裏有個使金刀的。(唱)

  “雁兒落”他叫做楊令公手段能,(楊景驚科,雲)他怎麽知道俺父親哩?兀那和尚!那楊令公有幾個孩兒?(正末唱)他有那七個孩兒都也心腸硬。(楊景雲)他母親是誰?(正末唱)他母親是佘太君,敕賜的清風樓無邪佞。

  (楊景雲)他弟兄每可都有哩。(正末唱)

  “得勝令”呀!他兄弟每多死少波生。(楊景雲)你敢是他家裏人麽?(正末唱)隻我在這五台嗬又為僧(楊景雲)哦,你元來是楊五郎!你兄弟還有那個在麽?(正末唱)有楊六使在三關上,(楊景雲)你可認的他哩?(正末雲)他是我的兄弟,怎不認的?(唱)和俺一爺娘親弟兄。(楊景雲)哥哥,你今日怎就不認得我楊景也?(正末做認科)(唱)休驚,這會合真僥幸!(雲)兄弟,聞的你鎮守瓦橋關上,怎到得這裏?(楊景雲)哥哥,您兄弟到幽州昊天寺,取俺父親的骨殖來了也。(正末做悲科)(唱)傷也麽情,枉把這幽魂陷虜城。

  (淨扮韓延壽上,詩雲)我做將軍快敵頭,不吃幹糧則吃肉。你道是敢戰官軍沙塞子,怎知我是畏刀避箭韓延壽。某韓延壽是也。叵寸奈楊六兒無禮,將他令公骨殖,偷盜去了。我領著番兵,連夜追趕。原來楊六兒將著骨殖,前麵先去,留下孟良,在後當住。我如今別著大兵,與孟良廝殺,自己挑選了這五千精兵,抄上前來,明明望見楊六兒,走到五台山下,怎麽就不見了?一定躲在這寺裏!大小番兵,圍了這寺者。兀那寺裏和尚,快獻出楊六兒來!若不獻出來,休想滿寺和尚,一個得活!(做呐喊打門科)(楊景雲)哥哥,兀的不是番兵來了也?(正末雲)兄弟不要慌,我出去與他打話。我開了這三門。(做見科)(韓延壽雲)兀那和尚!您這寺裏有楊六兒麽?獻將出來便罷。若不獻出來嗬,將你滿寺和尚的頭,都似西瓜切將下來,一個也不留還你。(正末雲)兀那將軍!果然有個楊六兒,被我先拿住了,綁縛在這寺裏。俺出家的人,是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休把這許多槍刀,嚇殺了俺老師父。您去了兵器,下了馬,我拿楊六兒與你去請功受賞,好不自在哩。(韓延壽雲)我依著你,就去了這刀槍,脫了這鎧甲,我下了這馬。和尚,楊六兒在那裏?快獻出來。(正末雲)將軍,你忙怎的?且跟將我入這三門來,且關上這門。(韓延壽雲)你為甚麽關上門?(正末雲)我是小心的,還怕走了楊六兒?(韓延壽雲)楊六兒走不出,我也走不去。關的是,關的是!(正末做打淨科,雲)量你這廝走到那裏去?(韓延壽雲)呀,這和尚不老實,你隻好關門殺屎棋,怎麽也要打我?(正末唱)

  “川撥棹”這廝待放懞掙,早撥起咱無明火不鄧鄧。損壞眾生,撲殺蒼蠅,準待要鵲巢灌頂,來、來、來,俺與你打幾合鬥輸贏。

  (韓延壽雲)這和尚倒來撒的,那三門又關了。我可往那裏出去。(正末唱)

  “七弟兄”把這廝帶鞋可搭的揝定,先摔你個滿天星。休怪俺出家人沒的這慈悲性,怒轟轟惡向膽邊生,兀良隻要你償還那令公爹爹命。

  (正末做跌打科,雲)打死這廝,才雪的我恨也!(唱)

  “梅花酒”呀,打的他就地挺,誰著你惱了天丁?也不用天兵,就待劈碎你這天靈。磕擦的怪眼睜,掿雙拳打不停,颼颼的雨點傾,直打的應心疼。非是咱不修行,見仇人分外明。若不打死您潑殘生,這冤恨幾時平!(韓延壽雲)好打,好打!你且說個名姓與我知道,敢這等無禮!(正末唱)哎,你個韓延壽早噤聲,還問甚姓和名?

  (正末做拿韓延壽科)(唱)

  “喜江南”呀,則我這殺人和尚滅門僧,便鐵金剛也勸不的肯容情。俺兄弟正六郎楊景鎮邊庭(帶雲)韓延壽!(唱)也不則你兵臨在頸,再休想五千人放半個得回營。

  (雲)兄弟,我打死了番將韓延壽也!(楊景雲)哥哥,將韓延壽梟下首級,剜出心肝,在父親骨殖前。先祭獻了。就在這五台山寺裏,做七晝夜好事,超度俺父親和兄弟,早升天界也。(外扮寇萊公衝上,雲)老夫萊國公寇準是也。奉聖人的命,並八大王令旨,直至瓦橋關,迎取已故護國大將軍楊繼業並楊延嗣的骨殖,歸葬祖塋。有孟良殺退番兵,報說楊景還在五台山上興國寺,做七晝夜的大道場,超度亡魂。老夫就帶著孟良,不辭星夜。來,可早到五台山也!(做見科,雲)兀那楊景!老夫奉聖人的命,特來到此。問你取的楊令公並七郎骨殖安在?(楊景雲)大人。我父親並七郎骨殖都有了,現在此處追薦哩。(寇萊公雲)既然有了,楊景同楊朗望闕跪者,聽聖人的命。(詞雲)大宋朝纂承鴻業。選良將鎮守邊疆。楊令公功勞最大,父與子保駕勤王。潘仁美賊臣奸計,陷忠良不得還鄉。李陵碑汝父撞死,連七郎並命身亡。百箭會幽魂托夢,盜骨殖多虧孟良。楊延景全忠全孝,舍性命苦戰沙場。遣敕使遠來迎接,賜黃金高築墳堂。還蓋廟千秋祭享,保山河萬代隆昌。(眾謝恩科)

  題目 瓦橋關令公顯神

  正名   §§王曄

  王曄,字日華,號南齋,杭州人。生卒年不詳,約生活於元代中後期。《錄鬼簿》將其列入“方今才人相知者”類中,稱他“體豐肥而善滑稽,能詞章樂府,臨風對月之際,所製工巧”。至正六年,他曾匯輯曆代優語,自楚之優孟,至金代玳瑁頭,集為一編,名曰《優戲錄》。惜原書久佚,僅存楊維楨所作之序於《東維子文集》卷十一中。其子王繹,擅長繪畫,見《南村輟耕錄》。其劇作有《破陰陽八卦桃花女》、《臥龍崗》、《雙賣華》三種,今存前一種。另有與朱凱合撰的《風月所舉問汝陽記》小令十六首及套數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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