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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童年

  這是一塊神聖的土地,是千百年來祖祖輩輩用辛勤的汗水澆透過不知多少遍的金色沃土。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曾經留下了歲月流逝的艱難印痕和父輩們沉重的足跡。我們似乎還能聽到勤勞樸實的先輩們那粗獷的歌聲、驚天動地的呼喊和淒慘悲涼的呻吟。曆史在歲月中緩慢行進,這裏的農民一代接一代、一年接一年地踏著前人的足跡在艱難中蹣跚,用那大山一樣的脊梁和滿是繭子的大手,與命運抗爭;以堅忍不拔的意誌和頑強拚搏的精神,進行著執著的追求;用辛勤晶亮的汗水,譜寫著既輝煌又悲壯的燦爛篇章。

  然而,這裏的的確確是一塊無比優越的形勝之地,並以它悠久的曆史、豐厚的文化內涵享有盛譽。它,就是八百裏秦川腹地的興平市。

  興平古屬雍州,因古民族之一的犬戎族於渭河、涇河一帶放牧,在此聚居,故稱犬丘邑。周懿王時,為避免北方狁的騷擾和侵犯,把國都由鎬京遷到犬丘,改為廢犬。西漢時,又置茂陵、槐裏。唐景龍四年(710),唐中宗帶領王公大臣,在馬嵬南邊的百欽佩為西嫁吐蕃的金城公主設宴踐行,故又改槐裏縣為金城縣。“安史之亂”後,因駐紮在金城一帶的“興平軍”興唐平叛有功,又名金城為興平。20世紀末期,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又撤縣設市,以求更大發展。

  興平地理位置優越,屬古長安的西大門,絲綢之路的咽喉要道,更是曆代兵家必爭之地。境內地勢平坦,土質金黃,是三秦大地少有的無山縣之一,也是周代懿王、雍王章邯、後秦姚興建都之地。人傑地靈,文化繁榮,恰如嵌鑲在八百裏秦川上的一顆珍珠。三國名將馬超、東漢舍子保國的孔奮、“馬革裹屍”的名將馬援、絳帳授教的通儒馬融、清代著名農學家楊雙山等人都是興平人。大哲學家董仲舒、史聖司馬遷、大文學家司馬相如也都曾遷居這裏。著名的女史學家班昭還是興平邑人曹世叔的媳婦,死後埋葬於興平大姑村,大姑塚至今還在,清代光緒年間又鑄大鍾一鼎。興平又是文物古跡大縣,漢武帝劉徹茂陵、唐楊貴妃墓、老子黃山宮、孔聖文廟、二十四孝之一的丁蘭墓、青年將領霍去病墓等,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興平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項事業蓬勃發展,各類人才層出不窮,現代工業的崛起更成為興平市的一個亮點。

  在興平這塊風水寶地的北塬上,有個盛名遠播的古鎮——店張,在20世紀90年代,出現了一位名揚全省、譽滿西北的人物,一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當代著名鄉鎮企業家,他就是張文遠。

  店張東接鹹陽,西銜禮泉,南接縣城,是興平、秦都、禮泉三縣(區)交會之地。勢控北向要隘,扼平涼、蘭州西去之徑。據民間傳說,店張古鎮原稱“底兆驛”,因該地處西漢王朝豆廣國陵墓下方而得名。古代稱陵墓的下端為“底”,上端為“兆”,古曰“底兆驛”。唐玄宗後期在店張建起了長安通往西域的第一個驛站,由此漸居商民,初開市井,遂為集鎮。清雍正時期,因設店鋪,供旅人歇足住宿,故改名為店張驛。

  店張驛是興平古老的四大名鎮之一,商貿宏開,集市繁榮。每月古曆三、七、十集會,每到這天,上集趕會者絡繹不絕。又在每年臘月初八起會,直到大年三十。臘八會期間,戲台高聳,鑼鼓喧天,秦聲悠揚,商鋪林立。整個集市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加上商貿繁榮,購銷兩旺,物資廣集,滿目琳琅,惹得山西、河南、甘肅等省的商貿業人士競相趕來,促進了店張古鎮的經濟發展。

  張文遠就出生在這塊古老而又輝煌、由落後貧窮到發達興旺的土地上的店張尚誌村。

  1945年,張文遠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有兩姐兩妹,他排行老三,是張家唯一的男孩。大姐鳳英,二姐玉蓮,大妹鳳霞,小妹文英,均以農為本,無甚文化。然紡線織布、縫衣刺繡、種地務棉、拉車耕耘,無所不能。特別是二姐玉蓮,賢惠勤儉,淑質貞亮,但卻天時乖張,天不與壽,多災多難,令人惋惜,這是後話,且按下不表。父親張誌俊,生於1911年,是一個老老實實、膽小怕事、隻知農桑的莊稼漢。他像眾多的中國農民一樣,經曆風霜雨露之苦,卻始終未能使家業振興,在軟弱、貧窮、苦難與無為中度過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正是由於痛心於父親的懦弱和無為,從小激發了張文遠自立自強、敢作敢為的個性與誌向。

  張誌俊膽小怕事、懦弱優柔,在尚誌村是出了名的。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不知是繼承了先輩們誠實做人的傳統美德,或是天生的鳳毛雞膽,抑或是現實生活使他變得與世無爭,反正經常忍讓吃虧成了他的“亮點”,受到他人的欺侮而忍氣吞聲成了全家的恥辱。尚誌村200多戶人家,1000多人,雖說村子不大,人口不多,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小小村莊,啥人沒有?雖然絕大多數人都繼承了先輩們那種憨厚、誠實、勤勞、禮讓的美德,也不乏仁義君子和城府很深的明哲之士。但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故而村裏也有一些心胸狹窄、見識短淺、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和無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亂之徒。而張誌俊就是在這種極為複雜的現實生活中,可憐巴巴、戰戰兢兢地掙紮著,喘息著。

  說他膽小怕事,並非虛構。他家院落裏有一棵祖上傳下來的椿樹,直徑二尺,端溜溜的如青竹挺拔,且根深葉茂,頂天立地,有一種氣貫長虹之勢。這是祖上留下的唯一的值錢的財產,全家人都非常珍惜和愛護這棵椿樹。但因家窮,又急需用錢,經老兩口再三商量,隻好忍痛割愛,便伐了這棵椿樹。但伐是伐了,張誌俊就是不敢套車拉到店張鎮上去賣。文遠的母親催了多次,並生氣地說:

  “咱家等錢急用呢,為啥伐了樹不賣?”

  不料張誌俊訥訥了半天,竟然畏怯怯地說:

  “我,我不敢。”

  文遠的母親一聽,一下子氣得臉色蠟黃,說:“賣咱家的樹呢,又不是偷的,你怕啥?你這麽膽小怕事,還像個男子漢嗎?”

  “我,我怕牲口驚了撞了人。”

  文遠的母親悲哀地歎了一聲,又氣憤又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你真是窩囊透頂了!”

  沒有辦法,第二天,文遠的母親借了大車套了牲口,請人幫忙把椿樹裝到車上,拉到店張鎮的集上賣了。

  他家有塊地,坑窪不平,為了避免有人在地裏起土,張誌俊就按當地習俗,用白灰圈了邊界,撒了一道白線,以示禁止拉土。但因他平時軟弱可欺,他有個堂兄,不但沒有把那道白線放在眼裏,而且對他也不屑一顧,經常明目張膽地在地裏挖土拉土。張誌俊看在眼裏,怕在心裏,不敢去問,更不敢阻擋,還膽怯地老是避著這個堂兄。按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就忍了。不料有一天,那位堂兄不知道是聽了村裏哪個“酸黃瓜”長舌頭的挑撥,還是存心鬧事,反而連跳帶蹦地大罵誌俊。正是早飯時候,緊鄰對門的鄉黨們都習慣地圪蹴在一塊兒吃飯,名曰“老碗會”。這個堂兄竟然當著許多鄉黨的麵,端著一老碗稀糝子向張誌俊頭上擲去。誌俊不曾提防,頓時頭上鮮血直流。眾人慌了手腳,且有幾位剛直之士,厲聲指責那位無理取鬧、出手傷人的堂兄。而張誌俊卻手捂傷口,疼得吸著冷氣,不住地“哎喲”,話都不敢說出一句。但堂兄並不就此罷休,依然三撲兩躍地要打誌俊,多虧鄉黨們連說帶勸,誌俊方才脫險。

  張誌俊雖然軟弱,但卻非常儉樸。平時省吃儉用,節衣縮食,好歹攢了一點麥子。這年快要過年時,一天晌午,天氣很冷,呼嘯的西北風橫衝直撞,卷起了漫天黃土。落光了葉子的樹枝,被冷風吹得前仰後合,發出一陣陣淒涼的呻吟。幾隻狗臥在牆腳,蜷縮著身子,被凍得瑟瑟發抖。就在這時,誌俊的一個親戚穿著破舊的粗布棉衣,腰裏纏著一條灰色的土布腰帶,頭戴一頂油漬漬、髒兮兮的火車頭絨帽,腋下夾著一條口袋,徑直走進門來。誌俊見了這位不速之客,情知不好,心裏不免叫苦。因為這個親戚三番五次地“借”糧“借”錢,都成了劉備借荊州,隻借不還。而且誌俊家也是個緊巴日子,哪裏經得起再三討要,便惶恐地問道:

  “你,你來了,有啥事呢?”

  “鍋揭不開了。”這個親戚不遮不掩、直截了當地說,“再借二鬥糧食,明年忙罷就還。”

  “這……”誌俊是個好人,既不好拒絕,又不會說謊,訥訥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個親戚能找誌俊,自然對誌俊非常了解,登時板起臉來,說:“咋?不認我這個親戚了?不給我拉倒!誰離不開誰呀?”說罷就轉過身來,裝作要走的架勢。誌俊見狀,自己倒先慌了,連忙說道:

  “走,走啥呢,我是說,我的糧食也緊巴……你既然來了,就……”

  親戚連忙順梯下樓,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是那號絕情的人,外人不認還能不認親戚。”

  就這樣,張誌俊隻好忍痛割愛。噙著淚花,顫抖著兩隻粗糙的繭手,給這個親戚裝了鬥半麥子。當這個親戚揚長而去後,張誌俊兩手抱頭,靠牆蹲著哭了。

  在國家對糧食實行統購統銷政策時期,有個村幹部怕國家統購的糧價便宜,打算把家裏的糧食存著,一來可以等糧食漲價,二來還可以賣黑市。這天,他用架子車拉了兩口袋麥子,向張誌俊家走來,誌俊見狀,很覺詫異,就向這個幹部問道:

  “老夥,你拉這幹啥?”

  這個村幹部笑了笑,一邊把糧食抱進大門,一邊說道:“我準備換房呢,糧食沒處放。我知道你是個好人,為人實在,就把糧食拉來,先放在這兒,你想吃就吃,反正我暫時也用不上。”

  張誌俊的腦子裏真沒有多少渠渠道道,便信以為真,還幫著幹部把糧食抬了進來。他覺得,村幹部能把糧食放在他家,是看得起他,是對他的信任,還真有點光榮的感覺。

  “那就稱稱吧。”誌俊忙說。

  “稱啥呢,誰跟誰呀!”

  不出這個村幹部所料,僅僅過一年,糧食開始緊張,糧價猛漲。這天,那個頗具遠見的村幹部又來了。

  “來了?”誌俊忙遞過一隻小凳子。

  村幹部笑嘻嘻地點點頭。坐下後,又接過張誌俊遞過來的旱煙包。裝了煙,點著吸了一口,瞥了誌俊一眼說:

  “誌俊,我今兒個過來,想要我去年放在你這兒的那兩口袋麥呢。”

  自從誌俊答應村幹部的要求後,文遠媽便覺得事有蹊蹺。她想,人家為啥要把糧食放在咱家呢?說是換房,也不過隻修葺了一間廂房,未必就沒有放糧食的地方。再說,人家也有五六家堂兄堂弟,不比誌俊親近?於是就提醒誌俊,多點心眼,不要上當。誌俊覺得妻子說的有理,就叫村裏一位名叫三娃的人,同麵過了秤,共是238斤,還記在牆上。

  因為誌俊早有思想準備,打算隨要隨還,今天聽了村幹部的話,二話沒說,就要起身裝糧。不料卻被那個村幹部攔住了。

  “甭忙。”幹部吐了一口濃濃的煙霧,差點噴在誌俊的臉上。他不慌不忙地說:“誌俊,糧嘛,我還有呢。所以,糧,我不要了。”

  “不要了?”誌俊驚得瞪大了眼睛,望著麵前這個粗黑的村官,不知是喜是憂、是福是禍。“那咋行!我咋能白要你的糧食呢!”說著連連擺手。

  “我不是那個意思,”村幹部笑笑,“我是要錢呢。”

  “啊!”誌俊一聽,一下子愣了。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幹部有此高謀遠略。

  村幹部並不在乎張誌俊的神色變化,因為他早就料到誌俊的這種變化是一定難看的。“兩口袋糧食,一共是258斤。咱倆關係不錯,總不能讓你吃虧,就比市場價格低二分錢吧。”

  “這,這……”張誌俊急得臉紅脖子粗,結結巴巴地說,“明明是238斤,咋成了258斤?你自己把糧食拉來的,當時又沒說賣,咋能這麽弄呢!”

  “咦!你吃糧悶食、過河拆橋呀!”幹部馬上瞪起眼來,“你打聽打聽,世上有白送人家糧食的傻熊笨種嗎?一共258斤。我當時就給你交代清楚了。我還再三說,你要不信,咱同麵再過秤,你說過稱啥呢,誰跟誰呀,我還信不過你。是你說的吧?”

  張誌俊一急,脖子上的青筋就暴了起來,說:“不,不……是你說的。”

  “當然不是我說的。”村幹部到底是村幹部,見多識廣,挺會隨機應變。

  “不,不……不是我說的!”張誌俊終於說清了意思。“而且,我還和三娃同麵過過秤,斤兩還在牆上劃著呢。”

  村幹部鎮靜自如、不亂方寸,說:“那是你自己記的數兒,有誰證明呢?”

  “三娃,有三娃證明。”

  “那你把三娃叫來。”

  “行!”誌俊忙叫女兒叫來三娃,當麵一問,三娃摸著腦袋,看著兩人,滿臉通紅,結巴著說:“事都過去一年了,誰還能記清呢。”說罷嘿嘿一笑,急忙抽身溜了,氣得誌俊直翻白眼,卻一籌莫展。

  結果,張誌俊自認倒黴,東借西湊,求神拜佛,好不容易還了這筆冤枉債。這時,張文遠已經十歲,在他幼小的心靈上,深深銘刻著這樁恥辱,他深深為父親的懦弱無為所惋惜、所痛苦。一天,他見了那個幹部,咬牙切齒地說:“咱走著瞧!”

  張誌俊兄弟姐妹四人,誌俊排行老二。一天,誌俊帶著兒子文遠,一起到文遠的大姑家走親戚,正好一個表弟也走親戚。由於他平時太窩囊、太懦弱、太老實的緣故,連這位親姐姐也看不起他。那天,姐姐把表弟叫到廚房,炒了一盤油漬漬、黃澄澄的雞蛋。那時候誰能吃上這麽昂貴噴香的炒雞蛋,比現在的生猛海鮮還強出十倍八倍。事有湊巧,當表弟在廚房正吃得津津有味時,偏偏誌俊來廚房舀水,便意外地發現了這個秘密,弄得姐姐和表弟都十分尷尬。誌俊回來後,不住地唉聲歎氣。文遠媽見狀,便再三追問,老實巴交的誌俊便說了這件事情的經過,立刻引起了文遠媽的不滿。後來文遠也知道了這件事情,更是憤憤不平,便把這件事情永遠地留在了他那幼小的心靈深處。他覺得別人看不起他的父親倒也情有可原,可是連親姑也把她的倆弟弟區別對待,可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一斑了。年紀尚小的張文遠或許還不懂得人格意義,卻也十分傷心。但禍福相倚,這件生活瑣事卻激發了張文遠的誌氣。他暗下決心,活,就得活出個人樣來,別叫人瞧不起!

  由於張誌俊既懦弱,又貧窮,連自己的至親都像避瘟疫似的躲避著他。初級社時候,文遠的母親不幸患上腦中風,一天,張誌俊去大盤寺燒香許願,求神拜佛,希望妻子的病情盡快好轉。走出大盤寺沒有多遠,天已黑了。要趕回店張,實在太遠,便打算在嶽父家歇息一晚。因為大盤寺離嶽父家很近,又是至親。主意已定,就向嶽父家走去。到了那兒,既沒人理他,更沒人讓他進門。他又乏又累,又饑又渴。眼看天已黑了,無處落腳,不由暗自著急,也不由傷感起來。正當他為難傷心之際,嶽父家的一個侄子給生產隊加班,領了幾個油餅,便給張誌俊吃了,安排他睡在飼養室裏。當他熄燈躺下之後,蒙上被子,又傷心地哭了。他實在弄不明白,嶽父一家怎麽會是這樣。

  1961年,正是經濟困難時期,但人們的精神狀態卻出奇的飽滿,情緒非常高漲。盡管腹中空空,滿麵菜色,但幹起活來,卻如生龍活虎一般,爭先恐後,如火如荼。那時,化學肥料還沒有被農民真心接受,主要肥源除了牲口圈糞外,就隻靠換陳牆老房和玉米稈漚肥了。每到農曆二三月,生產大隊的高音喇叭就整天震天動地的喊著搜肥施肥,號召掀起搜肥施肥新高潮。幾年下來,陳牆老房換完了,三年五年的牆也放了,房也拆了,完全是一種黃土搬家、勞民傷財的形式主義。婦女一天三晌拉著架子車,把牆土房土拉到地裏,又把黃土從壕裏拉回村裏。累得婦女們汗流浹背,疲憊不堪。有順口溜說:

  槽上拴的大黃牛,

  架子車套的剪頭發……

  張誌俊家緊靠村子城牆,隊上要搜肥放牆,並一塊兒拆了他家的老房,又叫他挪了莊基,把房蓋到村東。軟弱可欺的張誌俊哪敢說個“不”字?結果房拆了,牆放了,雖說蓋了房,瓦卻幹擺著,圍牆也不打。每逢吹風下雨,房上的瓦片便哐啷哐啷地響,屋外下大雨,層內下小雨,沒法做飯,沒法睡覺。他找隊長,總說太忙,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根本就沒把他家的事當回事。催緊了,隊長便瞪起眼睛,厲聲厲色地說:

  “你這人也太自私了!隊上忙得跟鬼吹火一樣,你不顧集體,隻顧個人,還算個社員嗎?你先回去,等幾天我再派人給你瓦房。”

  文遠媽氣憤不過,又找隊長,說:“你說我們隻顧個人,不顧集體,房都拆了一個多月,新房還沒蓋好,隊上換了那麽多房,有這先例嗎?你隻管拆社員的住房,不管蓋房,就是大公無私了?我問你,去年換你家的老房時,隨拆換蓋,一天也沒耽擱,這是不是光顧集體,後顧個人了?我看你對別人上的是馬列主義,對自己用的是自由主義,說的一套,做的一套,得是我們好欺負嗎?”文遠媽畢竟有些個性,有些棱角,也有些陽剛之氣。加上嘴巴利索,話帶鋒芒,說得隊長半晌答不上話來。

  但是,隊長畢竟是隊長,算得一路諸侯。因為全隊40多家的經濟大權就掌握在他手裏。而且他天天派活,輕活重活由他一錘定音。所以他整天指手畫腳,盛氣淩人,隻有他指責別人的權力,哪裏受過別人的指責!聽了文遠媽的話,愣了半天之後,突然兩眼一瞪,指著文遠媽吼道: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今年還能用上老皇曆嗎?有意見就到大隊、公社告我去。告倒了,算你行;告不倒,你娃還在我手裏攥著!說的好了,給你瓦房;說的不好,你就叫花子要飯,立在門外等著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遠媽非常氣憤,卻又束手無策。加上去店張鎮灌醋,被小偷割了包,偷走了20元錢,一時又急又氣,登時腦溢血突發,病倒在床。又東借西借地湊了點錢,送到醫院,打了針,吃了藥,見病情稍稍穩定下來,就急忙出院回家,在家靜養。

  當時家家困難,常常斷炊,人們都在艱難與饑餓中掙紮。文遠的兩個妹妹,一個八歲,一個四歲,經常天不明起來,提上笪籠,到地裏拾雁糞、牲口糞,曬幹點炕燒火。圓圓的小臉凍得發青。兩手腫得老厚,還裂著許多口子。父親原本身體虛弱多病,加上又氣又累,生活壓力太大,咋也撐不起這個窮苦的家庭,便也病倒了。

  家裏沒有勞力,直接關係一家大小的吃飯問題。因為隊上實行的分配方案是“勞六人四”。所有分糧、分菜、分紅,全是這個法則。勞力強的人家,不僅分得多,而且理直氣壯,對勞弱戶非常歧視,說勞弱戶靠他們出力流汗養活呢。所以,凡是勞弱戶都得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麵對這種現實,正在上初中的張文遠便毅然決然地輟學回家,當時年僅15歲。

  命運多蹇的張文遠,從小就多災多難。一歲多時,他剛剛學會了走路,突然之間,卻兩腿癱瘓。張誌俊急了,便把兒子抱到禮泉縣的舅家。舅父見狀,也隻歎了一聲,不但沒有想方設法搶救,給娃治病,卻搖著頭說,這娃殘廢了,幹脆舍了算了。還是文遠媽有主見,一氣之下,抱著文遠回到尚誌,又求爺拜佛,東借西湊,給娃治病。由於抓得及時,又鍥而不舍,便出現奇跡——文遠的病漸漸好了,直到完全恢複。

  文遠長到6歲的時候,突然一口牙齒盡皆脫落,吃飯隻能喝稀湯,多虧母親和他姐姐整天給他嚼饃,一口一口地喂他,方才渡過了這個險關。10歲時,雙目又突然失明,這下又嚇壞了母親,便急忙把小文遠送到鹹陽鳳凰醫院診治。醫生用小刀刮他的眼睛(大約是角膜翳),弄得鮮血直流,痛得文遠連哭帶鬧。做完手術,那位醫生拍著文遠的頭說:

  “這孩子性格好倔呀。”

  張文遠從學校回來務農,因為是個中學生,算得村裏的“知識分子”,就當了記工員。這記工員官職雖小,好歹也是隊上的幹部。而且這記工員筆下所記的分,是有“法律”保證的。不管你是“皇親國戚”、“五王八侯”,天天晚上就得在張文遠的筆下畫渠渠,見結果。加上張文遠雖然年齡不大,卻敢作敢為,有點陽剛之氣,腦子清楚,說話利落,連隊長也怕他三分。

  這天,他跑到隊長家裏,不亢不卑,先禮後兵,說:“叔,娃今兒個尋你,如有冒犯,就請原諒。”他雖然麵帶笑容,但那兩隻不大的眼睛卻閃爍著清峻的光芒。

  隊長見他話中有話,目光犀利,口氣硬朗,知道來者不善,便冷冷地說:“啥事嘛,還撂文呢!”話裏也帶著幾分諷刺的味道。

  “隊上把我家的房拆了,把牆土肥上了地,蓋的房咋還把瓦幹擺著?”他口齒伶俐地說。

  隊長瞥了他一眼,一邊裝著旱煙,一邊說道:“隊上的活路太多,整天忙得賊攆似的,沒有顧上。”語氣也是硬邦邦的。

  “我調查了,咱們生產隊換了八家的房,都瓦得好好的,都有時間顧上,唯獨我家就沒工夫顧上,你說這話似乎少點根據。”話裏也蘊藏著明顯的挑戰性。

  這一說,把隊長一下子問住了。因為張文遠的話有根有據,不容置疑。但是,隊長畢竟是隊長。而且,這位隊長雖然沒有文化,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但他腦子聰明,經驗豐富,是全村有名的能員上將,簡直能給蚊子做絕育手術。正是由於這點,深知“欺老莫欺小,欺小不得了”和“後生可畏”的道理。又見這小家夥伶牙俐嘴,說話有棱有角,對人不亢不卑,神情自若,反應很快,又是“知識分子”,將來必定是村上的人物尖子。如此大有前途的人物,將來生產隊、大隊的大權,定然非他莫屬。這麽一想,便哈哈大笑,說:

  “哈哈!你個碎崽娃子今兒個向叔興師問罪來了?明說呢,不是叔怕你,我前天就計劃了,再盤三天土,第四天就給你家瓦房。你今天來興師問罪,我還不管了!”

  張文遠人小心靈,早就摸透了隊長的內心活動,知道他是為了麵子,故意敲山震虎,便嘻嘻一笑,說:

  “叔,我就盼你不管呢。不管隊上的事,就是不想當這隊長了。如果我要占了你的位子,可甭恨我奪權呀!”

  這句話一下子捅在了隊長的要害處。但隊長不愧是隊長,哈哈一笑,說:“你小子是個人才,再過兩年,不用你奪,叔就主動讓賢呢。”

  第二天早上,五輛架子車就給文遠家門前拉土,張誌俊兩口又激動,又詫異。心想:這日頭還真有從西邊出來的一天呢。

  不一會兒,隊長來了,見了誌俊,說:“誌俊,你和三牛絞水,趕緊泡泥。”

  誌俊激動地連連點頭,忙給隊長遞過煙包。不料隊長一推,說:“誰吃你那馬糞葉子。”說著竟然遞上自己的煙包,“給,吃哥的,西路葉子,又香又綿。”

  中午瓦房時,隊長又來了。文遠媽連忙遞煙倒水,拎過一隻小凳子,用袖子擦了擦,說:“隊長,你坐。”

  隊長坐下後,一邊抽煙,一邊給和泥的社員叮嚀道:“多搭一點麥草,別他娘的拉肚子似的亂灑。”

  文遠媽又端來一杯茶水,遞給隊長說:“隊長,我說呢,你真是個好人。前一陣心裏著急,找了你多次,說話也不注意,你可千萬莫往心裏去呀!”

  隊長嘿嘿一笑,陰陽怪氣地兩眼一擠,說:“不是我這人好,而是你兒子比你老漢強得多。”

  張文遠的母親寧秀珍,1913年生於禮泉縣舊縣寧村。幼年喪母,經常受到繼母的虐待,6歲時,就被逼著學紡線。因為個子太小,就坐在一隻小烏凳上。

  紡線織布,是興平一帶婦女們的特長之一。紡線看似簡單,其實卻難,確實是一門傳統的手工技術。紡線時,要在右手搖紡車的同時,紡車連轉三圈,捏著棉花撚子的左手便隨著紡車的旋轉,緩緩抽出二尺多長的細線。在完成這個過程之後,右手又反方向轉上半圈,同時左手一樣,往前一伸,在刹那之間,把長長的細線便自動纏在鐵錠上,上揚下落。整個過程需要身腰扭動配合,如一組優美的舞蹈。而且,棉線要求又細又勻、又光又好,這樣,織出來的布才又密又光又結實。所以,真要紡出好線來,也真不容易。

  秀珍開始學著紡線時,由於左右手配合不好,不是線斷,就是鐵錠脫落,抽出的棉線時粗時細,很不均勻,這是紡線的大忌。每逢繼母發現,不是揪住她的頭發打罵,就是擰她的胳膊,擰她的脊背,或是擰她的耳朵。有次竟然把秀珍的左耳朵撕了一個小口子,疼得秀珍娘呀娘呀地大聲哀叫。父親見了,也不好阻攔,有時傷心歎氣,有時還幫著繼母大罵秀珍。

  這天寧秀珍正在學著紡線,由於棉線一連斷了三次,早就站在秀珍背後監視的繼母看在眼裏,就狠狠地一腳向秀珍坐著的小凳子踢去,秀珍沒有提防,一下跌倒在地,額角碰在紡車上,頓時鮮血直流,疼得哇哇大哭。繼母不但不管,反而又在秀珍身上踢了幾腳,並且破口大罵:“都6歲的人了,還不會紡線,豬都比你強十倍!”父親在旁見了,實在不忍,過來說道:“算了算了,她還小啊!”抱起秀珍,貼藥去了。但背後卻立刻傳來了繼母刺耳的罵聲:

  “還小?長老了就不小了?啥種子出的啥苗子,都是些啥貨!”

  父親也不敢回話,忍氣吞聲走了。

  古人雲:“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確是如此。寧秀珍雖然受盡了繼母的折磨,但卻學會了許多女工。她紡線織布,裁衣刺繡,做飯剪紙,無一不精。更為值得慶幸的是,她在繼母長期的折磨和虐待下,漸漸養成了一種剛強倔強的性格。12歲那年冬天,繼母要她連夜紡線,不到雞叫不準睡覺。她紡了一天線,又熬了半夜,實在累得睜不開眼睛,便睡覺去了。繼母一覺醒來,見秀珍睡著了,不容分說,提起炕磚就砸。秀珍“哎喲”一聲驚醒,睜眼一看,繼母披頭散發,氣勢洶洶,像餓虎一樣向她撲來。伸手就要撕她的耳朵。嚇得她心裏發怵。人常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呢。秀珍見狀,又急又氣又怕,更有些憤怒。她忽地跳下炕,順手搶過燒炕的灰耙,雙目怒睜,大喊一聲:

  “你再打個樣子!”

  繼母一下子被震住了。她清楚地看到,秀珍那雙明亮的眸子,閃爍著一道森嚴的寒光。小小的臉龐,變得鐵青。拿著灰耙的雙手,青筋暴起,索索發抖。繼母在這種威嚴的氣氛中,不知是由於膽怯,還是由於天氣寒冷,渾身便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這時,她方才意識到秀珍已經長大成人了,不僅有了自衛能力,也不像以前那樣任人宰割了。

  在這種強硬與強硬的對峙下,在憤怒與憤怒的強烈撞擊中,是父親一耳光扇過來,為繼母的麵子端來了下台的梯子。但那一耳光的力度很大,印象極深,整整一生都銘記在秀珍的心裏。

  寧秀珍在這種冷酷的家庭環境中生活,沒有母愛,沒有溫暖,天天超負荷的勞動幾乎使她精疲力竭,但卻培養了她那種堅強的性格特征。同時,繼母的絕情與虐待,也使小小年紀的秀珍對親情、善良、友情與溫暖更加渴慕與向往。她非常羨慕別人家的孩子盡情享受那種甜蜜的溫情與母愛,羨慕別人家庭那種歡樂的氣氛和無比溫馨的環境。所以,她隻得在家庭以外尋求友誼和人際的和諧。因此,村裏不論誰家要娶媳婦,或是逢年過節,有人請她剪窗花、做女工,她都樂意幫忙。大夥有說有笑,無拘無束,她在這種環境中方才體味到真正人生的樂趣。對於既生她養她又冷淡她、折磨她的家庭,有一種痛苦與怨悔交織在一起的感受。

  出嫁以後,她原以為能夠跳出這種令人感到壓抑、感到窒息甚至感到有些怯懼的家庭環境,但卻沒有想到,張誌俊家庭的情況,盡管沒了折磨與虐待那種痛苦,可丈夫的懦弱,家庭的極度貧窮,又使她陷入到另一種痛苦之中。特別令她感到無地自容的是娘家人壓根看不起張誌俊,看不起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員,並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隻怕跟上女家受累。開始,她每逢回娘家時,沒錢就借,也要為父親、繼母買點紅糖呀、水果呀、點心呀之類的禮品。她雖然和這個家庭的大小人感情平平,但父親、繼母畢竟是高堂在上,不能不盡孝道。可是,她每到娘家大人小孩都是不冷不熱,打個招呼,擰身就忙他們的去了。丟下秀珍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好,守也不好,十分尷尬。特別是和誌俊同去,人家更是冷臉白眼,連個“坐”字也沒有。漸漸地,秀珍也就心灰意冷,走得少了。

  對她和文遠刺激最大、傷害最深的是1961年那年,因為隊上蓋房的事和被小偷偷了工錢的事,秀珍一氣,熱血上衝,患了腦溢血。經過及時搶救,方才逐漸好轉。大病初愈,很想去娘家看看。病中思親,人之常情。她叫文遠拉架子車,鋪了褥子,拉上她向娘家走去。寧村是個南北街道,去娘家必從南頭進村。時值陰曆三月,豔陽高照,春風和煦,菜花和槐花先後開放,到處芳香撲鼻,沁人心脾。進了村子,一群婦女正在娘家門前的空地上紡線,嘰嘰喳喳,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好不熱鬧。但是,當她們看見張文遠拉著母親走來,以為寧秀珍重病在身,不是來此常住養病,就是借糧借錢,眨眼之間,一哄而散,隻留下五六輛紡車。寧秀珍見狀,心裏一酸,刷地流下淚來。小小年紀的張文遠,登時氣得兩眼冒火,向母親說道:

  “媽,咱不進去了,回!”

  寧秀珍一來傷心,二來也氣憤不過,就對文遠說道:“回就回。這親戚不走了!”

  這件事情在文遠的心裏折騰了好久。如果說一哄而散的婦女是外人倒也罷了,但是他清楚地看到這群婦女中,就有兩個是舅家的人,是他的親戚。真是窮在街頭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此時此刻,張文遠不僅十分傷心,而且在傷感的同時又有些憤然。他雖然年紀尚小,在許多事情上還很稚嫩,但畢竟是個有些文化的小青年、具有一定獨立思考力的初中學生,加之自小聰穎,對於這種明顯的冷漠和疏遠,還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當然,去舅家這件事情雖覺傷心,但對張文遠來說,也是人生路上的一次大省悟,他認識到窮的可怕,窮的悲哀,窮的痛苦。然而,窮則思變。這個“窮”字便在他幼小的心靈裏萌發了一種可貴的激情和動力,給他一種反擊的精神和拚搏的勇氣。因為“窮”字,上麵是個“穴”字,古人多以洞穴為家,下麵是個“躬”字,躬者,躬身力作也。隻要努力,隻要奮鬥,總有改變狀況的一天!窮,既令他悲哀,又令他痛恨,卻又給他無窮的競爭力,給他增添了攻艱克難、勇於進取的決心。

  受盡貧窮折磨的張文遠,從小便養成了節衣縮食、勤勞儉樸的生活作風,不僅如此,更增添了他積極上進、自立自強的信念。在初中上學時,每月領三塊錢的助學金,自己除了在灶上買碗稀飯外,還要千方百計省點錢為家裏買鹽灌醋。人常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張文遠從初中輟學回家,便逐漸成為支撐全家生活的中流砥柱。

  1960年至1962年國家三年困難時期,興平和全國各地一樣,民生艱困,家無隔宿之糧;經濟拮據,手無買鹽之資。每年隻有在夏收時期,跟著碌碡吃幾天白麵,平時便過著“瓜菜代”的日子。除了國家給點返銷糧,全靠各家自己設法解決口糧。有勞力的人家,就出外背糧;沒有勞力的人家,就隻好挖野菜、弄油渣、吃麥皮充饑。還有用麥草澱粉充當飯食的。順口溜說:

  麥秸澱粉能烙饃,

  烙到鍋裏翻不過。

  三翻兩翻手烙破,

  眼淚汪汪肚子餓。

  這時,張文遠的兩個姐姐已經出嫁,父母多病,兩個妹妹年齡尚小,一家人的生活重擔自然就落在他的肩上。由於口糧奇缺,人民公社的大食堂裏,一天三頓也隻能熬些稀糝子。各家從食堂把稀糝子領回去,再加水燒開,下些野菜,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一年四季,很少見上一點油花花。有的家庭孩子多,大人就忍饑受餓,先讓孩子們吃,剩下了好歹吃點,剩不下就隻有硬餓。餓急了,就去喝水充饑。張文遠從學校回來,家裏添了勞力,雖然好點,但還免不了經常挨餓。加上父母有病,身體虛弱,別說營養,吃也吃不飽肚子。致使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天,文遠向母親說:

  “媽,你把咱家的舊衣服拾掇一下,洗淨,再弄點土布,我給咱到甘肅換糧去。”

  “你……不行!”母親望著稚氣十足的文遠,不放心地說,“你才十幾歲,到甘肅背糧,來回幾百裏,又人生地不熟,你一個碎娃,我放心不下。”

  張文遠哭了,說:“你盡管放心好了。我雖然隻有十幾歲,可我長得人高馬大的,一身的力氣,甭說去甘肅,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不怕。再說呢,咱要是再不尋些糧回來,你和我大吃不上飯,哪裏撐得住呢?”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肩上擔子的分量。

  聽文遠這麽一說,母親方才意識到文遠真的長大了,成了虎虎實實的小夥子。而且,文遠在平時就有一種敢作敢為的魄力和勇氣。再說,家裏真要斷炊,如何是好?她雖然有些擔心,還是默許了。

  文遠媽用僅有的一點玉米麵,摻了些玉米糝子,連夜給兒子烙了20多個“狗舌頭”(一種形狀像狗舌頭的雜麵餅子),並放了鹽,添了味道。又準備了十多件舊衣服,幾丈土布,一同包好。又從幾家借了點錢,遞給文遠,千叮嚀萬囑咐地說道:

  “娃呀,本不該讓你出門,可真要斷炊,那時就遲了。你一人在外,千萬要小心,凡事都要多長個心眼。出門三輩低,嘴學甜些。能換下糧食就趕快回來,實在換不下,也不要勉強。你要記著,一家大小都惦記著你呢。”說罷,便掉下淚來。

  望著母親那慈祥卻又飽含著淚花的雙眼,文遠也不由一陣心酸。是呀!兒行千裏母擔憂。過去隻是在書本上學的,現在才真正體會到這種偉大的母愛。為了安慰母親,他裝著一派胸有成竹、馬到成功的架勢,笑道:

  “媽你別為我操心了。憑我這一米七的個子,怕誰?隻要我不欺負別人,誰還敢欺負我。”說得母親也破涕為笑了。

  懦弱了一生的父親,靠牆蹲著,隻一個勁兒地抽旱煙。兒子要到幾百裏以外的異省換糧,這種精神、這種壯舉對他來說,簡直就是闖虎穴龍潭。他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沒有本事,恨自己碌碌無為,所以麵對兒子,也就自覺慚愧。是呀!兒子文遠正當上學深造的黃金時期,正是由於自己的平庸,害得他初中輟學,回家務農,影響了他的遠大前程。現在,年齡尚小的文遠,又要獨自去外省背糧,他自然心中難過。而且,他也擔心。見兒子要走,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送也不是,留也不是,顯得格外矛盾和痛苦。文遠聰明機靈,深深理解父親的心情,便對父親說道:

  “大,你也甭操心。你身體不好,有些輕活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歇著。隻要叫鳳霞、文英好好念就行了。我快則一個星期,慢則十天八天,就一定趕回來。”

  文遠的話像春風一樣蕩進父親的心裏。誌俊噙著淚花,哎了一聲,急忙向後院走去,一個人輕輕地哭了起來。他很感激兒子能夠理解他,體諒他,安慰他。

  張文遠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有點文化,心裏也踏實。他經過幾天的長途跋涉,終於趕到甘肅寧縣。寧縣位於甘肅省東北部,涇河支流馬連河下遊,與陝西接壤,以農業為主。有史以來,這裏的婦女沒有紡織的習慣,因此布料奇缺,糧食有餘,衣著不足,故而陝西鹹陽一帶的商人經常販來土布,在這裏銷售,販些糧食。

  這裏雖是窮鄉僻壤,但民風淳樸,待人熱誠,非常好客。加上60年代那會兒,以階級鬥爭為綱,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人人都像著了魔似的熱衷政治。所以,雖說少吃缺穿,以窮為榮,但社會卻十分安定,真可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出門在外也比較安全。

  張文遠初來乍到,雖說心裏有些緊張,但還是壯著膽子,東訪西問,打聽誰家以糧換布。他一連跑了兩天,問了幾十家人,都說沒有餘糧,他就繼續向西打聽。第三天傍晚,他走到一個約莫有十多戶的村莊。眼看著夕陽西下,他隻好在這裏借宿一晚了。

  當他敲響了一家大門之後,一位50多歲的老漢開門出來,他忙帶笑說道:“大叔,我是陝西興平人,到這兒換糧。天快黑咧,沒地方住店,請大叔行個方便,能不能在你家借宿一晚?”

  老人見他口齒伶俐,又風塵仆仆,躊躇片刻,便點頭讓他進來。

  文遠放下包袱,環視了一下屋子,見是一明兩暗,屋裏雖然有些淩亂,但還幹淨。老漢讓文遠坐了,問了情況,一聽文遠還不滿17歲,就有些驚訝。他連忙喊來老伴,說:

  “快給娃做飯。這麽小個碎娃,你大你媽咋就放心叫你出遠門呢?”

  老婆子聞聲出來,文遠連忙站起來,麵帶笑容,甜甜地叫了聲:“姨,你好。”樂得老婆子直笑。見了文遠長得一表人才,越發喜愛。忙說:“你坐,姨給你做飯去。”

  一聽做飯,文遠的肚子也就條件反射似的咕咕起來。整整一天,他隻啃了兩個“狗舌頭”。

  不一會兒,老婆子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撈麵條和幾個玉米饃。張文遠一見,一下子瞪起兩眼。因為一年多來,別說是他,全村也沒有幾家人能吃到油潑辣子撈麵條的。他不敢接碗,誠惶誠恐地說:

  “姨,你們能叫我在這兒住宿一晚,我就感激不盡了,哪能再……”

  沒等他說完,老婆子就說:“看你這娃!到了我家,就是一家人了,你還客氣啥呢!再說,也沒啥好東西,就是一碗麵麽。快端上,趁熱吃。”

  老漢也說:“吃吧吃吧!跑了一天的路,能不餓?再客氣就見外了。”老漢說著,又歎了口氣,說:“人是個跑蟲,誰不出門呀?那年我到你們興平趕路子割麥,不料老天一連下了三天雨。有家姓梁的人家,不但給我管吃管住,還給我包了一大把旱煙葉子。比起人家,這碗麵算個啥!”

  張文遠一聽,隻好端過麵碗,隻覺得一股暖流直透心窩。他感激地望了二位老人一眼,便低頭吃了起來。開始還有些拘謹,可吃著吃著,就沒有了那種斯文。因為饑餓襲擊和強大的食欲,使他不斷加速,瞬間變成了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很快便吃了一碗幹麵兩個饃。如果不是出於禮貌,如果是在自己家裏,再有一碗幹麵和兩個饃饃他也會一並“消滅”。

  吃過飯,又攀談了一會兒,老漢方才知道張文遠還是一個“知識分子”。他一高興,連忙向老伴喊道:

  “他媽,快,把連生的信拿來,叫文遠給咱念念。”

  原來,老兩口的兒子周連生在部隊當兵,寫了一封家書,卻沒人認得。現在碰上文遠,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張文遠接過信來,給老人念了,頓時,把老兩口喜得眉開眼笑,心花怒放。原來,兒子當上了副排長。

  臨睡,老漢說:“小夥子,我看你這娃有出息,有前途。我老漢見的人多了,雖說沒有文化,但認人可是一認一個準呢!”

  張文遠笑道:“大叔,你老再甭耍笑我了咧!我能弄啥?還不是個做莊稼的?”

  第二天一早,周老漢在村裏轉了一圈,叫來了幾個鄉親,把文遠帶來的土布和舊衣服估了價,然後湊了三鬥玉米。再多怕他背不動,就又給了他80元錢。張文遠心裏清楚,知道大家都在照顧他,幫扶他,便千恩萬謝,然後告別,背上糧食向回趕去。

  張文遠雖然有些力氣,又年輕氣盛,背上90多斤重的玉米口袋,開始並不覺得怎麽沉重,但走了不到10裏路程,加上山路崎嶇,忽上忽下,漸漸地就覺得力不從心。又走了二三裏,已是大汗淋漓,氣喘籲籲,隻覺肩膀生疼,兩腿乏力,體力不支,舉步艱難了。他坐在路旁一塊石頭上,歇了一會兒,又覺得口幹舌燥,又饑又渴。當他趕到一個小鎮時,已是傍晚時分。他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下後,要了一電壺開水,解開饃兜。臨走,周老漢給他的饃兜裝了十多個玉米饃,又給了他一斤半糧票。他喝了一電壺水,吃了幾個玉米饃,頓時有了精神。

  睡下後,雖說渾身疼痛,但由於十分疲憊,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一早起來,又吃了一頓開水泡饃,交了店錢,便開始上路了。好不容易到了彬縣邊界,實在累得不行,便找家飯館,買了一碗臊子麵,就了兩個玉米饃,喝了一老碗麵湯,又掙紮著上路。

  正當文遠背著近百斤重的玉米,慢慢地在公路上行進的時候,突然聽到後麵傳來了汽車的聲音。他向後一看,見一輛卡車風馳電掣地駛過來。文遠靈機一動,急忙向公路中間一跨,揮著手大喊:

  “師傅,停車,停車!”

  司機正開得起勁,突然發現公路中間站著一個人,向他揮手大喊,知道想半路搭車。但由於車速很快,不急刹車,就有人命危險,避又避不過,不由怒從心頭起,氣得他青筋暴起,兩眼冒火。當車剛剛停下,司機便氣衝衝地跳下車來,雙目圓睜,開口便罵:

  “不想活了!你找死呀!”

  文遠見司機是個清清瘦瘦、個兒不大、年齡約40多歲的中年男子,便賠著笑臉,說:

  “大叔,行個方便,家裏沒啥吃的,背了點糧食,實在走不動了,幫個忙吧!要錢也行,就捎一截子路……”

  司機不等他把話說完,就火爆爆地罵道:“走不動了就找死呀?給我的車輪子上撞!你以為你是誰呀!”說著,便伸手把文遠向路邊一推,文遠沒有提防,立刻打了個趔趄。

  開始,司機罵他,他也忍了。一來想搭車,二來因自己擋車,惹得人家生氣,也是情有可原。現在,大叔也叫了,好話也說了,笑臉也給了,咋還開口傷人,還敢推他一把。年輕氣盛的張文遠忍無可忍,把背著的糧食口袋往路邊一撂,握著兩隻拳頭,鐵青著臉,一步跨到司機麵前,憤然說道:

  “我擋車不對,可也是為了求你行個方便。不想幫忙也就算了,你咋三番兩次罵人呢?你能開車,好歹也是個做事的,就這水平!你再罵上一句,看我不鬆了你這猴皮!”

  事情剛一開始,就有兩個老漢拉著一輛架子車從後麵走來,見兩人欲動拳腳,就急忙過來,上前勸解。一個老漢推著司機,要他開車快走。一個老漢拉著文遠,說人家不願捎你也就算了,誰叫你碰上這號飽漢不知餓漢饑的人呢。

  司機怒氣未消地上了車,一邊開車,一邊罵罵咧咧。張文遠雖然聽不清楚罵些什麽髒話,但卻能意會得出,便又撲到汽車跟前吼道:

  “你再罵人,我就叫你爬著走!你甭走,下來試試看!”

  “算了算了。”一個老漢說,“這號人隻管自己,哪管別人,更看不起咱們農民。”聽老漢的口氣,大約也有過同樣的經曆。

  三人坐在路邊,文遠方才知道這兩個老漢是乾縣人,剛從彬縣回來。張文遠好不高興,忙向兩位老人說道:

  “大伯,娃出門背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家裏老的老,小的小,都等著我回去呢,我是實在也背不動了。求你老幫個忙,我給咱拉車子,你老坐上也行。”兩個老漢一聽,笑著說道:“沒看出,你這小夥子還挺機靈的。”

  這可真是互幫互助,互惠互利。兩個老漢也不坐車,隻落得不拉車子一身輕鬆。文遠拉著車子,比背糧走路自然輕鬆許多。三人連說帶笑,一路上也不顯得寂寞,不覺得困乏。走到永壽縣城,過去叫監軍鎮,有個汽車站,文遠便掏了兩個人的票錢,搭輛大篷車回到店張,又背上糧食,向尚誌村走去。

  離家越近,張文遠的心情越是緊張,越是激動。這是一種凱旋的喜悅,有一種遊子回家的感慨,更有一種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歡樂。當他背著玉米,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家,伸手敲響大門的時候,這種興奮、喜悅、緊張、激動以及惦念的複雜心情,便緊緊地交織在一起,貫通全身,更有一種真正成為男子漢的驕傲。那時,農村沒有電視,也根本不知道電視為何物,更無其他文化娛樂,所以都早早地熄燈安歇了。整個村莊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得十分靜謐。村道上空無一人,隻有一隻家犬在黑暗的角落狂吠兩聲,見是熟人,也就立即寂聲了。

  “媽,媽,開門!我是文遠!媽,開門!”他興奮而又激動地連連喊著,又用衣袖擦擦額上的汗水。

  一家人從睡夢中被沉重的敲門聲驚醒。誌俊忽地坐起來,異常驚喜地喊道:

  “他媽,快起來!是文遠,是文遠回來了!”隨手拉亮了電燈。

  寧秀珍早已披上外衣,跳下炕,顧不得穿鞋,邊跑邊說:“來了,來了!”不知是由於想念兒子心切,還是急等糧食救命,抑或是兩者兼有的緣故,她的聲調發出了明顯的顫音。這是激動、擔心、喜悅集於一體的反映,是一個母親對兒子那種深厚感情的流露。

  當開了大門,憑借著星月的光亮,第一眼看到了兒子,看到兒子臉上疲倦的笑容,便情不自禁地撲向兒子,緊緊抱住文遠說道:

  “文遠,你可回來了!媽想你呀!”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文遠忙扶住母親,感動而興奮地說:“媽,我給咱把糧食背回來了!”

  誌俊也急忙過來,幫著文遠放下口袋,望著十天沒有見麵的兒子。這些天來,他和妻子天天都在念叨著兒子,既擔心、焦慮,又祈禱、期盼。晚上躺在炕上,胡思亂想,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睡。白天倚門望兒,心神不安。總是盼望著兒子能夠安安全全地回來,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文遠不但平安歸來,而且不負眾望,背回了糧食,真是雙喜臨門啊!文遠雖然憔悴了許多,但那張孩子氣的臉龐上,卻充滿了一股英氣,一派男子漢的氣質。寧秀珍覺得,兒子長大了,這個多災多難、窮困潦倒的家庭有了希望,有了依靠,有了一根頂天立地的鋼梁鐵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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