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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徐麗莎與揚秀娟(上)

  德麗莎和揚秀娟是《紅白喜事》裏的兩個演員。

  徐麗莎演丫頭春香,楊秀娟演杜麗娘。

  徐麗莎個子不算高,是典型江南小姑娘的樣子。第一天來米園報到時。她穿了件黑底紅花的肚兜。大半個後背露在外麵。白花花的,很像大太陽底下米園的牆。

  徐麗莎剛從學校畢業不久,《紅白喜事》是她接的第三本片子。前兩本片子裏她演過個年輕的第三者,還演過一個懦弱的受氣包。戲份都不重,輕描淡寫的,沒法發揮。倒是有個場景,徐麗莎給人留下過非常深刻的印象。是那個第三者。有一天,這個第者去赴個晚宴。照理說,劇組提供的服裝是件套裝,但徐麗莎到時改了。改了旗袍。開叉直到大腿中部的旗袍。

  她腰身微擺著走進來。衝著拉門的人一點頭。又衝著等她的人一點頭。

  大家都愣住了,但又不得不承認效果好。特別是徐麗莎那雙長腿,從旗袍裏簡直是蟬蛻而出。

  這一蛻,便又蛻出了一個"受氣包"。

  兩個角色下來,徐麗莎竟然也有了點小名氣。有人在背後講地滿質好,更重要的是,他們說:這女人有"張力"。挺邪乎的。

  但也有人偷偷講她是個婊子。"徐麗莎挺不要臉的。"他們說。但徐麗莎不在乎。事情的關鍵就在於徐明莎不在乎。徐麗莎生於七十年代中後期,她們這代人接受教育的時候,周圍的世界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和風細雨,再是驚濤駭浪。在非常關鍵的一個過程中,徐麗莎踩了一腳。

  徐麗莎是沒有靈魂的。徐麗莎的靈魂在快要建立起來的時候,被很多其他的東西擠跑了。

  她也不像其他那些人,靈魂給擠跑了就拚命地追,追不到就感到痛苦。徐麗莎根本就沒有靈魂。她沒什麽牽掛,因此同樣顯得很有力量。和沈小紅一樣,徐麗莎也是市民階層的孩子。但徐麗莎長得美。非但美,徐麗莎還是個相當聰明的人。心思細,腦子靈。隨著年齡漸長,徐麗莎的美麗變得更加重要和尖銳了。徐麗莎非常清楚,要麽一輩子做個市民。

  要麽,就得利用她的美麗。

  徐麗莎從來不是個理想主義者。如果說,沈小紅的現宴表現在守的 嗬,徐明莎則要往前奔跑,能跑多遠就跑多近,能奔多久就奔多久。所以說,不管人家說什麽,徐麗莎照樣穿她的高權旗袍、露背裝,小肚兜,照樣的風擺楊柳,打情罵俏。徐麗莎有她的準則。這樣來。那些或許正義,也或許並不那樣正義的說法,便有些搖擺起來。

  對手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裏,事情就有點難辦了。

  對手的準則和你的根本是兩回事,事情就從根本上出問題了。

  徐麗莎來米園的第一天下午,便拉著楊秀娟出去喝茶。她們在米周口叫了輛黃包車。

  徐麗莎讓車夫把遮陽篷撐起來,兩個便坐了上去。

  下午兩三點的太陽明晃晃的,有點刺眼。一路上有些梧桐樹,每棵梧桐樹上麵好像躲了好九隻知了。呱呱亂叫。楊秀娟忍不住叫熱,徐麗莎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掏出一塊雪白的綢手絹,遞了過去。"謝謝你呀。"楊秀娟說。

  "喲,謝什麽呀。"徐麗莎說。

  女藝人間的年齡難免都是禁忌。但楊秀娟接過手絹的時候,朝著徐麗莎笑了一下。徐麗莎沒放過這個細節。陽光正好,眼光正凶。徐麗莎發現,楊秀娟的眼睛下麵已經長了好多細小的皺紋。皮膚也略微有些幹澀。

  徐麗莎心裏一陣喜。嘴裏說道:"喲,你看上去可真年輕呀。"

  楊秀娟是個出道較早的演員。因為扮相清秀,性格文靜,通常總演些良家婦女、大家閨秀的角色。她是容長臉,雙眼皮又特別深。容易讓她想起紅粉佳人,或者紅顏薄命這樣的話。

  揚秀娟平時話不多,做事也是一副低調的樣子。但於莉莉很喜歡她。十莉莉說楊秀娟身上有種古典味道。閨秀犁的。演杜麗娘正合適。於莉莉還說楊秀娟很像自己剛出道時的樣子。剛剛出道。還不怎麽紅,知道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好。

  楊秀娟不像徐麗莎是個自來熟。她倒是略微有點矜持的。所以徐麗莎拉她出去喝茶時,楊秀娟稍稍有點猶疑。"這麽熱的天……"

  楊秀娟說話也有點猶猶豫豫的。總怕什麽地方說重了,或者說過了,讓人感到難堪。結果常常是,人家沒覺得難堪,她自己倒先難堪起來了。

  徐麗莎先是讓黃包車去滄浪亭的茶室。走到半道,又改土意說小如去藕園。藕園罩樹更多些,能遮遮涼。黃包車都擰到藕園旁邊的平江河了,,幾個河邊洗菜的老,太抬頭張望著徐麗莎身上的小肚兜。徐麗莎忽然哎喲一聲叫了起來。

  "應該去聽評彈的呀! 邊喝茶一邊聽的。好像玄妙觀裏就有。"

  拉黃包車的幹脆把腳停了下來,扭頭朝車上瞪了一眼。

  楊秀娟尷尬得臉都有點紅了,車子就這樣七拐八拐地拐到了玄妙觀,並且在玄妙觀前麵的青石柱那裏停了下來。徐麗莎拉著楊秀娟就往裏麵走。倒真有個茶室,還挺大的,兩層樓。口掛著麵黃幡旗一樣的東西,下麵寫著大大的個字:"茶"。

  有個穿土黃色長衫的人正拍著驚堂木。其實他也不斷在說著什麽,唱著什麽,但茶室裏鬧哄哄的,不斷有人走進走出。所以根本就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麽,唱什麽。隻能聽見驚堂木不停地啪嗒啪嗒直響。穿藍印花布衣服的茶館走過來,手臂上搭了塊,白毛巾。他問她們要喝什麽。

  楊秀娟說:"西山碧螺。"徐麗莎說:"珍珠奶茶。"茶館就說這裏是沒有珍珠奶茶的。徐麗莎頓了頓,就改了杯茉莉花茶。

  幾條喝下去,鬧哄哄的聲音漸漸淡了。戲台上那個穿土黃色衫的人下去了,換上個穿深藍色K衫的人。中年,頭發梳得油光發亮,腆著肚子,手裏還拿了把折扇。他剛走上戲台,穿藍印花農服的茶信連忙兩於捧了杯茶上去。徐麗莎就在下麵小聲嘀咕著說。這人恐怕是個大腕。

  楊秀娟倒沒講什麽,楊秀娟聽得蠻仔細。楊秀娟說,這老先生唱的開篇叫做寶玉夜探。

  是《紅樓夢》裏麵的事情。講賈寶玉在個晚上提了一盞燈去看林黛玉。

  徐麗莎搖搖頭,徐麗莎說我聽不懂。評彈的發音挺奇怪的,其實好多蘇州人都不一定能聽懂。"反正莉姐講過有配音的。"徐麗莎從果盆裏抓把瓜子,嗑了起來。不過,徐麗莎對寶哥哥林妹妹的事情還是表示了一定的必趣。她有問楊秀娟: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呢?"

  楊秀娟說,寶玉到了黛玉那裏以後,發現黛玉的心境很灰。寶玉就勸了她幾句。寶玉說:

  妹妹嗬,你有什麽心事盡管說,我與你兩人合一心。我勸你一日三餐多飲食,我勸你衣衫宜添要留神。我勸你養身先養。你何苦自己把煩惱尋:我勸你姊妹的語言不能聽,因為她們似假又似真。我勸你早早安歇已夜深,可曉得你病中人再不宜磨黃昏。我勸你把一切心事都拋卻,更不要想起揚州這舊牆門。徐麗莎就忍不住插話說:我看什麽勸不勸的,講的其實都是些廢話。什麽是假也是真,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哪有那樣麻煩的事情。

  揚秀娟就說:都是以前的事情嘛。再藝術處理,總要婉轉些。

  徐麗莎又說:我就不大喜歡那些以前的戲,磨磨蹭蹭的。想幹什麽又不敢幹。既然不敢幹,哪裏還有送上門來的道理。

  楊秀娟笑笑,沉下頭,沒說什麽。鬆鼠桂魚的一種燒法 隨著來米園次數的增多,康遠明漸漸注意上了個人:徐麗莎。康遠明來米園,最主要的原因來自一個直覺。康遠明第一次從沈小紅那裏聽說米園、聽說彪哥、聽說於莉莉的《紅白喜事》,以及沈小紅父親的花宴時,這種直覺便立刻產生了。他隱約覺得:這些看似七零八碎的東西,或許會與他有關。說得準確些,是與他的理想有關。

  與做一個康遠明型的"少數幸福的人"有關。

  就像一條餓極了的深海覓食的魚。好幾裏外的食膽,都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來。

  也像歌裏而唱的那樣:康遠明等得太久了。康遠明等得連花兒都謝了。

  通過沈小紅和她的父親,康遠明輕易而自然地認識了彪哥,以及其他那些人。幾次交往起來,康遠明得出了一些結論。這些結論暫時還是小標題類型的,但康遠明認為,它們對於今後的人標題會極有用處。先來講彪哥。

  對於彪哥的認識,康遠明從以前的"沒落小豪族"有了進一步的引申。康遠明驚訝地發現,彪哥其實極像一個人。也是個曆史人物。如果說康遠明發過管,一旦有機會一定要做劉邦,那麽康遠明覺得,其實彪哥就是活著的現實的項羽。

  首先是彪哥的出身。

  不管怎樣,康遠明認為,彪哥是有錢人。這種有錢人不是後天吃了很多苦奮鬥出來的。

  這種有錢與牛俱來。就像人鼻子、耳朵和眼睛的形狀。所以在彪哥的頭腦裏,有錢是自然的,優雅白日生活品位是自然的,率性而為也是自然的。康遠明記得有一次閑聊,彪哥談起自己的童年生活。他說小時候他就是在米周長大的。冬天他采梅花插梅瓶。到了晚上,花窗上漏出黃色的光,還有遠處戲台上唱戲的聲音。

  彪哥還說,在他小的時候,米園裏是有狐仙的。他能聽見它們嗒嗒嗒的腳步聲。

  康遠明暗暗冷笑。

  康遠明倒也相信有狐仙,但他認為,所謂狐仙,就是現實生活中專門勾引男人的那類女人。康遠明同樣相信彪哥講性情,高貴,出手闊綽,維護體麵。但他眼光毒辣地判斷出:這些其實就是彪哥這種人的"胎毒"。

  《紅白喜事》的井機儀式後。彪哥在全市最好的館子裏一擺就是幾桌。好多湊熱鬧去的,彪哥根本就不認識。彪哥也根本就不在乎。還有彪哥身邊的那些朋友,那些整天圍著彪哥、臉上堆滿笑、嘴上塗滿蜜、袖裏麵則插著刀的人——

  這一切,康遠明全都看在眼罩。

  被康遠明看在眼裏,並且準確識破的還有彪哥的自信。說是自信,其實就是高傲。康遠明發現:彪哥很少防備人。小是他不會,更不是他不懂,而是很少有人是他真正看得起的。

  "彪哥!"

  "喲,彪哥呀!"

  "我說隻有彪哥嘛!"

  康遠明一迭連聲地叫著,顯得很親熱,還稍微有點肉麻。這有點不符合康遠明一貫的作風。但康遠明認為,這確實不是對付彪哥比較合適的辦法。他不需要彪哥看得起他。他要顯得低賤,無能,但也適當適度的赤膽忠心。他非常清楚:彪哥越是輕視他,越是不把他放在眼裏。他所麵臨的機會也就會越多。

  接下來是那個女人於莉莉。

  康遠明和於莉莉的接觸要少些。這裏麵有兩個原因。

  第一是康遠明本能地察覺:於莉莉這女人很厲害,不太好對付。這女人眼光很凶,有幾次,於莉莉半開玩笑半當直,笑著對康遠明說:"來得好勤呐!"然後,眼光橫的一掃。康遠明突然有種被人看穿的感覺,心裏陣發虛。

  其次,康遠明知道,於莉莉真正的興趣在於花宴。也就是說,於莉莉和沈小紅的父親以及沈小紅都存在著相當多的接觸機會。康遠明明白:自己得收斂,得裝。並且還必須裝得像。至少是在於莉莉麵前。

  但有一點康遠明是確信無疑的:像於莉這種社會上的老克臘,凡事隻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即使已經覺察什麽,也是不會輕易插手的。

  剛開始時,康遠明還對兩個男女主角挺感興趣。那個演杜麗娘的,叫楊秀娟。長得倒不錯,還有點小名氣。男演員則叫葛林。但幾次接觸下來,康遠明便徹底領悟:他們根本就不是同道中人。兩人戲倒都演得不錯,也很懂評彈。

  但就是不大開竅。康遠明記得,開機儀式後的酒會上有兩個嘉賓,一個叫張先生,一個叫姚先生。都是頭麵人物。對《紅白喜事》以及整個事情的進程都起著關鍵作的。康遠明一看便明白,張先生是於莉莉的老朋友。但那個姚先生很明顯對楊秀娟感興趣。姚先生先是讓楊秀娟坐到自己旁邊來,然後又說要給她看相,手相和麵相。姚先生抓住楊秀娟的手,不住地誇她長得好,柔若無骨,還很白。"女人就該長這樣的手。"姚先生甚至還一個勁地給楊秀娟夾菜。做得非常露骨了。換了其他女演員演,這機會搶還來不及。但楊秀娟的表現簡直讓人有點吃驚。她先是把手從姚先生的手裏抽丁,出來,然後又淡淡地說了一句:

  "鮮貝我不吃的。"

  弄得姚先生幾乎有點下不了台。至於那個男主角葛林,簡直就是個悶罐子。康遠明沒見他說過幾句話。見人也有點愛理不理,吃不大透的。

  這樣才慢慢注意到了春香的扮演者、配角徐麗莎。

  康遠明第一次留意徐麗莎,就是在那次開機酒會上。

  那天徐麗莎坐在楊秀娟旁邊。姚先生對楊秀娟獻殷勤,姚先生拉著楊秀娟的手,要給她看手相看麵相,姚先生給楊秀娟麵前的碟子裏夾鮮貝時,徐麗莎都投有吭聲。但徐麗莎一刻都沒閑著。她的眼睛一直在動。即便姚先生的眼光從楊秀娟身上遊移開的一刹那,她也沒有放過。後來,突然的,楊秀娟把手從姚先生的手裏抽了出來。

  姚先生臉上猛的一陰。

  就在這時,徐麗莎的反應同樣讓人吃驚。她伸出隻象著鮮紅指甲的手,把它迅速地伸到姚先生麵前。

  "姚先生你替我看看嘛,人家等好久了。"

  這句正是徐麗莎心聲的話,奇跡般地救了場。姚先生臉上一下子同光返照,他一把抓住徐麗莎的纖纖玉手。另騰出來為徐麗莎的盤裏克了一些鮮貝。

  康遠明從此對徐麗莎有刮目的感覺。他覺得這女孩子臉皮厚,但臉皮厚得又很自然,是骨子裏的東西。行話叫做:"是這塊料。"康遠明心裏暗笑:

  如果於莉莉是高手,那麽徐麗莎就是殺手。高手是擇手段的,而殺手的特點便是不折手段。

  康遠明心裏有了點底。

  康遠明很清楚,臨到頭來,他真正要等的。是有朝一日彪哥的"胎毒"發作。彪哥是他最終期待的一粒棋子。康遠明明白:彪哥確實極有社會經驗。但隻是一旦"胎毒"發作,頃刻之間,所有外在的附著便會土崩瓦解。當然。這或許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秤。但康遠明相信自己的眼力。康遠明有耐心,會等下去。在等下去的過程裏,康遠明還會表現出一粒小棋子的姿態。或許會與其他的小棋子攜起手來,或許也會吃掉一兩粒另外的小棋子。

  在和未來的老丈人、過去的小跑堂交往時、康遠明學了幾招蘇州美食的做法。比如說,那道著名的蘇州菜:鬆鼠桂魚。

  康遠明知道,這道菜所墩的主要原料是活桂魚一條,另有蝦仁、熟卷筍丁、水發香菇丁、青豌豆等。它的前期工作則是將桂魚刮鱗擊鰓,剖腹去內髒,洗淨並用刀工及醮上千澱粉等。

  看上去都是繁複、瑣碎甚至無甚必要的。但是這些看上去很瑣碎甚至無甚必要的事,做,還是不撒,卻是極有講究的。這不,最終的值形怎麽會絲絲入扣,滋味又如何鞭辟入裏呢?

  等到前期工作完成以後,這道菜的做法中還有兩個細節。

  炸的油要沸,並且不能次炸成。一般要炸兩次,第一次炸熟,第二次炸脆。

  一次性炸很容易會把魚炸枯,魚背上的肉就不嫩了。

  第二:炸的同時往鍋裏放鹵汁著火時,要膽大心細,動作敏捷。否則鹵汁就會有焦味,魚色便沒有光澤了。

  康遠明是個聰明而舉一反三的人,在學燒美食的過程中很快就領悟出了一些其他的道理。

  自從把康遠明介紹進《紅自喜事》,沈小紅和康遠明見麵的時間就更少了。

  但沈小紅心裏倒很篤定。現在的康遠明確實很忙。他和彪哥、於莉莉那些人在一起,在某種程度他還是沈小紅父親的助手。康遠明很善良,還足夠低調,連父親都時常忍不住誇他。

  "這小子!"父親說。

  沈小紅的父親從忍辱負重、跟班跑堂開始起家,對深沉在底部的事物,具有超乎常人的親切感與領悟力。有時候,他會把康遠明拖到家門那條青石路上,一張木桌,兩把木椅,就著花生喝點陳年的花雕。康遠明也小推辭,襯衫袖子一卷,就坐了下來。小跑堂喝一杯,他就喝一杯。小跑堂喝兩杯,他便喝一雙。小跑堂酒喝多了,話也就多起來。但康遠明不。

  康遠明喝酒前有多少話,喝酒以後還是那樣多。惟一的變化,就是喝酒以後臉上的笑容深了,那些別人多出來的話,就從深了的笑容裏倒進去。

  不出來了。

  倒是沈小紅在旁邊添水倒茶,忙得歡天喜地,臉都紅了。沈小紅有時候也會搬張小凳子出來。月亮很好。照在桃紅柳綠的巷子裏。有那樣一彎。康遠明不在的時候,沈坐在巷子裏的小凳子上。從來就沒看到過這樣好的月亮。那時的月亮是無奈。有了康遠明,事情就不同了。

  現在的月亮是高的,真正的高。即便它照下來,也是俯就的意思。惟讓沈小紅不太放心的地方,是那兩個女演員。

  沈小紅見過她們。一個叫徐麗莎。另一個叫楊秀娟。楊秀娟倒是沒什麽,為人很客氣,她叫沈小紅的父親"沈伯伯",叫沈小紅"小紅"。沈小紅覺得楊秀娟美,是女人看女人的那種美。那個徐麗莎就不同。沈小紅最討厭徐麗莎穿肚兜的那副模樣,就在脖子那兒、胸口那兒用塊布遮著。白花花的肉全露在外麵。露就露吧,還那樣媚,簡直就是騷。瞧她看康遠明的那種眼神!沈小紅恨不得衝上去狠狠扇她兩記耳光。

  沈小紅試探過康遠明的態度。"徐麗莎倒是蠻漂亮的呀。"沈小紅瞪大眼睛盯著康遠明。"哦,還行吧。"

  康遠明的眼睛抬也不抬。"徐麗莎性格好開朗嗬。"沈小紅的聲音也是開明的。心裏則罵道:狐狸精。

  "瘋顛顛的。小孩子嘛。"康遠明很諒解地微微一笑。沈小紅還是有點不放心。直到《紅白喜事》正式開拍半個月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沈小紅心裏的那塊石頭才算真正落了地。

  那天下午,沈小紅打電話給康遠明,約他晚上去十全街新開的杭州菜館吃飯。

  和康遠明認識後,沈小紅很願意做的事。就是和康遠明同時出現在公共場合。沈小紅穿著溫馨可人的花衣服,小鳥依人般偎在康遠明的臂彎裏。這個場景,沈小紅認為,就是婚姻的一個影子。姻緣,什麽叫姻緣,無非就是實打實的聯係。看得見,摸得著。縱然四周人流滾滾,但康遠明走到哪裏,沈小紅就跟到哪裏。

  也是影子的意思。

  雖然說,沈小紅漸漸發現,即便做康遠明的妻子,機會也並不太多。但沈小紅便把康遠明當成自己未來的男人。凡事總帶些土婦的心態。她在電話裏興致勃勃地說杭州菜館的事情。

  沈小紅說:現在海流行杭州菜,流行得真不得了。杭州菜館都開到淮海路上了。沈小紅又說:杭州菜館就是大,不像蘇州的館子。沈小紅還說:現在早不興吃蘇州菜了,鬆鼠桂魚,那麽甜!那樣膩!當然蘇杭幫菜清淡了。

  等到沈小紅又要接著往下辨,康遠明開口說話了。康遠明說:"晚上我有事,改天吧。"

  沈小紅很受打擊。按了平時,改天也就改天了,沈小紅是乖巧的,懂事的,知道分寸的。

  但那天沈小紅正在興頭上。要知道,為了晚上的赴宴。沈小紅用了多少心思。她先是特地跑到觀前街買了件真絲套裝。是康遠明喜歡的式樣,有點職業化的。接著她還改變了一下發型。

  把頭發稍稍做出了一點棕紅色。報淡的,隻在陽光底下才顯山露水。這個發型整整做了三個小時。因為開始時發型師把顏色做深了,鏡子裏的沈小紅把自己嚇了一跳,一下子想起徐麗莎白花花的後背。她忍不住和發型師大吵一架。吵著吵著,沈小紅都差點要哭出來。沈小紅想,他怎麽可以把我搞成這個模樣嗬,這種樣子怎麽去見康遠明嗬。沈小紅蓮說話聲音都變成尖尖的了。以前是尖細,現在則是尖銳。說到底,完全是為了要討康遠明的好。要讓他喜歡。

  而現在,衣服弄好,頭發顏色調整完,再把聲音從尖銳回複到尖細與嬌憨。康遠明卻表示自己不能去了。沈小紅難免受到打擊。意外的打擊把平日裏的係統搞亂了。沈小紅破天荒地脫口而出:

  "有什麽事?"

  從沒受過沈小紅盤問的康遠明愣了愣,同樣脫口而出:

  "在米園吃飯,彪哥請張先生、姚先生他們。"

  沈小紅倒是知道張先生和姚先生。是聽她父親說的。

  沈小紅第一次跟父親去米園做花宴,同來的路上就聽父親嘰咕著一些名字。張先生和姚先生便是其中的兩個。但沈小紅對他們的印象並不深。隻知道他們和王先生、趙先生、李先生一樣。都是彪哥請去轉花宴的。

  那天,沈小紅的父親說:"他們是權力人物。"沈小紅就問:"什麽叫權力人物?"

  沈小紅的父親把彪哥給他的紅包拿出來,放在手上,用力捏了捏,又歎了口氣,說:

  "權力人物,怎麽講呢。我給你舉例子吧。我以前的那個朋友。那個特別好吃的人,後來給寫到書罩去的,你知道吧。他活得快不快活基本還是快活的吧。吃了那麽多好吃的,討了個老婆,又給他做好吃的。還想出各種各樣的花花點子。什麽湯裏麵放鹽不放鹽的。美女托個盤子的。高興吧!快吃吧,不虛度一生吧,但他不是權力人物。人家不計他吃了,他就馬上不能吃,最多隻能偷偷摸摸地吃。但權力人物就不同了。還是以吃為例子吧。比如說張先生和姚先生,他們還是在吃那鍋湯。湯裏麵明明是放了鹽的。但張先生和姚先生說湯裏麵沒放鹽,那鍋湯就真的變成沒放鹽的湯了。"

  沈小紅說她聽不懂。

  沈小紅的父親把紅包用左手掂一下,再用右手掂一下。

  "哪用得著你聽懂,我倒是希望你將來找個人也不要懂這些。都懂了,就麻煩。"說這句話的時候。小跑堂用眼梢瞧了瞧沈小紅。

  "當然,有些事情也難說,難說。"小跑堂說。

  不管怎樣,這大沈小紅聽康遠明講到張先生和姚先生的名字,心裏倒是篤定了一下。沈小紅知道,有張先生和姚先生在,事情大半總是正事。沈小紅喜歡男人幹正事。沈小紅覺得,幹正事的男人有一種奇特的、具有統治性的魅力。男人就應該這樣。或者說,沈小紅喜歡的男人就應該這樣。因為在男女情事上沒有太多的想象力,沈小紅便建立了她獨特的係統。她真的要求不多,如果說古往今來有著梁山伯、祝英台,如果說今來古往有著寶哥哥、林妹妹。那麽事情走到了今天,走到了世紀之末的江南,沈小紅便隻要求著一件簡單的事情:

  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拉起了手。或者說更簡單些。拉起手的,是一個男人和他的一個影子。

  而現在沈小紅要做的事情,隻是作為影子,適當地看緊些她的主人。

  沈小紅偷偷地給小跑堂父親打了個電話。

  事情很快得到了證實。彪哥晚上確實要請客,被邀請的客人裏確實有張先生和姚先生。

  至於康遠明是否作陪,小跑堂就講小清楚。小跑堂還說,也天覺得有點不舒服,不能給他們做花宴了。但他已經另外安排了人,為彪哥他們做些改良過的蘇幫菜。

  沈小紅沒說什幺。沈小紅是晚上八點多去米園的。沈小紅走在米園曲折的卵石小路上時,突然想起蘇州評彈宴常用的一句話:"月亮很好"。

  這幾乎是開始。跟在驚堂木的後麵,由一個聲音渾厚的男聲說出。接下來就有好多事情要緊跟著發生了。比如說,月亮很好,大英雄武鬆喝醉了酒,在山上遇到了一隻老虎。也比如說,月亮很好,小白菜猶猶豫豫地想著,是否要與楊乃武密室相會。再比如說,月亮很好,高力士時貴妃娘娘說:

  "今天晚萬歲爺到昭陽官去了。"

  因為聽得多了,"月亮很好"就總有些粉飾太平的感覺。要撩起一層紗似的。沈小紅覺得自己的心往上浮了浮,還略微有點擺動。沈小紅仍然科荷塘的方向走。

  爬藤長得報密。還有些風聲。

  一隻毛色深黃的小動物,"撲"的一聲,從圍牆拐角那變奔出來。閃下又不見了。

  還有些香味。可能是遠處的荷花,也可能是沈小紅身上的香水。沈小紅今晚特意選了種淡香水,就是她最喜歡的那個電視廣告的香水。漂亮的身穿白裙的夫婦從丈夫那把它接了過來——

  就在這時,沈小紅突然看到了兩個黑影。從荷塘那裏過來的。還有笑聲。

  是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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