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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康遠明的人緣(上)

  《紅白喜事》的拍攝工作緊張地進行著。

  除了開拍幾天後,女主角和女配角的位置替換了一下以外。沒有更多的周折。到處都在傳說著花宴的事情。搞得很神秘。有一天小跑堂回來說,附近有個飯店正在動這個腦筋。他們想了道"出水芙蓉"的菜,由一個剛出浴模樣的女人端著出來。菜裏麵倒是有些花瓣,"但味道差遠了",小跑堂說,"太甜膩。"

  小跑堂還感歎說,當年那個特別能吃的人。搞出什麽"美女托菜盤,飄飄河上來",當時"為已經非常了不得了,但今天看來還真是毛毛雨。小跑堂很感慨,拉著康遠明又喝了好些黃酒。小跑堂已經漸漸把康遠明視為知已。他覺得這小夥子懂事。其他小跑堂說不出什麽來,但就是覺得他懂事。才這麽點年紀,就知道做事不張揚,又踏實。小跑堂覺得難得。小跑堂回想自己當初,還不是靠了不事張揚、馬屁拍得準、拍得好、拍得巧才有了今天。那種眼光凶狠嗬,雖然嘴裏一成不變地叫著:"來了,清炒蝦仁一碗,蔓寬湯、重青,重交要過橋,硬點!"心裏是清明雪亮的。這不,一看就看準了一個吃精。先在那碗每天必吃的麵裏麵下功夫,再在那個每天必來的人身上下功大。這樣一來二去。才有,花宴,才有了小跑堂的今天。

  小跑堂看得出,康遠明可不是什麽等閑之輩。但沒有什麽。小跑堂不喜歡等閑之輩。"隻要這小子不吃裏扒外!"有時候小跑堂也怕沈小紅吃虧。"看好點男人!"酒喝多了,小跑堂也會在沈小紅麵前嘀咕幾句。

  但沈小紅好像自有沈小紅的一套。小跑堂又怪自己多嘴。

  就這樣,小跑堂每天喝喝黃孵,吃點花生,再給自己炒幾個好菜。有時候,他也會鬼使神差地跑士朱鴻興麵店,在那裏吃上一碗蝦仁麵。

  米鴻興早沒有跑堂手搭白毛巾叫出一大片的情景了。現在的麵店裏挺安靜的。進行著現代化管理。一手交錢手拿麵。下一清二楚,也很少有人趕著吃頭場麵。小跑堂在那裏坐了會兒,覺得以前那種混沌、熱鬧、人氣十足的氛圍,現在再也找不到了。

  小跑堂覺得很失落。

  很失落的小跑堂倒是常去米園。一來是快要拍到花宴的戲了,得早做點準備。=來是小跑堂覺得,自己還是蠻喜歡米園的。看看那些漂亮的花窗啊、桃樹嗬,小跑堂覺得挺安慰。

  常去米園的除了小跑堂,還有康遠明。

  康遠明現在幾乎成了米周的常客。大家都已經習慣康遠明常來米園,康遠明一天不來,就會有人間:

  "康遠明呢?"

  聽的人被他這一提醒,也感覺到了問題的存在,接著:

  "康遠明呢?"

  幾乎所有的人都和康遠明處得不錯。苗先因為康遠明能幹。事情無論太小,特別是小事,比如說,徐明莎的戲服上繡的那朵牡丹花,它的顏色與層次:於莉莉想自己嚐試著做那道"鴿子燒茉莉",第二天她的桌上使出現了一包上好的茉莉花。諸如此類。

  即便是剛剛換了角色的楊秀娟。

  好多人都在背後偷偷地傳,說是姚先生打了招呼,給了壓力,杜麗娘的位置才讓給了那個小狐狸精徐麗莎。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事情明擺在那裏,疑狐疑狐,難免也就當了真。

  不管怎樣,人家徐麗莎現在是女一號。人都是勢利的。就連米園的看門老頭都知道這點。但康遠明就很有點出人意料。

  康遠明特意請楊秀娟和男主角葛林吃了頓飯。吃飯是假,其實是看場堂會。小規模的。

  康遠明對楊秀娟說:"散散心。"聲音不大,語調也很穩。但眼睛和神態裏滿是真誠。見楊秀娟有些遲疑。康遠明就又補了句:"有很好的評彈演出。"事情做得得體,非但給予體諒,還不讓對方尷尬。

  就連原本矜持的楊秀娟也默認了。

  那晚康遠明顯得特別優雅。儒雅而安靜。三個人坐著,吃點清淡的菜和點心。看上去就有點同類的感覺。楊秀娟原先一直覺得康遠明江湖氣很足,又是個商人,想必是沒有共同語言的。弄不好還是姚先生類的貨色。所以直保持著距離。這次卻幾乎有些刮目。便主動和他攀談起來。

  楊秀娟先問了晚上評彈開篇的名稱。

  康遠明答得很快。很熟的樣子。很熟。但又答得非常從容。說有《寶玉夜探》、《戰長沙》、《晴雯補裘》以及《曾榮訴真情》什麽的。

  楊秀娟又是一驚。因為照原先的判斷,康遠明應該是喜歡熱鬧歡快一類的。是那種現世的爭與得,能夠看得清楚、聽得明白的。"英雄武鬆在山上打死了一隻老虎"。屬於這類。"吃飯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應該節約每一粒米。"也屬於這類。康遠明應該是現實主義。但今天的開篇卻都是楊秀娟喜歡的類型。在現世的姿態裏,足向後退的。足以守為攻的。是很有些無奈的。

  楊秀娟不由得脫口而出:"你喜歡這些?"

  康遠明點點頭,卻也不解釋。很低調的。這倒反而把楊秀娟認為他可能賣弄的想法打消了。直到台上唱起了蔣調的《曾榮訴真情》。楊秀娟無意中看到康遠明一隻腳在打拍子,嘴裏還輕聲哼著裏麵的唱詞:"小姐嗬,我是幾句真言無虛假,望千金原諒我一片苦心腸。"在"苦心腸"三個字那裏遠兜遠轉地出去,最後又遠兜遠轉地回米。

  是完全內行的唱法。

  楊秀娟這種講究審美意義的女人,是最注重細節的。堂會過後,有一次楊秀娟對男主角葛林講:"康遠明這人倒看不出,有點格調的。"

  葛林不說話,笑了一下。

  楊秀娟說:"人也能幹,倒是個幹事情的人。"葛林還是不說話,仍然笑了一下。

  兩人說話的時候,徐麗莎正巧走過來。擦肩而過時,徐麗莎扔下甜甜的一句:"秀娟姐!"

  楊秀娟一時不知道如何應對。臉色也不知道究竟是放在晴天這邊、陰天這邊、或者陰晴相間這邊。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緩過來,解嘲似的對旁邊的葛林講了一句:

  "還是個小孩呢!"

  康遠明和這個小孩的關係處得也不錯。非但不錯,還有些微妙。

  天不怕地不怕的徐麗莎,在康遠明麵前反倒有點收斂。好多東西一下子都發揮不出來。本分了好多。

  現在徐麗莎再也不沒正沒經地對康遠明說:"我們聊聊"了,但現在他們倒是真聊起來了。

  有些時候是徐麗莎說。康遠明聽。還有些時候是康遠明說,徐麗莎聽。有一次,下著點小雨,兩人在一處紫藤樹下麵說活。給於莉莉看見了。於莉莉對他倆笑了笑,說了句:

  "喲,豆棚瓜架雨如絲嘛。"徐麗莎不大懂,就問康遠明什麽叫"豆棚瓜架雨如絲"。

  康遠明說你看過聊齋的故事嗎。裏麵有句話就叫做"豆棚瓜架雨如絲"。它是下句,康遠明想了想,說它的上句是"姑妄言之姑聽之"。意思是說。有些事情聽聽就算了,小要多問,不要多發表評論。至於"豆棚瓜架雨如絲",康遠明說,說的是如果聽了看了還不箅,還要多問,還要多發表評論,其實也是設用的。豆還是豆,瓜還是瓜。雨點打在瓜架上,照樣還是劈劈啪啪。

  康遠明說:"你懂了嗎?"

  兩杯清茶飲一杯

  康遠明覺得機會來了。

  和小跑堂一起喝酒的時候,康遠明聽到關於"出水芙蓉"的事情。小跑堂說:

  "吃花,哪有這種吃法的!"

  小跑堂很著急,也很憤慨。當然,歸根到底,是擔心粗製濫造的花宴一出,他正宗的地位便會受到威脅。小跑章說吃花當然應該是小範圍的,是雅的。是徐麗莎見到柳夢梅以後的事情,是那個特別能吃的夢想的事情,是彪哥已經實現的事情。哪有到菜場買了花回來燒的!小現實,太不現實了。

  小跑堂本來還想說是以前那種姨太太的事情,想想,又覺得與姨太太有關的事在康遠明麵前講不太合適。就作罷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康遠明突然眼前一亮。心想:

  "有了!"

  康遠明下定決心要讓彪哥做一樁不現實的事情。當然,這裏麵存在技巧。就是說這事情別人一看就知道不現實,會栽筋鬥,會翻車,會搞得頭破血流。但彪哥不是。彪哥絲毫都看不出來。

  彪哥甚至會認為:這事情是一種理想,他會為此熱血沸騰,並且不惜代價。

  這種事情在康遠明的腦子裏有著非常現成的比喻。不是有項羽的鴻門宴嗎。項羽最終沒有殺劉邦,範增在旁邊,範增看得很清楚。範增列項羽說:君王有不忍之心。誰都看得出來劉邦是必須要殺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殺劉邦就等於把自己逼卜絕路。連沈小紅都看出來了。沈小紅還在說項羽真傻,怎麽會這樣傻的。可項羽就是看不出來。即使看出來了也做不到。項羽肯定認為當時小殺劉邦是對的,是高尚的,並且還很美。不是還有不肯過烏江的事情嗎。騎著馬站在烏江邊上,江上隻有一條船。過了烏江,就可以卷土重來,東山再起。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換了劉邦,換了康遠明,哪裏還要人催,早就過去了。駿馬載不下,可以扔到江裏擊。美人哪要她自殺,早早就把她殺了,免得拖了後腿。"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多少古訓在解釋這樣的現實。但項羽偏偏不,偏偏就是:

  "無顏見江東父老。"

  康遠明認為,這種事情解釋起來其實也簡單。嗣為項羽就是項羽。是項羽了,就沒法偷偷地殺劉邦,就沒法留得青在,不怕沒柴燒。

  就連項羽自己也是奈何不得的。更何況彪哥呢。

  沈小紅看到那片池水有點心慌。

  沈小紅覺得,血該向康遠明提出結婚的事情了。像大部分女人樣,沈小紅覺得,和一個男人睡過覺了,那個男的就應該和她結婚。最好是他充滿疼愛地向她提出。他不提,那麽就應該她說。她說了,接下來,他就滿懷感激地接住她,然後拚命點頭。倒不足說沈小紅傳統。沈小紅其實並不傳統。值傳統是沈小紅的武器。就像反傳統是有些女人的武器一樣。

  沈小紅已經盤算好了。挑個適當的時機,由她來暗示康遠明。要是康遠明挑明了,她就順水推舟。萬一康遠明裝糊塗,那麽沈小紅就自己把紅蓋頭揭開來。但不管怎麽說,任憑你康遠明在外麵如何翻雲覆雨、天馬行空——

  那根風箏線得抓在沈小紅的手裏。

  但那個適當的時機,沈小紅過了很久還沒有找到。平時吃飯喝茶,沈小紅嫌它太突兀;等到擁抱親熱。沈小紅又覺得略顯輕佻。康遠明高興時,沈小紅怕他說話不算數;而康遠明不高興的時候。沈小紅更是怕撞上槍口,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緘口不語。

  有一次,兩人吃完飯後逛街。滿街都是太陽,火辣辣的康遠明怕熱,渾身冒汗。偏偏沈小紅還發嗲,要死死挽著康遠明的胳膊。康遠明很熱,讓她拿下來。沈小紅就拿下來了,但過一會兒,又挽了下去。就這樣逛到對街一個婦嬰用品商店門口時,沈小紅忽然突發奇想:

  不如就在這裏提來?

  等到又一轉念,卻覺得仍然不妥。這種做法,似乎很有要威脅康遠明的嫌疑。再說,沈小紅的肚子不爭氣,並段有任何小日常的動靜。觀前街上正貼著巨幅的電影廣告;《大紅燈籠高高掛》。沈小紅前6天看過。沈小紅被裏麵四個人的遭遇嚇壞了。況且,現在的醫療診斷多發達,哪裏需要等到一個心懷鬼胎的丫頭打小報告。沈小紅可不想冒這種險。弄得不好,被康遠明抓個把柄。找個借口。到了那時候,豈不是弄巧成拙,有苦都沒處說?

  不提就不提吧。但康遠明又一點看不出要提的意思。

  沈小紅有點發愁。

  或許,世界上的好多事情就是這樣。機會說來不來,說它不來,它倒很快就到了。

  那天是個禮拜。原先兩人講好了,下午康遠明陪沈小紅去看望一位遠房的姨媽。這是沈小紅已經講很長時間的事情。好不容易康遠明才答應了。但到了中午,電話響了。

  是康遠明。

  康遠明約沈小紅去滄浪亭的茶室坐坐。康遠明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沈小紅談。康遠明沒講到沈小紅遠房姨媽的事情。既然進了茶室。姨媽家自然就改期了。既然康遠明認為去滄浪亭談話重要,那就一定有著比看姨媽重要的理由。

  對於這點,沈小紅從來深信不疑。康遠明沒在茶室裏等沈小紅。康遠明站在滄浪亭門口的小石橋上。坐在黃包車上的沈小紅遠遠地望過去,因為是略微的仰視,康遠明便顯得特別高大。高大而威嚴。仿佛掌握著某種生殺大權似的。

  沈小紅心頭一顫。稍稍有點心悸。

  沈小紅從黃包車上下來,上了石橋。"來了?"沈小紅說。不知道為什麽,沈小紅又有點臉紅。為了掩飾這種臉紅,沈小紅就又對康遠明說:"進去吧。"康遠明看了沈小紅眼。

  "等一會兒,先在外而走一走。"康遠明說。

  滄浪亭的水廊這邊人倒是不多。樹茂盛得很,到處都是綠的葉子。但即便樹這樣茂盛,四周的水仍然顯得很疏闊。很少能在園林裏看到這樣疏闊的水域。特別是在蘇州。並不是麵積的問題。拙政園也有大片的水域,但拙政園的水是繁華的,花團錦簇的。有著人日的煙火氣。

  不像滄浪亭。

  不知道為什麽,一看到滄浪亭的水,沈小紅就會覺得有點心慌。比較而言,沈小紅更喜歡滄浪亭的假山。爬上爬下,熱熱鬧鬧。不管下雨還是不下雨,摔跤還是不摔跤,都很實在。即便喝茶也要好很多嗬。就是那一片水。看上去白茫茫的。沈小紅覺得抓不到邊際,是脫離她智力以外的一種東西。讓她無法說。

  但康遠明明顯地喜歡這片水域。他甚軍在一根棒子前麵站定了,抽起了煙。

  "知道為什麽讓你來滄浪亭嗎?"康遠明說話了。康遠明說話的時候,水邊小小地起了一陣風。風把康遠明身上的綢衣服吹起來了。不足輕佻。而是超脫。超脫得讓沈小紅覺得無法把握。

  沈小紅的心一陣怦怦亂跳。

  康遠明從來沒有這樣嚴肅地對她講過話。非但嚴肅,幾乎還有點平等。要商量著什麽事情似的。因為沈小紅早已習慣了不平等,所以說,一點點平等的感覺,仍然隻能讓她感到心悸。沈小紅有點慌了手腳,各種奇妙的聯想湧上心頭。結果。腦子坐同樣變得滄浪池水般自茫茫了。

  沈小紅搖搖頭。想想不對,又點點頭。搖頭點頭的時候,沈小紅心裏一直在想:

  萬一康遠明想把她甩了,那就能用大紅燈籠裏四姨太的方法。用了再說,隻要能把康遠明拖住。

  "你看到對麵那棵老樹了?"康遠明說。

  "老樹?"順著康遠明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沈小紅倒是看到了老樹,但不是一棵,而是好多棵。各種各樣姿態的。沈小紅不知道康遠明指的哪一棵。更不知道康遠明現在說一棵樹,究竟義是什麽意思。

  "好多年前,有個叫芸娘的女人,結了婚以後,就住在那棵樹旁邊的屋子裏。"

  講到這裏,康遠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接著沈小紅:"你知道這個芸娘嗎?好多蘇州人倒是都知道這女人的。"

  沈小紅搖搖頭,很茫然的樣子。臉漲紅了。沈小紅的手指甲用力地掐著自己的掌心。覺得尷尬透了。不過,讓沈小紅覺得有點奇怪的是,對於她的無知,康遠明倒像是沒什麽意見。

  康遠明倒是蠻坦然的。笑了笑。繼續講他的話。"結婚以後,芸娘是千很賢惠的女人。在滄浪亭的家裏養養茉莉花嗬,動點心思在早飯晚飯的小菜上啊。別人家裏吃稀飯吃粥,順帶著吃點腐乳就算了。她就不是,她把男人侍候得好好的。還要用麻油加些白糖來拌一拌。喝茶,也不是簡簡單單的喝。夏天的時候,滄浪亭的荷花都開了,荷花剛剛開的時候,晚上是個花骨朵,白天就整個開了。那女人就用個紗做的小包,包了好的茶葉,什麽東山碧螺春呐,西山碧螺春呐,洞庭龍井呐,把它們包起來以後放在荷花心裏。晚上放進去,白天拿出來。她老公要喝茶的時候,用這樣的茶葉去泡,當然是香嗬。那種周到。那種體貼。據說她還很想為男人找個小老公……"

  講到這裏,康遠明可能覺得發揮得有些不妥,停住了。然後,接下來的一句,總結性的一句,康遠明使用了緩慢的、勻稱的語速:

  "不管怎樣,男人討老婆嘛,就要討這樣的老婆……"

  講這句活的時候,康遠明做了個動作。康遠明的手,對,是左手,康遠明的右手現在拿著一支煙。康遠明的左抬起來,放到沈小紅的頭發上,並且比較輕柔地摸了一下。

  "嗯?"康遠明說。用的是個語氣詞。帶有追問的意思,追問,也是奉身的確認。康遠明就這樣,隻手拿著煙,一手放在沈小紅的頭發上,康遠明的眼睛看著沈小紅,然後說:

  "嗯?"

  沈小紅突然有點明白過來了。

  明白是有點叫白過來了。但又不大敢相信。正在這時候,水麵上不知從哪裏冒出了兩隻野鴨子,其中一隻叫了一聲,另一隻就也跟著叫。叫聲很怪,東奔西突、不知所以的。自點像沈小紅現在的心。

  "乖乖的,聽話,嗬。以後把早飯晚飯燒燒好,我喜歡清淡些的菜,孩子嘛,最好是男孩子……"

  沈小紅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康遠明的語氣、姿勢還遠遠不能與"求婚"這兩個字聯係起來。但康遠明講到的細節卻確實是婚姻的細節。早餐晚飯,葷菜素菜,生兒育女。一講到細節,沈小紅的心就定了。細節是沈小紅的強項。沈小紅天牛就是來抓住康遠明的一些細節的。抓革命,促生產——

  沈小紅從水的迷茫裏掙脫了出來,心裏一陣狂喜。

  雖然沒有玫瑰花,沒有單膝跪地、海誓山盟,雖然沈小紅從來沒想到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求婚方式,但沈小紅是個現實的孩子。現實的孩子從來就隻看結果,不看過程。康遠要和她結婚。這還不夠嗎!雖然康遠明對於婚姻的注解無非自足:向賢惠的很久以前的那個女人學習,燒好早飯晚飯,注意菜的口味,侍候好男人並且生出一個可以傳宗接代的按子。但這不正是沈小紅要的婚姻嗎!

  沈小紅覺得挺滿足的。滿足極了,簡直快要滿足死了。沈小紅記得很多關於婚姻的名言。

  其中一句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求婚,就是對那個女人的最高獎賞。沈小紅想:根據康遠明今天的表現,自己即便得不到一等獎,二等獎是肯定沒有問題的了。

  沈小紅的臉上顯出了很嬌羞的表情。

  為了今天的約會,沈小紅非常認真地化了妝。先上乳液、膚色矯正液。再上粉底。畫屑毛畫眼線,日紅、胭脂,一樣都不能步。沈小紅今天的臉就像個精彩紛呈的大拚盤。裏麵裝的,全是對於婚姻當然,現在已經轉化為對於康遠明)的戒心。大氣熱。心裏又焦慮,沈小紅臉上的妝已經化好多了。化好妝再加上嬌羞。看上去就是一種慘不忍睹的赤誠,

  沈小紅依偎著康遠明在治浪亭的水廊裏走了走。康遠明起了頭,沈小紅的話就多了。沈小紅問康遠明,什麽時候辦事呢?穿什麽顏色的婚紗?結婚照在哪家拍?台北沙羅,真愛,還是另類?幹脆秋天就辦了吧,冬天穿婚紗太冷了,胳膊都露在外麵……但康遠明對這些話題明顯不感興趣。沈小紅問多了,他又有點不耐煩起來。康遠明說這些東西都你去辦吧。簡單點,不要搞得太複雜。康遠明還對沈小紅說,你不要去學那些女孩子虛榮的東西。要本分,要現實,要老老實實的嗬!

  沈小紅使勁地點頭。沈小紅覺得康遠明講得很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康遠明所有的話沈小紅都非常認真地聽。康遠明對沈小紅講:以後要把家好好地管起來。康遠明還說:女人管好家單麵就行了,外麵的事是男人的事。當然,這些都是概念性的東西,但康遠明還講到了一件非概念性的很其體的事情。

  康遠明對沈小紅說,接下來他可能會很忙,因為彪哥馬上就要辦一個非常非常高檔的飯店,是專門經營花宴的。康遠明說還沒有人辦過這樣的飯店。這次彪哥要花非常多的錢。康遠明還說彪哥很信任他,讓他幫著一起搞。

  後麵的話沈小紅幾乎一句都沒聽進去。一個正快樂著的人,是聽不進與她的快樂暫時無關的事情的。沈小紅站在滄浪亭的水廊裏,腦子裏飛快地回想著一些情景。比如說,第一次和康遠明約會時的蒙蒙雨。康遠明一個問寒問暖的電話。到了後來,她和康遠明到滄浪亭來爬假山。天氣很濕,假山的石階上還長著青苔,她就滑了一下,差點摔跤。那次康遠明隻是扶住了她,並沒有什麽親熱的表示。但不久以後,在她家裏,在粗淡的茉莉花香裏麵,康遠明和她上床了……

  這很多階段性的亮點,沈小紅一時無法把它們聯結起來。它們好像有點獨立,各自為政、互不相幹的樣子。還略微有些矛盾和抵觸。但最終,它們神奇地消失在滄浪亭白茫茫的水域裏了。它們各自的意義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直正主角的康遠明在滄浪池水前說的一句話,做的一個動作。

  "嗯"

  說完這句話,做完這個動作,康遠明用了一個吉混的白茫茫的語氣詞:

  "嗯?"

  天下第九樓

  康遠明沒想到,自己的提議彪哥竟然會接受得這樣快。

  原先總以為是要騙一騙的。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少講點困難,少講點風險,把一切往好裏說說。康遠明還準備了彪哥的反複。彪哥可能會先覺得可行,挺感興趣,後來感到不對了,產生了懷疑。或者是對事情本身產生懷疑,或者是對人產生懷疑。然後就推翻了前麵的結論。接下來就是第二步、第三步。仍然是康遠明,仍然是康遠明的三寸不爛之舌。

  像大多數的騙子樣,康遠明仔細準備了幾套版本。第一次怎麽說,彪哥反複了怎麽說。彪哥對人懷疑的時候怎麽說,彪哥對事情產生懷疑的時候又怎麽說。全有著周密的計劃。甚至連語氣、語調、節奏快慢都精心排練過。結果卻全沒有用武之地。

  彪哥隻是簡單地聽他講了幾句就激動了起來。彪哥說好呀,好呀,我也正打算著要這樣子呢!要辦就要辦得雅,辦得大,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我們統統不做!康遠明倒有點愣住了。好像夜半人空的小偷,翻窗剛剛進了客廳,卻遇見主人笑眯眯地站在那裏,手捧存折單,雙手奉上。

  小偷終究是小偷,難免覺得其中有詐。

  康遠明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倒難得地尷尬了起來。

  彪哥的熱情是火,漸漸化掉了康遠明臉上的霜色。康遠明驚訝地發現,他的預言神奇般的就要實現了。彪哥一下子被他勾起了興致:一處極致高雅的以花為主食的飯店,它的菜肴。它的酒水,它的服務,它的一切的一切,由極致虛幻構成的細節——彪哥現在卻要把它再現人問。

  預想中的快樂並沒有來。

  從彪哥那裏出來後,康遠明的心情突然有點灰色。當然,是稍稍的很淡的灰色。配襯著好心情的。康遠明有點不明白。他仔細想了。是自己也犯了心慈手軟的毛病。但不是,好像並非如此。康遠明覺得自己隻是騙人有點不大過癮。好像打空一拳的感覺。仍然好像那個夜半入室的小偷,翻窗而人。進了客廳。主人手捧存折雙手奉上。問題在於,這主人也並不作任何解釋,就是執意地要把存折單交給你。

  臉上還一直是笑眯眯的。

  康遠明總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心裏不太踏實的樣子。或許,也隻是或許:康遠明還稍稍有點照心上的發現。

  康遠明決定單獨和彪哥吃一次飯。

  康遠明選的地方彪哥非常喜歡。是個湖麵。屬於太湖的。靠近太湖上的東山。這個湖而有個好處。四周都K滿了蘆葦,半人多高。靠岸的那一麵,還有黑黝黝的峭壁。像劍一樣地往半空裏伸上去。

  就在這樣的湖麵上,漂了條小船。船上有張小方桌,木質很舊了。小方桌的四周放了啊張木椅,已經很舊了。窄窄的船舷上,站著兩個五十多歲的男女。女的負責燒菜,男的,可能是船夫吧,就負責把菜端到那張本質很舊的小方桌上。菜都是太湖單的特產,活的,剛從湖裏撈來。白魚,白蝦,銀魚。俗稱太湖菜的。還有蓴菜,螺絲和螃蟹。喝的酒呢,則是土產的黃酒。晚上,渤麵上的風有點涼,黃酒便稍稍地放在壺裏溫溫。

  船夫說了句:"要加薑絲嗎?"康遠明就回答:"加點吧。"彪哥一看到那條船就拍手叫好了。等到坐下來,

  喝了杯溫過的黃酒,彪哥的酒量更是見長。彪哥拍拍康遠明的肩膀:"有你的!"彪哥說。月亮很好,就那樣高高地掛在那裏。在城市裏可看不到這樣的月亮。城市裏的月亮是孤零零的,在樓宇與樓宇之間,像個異物。

  遠遠的能聽到水聲。是太湖波濤的聲音。再近一點,仍然有水聲。是湖水拍打在崖壁上。

  拍上去,再回下來。然後再拍上去。康遠明嘴裏吮著一粒螺絲,心想,這地方倒挺有武俠片裏的那種意思。兩個武林高手,相聚紅塵之外,峭壁之下。月光如霜,刀劍似雪,定有一番孤絕的較量。

  兩人都是好酒量。彪哥更多的是因為性情,康遠明則不是。康遠明沒有性情。康遠明的性情就是沒有性情。一個是滿到了極致,另一個則是空到了極致。或許是因為白茫茫的水,或許是因為白茫茫的月光,說也奇怪,兩人倒都喝得挺好,聊得也很好。

  是彪哥先講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彪哥說:"康遠明呐,其實我不喜歡現在,我倒是真喜歡小的時候。"

  康遠明不響。康遠明拿起杯子,和彪哥的杯子碰一碰,自己先喝了。彪哥接著說:

  "你今天選的這地方。倒是又讓我想起了小時候——"

  這句話彪哥沒有講完。彪哥歎了口氣,把自己的杯子也拿起來。喝掉了。照理說,接下來就應該康遠明講了。對應著彪哥。康遠明也應該講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或者說,對於小時候的感想。康遠明沒有。康遠明從來擅長於誘敵深入,不便講的東西,康遠明絕對不會說出一句。

  康遠明倒是說了句有點出人意料的話。康遠明說:

  "彪哥。你覺得這地方是不是殺氣挺重的?"

  "殺氣?"彪哥先是一愣,緊接著便眼睛一亮。但就在彪哥說下半句話的時候。一馬達聲特響的船正好從前麵開過去。轟隆隆的。以至於康遠明根本就沒聽清彪哥說的話。那隻船非但聲音響,還有燈光。那燈光遠遠地照過來,照亮了船的小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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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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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李東方臨危受命,出任某省會城市市委書記,被迫麵對著幾屆前任留下的一堆垃圾政績工程和一團亂麻的腐敗局麵。火炭落到自己腳上,李東方知道疼了,於是絕地反擊,頂著各種壓力,收拾殘局,前任們的垃圾政績和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