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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 二老爺震驚了

  昏昏沉沉下了樓梯,昏昏沉沉走出了一樓門廳,迎麵吹來了一陣清爽的風,他的頭腦多少清醒了一些,他突然想到,當務之急不是躲到什麽地方去哭一場,而是要把政府的這個罪惡陰謀趕快告訴鎮上的窯工們,讓他們為營救自己的同胞采取緊急措施!

  他加快了腳步,走出了大華公司的大門,幾乎是跑步衝上了正對著公司大門的分界街。在分界街上,他遇到了一個窯工裝束的中年漢子,他一把將他扯住了:

  “大哥,請問你們的窯工代表在哪裏住?”

  那中年漢子一時摸不著頭腦:

  “什麽窯工代表?”

  “你們不是有個窯工代表團麽?”

  “有的!有的!你找哪一個代表!哪個櫃上的?叫什麽名字?”

  “隨便,隨便是誰都可以!”

  那中年漢子突然有了點警惕:

  “先生你好像不是此地人吧?你找窯工代表幹什麽?”

  劉易華忙不迭地取出自己的名片:

  “我是省城《民心報》記者。《民心報》看過麽?”

  那漢子搖搖頭。

  “我有十分要緊的事要找窯工代表。”

  “好!你跟我來!”

  那漢子帶著劉易華沿分界街走了約摸百十步,轉身進了田家區的一個小巷子,在小巷子裏的一個破落小院前停住了:

  “先生,這裏住著一個代表,是三號櫃的,叫田大鬧。來,跟我進來吧!”

  劉易華跟著那漢子進了田大鬧破敗的家院,在院子裏,那漢子喊:

  “大鬧!大鬧兄弟!有位先生找你!”

  門“吱呀”一聲開了,正掩著門在屋子當中磨刀的田大鬧站了起來,站起時,手裏還提著水淋淋的、沾著鐵鏽的大刀片。

  劉易華撲過去一把抓住田大鬧的肩頭道:“兄弟,你就是窯工團的窯工代表吧?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說!”

  “麽事?”

  “他們……他們準備封井!”

  “真的?!”

  劉易華點了點頭。

  大刀從田大鬧手裏滑落下來,斜插在滲著鏽水的泥地上晃了兩晃,倒下了。

  “我操!你是咋知道的?”大鬧用濕淋淋的手抓住劉易華的手問。

  “這位先生是報館記者。”那漢子忙介紹。

  “是的,我是《民心報》記者,我參加了他們的會議。”

  “好!好!先生,您……您請坐!先在這兒坐一下,我找我們的總代表和您細談!您看,您看,家裏太窮,連個椅子都沒有,您就在炕沿上坐吧!噢,三哥,你給先生倒碗水,我操,我去去就來!”

  田大鬧從炕上抓起一件破褂子,拔腿衝出了家門……

  劉易華在鋪著破席的炕沿上坐下了。兩隻憂鬱的眼睛開始打量這個窯工代表的棲身之處。

  這是個半地穴式的茅屋,總共兩間,兩間屋子中間沒有門,也沒有布簾遮掩;屋裏除了一個炕,幾乎一無所有,而且潮濕陰暗,空氣中散發著濃重的黴味。靠近大門口,砌著一個土灶,灶上擱著一隻破鍋,放著幾隻大黑碗,灶旁是一個盛糧食的藍花布口袋,口袋裏裝了大半袋子高粱。這便是他的全部家產了。

  劉易華一陣心酸。他弄不明白,這個叫田大鬧的窯工是如何在這種豬狗不如的惡劣環境中生存下來的!

  “大哥,窯工區家家都是這樣的麽?!”劉易華朝正在一旁倒水的漢子問道。

  那漢子點點頭:

  “大都這樣!要不,人家怎麽叫我們‘窯花子’呢?下窯的人家,哪家不像‘叫花子’!十五六歲的大閨女沒褲子穿也不稀奇呀!”

  “你們……你們不覺著苦麽?不覺著這不合理麽?”劉易華真摯地問。

  那漢子苦苦一笑道:

  “苦,又有什麽辦法呢?自己沒本事,命又不好,怪誰呢?其實,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比起那些死在窯下的弟兄們,我們的福氣還不淺哩!嘿嘿!”

  劉易華卻笑不出來,他的眼睛濕潤了,他萬萬想不到,偌大的世界上還有這等赤貧地獄,還有這等極端的不公道!

  “唉!悲慘的勞動界呀……”

  他長長歎了口氣,將溢出眼眶的淚揩去了,他認真地想:這個中華民國是怎麽回事!中華民國不是民眾之國麽?何以將民眾引入如此之絕境?!那些口口聲聲代表民國、口口聲聲要維護國家利益的達官顯貴難道都瞎了眼了麽?政府究竟算是什麽東西?!政府,歸根到底不是好東西!設若沒有什麽鳥政府,真正讓民眾自己來管理國家,國家當不致糟糕至此,民眾亦不會赤貧如斯!

  讓“國家利益”見他媽的鬼去吧!中華民國隻有民眾的利益才是至高無上的!在田家鋪來說,隻有赤貧窯工的利益才是最最重要的!他要親眼看著這些窯工們拿起大刀、操起礦斧,和那幫禍國殃民的達官顯貴、和政府豢養的軍閥、和萬惡的資本階級拚個你死我活!他要在輿論上、在行動上聲援他們!他相信,新世界的希望在他們身上!

  新世界不能容忍罪惡的存在和滋生!

  他由此想到了俄國革命,想到了去年十一月美利堅五十五萬煤礦工人的大罷工,想到了正在進行的法蘭西鐵路工人、碼頭工人、礦工、海員的全國性總罷工。世界在躁動之中,新興的勞動階級在和萬惡的資本階級進行著整體較量,進行著殊死搏鬥!田家鋪的窯工鬥爭,屬於這整體較量中的一部分,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他要為之鼓與呼!

  劉易華的熱血在激昂的遐想之中沸騰了,以至於田大鬧引著兩個紳士模樣的老人走進屋子,走到他麵前,他都不知道……

  二老爺震驚了。

  在聽到田大鬧報告的封井消息之後,二老爺足足呆了有十分鍾之久,他萬萬想不到政府方麵會這麽心狠手辣!他本能地感覺到,一場武裝衝突已是在所難免了!不要講胡貢爺,就是他田二老爺也不能容忍這種罪惡的做法!設若沒有胡貢爺,他田二老爺也要挺身而出;設若胡貢爺不幹,他田二老爺也得領頭幹!為窯下這千餘窯工、為田家鋪的地方民眾、為那些孤兒寡母拚死抗爭!他憑著一時的正義的衝動,當即拍案而起,大罵不絕。罵畢,馬上令家人過街去請胡貢爺。

  在等候胡貢爺的時候,二老爺漸漸理智起來,他反複思慮,前後揣摩,覺著還是不能挺身而出。他還是應該把胡家的這位貢爺推到第一線,由他領著窯民百姓和政府及公司方麵幹……

  在田家鋪的上流社會中,田二老爺的謙恭卑微是出了名的,就像胡貢爺的驕橫一樣出名。二老爺整日紅光滿麵、和顏悅色,連鎮上的三教九流、雜姓窯工都一致公認二老爺人緣好。二老爺輕易不駁人的麵子、輕易不得罪人,鎮上的公益事業但凡需要二老爺幫襯的,二老爺從不回絕——哪怕再難,一時做不到,二老爺也決不回絕。二老爺深知“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對民心問題素來十二分的重視。

  然而,這裏卻又有所區別。二老爺對雜姓窯工、鄉民,對胡氏家族謙恭卑微,對占了田家鋪半數左右的田家土著窯民卻頗為威嚴。二老爺的主義是:以威嚴治家而定根基,以謙和對外而謀民心。二老爺是成功的,成功的標誌之一便是,二老爺當上了鎮董事會會長。

  和胡氏家族進行了曆時六十餘年的械殺、爭鬥之後,二老爺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以武力驅逐胡氏家族離開這塊土地已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六十餘年來,田、胡兩家為了各自的利益,為了爭奪這塊土地的主權,都死了不少人、流了不少血;兩個家族越打仇越深,如果不顧一切再打下去,最終隻能是兩敗俱傷。二老爺體恤民情、深明大義,二老爺決定休戰——大華公司的大井一立,二老爺就主動和胡貢爺講了和。正因為有了二老爺的謙和寬厚、正因為有了二老爺的深謀遠慮,田家鋪鎮才得以在近幾年內維持了相對的平靜,大規模的流血械鬥才沒有再次發生,二老爺也因此獲得了他應該獲得的一切——包括董事會會長的位置。

  二老爺是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二老爺當上會長之後,便開始以一種完全和平的方式向田家鋪鎮顯示自己的能耐和威力。在任何場合、任何事情的處理上,他都決不拿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決不以武力相威脅,他都試圖以理服人。五年前,田家窯工和胡家窯工酗酒鬧事,各糾集一二十口人在分界街鬥毆,他聞訊趕到,二話沒說,先命家人將田家窯工一一扭住,一頓訓斥,爾後,婉言將胡家窯工勸回,使看熱鬧的人們都點頭稱道,認為二老爺識大體,顧大局,心胸寬廣。還有一次,胡家的兩個後生欺負了田家的一個極貞潔的小寡婦,小寡婦跑到二老爺家裏哭訴,要二老爺給她作主。二老爺自然要作主的,二老爺能容忍打架鬥毆、酗酒鬧事,卻容不得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二老爺決定教訓胡家的那兩個後生,二老爺發橫了——借那幫田家後輩們的臉發了一回橫,唆使田家幾十個男人撲過分界街,將那兩個罪有應得的胡家後生從狗窩裏揪出來揍了一頓。胡家的人也不好惹,又糾集了一夥人打過來,就在這時,二老爺笑嗬嗬地出現了——照例先將田家的男人們一頓訓斥,爾後,請胡貢爺講話;胡貢爺說什麽呢?好拳不打笑麵之人,二老爺笑嗬嗬地請他講話,且如此真摯、誠懇,如何打得?!因而也隻得作罷了。事後,胡貢爺卻比二老爺更賣力氣地命家人將那兩個後生揍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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