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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角兒

  山裏紅在沒成角兒前叫春芍。

  春芍在十六歲那一年終於成了角兒。

  如果十裏香不出那件事,山裏紅成角兒的夢還不知要做多少年。

  結果就在那天晚上,二十歲的十裏香出了那件事,十六歲的山裏紅便成了角兒。

  那天晚上,北鎮二人轉戲班子在謝家大院唱大戲,大戲已經唱了三天了。這是謝家大院的喜慶日子,老當家的謝明東過世了,少當家的謝伯民從奉天趕回謝家屯來為自己的爹發喪。老當家的謝明東已經七十有五了,七十五歲的人過世,在方圓幾十裏也算是高壽了。高壽人過世,算是白喜。老當家的謝明東晚年得子生下了謝伯民,千頃地一棵苗。謝伯民無論如何也是謝家大院的繼承人。老東家去了,少東家出山,這又是一喜。二喜相加,謝家大院的日子就非比尋常了。

  少東家在奉天城裏已有些年月了。十幾歲便去奉天城裏讀書,讀了幾年書,識文斷句不在話下,後來又鼓勵爹,拿出些銀兩在奉天城內開了兩家藥房。在少東家沒回到謝家屯之前,少東家謝伯民正順風順水地在奉天城內經營著藥店的生意。謝伯民那年二十有二,可以說正春風得意。

  老東家謝明東的過世,在少東家臉上看不出一絲半毫的憂傷。甚至還帶著些喜色。少東家謝伯民穿長衫,戴禮帽,吸紙煙,手上的白金戒指明晃晃地照人眼睛。

  少東家一進謝家大院,先看了停在院心的那口厚棺材,又讓人掀了棺蓋看了看爹的臉,爹的臉上也一絲一毫不見痛苦。謝伯民的一顆心就安了,他空空洞洞地衝謝家大院喊:爹呀你走好。兒要送你七天歡樂。

  謝伯民空洞地喊完,就衝呆愣在那裏的下人喊:還不快去請戲班子。

  下人應了一聲,便逃也似的去了。

  北鎮二人轉戲班子,是方圓百裏有了名氣的,少東家要請戲班子,自然是要請最好的戲班子。北鎮戲班子有兩個名角,男的是牤子,女的就是十裏香。先不說男的,就說十裏香,今年芳齡二十,身材自然是要啥有啥,臉蛋自然也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最提勁的是那口好嗓子,往台上一站,那婉轉之聲帶著些許的芬芳就能傳出二裏地去。隻要小嘴一張,台下便是人山人海地叫好。

  台子搭了,家夥響了。十裏香和牛亡子兩個角便使出渾身解數,一時間唱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謝家屯的男女老少算是開了眼了,這麽有名的角兒,要在謝家大院唱上七天,天爺呀,這比過年還熱鬧。

  不年不節的,少東家請戲班子唱七天大戲,樂壞了謝家屯千口老小,他們放棄了田間地頭的活路,黑壓壓地湧到謝家大院。少東家謝伯民自然也是個戲迷,二人轉這種形式深得謝伯民的喜愛,一男一女往台上那麽一站,紅口白牙地唱古說今,世間的所有葷、雅都唱了出來。少東家謝伯民坐在前排,一張八仙桌擺在麵前。二十二歲的少東家,自然是把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二十歲的十裏香身上。十裏香一個雲手,一個轉身,暴露出的凹凹凸凸,都能引來少東家的叫好聲。坐在台側拉二胡的班頭老拐,每聽到少東家的叫好,心裏就妥帖幾分。他知道,這些出手大方的東家,就是戲班子的衣食父母。讓東家高興了,賞錢自然是少不了。要是哪個地方讓東家不高興了,自然是給戲班子斷了後路。

  少東家一聲聲的叫好,像清泉雨露流進了老拐的心裏。

  戲唱到第三天頭上,十裏香就出事了。在這之前,人們一絲一毫也沒有看出要出事的跡象。十裏香唱著唱著“呀”的一聲,便暈倒在了台上。一時間,台上台下就全亂了。

  老拐分明看見一縷鮮紅的血水順著十裏香的褲角流了出來。老拐的腦袋便被雷劈了似的那麽一響,老拐的天便塌了。

  十裏香是被牤子背下的台,當時兩人正在唱戲,牤子把一句:“情到深處哥心疼”的唱詞唱了一半,十裏香便“呀”地一聲倒下了。

  台下上千口子便亂了,少東家正聽在興頭上,沒料到一低頭的工夫,十裏香便昏倒了。台上一亂,台下便也亂了。

  跑到後台的老拐一看就啥都明白了,他一麵差人去為十裏香請醫生,一麵想著救場的事。他先看見了愣在那裏的牤子,便衝牤子吼了句:還愣著幹啥,還不快上場!

  牤子被眼前的景象擊昏了頭,他四六不分地說,上啥場,我一個人上啥場?

  老拐這時就看見了春芍,十六歲的春芍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她似乎等待這一刻已經等一輩子了,不知什麽時候,春芍的妝已經扮上了,沒了辦法的老拐抓救命草似的抓住了春芍的胳膊,似哭似怨地道:春芍呀,你上去吧。

  春芍就在這時走到了前台,她衝昏頭昏腦的豐亡子道了聲戲文:我的那個郎呀……隻這一聲,台下便靜了。

  清清白白的聲音從春芍的一張小嘴裏進出,少東家先是癡了一雙目光,接著就石破天驚地喊了一聲:好!春芍在那一刻就變成了角兒。成了角的春芍就有了自己的藝名——山裏紅。

  八歲進了戲班子的春芍,從進戲班子第一天她就夢想著成個角兒。八年後,她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十裏香在戲台上小產,出乎所有戲班子人的意料。老拐做夢也不會想到,老實本分的十裏香會幹出差點毀了戲班子的醜事來。戲班子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一旦成了角兒,是不能成婚的,否則角兒就不是角兒。不論是男角兒,還是女角兒,一旦成了角,就擁有了許多戲迷;戲迷是戲班子的衣食父母。戲迷們把所有的人生夢想,都集中在了角兒的身上,角兒的一舉一動牽著戲迷的心。角兒就是戲迷完美的偶像,一旦打破了這種偶像,便沒有了死心塌地的戲迷走南闖北地為你捧場,為你叫好。

  現在戲班的領頭人老拐以前就曾是個角兒,那是老拐年輕時候的事。年輕時的老拐,長得英俊,並且有一口好嗓子,深得戲迷的喜愛。尤其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婦被招惹得滿世界地跟著戲班子跑,她們不為別的,就為了看老拐。隻要看到老拐,晚上的夢鄉會豐富許多。

  老拐是吃嗓子這碗飯的,所有的錦繡戲文都是老拐一副好嗓子唱出的,那裏有人生有夢想。如今老拐的嗓子倒了,所有的人間錦繡,頃刻間在老拐的眼前灰飛煙滅了,仰慕、暗戀老拐的年輕女人們,哭天抹淚地在夢中和心愛的老拐告別。

  老拐從此改拉二胡,老拐的夢想和心聲便如述如歌地從二胡裏流出,老拐的人生便也從前台退到了後台。那一年,老拐二十八歲,二十八歲的老拐和相好的結了婚。二十歲老拐就成了角兒,二十二歲那一年老拐在牛亡牛屯認識了相好的臘梅,那一年臘梅十八。後來老拐和臘梅就有了那事,臘梅就懷孕了。懷孕了也不能結婚,這是戲班子的規矩。後來臘梅生了,是個男孩,老拐為男孩取名為牛亡子。這一切,當然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臘梅如火如荼地愛著老拐,她等得地久天長,無怨無悔,老拐和臘梅結婚那年,牤子都六歲了。後來豐亡子成了角兒。

  老拐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把春芍推到了前台,這一推不要緊,就推出了一個火辣辣的山裏紅。

  十裏香倒在了後台的棚子裏,倒在了血泊中。中醫請來了,此時的中醫正全心全意地在為十裏香打胎。中醫看了十裏香第一眼便知道胎兒保不住了,隻能打胎了。

  老拐在棚子外,倒背雙手,氣得他轉來轉去。他一隻耳朵聽著前台的動靜,要是春芍再砸了,所有在謝家大院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中醫終於從棚子裏走了出來,中醫懷裏托了一個盤,一團肉血乎乎地臥在盤中。中醫一見老拐就說:這回啥都沒有了,都在這啦。老拐知道中醫的用意,有關北鎮戲班子的名聲都在中醫的嘴裏了。老拐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啥不明白?明白的老拐忙接過中醫手裏的托盤,把它放在暗處,慌慌地從懷裏往外掏銀子,老拐掏了一把,又掏了一把,直到中醫把錢袋子收回去。老拐每掏一把,都仿佛在掏他的心掏他的肝。這些銀兩是老拐的命也是整個戲班的命呀。

  中醫心滿意足收了錢袋子,仰起一張蒼白的臉,笑著衝老拐說:沒啥,真的沒啥,這丫頭得的是婦科病,養息幾日就沒事了。老拐千恩萬謝地送走了中醫。謝家大院的演出,總算順利地結束了。少東家謝伯民心情舒暢地為老東家發喪了。離開謝家大院那一天,老拐找到了十裏香,十裏香經過幾日的養息已經能夠走動了,身子依然很虛,臉色自然蒼白。老拐就說:按老規矩辦吧?十裏香聽了,便給老拐跪下了。她跪得地久天長,無聲無息。

  老拐別過臉道:啥也別說了,你走吧,找你的相好去吧。

  十裏香就悲悲地叫了一聲:叔哇,我錯了。

  老拐正了臉:丫頭,不是我不講情麵,北鎮戲班子差點毀在你手裏,讓你走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十裏香就又叫:叔哇,你讓我上哪去呀!

  老拐又說:不讓你走也行,那你告訴我,他是誰?

  十裏香就把一顆頭垂下來,淚水洶洶湧湧地流出來。

  老拐一連問了幾遍,十裏香就是不說,隻是以淚洗麵。

  最後,老拐又說:那你就走吧。

  眾人都在一旁看著。

  牤子第一個跪下來,他喊了一聲:爹呀,你就留下小香妹吧,讓她幹啥都行呀!

  山裏紅也跪下了,此時的山裏紅已經取代了十裏香,這已經被事實驗證了。她也說:叔哇,你就留下小香姐吧。眾人就都跪下了。臘梅就撕心裂肺地喊:你讓小香去哪兒呀,爹娘都不在了,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十裏香的爹娘,老拐的心軟了。他們的感情,情同手足。他們臨去前,一人抓住老拐一隻手,死不瞑目,他們放心不下八歲的小香。老拐流淚了。老拐想起十裏香的父母死前對他的托付,心終於軟了,最後一跺腳走出了棚子。十裏香就算留下了。

  山裏紅很冷靜地站了起來,撲打兩下膝蓋上的土,她走到十裏香麵前叫了聲:姐。

  十裏香便撲在山裏紅的懷裏,以女人之心大哭起來。

  山裏紅也清清冷冷地流下了兩行淚。她為了自己八年的努力,為了終於能有今天。

  春芍能成為山裏紅絕非偶然。

  春芍的父母是北鎮戲班子忠實的戲迷,那時,方圓幾十裏,隻要有北鎮戲班子的演出,便有春芍父母的身影。他們為北鎮戲班子走火人魔。那時春芍年紀還小,他們就抱著春芍走南闖北,風雨雷電從不耽誤。

  小小的春芍,在父母的眼裏便看到了角兒的魔力,隻要他們暗戀崇敬的角兒一登場,便癡了一雙目光,醉了一顆心。剛開始,春芍尚小時,她還不懂戲班子是怎麽回事,也聽不懂那些唱詞,但她很喜歡看戲時的氣氛,人山人海的男女老少,水泄不通地把戲台圍了,他們在空場的問隙裏衝著角兒大呼小叫,這是在家裏無論如何體會不到的。小小的春芍,隻要父母把她抱到戲台前,她便不哭不鬧了,她就沉浸在那迷迷瞪瞪的氛圍中。後來,漸漸大了。她也能聽懂一些戲裏麵的詞句了,她更多的開始留意台上,首先吸引她的是女角兒那身鮮亮的戲服,她深深地被女角兒那身戲服吸引了,那時,她就盼著自己快快長大,有朝一日也能穿戴起女角兒那樣一身衣服。八歲那年,家裏發生了變故。在這之間,春芍家有著二畝三分地,雖說不上富裕,過平常百姓的日子也算說得過去。錯就錯在父母走火入魔地成了北鎮戲班子的戲迷。那時方圓幾十裏內,不管大戶小戶人家,隻要有紅白喜事,都要請北鎮戲班子前來助興,他們把能請北鎮戲班子當成了很壯臉麵的一件事,於是,戲班子就不斷地在這一帶演出,隻要有演出,父母便什麽也幹不下去了,瘋了似的朝唱戲的地方跑,時間長了,那二畝三分地便荒蕪了,春芍一家的日子,便人不人鬼不鬼了。

  沒飯吃的日子是生事的日子,父母便開始生事。他們生事表現在吵架上,他們吵架的內容千篇一律。先說到吃,然後吵到戲。

  父親說:春芍媽,借一升米去吧。

  母親說:我不去,我沒臉再去借了,我都借過八回了。

  父親:你不去誰去,你要餓死一家人呀。

  母親:好好的地你不侍弄,餓死你活該。

  父親:不吃飽肚子,晚上咋去靠山屯看戲呀?

  母親:看戲,看戲,你就知道看戲,要不是天天看戲,家裏咋能沒吃沒喝?

  父親:我看你就別去看了,我看戲班子裏的老拐都快把你的眼睛勾出來了。

  母親:你好,你看胖丫時眼珠子都快飛出去了,看了能咋,讓你摸了還是讓你聞了?還不是撐死眼睛餓死屌。

  胖丫是和老拐唱對手戲的女角兒,母親的話說得一針見血,傷了父親的痛處,父親便“嗚噢”一聲,撲過來和母親廝打,兩人仿佛是兩隻紅了眼的老鼠。剛開始,春芍總是被嚇得大哭不止,後來,漸漸就習慣了,父親和母親相互廝咬時,她該幹啥還幹啥,她從炕櫃裏掏出自己那件花衣服,一邊往身上穿一邊說:還打呀?一會戲就開演了。

  父母聽了她的話,便靈醒過來。看戲的欲望占了上風,他們呼呼哧哧地粗喘著。最後還是母親抹抹眼淚走出去,跑東家顛西家,死說活說借來半升米,熬一鍋稀粥,吃飽肚子,然後一家三口人,急如流星地跑進夜色中,衝著他們的人問天堂——戲台急慌慌地奔去。二胡一響,角兒往台上一站,就啥都沒啥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初一卻過不去十五。窮則生變。那陣子,奉天城裏的軍閥張作霖剛剛發跡,他正到處招兵買馬,春芍的父親一氣之下離開了家門,他臨走時衝春芍母親情斷義絕地說:這日子老子過夠了,老子要當兵去,以後有吃有穿有戲看,你就在家等吧,等老拐走下台來日你。

  母親以為父親在說氣話,沒料到,父親一走果然沒再回頭。

  母親的日子也到頭了,她沒有那個心,也沒有那個力再瘋跑著去看戲了,母親整日裏坐在光禿禿的炕上哭天哭地,漸漸,母親就哭盡了力氣,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叫過八歲的春芍,八歲的春芍已經很懂事了。母親說:春芍,媽快不行了,媽把你送個人家吧。春芍看著母親,瞪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說:送吧,要送你就把我送到戲班子裏,我要唱戲。春芍說得嚴肅而又認真。母親聽了春芍的話,“嗚哇”一聲又哭開了。春芍的話說到了母親的傷心處,這個家敗就敗在戲上。母親思前想後,想不出讓春芍有個更好的出路。那一天清晨,母親拄著燒火棍,另一隻手牽著春芍便上路了。尋找北鎮戲班子並不是一件難事,哪裏有鑼鼓響,哪裏就是戲班子。

  母親見到了老拐,這是她心目中燈塔一樣的老拐,以前她隻在台下看老拐,這次,她為了女兒,跪在了老拐麵前。母親就說:收下我女兒吧,我就要死了。戲班子的日子也並不好過,看東家的臉色過日子。外麵的人很難知道戲班子的酸楚。他們了解戲班子的人隻是舞台上那瞬間,穿得花花綠綠,有說有笑有快活。許多人都想把子女送到戲班子,期待以後能成個角兒,說說笑笑,風風光光地過人生。而戲班子,可是多一口人就多一個吃飯的,因此,他們不輕易收人。

  毫無例外,春芍和母親遭到了老拐等人堅硬的拒絕。母親已經無路可走了,她拄著燒火棍跪在戲班子駐地門口,跪了一天,又跪了一夜,最後她讓春芍也跪下了。春芍仰著一張可人的小臉,任憑淚水汪洋橫流,一張小嘴不停歇地喊:叔叔,嬸嬸,你們就收下我吧。

  老拐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老拐等人走出來,衝春芍母女倆說:你們起來吧,我們要考一考這小丫頭的嗓子,要是不行,我們也沒辦法了。

  春芍就臉不紅心不跳地站在眾人中間,唱了半出《穆桂英征西》,一曲還沒唱完,老拐等人就吃驚,然後就說:先留下吧。

  戲班子收下了春芍,母親拄著燒火棍的手鬆開了,她把人生最後一點力氣都用完了,最後她隨燒火棍一起倒下了,倒下了便再也沒有起來。

  春芍經過八年的等待,終於使自己變成了山裏紅。

  在這八年裏,她早就熟唱了戲班子所有的保留段子。每次演出,角兒在前台演,他們隻能在後麵侍候著,倒了茶水,擰了毛巾,等著角兒唱完這一出到後台歇口氣。那時她幹這一切時,心卻留在了台上,角兒的一抬手一動足,都牽著她的心,包括角兒的一個眼神,她都爛熟於心了。有許多時候,她那麽看著想著,覺得此時此刻不是角兒在演,而是自己在演,就這樣,她把所有的戲在心裏演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她等來了這一天。

  謝家大院,是她無法忘記的吉祥之地。

  離開謝家大院那天,少東家謝伯民,擺幾桌酒席宴請北鎮戲班子。這是戲班子以前從沒遇到過的盛情。

  席間,少東家的目光不離山裏紅的左右,他被十六歲的山裏紅迷住了。十六歲的山裏紅初涉此道,她的嬌羞,一點也不造作,先是紅了臉,最後就醉了一雙眸子,那雙眸子含水帶羞,總之,少女所有的美好都讓山裏紅在此時此刻溢於言表了。

  見多識廣的少東家什麽都見過,他在奉天城裏讀書時,就捧過戲園子裏的角兒,那樣角兒除了嬌嬈就是風塵,和此時此刻的山裏紅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山裏紅這種純真的羞怯讓少東家謝伯民的心麻了一次又麻了一次。

  老拐對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踏實了,有了山裏紅,日後戲班子就啥都不怕了。

  山裏紅就紅了,紅遍了北鎮的山山嶺嶺村村屯屯。方圓百裏一帶,凡是聽過北鎮戲子二人轉的,沒有人不知道山裏紅。十六歲的山裏紅,如被夜露浸過的花蕾含苞待放。

  在走南闖北的演出中,山裏紅認識了她的忠實戲迷宋先生。

  宋先生穿長袍,戴禮帽。宋先生的穿戴遠不如少東家謝伯民那樣光鮮。宋先生的長袍打著補丁,禮帽也灰灰土土的樣子。這一切並沒有影響山裏紅對他的留意。山裏紅隻要往台上一站,不知為什麽,她總能感受到一雙與眾不同的目光,暖暖地包圍著她。她知道,隻要她一上台,差不多所有戲迷的目光都會聚集到她的身上,可那些目光並沒有讓她感受到有什麽不同,那是戲迷對她的擁戴,因為她是個角兒。角兒理所當然要吸引許多人的目光。在這眾多目光中,山裏紅發現了宋先生的目光,她順著目光望去,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膠在了一起,莫名的她竟有了幾分慌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懷裏。

  唱戲的時候,她的目光總要自覺不自覺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去對視,每次她的目光總是慌慌地逃開。

  不論到什麽地方演出,山裏紅總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隨著她,隻要她順著那份感覺望過去,她一準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雙與眾不同的目光。

  剛開始,山裏紅也並沒覺得有什麽。她隻把他當成一般的戲迷,追隨自己,留意自己的舉動,這是所有熱愛自己的戲迷常有的舉動。當然,在這之前,山裏紅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直到有一次,他們演出完之後,宋先生找到了後台。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宋先生的舉止顯得文質彬彬,見到老拐把帽子摘下來,向前傾了傾身子,才把禮帽戴上,然後開口說話。宋先生說:老板,我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老拐說:先生有話請說。宋先生就說:你們每次演出前的小“帽”,太老了,沒什麽新意,總是那幾個換來換去的,時問長了,戲迷會不滿意的。

  老拐就正了臉色,拉了宋先生的手,真誠地說:請先生指教。

  宋先生不慌不忙從懷裏掏出一疊紙,紙上寫滿了字,遞給老拐說:這是鄙人寫的,不知合不合適?

  老拐接過了,卻一臉的蒼茫。戲班子裏識字的人不多,都是幾歲就進了戲班子,又都是勞苦人家出身,沒有讀書機會,所以唱的戲段子,都是口傳心授,一代一代傳下來。

  二人轉演出前的小“帽”,是指正戲開場之前為了調動觀眾的情緒臨時加上去的,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諢的詞句,小“帽”唱完了,觀眾安靜下來了,正戲才算開始。這是唱二人轉的禮數,也是規矩。小“帽”的好壞,直接影響觀眾的情緒,小“帽”和大戲之間的關係仿佛是席前的幾碟開胃菜。

  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便把那疊紙又拿了過來,他清了清嗓子念給老拐聽。老拐隻聽了一段便來了精神,他唱了這麽多年戲,還沒有聽過這麽清新上口的小“帽”。宋先生是結合時下戲迷們的普遍心理,寫成了唱詞。比起那些老掉牙的小帽不知要強多少倍。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像什麽:觀音出世,普照萬民……太陽照,月高高,兄弟媳婦拿鐮刀……當下,老拐就把山裏紅、牤子等人叫了過來,宋先生一句句地念,山裏紅和!忙子一句句地唱,不一會兒,幾段“小帽”就學會了。詞是新的,調是舊的,但聽起來卻是麵貌一新。

  山裏紅學唱時,一直盯著宋先生的眼睛,她覺得宋先生的眼睛是裝了許多內容,像宋先生那些戲文一樣,句句都是新的。

  從那以後,宋先生便會隔三差五地出現在戲班子裏,把他新寫的小“帽”帶到戲班子裏來,再由山裏紅和牛亡子一句句唱出,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宋先生在做這一切時,不計任何報酬,完全是心甘情願。漸漸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戲班子趕上吃飯,宋先生也會留下來,和大家一起吃,宋先生話不多,慢條斯理的樣子。這對山裏紅來說,是很新鮮的。山裏紅以前接觸的戲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有時在唱戲時,人群裏就會有人喊:素的沒意思,來點葷的吧。還有人喊:來一段十八摸吧。

  每每這時,如果不來段葷的,戲就唱不下去了,山裏紅和十裏香隻能唱段葷的,那時山裏紅的心情是亂糟糟的,全沒有了唱正戲時那份激情和感覺。觀眾對她這樣機械地唱並不滿意,仍有人喊:山裏紅,浪一點,你越浪越好看……

  那時的山裏紅笑在臉上,心裏卻在流淚。眼前的宋先生卻不是這樣的人,眼睛望人時溫溫和和的,說話的語氣也是溫暖的。山裏紅很愛看宋先生說話的樣子。

  宋先生就是北鎮人,靠教私塾過生活。父親就教了一輩子私塾,父親去世後,宋先生便也開始教私塾。生活算不上富裕,卻也能混個溫飽水平。宋先生已經二十有九了,至今仍沒結婚,業餘時間,讀讀詩文,看看戲,別的便沒有什麽了。自從山裏紅出道後,他隻看了山裏紅一場演出,便喜歡上了山裏紅這個角兒。於是,他走進了戲班子,走進了山裏紅。

  隻要有戲班子唱戲,都會有宋先生的身影。他靜靜地在一角站了,入神入境地看著台上的山裏紅,樣子仍那麽斯文。

  不管宋先生站在什麽位置上,山裏紅隻要往台上一站,她也總是能看見宋先生的身影,兩雙目光相碰了,宋先生就笑一笑,用手指一抬禮帽,算是打過招呼了,山裏紅也回敬一個燦爛的笑。接下來,山裏紅唱戲的感覺特別的好,仿佛她唱出的所有戲文不是衝著人山人海的觀眾,而是衝著一個人,那就是宋先生。她覺得,那些錦繡戲文,情情愛愛,悲悲壯壯隻有宋先生一個人能聽懂。

  有幾次,戲班子到離北鎮較遠的村屯裏演出,山裏紅沒能在人群中發現宋先生,她唱起來顯得沒精打采的,在不經意間,她還唱錯了兩句戲文,戲迷們沒有發現,牤子卻覺察到了。牛亡子說:你這是怎麽了,戲迷要是發現了,會倒台的。倒台就是喝倒彩,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鑽的戲迷,會起哄著把戲子哄下台。角兒就砸了。

  直到宋先生出現,山裏紅才又一次振作起來。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差五地來到後台,來教牛亡子和山裏紅新創作的“小帽”。每每這時,山裏紅總是會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有說有笑的。這一點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

  牤子有一天對山裏紅說:小紅,你這樣可不大正常,別忘了小香是怎麽倒的台。

  提起十裏香,牤子的眼圈紅了,現在十裏香隻能唱一些竄場戲了,自從不是角兒之後,人似乎也換了一個人,整日沒精打采的,沒事時就幫助別人洗洗衣服,燒燒飯。

  說到十裏香,山裏紅的心裏也靈醒了一下,她衝牛亡子說:忙子哥,這我懂。

  牤子就不再多說什麽了,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自從十裏香倒了台,牤子經常歎氣。山裏紅能夠理解,十裏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戲。不論怎麽說,山裏紅幾日不見宋先生,心裏仍沒著沒落的。

  如果事情這麽順風順水地發展下去也沒有什麽,結果是山裏紅倒台子了。

  確切地說,山裏紅的嗓子倒了。

  在山裏紅嗓子倒之前,發了一次燒。按老拐的意思,山裏紅發燒戲班子就歇息幾日,等山裏紅的病好了再說。

  沒料到的是,北鎮鹽商賈六指,娶第三房姨太太,點著名地要山裏紅出台慶賀。賈六指是北鎮一帶數一數二的富戶,老拐得罪不起就來征求山裏紅的意見,那時,山裏紅的燒已有些退了,便說:叔,我去吧。

  戲班子便搭台演出了。

  演出一直從傍黑兒演到夜深。那一天,剛開始時山裏紅的情緒很好,她又如約而至地看到了宋先生。宋先生一如往常地關注著台上的山裏紅。

  一

  夜深的時候,台下的觀眾就不安分了,嚷嚷著讓山裏紅和牤子唱《十八摸》,不答應就不讓散場,山裏紅沒辦法,便硬著頭皮唱《十八摸》,唱《十八摸》時宋先生就退場了,山裏紅看到宋先生退場了。那一刻,她的心裏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就在這時,她的嗓子倒了,劈劈啪啪的,已唱不出一句了。台下“轟”的一聲就亂了。山裏紅的角兒就倒了。

  那一年,山裏紅剛滿十八歲。

  十八歲的山裏紅痛不欲生。她又是以前的春芍了。

  春芍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剛成了兩年的角兒,一夜之間便啥都沒啥了。也就是說,從此,春芍就要告別夢想中的戲台了。

  春芍不吃不喝一個勁地哭。

  老拐此時顯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像一匹磨道上的驢一樣在春芍麵前轉來轉去。這種苦楚,老拐一清二楚,他就是當年倒了嗓子,才改拉二胡的。對於他們這些吃張口飯的戲子來說,倒了嗓子就等於失去了左手右臂。他任憑春芍洶洶湧湧悲悲切切地哭著。最後老拐蹲下了,蹲下的老拐一邊用拳頭擂著自己的頭一邊說:我老拐白活了半輩子,我老拐不是人呐。

  老拐此時千遍萬遍地後悔當初不該答應賈六指去唱戲。

  此時的老拐的樣比春芍還要痛苦,他知道春芍的嗓子倒了,戲班子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角接替春芍,那樣的話,戲班子就隻能喝西北風了。

  戲班子所有的人都圍在老拐和春芍身旁,他們低垂著腦袋,仿佛世界已經到了末日。這時沒有人說話,他們知道,這時說什麽都沒有用。他們隻能任由春芍和老拐兩人低一聲高一聲地哭。哭了一氣,又哭了一氣。不知什麽時候,宋先生出現在了他們麵前,宋先生一出現,春芍煩亂的心情似乎輕鬆了許多,她哽咽著,眼淚巴巴地望著宋先生。

  宋先生就說:嗓子倒了也好。

  眾人驚愕不解地望著宋先生。宋先生隻衝春芍一個人說:戲是不能唱一輩子的,早不唱比晚不唱好。

  春芍不哭了,她平平靜靜地望著宋先生。春芍也說不清為什麽宋先生一出現,她就沒有那麽多悲傷了。此時,她的心裏仿佛是一泓秋水,寧靜而又高遠。

  此時的老拐也不哭了,他愣愣怔怔地望著宋先生。宋先生不望他,隻望春芍一個人,兩人就那麽望著。

  後來宋先生說:你們出去吧,我一個人和春芍姑娘說會兒話。

  老拐站了起來,他也不知道宋先生會有這麽大的魔力讓悲痛的春芍止住哭聲。他相信,宋先生有能力讓春芍從悲痛中走出來,於是,他背著手先走出春芍的房間,眾人便都隨著走了出去。

  這時,屋裏就剩下了春芍和宋先生兩個人。

  春芍見到了親人似的,哽哽咽咽地叫了一聲:宋先生。淚又流了出來。

  宋先生背了手,在屋地中央踱了兩步,然後又立住道:我知道,你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春芍不解地望著宋先生,宋先生在她的淚眼裏一片模糊。

  宋先生又說:你嗓子就是不倒,也要早晚離開戲台的,你說到那時你又該怎樣?

  這句話把春芍問住了,這些問題,她似乎想過,又似乎沒有想過。她現在隻知道唱戲,別的,她就看不清了。隻要是戲班子裏的角兒,她是不能成家的,不是角兒了,那時是什麽時候,她自己說不清楚,她不知道。但她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有那麽一天的。

  宋先生就又說:戲是不能唱一輩子的,可日子是要過一輩子的。

  現在,春芍真正地冷靜下來了,她再看宋先生已經很清晰了。

  宋先生說:其實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從認識你那一天我就想說了,可那時說你會信我的話麽?

  春芍怔怔地望著宋先生。宋先生的每一句話在她的心裏都丁是丁卯是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和她說話;混沌迷蒙的心裏,突然一下子豁亮了,有一縷陽光照進來,啥都沒啥了。

  宋先生:早不唱比晚不唱要好。

  春芍:以後我就要在戲班子裏吃閑飯了。

  宋先生聽了春芍的話笑了笑道:為啥還要留在戲班裏?

  春芍:我娘死了,爹走了,戲班子就是我的家。

  宋先生向春芍走近一步,一雙目光很深地望著春芍道:春芍,我要娶你。

  這話讓春芍一哆嗦,自從發現宋先生那雙目光開始,她隻覺得宋先生這人很親切,一日不見宋先生心裏就空落落的,可她連想也沒想過自己要嫁給宋先生。因此,宋先生的話讓她一驚。

  宋先生說:春芍你就嫁給我吧,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都行。

  說完宋先生就跪下了,他把自己的頭伏在炕沿上。

  春芍想說什麽,一時又不知說什麽。

  宋先生抬起頭,此時他已經淚流滿麵了。他哽著聲音說:春芍,你知道我為啥看戲嗎?我是在看你呀。

  一句話,把春芍的心扔到了沸水裏,童年的往事如煙似霧地湧到春芍眼前,她想起了父母為了看戲而吵架,讓日子變窮。宋先生的心,她完全能理解了。她知道,為了她宋先生啥事都能幹得出。一輩子,要是有這麽一個男人相守著,還怕啥!

  春芍軟軟地叫了一聲:宋先生。便把自己的一雙小手放到了宋先生濕漉漉的大手裏。

  老拐得知宋先生要娶春芍的消息,他覺得沒有什麽不好,一個唱戲的,能早早地找一個歸宿比什麽都強。春芍的嗓子倒了,不能再唱戲了,留在戲班子裏也隻能打打雜,還多一張嘴爭飯吃,今日不嫁人,遲早也會嫁人的。

  老拐以嫁女兒的心情,隆重地把春芍送到了宋先生家。又在宋先生家門口,搭了個戲台,張張揚揚地唱了三天大戲。

  北鎮方圓百裏,都知道戲班子昔日的名角兒山裏紅嫁人了。

  年近三十的宋先生娶了如花似玉的春芍,纏纏綿綿,磨磨嘰嘰地日子自不必多說。

  宋先生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對女人就多了層理解和嗬護,怕春芍冷了,怕春芍累了,總之,宋先生對春芍關愛有加。宋先生用一個識字的男人心烘烤著嬌嬌嫩嫩鮮鮮亮亮的春芍。

  春芍對北方的男人是了解的,雖從小就生活在戲班子裏,可他們的戲班子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戲迷。北方的男人在女人麵前大都很霸道,集英雄主義與男人主義於一身,男人把女人打一頓罵一頓是家常便飯。春芍從小就領略了父母的吵嘴罵架。春芍做夢也沒有想到宋先生會對她這樣,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春芍在起初的日子裏,知足了,滿意了。

  宋先生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咿咿唔唔地教一些孩子識字,春芍就搬了個小凳坐在院子裏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看宋先生教孩子識字。太陽暖暖地照著這個小院,小院的空地上種了一些絲瓜和豆角,青青綠綠地爬滿了小院,有幾隻蝴蝶在飛來繞去的,春芍就想:嫁人的日子真好。

  此時此刻的春芍,恍恍怔怔仿佛走進了夢裏,那是一個多麽美妙動人的夢呀。

  晚上,春芍和宋先生躺在炕上,一盞油燈明明暗暗地在他們頭頂的凳子上飄著。

  宋先生又說:我給你唱段戲吧。

  春芍不信任地:你還會唱戲?

  宋先生笑一笑:我看了那麽多戲,咋地也能唱幾句,沒吃過肥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呀?

  接下來宋先生就唱了,他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接下句的自然是春芍,春芍的嗓子倒了,小聲哼哼還是可以的。於是,兩人你一句我_句的,就體會到了無限的甜蜜和快樂。

  最後,春芍一頭紮在宋先生並不寬大的懷裏,羞羞喘喘地說:過日子真好。

  宋先生也是幸福著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天上會掉下個“林妹妹”。以前他愛看春芍唱戲,春芍的一舉手一投足,都牽著他的心,那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吸引。那時的春芍對他來說是遙不可及。現在他摟著春芍是那麽的實實在在。他的手在春芍的身上遊移著,他下意識地哼起了《十八摸》,他自己也說不清什麽時候學會的這種下流小調。

  春芍抬起頭有些吃驚地望著他道:你也會唱這?

  宋先生笑了笑說:當初你在戲台上唱這些調時,別提我心裏有多難受了。春芍就哧地一笑。日子周而複始,在周而複始的日子裏,春芍就覺出了幾分寂寞。新婚時哥呀妹呀的衝動填補了她許多的寂寞,那時她也不曾想過寂寞。現在漸漸地,她品出了這分冷清。她在戲班子裏整整生活了十年,戲班子裏永遠是熱鬧的,走街串鎮地演出,那時,她不會感到寂寞。

  春芍覺得宋先生對自己的熱情也不如以前了,每到晚上,宋先生總要在燈下看會書才上炕。春芍就在那一刻覺出了日子的冷清。那天,兩人躺在炕上。春芍說:哎,哪天咱們去看戲吧?宋先生:你演了那麽多年戲還沒夠麽?春芍:我想戲班子那些人了。宋先生:好吧。沒過幾日,北鎮戲班子在北鎮郊外的一個屯子裏演戲,他們就去了。

  十裏香在春芍走後便又成了角兒,她依然如當年那麽風光。人們又看到了昔日的十裏香。當豐亡子和十裏香往台上一站,春芍的淚嘩啦一聲就下來了。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流淚。那份激動,那份渴望,不可遏止地湧遍了她的全身,她哆嗦著身子,嘴也一張一合的。

  戲一開場,春芍又找回了當年唱戲時的那份感覺,她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活躍了,台上的十裏香在那唱呀扭的,仿佛不是十裏香在唱扭,而是自己。台下一陣陣叫好聲,也似衝著自己。春芍在那一晚上亢奮不已,渾身上下都被濕漉漉的一層汗浸透了。

  回來的一路上,春芍一句話也不說,匆匆地走在宋先生的前麵。

  宋先生提著長袍走在後麵一遍遍地問:你咋了?

  春芍不回答。

  直到春芍走回家,躺在炕上,才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仿佛壓抑許久了,終於找到了突破口,嘩嘩啦啦地流出來。

  宋先生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看著。

  春芍哭了一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要哭,她隻覺得心裏憋得難受,哭出來了,就好受了許多,漸漸,她止住了哭聲。

  宋先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重重地歎了口氣道:你還是忘不了戲班子呀。

  默了一會兒,宋先生又說:等明天有空就回戲班子看看吧。春芍點了點頭。春芍回戲班子探望是宋先生陪著去的。戲班子一如既往還是昔日的老樣子。在不演戲的時候,亂亂哄哄的,有的在睡覺,有的在練唱。他們見了春芍都表現出了空前的熱情,半年沒見,他們似乎有許多話要問春芍。

  十裏香拉著春芍的手說:好妹子,結婚成家過日子多好哇。

  臘梅以過來人的身份說:多虧了你嗓子倒了,要不你哪有這樣的福分呀,再生個孩子吧,就啥都有了。

  春芍不說什麽,親切地看看這,摸摸那,她喃喃地說:還是戲班子好哇。

  老拐聽了春芍的話,就動了幾分真情,他想起了春芍在戲班子裏時的那些日子,老拐就說:春芍,戲班子就是你的家,沒事就回來看看。

  春芍怔了怔還是說:哎——我知道,咱唱戲人這輩子,不管到啥時候,都離不開戲了。從那以後,春芍一有時間她就往戲班子裏跑。宋先生不說什麽,由她去,隻要她願意,宋先生就高興。宋先生白天要教學生識字,晚上還要讀書。

  戲班子回北鎮城裏,沒有演出時,集體地也會來看春芍,他們擠在屋子裏又說又笑的,他們親眼看到了春芍的日子,都表現出了由衷的高興。十裏香就說:妹子,看你多好哇,有家有室的。

  十裏香想到了自己那個夭折的孩子,眼圈就紅了。

  春芍苦笑一下:姐呀,日子好是好,就是有些悶。

  十裏香就歎道:妹子,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春芍隔三差五地回戲班子坐一坐,有時戲班的人也來看看春芍,日子就平靜地過著。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生變故。

  春芍知道宋先生對自己好,她也知道,北鎮的女人沒有幾個人能過上她這樣的日子。可她仍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太平淡,平淡得她憑空會生出許多愁悶來。

  就是這種平靜的愁悶給她帶來了生活上的變故。奉天城裏,張作霖的隊伍在不斷壯大,為了牢牢地控製住東北這塊地麵,他到處收編著隊伍,包括那些占地為王的胡子。

  馬占山就是北鎮一帶有名的胡子頭,手下有百十號人馬。北鎮一帶屯屯落落沒有不知道馬占山的。遠在奉天城裏的張作霖也知道了馬占山,於是差人給馬占山送了一副帖子。帖子上寫了要收編馬占山的事。

  那時的大小股胡子大多投靠了東北軍,他們知道靠自己的力量折騰不出多大動靜,他們歸屬東北軍就感到日子有了著落。當胡子是為了口飯吃,如果投了東北軍吃不愁穿不愁,名正言順了,再也用不著在深山老林裏過野人似的生活了。

  馬占山毫不例外地被東北軍收編了,馬占山被張作霖封了一個團長。於是,馬占山帶著百十號人馬下山了。下了山的馬占山和以前就不大一樣了,衣服是東北軍發的,槍呀彈的自然也是東北軍的。做了團長的馬占山堂堂皇皇地進駐到了北鎮城裏,號地號房子,動靜弄得很大。

  自然少不了搭台唱大戲,馬占山點名讓北鎮戲班子為自己唱戲,他不但點北鎮戲班子,還要點名讓山裏紅為自己唱戲。山裏紅在謝家大院唱紅的事他聽說過,後來還下過幾次山,偷偷地混在戲迷中看過山裏紅這個角兒了。那時,他曾發誓,有朝一日把山裏紅搶到山上天天為他唱戲。這回,他明目張膽地要山裏紅為自己唱戲,有關山裏紅倒嗓子,離開戲班子的事他並不知道。

  當馬占山得知山裏紅已離開戲班子,他噴了好半晌嘴,摸著腦袋說:那丫頭水靈呀,可惜了。

  戲照例是要轟轟烈烈唱的。

  春芍自然也知道戲班子在北鎮城裏在為馬占山唱戲,她也去了,戲台前都被馬占山的隊伍嚴嚴實實地圍了,她隻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

  第二日,春芍仍然坐在院子裏做針線活,她聽著宋先生教孩子們識字的咿呀聲。她早就對這一切司空見慣了,她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在心裏哼著《大西廂》。

  就在這時,他們的小院裏走進一個人,那人穿了一身東北軍的軍裝,袖著手就那麽愣愣地看著春芍。春芍一抬頭也看見了那人,那個人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春芍覺得這個人眼熟,不是一般的眼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她一時想不起跟前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人在春芍眼前立了一會兒,然後就幹幹硬硬地叫了聲:春芍呀——

  春芍聽見了這一聲,手裏的針線活就掉到了地上,她眼前“呼啦”一下子就亮了,她想起來了,眼前這個人就是十幾年前離家出走的爹。

  父親見女兒認出了自己,便忙上前又叫了聲:我真的是你爹呀!

  那一瞬,春芍的心裏一時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在心裏她早就忘了眼前這個爹了,那時的爹對她是那麽的無情無義,日子過不下去了,說走也就走了。八歲的她,在那一刻,她就發誓忘記爹。這麽多年,她果然再也沒有想起過自己的父親。沒料到的是,父親卻從天而降,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父親又叫了一聲:春芍我真的是你爹呀!

  春芍這時已經清醒過來,她冷下臉道:你來幹啥?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經早死了。

  說到這,春芍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想起了自己娘,想起了這十幾年漂?白不定的生活。

  父親一下子就給春芍跪下了,父親也已經淚流滿麵了,眼前的春芍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這麽多年他也一直在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沒臉也沒有這個能力回到北鎮。這次馬占山被收編,他便義無反顧地跟隨了馬占山,他要回北鎮。他一回北鎮他就在到處打聽女兒。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兒曾經是北鎮戲班子的角兒,於是,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女兒春芍。

  父親跪在地上說:春芍,以前都是爹對不住你呀。

  父親在哭,春芍也在哭。

  宋先生聽到了院裏的哭聲,便走了出來。他被眼前的景象駭住了。他早就知道春芍的身世,很快就猜出了眼前這是怎麽一回事。

  想到這,他忙走過去扶起了春芍的父親,他說:爹呀,你這是幹啥,有話到屋裏說去。

  春芍哭過了,也恨過了。她不能不承認眼前的現實,爹畢竟是爹。

  那一次,她陪爹說了些話,她閉口不談母親,在她童年時父母吵架的事,給她留下了太多太多灰暗的記憶,她不願意提起自己的童年。她隻衝父親敘述進人戲班子以後的事情。父親一邊聽,一邊哭哭笑笑,他已經被女兒春芍的命運打動了。

  當他看到眼前春芍已經成家立業,宋先生這個人也算體麵,日子也過得下去,他舒了口長氣。

  父親後悔萬分地說:是爹對不住你們娘倆,爹有罪呀。這下好了,爹回來了,就再也不離開你們了。

  那一天,父親坐到很晚才走。春芍送爹出門時,心裏仍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馬占山也在尋找春芍。

  馬占山戲也看了,可心裏怎麽也不踏實。他看戲時,眼前總是出現春芍的身影,十六歲時的春芍,給馬占山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當他得知春芍就在北鎮城內,並且嫁給了一個教書的先生時,馬占山的心裏很不是個味,仿佛看見一朵花插在了牛糞裏。

  當馬占山打聽到春芍的住處,並得知自己的隨從老於就是春芍的爹時,馬占山笑了。

  他差人叫來了自己的隨從老於,笑一笑說:老於呀,你投奔我一場,我也沒啥封你的,從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副官吧。

  老於做夢也沒想到,轉眼就成了副官。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夢裏還是現實,隻是不停地點頭說:好,好,謝謝團座。

  馬占山不笑了,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見你的女兒山裏。

  在那個秋高氣爽的上午,於副官陪著團座馬占山來到春芍的家。

  這次老於做了副官,心裏有了許多底氣,他還沒有走到春芍的門口,便扯著嗓門喊:春芍呀,爹來看你了!

  春芍推開門的時候,先是看到了穿著一新的父親,接著就看見了馬團長。春芍眼裏的馬團長很是個人物,足有一米八的塊頭,很黑的頭發,一雙眼睛看人時也很野。她當時並不知道,當年家喻戶曉的馬胡子就是眼前的馬占山,春芍的第一感覺是,馬占山很魁梧,還有幾分英俊,當然還有野氣。

  於副官進門時,自然是把馬團長讓到前頭,馬團長見了春芍便沒有把眼睛移開,他望著春芍,春芍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說變了,是春芍變得更女人了,凸凸凹凹的地方都那麽恰到好處,人胖了一些,當然也就更豐滿了。說春芍沒變,是因為春芍還是那麽水靈,還是那麽年輕。馬團長沒這麽近地看過春芍,此時,他甚至嗅到了春芍身體裏散發出的陣陣體香。馬占山在心底裏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這丫頭老子要了!

  進門以後,於副官就忙不迭地說:這是我們馬團長。

  春芍輕:“哦”了一聲後,搬了把凳子放在馬占山麵前,又說了聲:馬團長請坐。

  坐,坐。馬占山就笑眯了一雙眼睛。

  春芍又為馬占山倒了一杯茶後,便欠著半個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於副官就說:春芍哇,爹現在是副官了。

  老於也不笑了,他被一連串的變故打蒙了。

  二

  春芍不知道副官是個什麽官位,看見父親那個樣子,還是在心裏替父親高興了一回。

  馬占山坐了一會兒就立起來了,打量了一下房間,一邊看一邊搖頭,然後說:昔日的名角兒,就住在這裏呀,真是可惜了。

  父親就點頭哈腰地說:團座這你說哪兒去了,這就不錯了。

  馬占山又話鋒一轉道:聽說貴婿是教書的?

  父親就點頭,雞啄米似的。

  宋先生聽見了聲音走了進來,他先和馬占山握手,春芍看見宋先生的手指還沾著些墨水。接下來她又看見馬占山那雙大手很大也很有力氣。

  馬占山和宋先生握過手之後,伸出一隻大手很有力氣地拍在宋先生的肩上說:教書人,有文化呀,了不起。宋先生就忙說:哪裏,哪裏。馬占山又說:不知先生可否有意到我那謀份差事,保你比現在吃得好,掙得多。

  宋先生就忙搖頭:哪裏,哪裏,教書人幹不了那事。

  馬占山也就笑一笑,背著手轉了兩周就告辭了。

  宋先生和春芍去送父親和馬占山。

  馬占山就擺著手說:都回去吧,就是來看看,可惜沒機會聽名角兒唱戲啦。

  於副官也學著馬占山的樣子揮揮手說:都回吧,沒啥事,就是看看。父親的樣子就很副官了。馬占山和父親走後,宋先生就回去教書去了,他一邊走一邊衝春芍說:這下咱們家可熱鬧了。

  春芍沒聽清宋先生的話,她正衝著大門發呆。

  連著幾日都沒什麽內容,忽一日,都已近傍晚了,於副官匆匆地來了,春芍剛做完飯,正準備和宋先生一起吃。

  父親一進門就說:春芍哇,馬團長請你去看戲。

  春芍已經很久沒有看戲了,她正憋得有些六神無主,聽說要演戲了,她立馬就精神了許多。

  她便說:那我們吃完飯一起去看吧。

  父親說:今晚是牤子和十裏香專場為馬團長演出,別人是不能看的。

  春芍就放下碗,看著宋先生。

  父親忙說:馬團長說了,他不太懂戲,想請春芍去給講講戲。

  說完拉起春芍的手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衝宋先生說:那我們就走了。

  於副官已隱隱約約地覺得馬占山看上了春芍,從馬占山封他做副官那刻起,他就預感到要有什麽事發生了。說心裏話,他是高興的,他甚至幻想果真有那麽一天,馬團長娶了春芍,那他也就人五人六了,說不定還能混個團副當一當,剄那時,他老於家也就祖墳冒青煙了。

  果然不出於副官的所料,沒幾日,馬占山又差他來請春芍去聽戲。於副官的心裏都快樂得開了花兒,以前在他心裏還挺像回事兒的宋先生,此時啥都不是個啥了。

  戲在團部裏演出,幾盞汽燈同時燃著,照得整個房間比白天還亮堂,團部門口有衛兵站崗,屋裏沒幾個人,除馬占山外,還有幾個團副警衛什麽的。

  馬占山坐在桌後,桌子上擺著點心、糖果什麽的。於副官領春芍進來時,馬占山站了起來衝春芍說:今晚看戲,請你這個角兒來一道樂樂。說完便把春芍讓到了自己身邊坐下。

  馬占山就拍拍手道:開始吧。

  十裏香和牤子就從側門被一個衛兵帶進來,站在房間的空場子裏。戲就開始了。

  春芍並沒有把戲看進去,她不知為什麽,她的心思都在馬占山身上。以前她碰見的都是有錢人,人要是有錢了架子也很大。馬占山是當官人,手裏有兵也有槍,架子自然也很大,但他身上又多了一種有錢人身上沒有的東西,那就是馬占山的身上的那種野氣。野氣和大氣加在一起就是霸氣了。

  這股霸氣深深地占據了春芍的心。

  後來她恍過神來開始看戲,目光集中在十裏香和忙子身上,她還是第一次坐在這個位置上看戲,她離十裏香和平亡子是那麽近,他們一句接一句地唱著,她突然覺得他們很可憐,他們不管願意不願意,隻要馬占山說句話,他們就得來唱戲。也許給他們點賞錢,也許不給,不管給不給,他們都得唱。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從前,發燒還得唱戲,結果唱倒了嗓子,想到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馬占山的心思一半在聽戲,一半在暗中觀察著春芍,春芍一流眼淚,馬占山忙招一塊手帕遞了過去。

  然後馬占山就叫了聲:好。又一揮手,就有一個侍衛端著托盤走過去,這是馬占山給十裏香和牤子的賞錢。

  馬占山說:唱得好,都唱得讓唱戲的人流淚了,好!

  十裏香和平亡子愈加賣力地唱。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

  於副官三天兩頭地去請春芍,每次請春芍,於副官都有很多借口,不是馬團長的衣服破了,讓春芍去縫一縫,就是父親想閨女了,到府上聚一聚。

  春芍每次來,差不多不是陪馬占山聽戲,就是陪打紙牌,輸了馬占山付;贏了是春芍的。

  春芍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生活,漸漸地喜歡上了這種生活方式。每次玩,都到半夜,然後,又出去吃宵夜,副官侍衛陪著,不管走到哪家飯館,老板都熱情相迎。他們也一律都認識春芍。對馬占山等人自然是敬畏。

  熱鬧時分,老板會顛顛地過來敬杯酒給春芍,席間就增添了許多熱鬧。春芍在冷清之後,似乎又找到了昔日的熱鬧,不過這種熱鬧,比昔日的熱鬧要舒服多了。

  剛開始,她還為三天兩頭跑出來,覺得對不住宋先生,漸漸地,她覺得和宋先生過那種冷清、呆板的日子,是宋先生對不住她。她就對宋先生生出許多怨恨來。

  馬占山已經四十有五了。當了十幾年胡子的馬占山,此刻想名正言順地擁有一個女人。馬占山知道,他當胡子時,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他,那時他雖不缺女人,可每次都是強迫的。看好了哪個屯子裏的女人,撕撕巴巴地搶到山上來,女人就呼天喊地,要死要活。時間長了,馬占山覺得占有這樣的女人一點意思也沒有。正經的女人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玩個三兩日,便把女人放下山了,有的女人哭哭啼啼走了,有的烈性女子,就在回家的路上,用褲腰帶把自己吊在了樹權上。馬占山也逛過妓院,那些妓女們也熱情也主動,卻不是對他馬占山這個人,而是衝他懷裏的錢。對於女人,馬占山有著深刻的理解。

  馬占山當胡子時,春芍的唇紅齒白,以及身體的凸凸凹凹,已深刻地印在馬占山的腦子裏,就像敲進來的一顆釘子,想拔都拔不走。

  他以為在春芍的身上他要花許多心思,沒想到,春芍對他並沒有更多的反感,每次他差於副官去請春芍,春芍都能如約而至。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以一個男人之心琢磨著春芍,他還發現,春芍對他過的這種日子是熱衷的。眼見著春芍在一點點地向自己走近,他並不急於向春芍表白什麽。

  宋先生和春芍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春芍每次夜半三更地回來,宋先生已經睡著了,宋先生讀的書滑落到一旁,那盞燃著的油燈,一飄一閃地亮著。春芍就悄悄地躺下,起身吹熄了燈盞,可她一時半會兒仍然睡不著,她仍沉浸在興奮之中。以前,她非常渴望宋先生的身體,現在不知為什麽,這種渴望在一點點地消退,最後竟變成了平靜。她知道,宋先生是個好人,在她倒了嗓子之後,如果沒有宋先生,她不知道日子將會怎樣過。是宋先生讓她有了一個家,漸漸地,她有些厭倦了宋先生四平八穩的生活,那時她並沒覺得這有什麽,她隻是悶,不知幹什麽才好。現在,出現了馬占山,又一次把她的生活點亮了,讓她看到了陽光和希望。

  直到這時,春芍才意識到,十幾年戲班子的生活,已經深深地融到了她的血液裏,她曾試圖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在初始的日子,她做到了,因為那時,一切對她來說還很新鮮,這種新鮮過去之後,她感受到了那種深深的不安和格格不入。宋先生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思,宋先生依然話語很少,就那麽憂憂鬱鬱地望著她,她知道宋先生想說什麽。她先說:在家呆時間長悶得慌,就出去散散心。宋先生就歎氣,歎得山高水長。宋先生便又去教書了,咿咿唔唔的讀書聲響徹小院。春芍坐在屋內或小院裏,她的心愈發的寂寞,剛做了一會兒針線便又放下了。她開始魂不守舍,坐臥不安。她在聽著父親的腳步聲,隻要父親出現,十有八九是約她出去的。於是,一天裏,她都在期盼著父親的腳步聲。

  春芍的不安,使宋先生終於開口了。

  宋先生說:春芍你現在不唱戲了,就該安心地過日子。

  宋先生又說:春芍哇,我沒有金山銀山,但養活你足夠了。

  宋先生還說:春芍哇,你到底在想啥呀?

  春芍說:你別理我。

  春芍又說:我不用你管。

  春芍還說:我煩呀,你別管我!

  宋先生就又沉默了。

  這時,於副官的腳步聲又一次匆匆響起。春芍迫不及待地打開門,把父親迎了進來。

  宋先生覺得是春芍的父親把他們的平靜生活攪亂了,宋先生沒有更多的話衝於副官說,別過臉去,去望牆角,此時,牆角正有一片蜘蛛網盤盤結結地掛在那。

  於副官就大呼小叫地說:春芍哇,去打紙牌吧,馬團長正等你呐。

  春芍還沒等父親說完,便開始穿衣打扮了。

  這空當,於副官就滿懷歉意地衝宋先生說:春芍去去就回來,馬團長玩牌三缺一。

  宋先生自然不理於副官,隻在鼻子裏哼了一聲。

  打紙牌的時候,馬占山的腿碰到了春芍的腿,春芍先是躲了一下,後來馬占山又碰了一次春芍,春芍不再躲了,用眼角瞟了眼馬占山,馬占山也正用眼睛看她,馬占山沒事人似的玩:春芍,出牌呀。

  。春芍的臉就紅了紅。接下來,馬占山的膽子就大了,他不停地用腳去鉤春芍的腿,春芍不躲也不閃。話就多了起來。

  於副官一次次端茶倒水地侍候著,他早就看到了八仙桌底下發生的一切。此時的於副官心明眼亮。他有說不出的高興,他的眼前已幻想出自己當了團副,春芍成了馬占山的女人,那樣的日子還有啥說的。

  牌局散了以後,馬占山衝春芍說:春芍,我好久沒有聽戲了,今晚你就給我唱兩句吧。

  春芍說:馬團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嗓子倒了。

  馬占山又說:不怕,哼也行呀。

  在場的人看出了馬占山的用意,便都說說笑笑地散了。屋裏隻剩下馬占山和春芍了。

  春芍這時就心慌意亂了,她知道馬占山賣的是什麽藥,但她並不反感。然後就滿麵含羞地說:馬團長,不知你想聽哪一曲呀?

  馬占山就笑了道:啥都行,隻要你唱的,我都愛聽。

  春芍就哼了,哼的是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馬占山就過來,先是捉了春芍的一隻小手,接著就把春芍的整個人摟了。

  春芍說:馬團長,馬團長,這可不行。她這麽說了,身子並沒有動,卻一下子變軟了。

  馬占山氣喘著說:春芍,春芍,你想死我了。

  春芍:不呀,不!

  馬占山把春芍就抱到了炕上。

  春芍嬌嬌地叫:馬團長,馬團長喲——

  事後,馬占山衝春芍說:我要娶你!

  春芍說:不行呀,我還有宋先生。

  馬占山就胡子氣很重地說:他一個教書的算啥東西。不行,老子一槍崩了他。

  呀,不!春芍把馬占山的一隻手臂拖住。

  起初,春芍並沒有下定決心要嫁給馬占山。但她又無論如何管不住自己同馬占山的來往,她在馬占山那裏得到了許多宋先生無法給予的。

  馬占山離不開春芍,春芍似乎也離不開馬占山了。春芍不僅對馬占山的這種生活眷戀,同時她對馬占山的身體也深深著迷。見多識廣的馬占山,總是能把春芍梳理得樂不思蜀。

  老實斯文的宋先生預感到了發生的事情,當春芍又一次滿麵潮紅,又有些羞愧難當地走進家門時,宋先生跪在了春芍的麵前。

  宋先生鼻涕眼淚地說:春芍哇,你不要這樣了,馬占山不是過日子人,他是個胡子呀。

  春芍的眼前就黑了一片,她樂此不疲地做這一切,並不想讓宋先生知道,宋先生對她千般萬般的好,她心裏都清楚,她從心底裏也不希望做出有悖於宋先生的事情,可她卻無論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動。沒想到宋先生已經把話挑明了,她身子一軟靠在了門框上。她喘了半晌氣,淚也就流了下來,她氣喘著說:我對不住你哩。

  宋先生又說:春芍哇,隻要你跟我安心過日子,咱們離開北鎮,去哪兒都行。

  春芍不說話,隻是哭泣,她想用哭泣平息自己內心的不平靜。此時,她恨不能身分兩半,一半留在宋先生這裏,一半去跟隨馬占山。她不知道,前麵的路該怎麽去走。

  馬占山卻等不及了,他和春芍有了幾次百般溫存之後,他確信,春芍已經是自己的人了。他要的就是這分感受和自信,於是,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身後帶著十幾名衛兵,輕車熟路地來到了春芍門前。

  春芍一聽到馬蹄聲,她便一點勁也沒有,人整個軟軟地定在了那裏。

  馬占山走進門來,他先看了眼春芍,一揮手,便上來兩個衛兵把春芍抱了起來。春芍這時已沒有氣力說話了。

  馬占山接下來又走到宋先生麵前,宋先生仍跪在那裏。馬占山根本沒有把宋先生放在眼裏,他說:教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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