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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故妃被逼與子同亡 禦史敢言奉母出戍

  卻說趙延壽為兀欲所拘,帶歸遼京,消息傳至河東,河東軍將,以河中節度使趙匡讚,為延壽子,正好乘勢招諭,勸他歸降。劉知遠依議辦理,派使至河中宣撫。既而傳說紛紛,言延壽已死,再由郭威獻策,著人往河中吊祭。其實延壽還是活著,過了二年,始受盡折磨,瘐死獄中。隻難為永安公主。

  知遠遂召集將佐,商議進取,諸將嘩聲道:“欲取河南,應先定河北。為今日計,不若出師井陘,攻取鎮、魏二州。鎮州即恒州。二鎮得下,河北已定,河南自拱手臣服了。”知遠沉吟道:“此議未免迂遠,我意從潞州進行。”言至此,有一人抗聲諫阻道:“兩議皆未可行。今虜主雖死,黨眾尚盛,各據堅城。我出河北,兵少路迂,旁無應援,倘群虜合勢共擊,截我前鋒,斷我後路,我不能進,又不能退,援絕糧盡,如何支持!這是萬不可行的。若從潞州進兵,山路險窄,粟少兵殘,未能供給大軍,亦非良策。臣意謂應從陝、晉進發,陝、晉二鎮,新近款附,引兵過境,必然歡迎,餉通路便,萬無一失,不出兩旬,洛、汴可俱定了。”三議相較,自以此議為善。知遠點首道:“卿言甚善,朕當照行。”

  節度判官蘇逢吉,已升任中書侍郎,獨出班進言道:“史弘肇屯兵潞州,群虜相繼遁去,不如出師天井關,直達孟津,更為利便。”知遠也以為然。嗣經司天監奏稱太歲在午,不利南行,宜由晉、絳抵陝。知遠乃決,準於天福十二年五月十二日,自太原啟鑾。告諭諸道,一麵部署內政,厘定乃行。遂冊魏國夫人李氏為皇後,皇弟劉崇為太原尹,從弟劉信為侍衛指揮使。皇子承訓、承、承,及皇侄承為將軍,楊為樞密使,郭威為副使,王章為三司使,蘇逢吉、蘇禹同平章事。凡首先歸附諸鎮將,如趙暉、王守恩、武行德等,皆實授節度使。

  轉瞬間已是啟鑾期限,即命太原尹劉崇留守北都,趙州刺史李存瑰為副,幕僚李驤為少尹,牙將蔚進為馬步指揮使,佐崇駐守。知遠挈領全眷,及部下將士三萬人,由太原出發。越陰地關,道出晉、絳,意欲召還史弘肇,一同扈駕。蘇逢吉、楊諫阻道:“今陝、晉、河陽,均已向化,虜將崔廷勳、耿崇美,亦將遁去,若召還弘肇,恐河南人心動搖,虜勢複盛,轉足為患了。”知遠尚在躊躇,使人諭意弘肇,弘肇遣還使人,附呈奏議,與蘇、楊相符。乃令弘肇屯潞,規取澤州。

  澤州刺史翟令奇,堅壁拒守,弘肇已派兵往攻,經旬未下,部將李萬超,願往招降,得弘肇允許,騎至城下,仰呼令奇道:“今虜兵北遁,天下無主,太原劉公,興義師,定中土,所向風靡,後服者誅;君奈何不早自計!”令奇遲疑未答,萬超又道:“君為漢人,奈何為虜守節?況城池一破,玉石不分,君甘為虜死,難道百姓亦願為虜死麽?”令奇被他提醒,方答稱願降,開門迎納官軍。弘肇聞報,亦馳入澤州。安民已畢,留萬超權知州事,自還潞州鎮守。

  會遼將崔廷勳、耿崇美等,又進逼河陽,節度使武行德,與戰失利,飛向潞州求援。弘肇率眾南下,甫入孟州境內,廷勳等已擁眾北遁。經過衛州,大掠而去。行德出迎弘肇,兩下聯合,分略河南。弘肇為人,沉毅寡言,禦眾嚴整,將校有過,立殺無赦,兵士所至,秋毫無犯,因此士皆用命,民亦歸心。劉知遠從容南下,兵不血刃,都由弘肇先驅開路,撫定人民,所以有此容易哩。反射後文。

  遼將蕭翰,留守汴梁,聞知遠擁兵南來,崔、耿諸將,統已遁還,自知大勢已去,不如北歸。籌畫了好幾日,又恐中原無主,必且大亂,歸途亦不免受禍。乃從無策中想出一策,捏傳遼主詔命,令許王李從益,知南朝軍國事。當即派遣部將,馳抵洛陽,禮迎從益母子。王德妃聞報大驚道:“我兒年少,怎能當此大任!”說著,忙挈從益逃匿徽陵城中。徽陵即唐明宗陵,見前文。遼將躡跡找尋,竟被覓著,強迫從益母子,出赴大梁。蕭翰用兵擁護從益,即日禦崇元殿。從益年才十七,膽氣尚小,幾乎嚇下座來,勉強支撐,受蕃、漢諸臣謁賀。翰率部將拜謁殿上,令晉百官拜謁殿下,奉印納冊,由從益接受。方才畢禮,王德妃明知不妙,自在殿後立著。至從益返入,心尚未定。偏晉臣聯袂入謁,德妃忙說道:“休拜!休拜!”晉臣隻管屈膝,黑壓壓的跪下一地。此時屈膝,比拜虜還算有光。德妃又連語道:“快……快請起來!”等到大眾盡起,不禁泣下道:“我家母子,孤弱得很,乃為諸公推戴,明明非福,眼見得是禍祟了!奈何奈何!”大眾支吾一番,盡行告退。翰留部將劉祚帶兵千人,衛護從益,自率蕃眾北去。

  王德妃晝夜不安,屢派人偵探河東軍,當下有人入報道:“劉知遠已入絳州,收降刺史李從朗,留偏將薛瓊為防禦使,自率大軍東來了。”未幾又有人走報,謂劉知遠已抵陝州,又未幾得知遠檄文,是從洛陽傳到,宣慰汴城官民。凡經遼主補署諸吏,概置勿問。晉臣接讀來檄,又私自聚謀,欲迎新主,免不得伺隙竊出,趨洛投效,也想做個佐命功臣。醜極。

  王德妃焦急萬分,與群臣會議數次,欲召宋州節度使高行周,河陽節度使武行德,共商拒守事宜。使命迭發,並不見到,德妃乃召語群臣道:“我母子為蕭翰所逼,應該滅亡,諸公無罪,可早迎新主,自求多福,勿以我母子為念!”說至此,那兩眶鳳目中,已墮落無數珠淚。花見羞要變成花見憐了。大眾也被感觸,無不泣下。忽有一人啟口道:“河東兵迂道來此,勢必勞敝,今若調集諸營,與遼將並力拒守,以逸待勞,不致坐失,能有一月相持,北救必至,當可無慮。”德妃道:“我母子係亡國殘餘,怎敢與人爭奪天下,若新主憫我苦衷,知我為遼所劫,或尚肯宥我餘生。今別籌抵製,惹動敵怒,我母子死不足惜,恐全城且從此塗炭了!”是謂婦人之仁,但此外亦別無良策。大眾聞言,尚交相聚論,主張堅守。三司使劉審交道:“城中公私俱盡,遺民無幾,若更受圍一月,必無噍類。願諸公勿複堅持,一聽太妃處分!”眾始無言。德妃再與群臣議定,遣使奉表洛陽,迎接劉知遠。表文首署名銜,乃是臣梁王權知軍國事李從益數字,從益出居私第,專候劉知遠到來。

  知遠至洛陽後,兩京文武百官,陸續迎謁。至從益表至,因命鄭州防禦使郭從義,領兵數千,先入大梁清宮。臨行時密諭從義道:“李從益母子,並非真心迎我,我聞他曾召高行周等,與我相爭,行周等不肯應召,始窮蹙無法,遣使表迎。汝入大梁,可先除此二人,切切勿誤!”郭從義奉命即行,到了大梁,便率兵圍住從益私第,傳知遠命,迫令從益母子自殺。王德妃臨死大呼道:“我家母子,究負何罪,何不留我兒在世,使每歲寒食節,持一盂麥飯,祭掃徽陵呢!”說畢,乃與從益伏劍自盡。

  大梁城中,多為非惋,惟從義遣人報命。劉知遠獨歡慰異常,未免太忍。乃啟行入大梁,汴城百官,爭往滎陽迎駕。遼將劉祚,無法歸國,亦隻好隨同迎降。知遠縱轡入城,禦殿受賀,下詔大赦。凡遼主所除節度使,下至將吏,各安職任,不複變更。乃稱汴梁為東京,國號大漢,惟尚用天福年號。顧語左右道:“我實未忍忘晉呢!”還要騙人。嗣是封賞功臣,犒勞兵士,當然有一番忙碌。小子述不勝述,姑從闕如。

  當時各道鎮帥,先後納款。就是吳越、湘南、南平三鎮,亦遣人表賀。大漢皇帝劉知遠,得晉版圖,南麵垂裳,又是一新朝氣象了。可惜不長。南唐主李,當遼主入汴時,曾派使賀遼,且請詣長安修複諸陵,即唐高祖太宗諸陵。遼主不許。會晉密州刺史皇甫暉,棣州刺史王建,皆避遼奔唐,淮北賊帥,亦多向江南請命。唐史館修撰韓熙載上疏道:“陛下恢複祖業,正在今日。若虜主北歸,中原有主,恐已落人後,必至規複無期。”唐主覽書感歎,頗欲出師,怎奈福州軍事,尚未成功,反且敗報傳來,喪師不少,自慨國威已挫,哪裏還能規取中原。

  福州李達,得吳越援軍,與唐兵相持,小子前已敘過。見三十五回。兩下裏攻守逾年,未判成敗。吳越複令水軍統帥餘安,領著戰艦千艘,續援福州,行抵白蝦浦,海岸泥淖,須先布竹簀,方可登岸。唐兵在城南瞧著,彎弓競射,簀不得施。餘安正沒法擺布,靜待多時,既而箭聲已歇,便縱兵布簀,悉數登岸,進擊唐兵。唐將馮延魯,抵擋不住,棄師先走,冤冤枉枉的死了多人,並陣亡良將孟堅。原來唐兵停射,係是延魯主見,延魯欲縱敵登岸,盡加殲除,孟堅苦諫不從。至吳越兵登岸,大呼奮擊,銳不可當。延魯遁去,孟堅戰死。唐將留從效、王建封等,亦相繼披靡,城中兵又出來夾攻,大破唐兵,屍橫遍野。還虧唐帥王崇文,親督牙兵三百人,斷住後路,且戰且行,才得保全殘眾,走歸江南。這番唐兵敗衄,喪師二萬餘人,委棄軍資器械,至數十萬,府庫一空,兵威大損。

  唐主以陳覺矯詔,馮延魯失策,咎止二人,擬正法以謝中外,餘皆赦免。禦史江文蔚本係中原文士,與韓熙載同具盛名,熙載奔唐,文蔚亦坐安重榮叛黨,懼罪南奔。安重榮事見三十一回。唐主喜他能文,令充諫職,他見唐主詔敕隻罪陳覺、馮延魯,不及馮延巳、魏岑,心下大為不平,遂對仗糾彈,上書達數千言。說得淋漓痛快,小子不忍割愛,因限於篇幅,節錄如下。

  臣聞賞罰者帝王所重。賞以進君子,不自私恩;罰以退小人,不自私怨。陛下踐阼以來,所信重者馮延巳、延魯、魏岑、陳覺四人,皆擢自下僚,驟升高位,未嚐進一賢臣,成國家之美。陰狡弄權,引用群小,在外者握兵,居中者當國。師克在和,而四凶邀利,迭為前卻,使精銳者奔北,饋運者死亡,穀帛戈甲,委而資寇,取弱鄰邦,貽譏海內。今陳覺、馮延魯雖已伏辜,而馮延巳、魏岑猶在,本根未殄,枝幹複生。延巳善柔其色,才業無聞,憑恃舊恩,遂階任用。蔽惑天聰,斂怨歸上,以致綱紀大壞,刑賞失中。風雨由是不時,陰陽以之失序。傷風敗俗,蠹政害人,蝕日月之明,累乾坤之德。天生魏岑,朋合延巳,蛇豕成性,專利無厭。逋逃歸國,鼠奸狐媚,讒疾君子,交結小人,善事延巳,遂當樞要,麵欺人主,孩視親王,侍燕喧嘩,遠近驚駭,進俳優以取容,作淫巧以求寵,視國用如私財,奪君恩為己惠,上下相蒙,道路以目。征討之柄,在岑折簡,帑藏取與,係岑一言。福州之役,岑為東麵應援使,而自焚營壁,縱兵入城,使窮寇堅心,大軍失勢。軍法逗留畏懦者斬,律雲:主將守城,為賊所攻,不固守而棄去,及守備不設,為賊掩覆者皆斬。昨敕赦諸將,蓋以軍政威令,各非己出。岑與覺、延魯更相違戾,互肆威權,號令並行,理在無赦。況天兵敗衄,宇內震驚,將雪宗廟之羞,宜醢奸臣之肉。已誅二罪,未塞群情,盡去四凶,方祛眾怒。今民多饑饉,政未和平。東有伺隙之鄰,北有霸強之國。市裏訛言,遐邇危懼。陛下宜軫慮殷憂,誅虺蜮。延巳謀國不忠,在法難原,魏岑同罪異誅,觀聽疑惑,請並行典法以謝四方,則國家幸甚!

  文蔚上疏時,明知詞太激烈,恐觸主怒,先在江中備著小舟,載送老母,立待左遷。果然唐主下敕,責他誹謗大臣,降為江州司士參軍。文蔚即奉母赴江州。直臣雖去,諫草具存,江南人士,輾轉傳寫,紙價為之一昂。究竟有名無利,宜乎諛媚日多。太傅宋齊邱,曾薦陳覺為福州宣諭使,見三十五回。至是竭力營救,竟得準請。赦免陳覺、馮延魯死罪,但流覺至蘄州,延魯至舒州。韓熙載亦忍耐不住,上書並劾齊邱,兼及馮延巳、魏岑二人。唐主但撤延巳相位,降為少傅,貶岑為太子洗馬,齊邱全不加譴,寵任如故。熙載又屢言齊邱黨與,必為禍亂,齊邱益與熙載為仇,劾他嗜酒猖狂,被黜為和州司士參軍。是時遼主歸死,遼將蕭翰,亦棄汴北遁,唐主又想經略北方,用李金全為北麵招討使。那知劉知遠已捷足先得,馳入大梁,還要他費什麽心,動什麽兵哩!統是空思想。

  吳越軍將,解福州圍,凱旋錢塘。吳越王弘佐,另派東南安撫使鮑修讓,助戍福州。未幾吳越王病歿,年僅二十,無子可承,弟弘依次嗣立,頒敕至福州,李達令弟通權知留後,自詣錢塘,朝賀新君。弘加達兼官侍中,賜名孺,尋且遣歸。達已返福州,與鮑修讓兩不相下,屢有齟齬,複欲舉兵降唐,殺鮑自解,偏被修讓察覺。先引兵往攻府第,一場蹂躪,不但殺死李達,並將他全家老小,一並誅夷。凶狡如達,應該至此。隨即傳首錢塘,報明情狀。吳越王弘,別簡丞相吳程,出知威武軍節度使事。

  自是福州歸吳越,建州歸南唐,各守疆域,相安無事。那北方最強的大遼帝國,偏由兀欲繼統,仇視祖母,彼此爭哄。兀欲得著勝仗,竟把一位聰明伶俐的述律太後,拘至遼太祖阿保機墓旁,錮禁起來。小子有詩歎道:

  虜廷挺出女中豪,佐主興邦不憚勞,

  隻為立儲差一著,被孫拘禁禍難逃。

  欲知遼太後被幽詳情,且至下回再閱。

  遼將北去,劉氏南來,偏夾出一個李從益來,權知南朝軍國事。從益母子,係亡國遺裔,誰樂推戴,而蕭翰乃迫而出之,舍安土而入危境,不死何待!但母子煢煢,受人迫脅,原為不得已之舉;且於劉知遠無名分之嫌,知遠又臣事唐明宗,胡為必殺之而後快?殘忍若此,宜其享年不永,而傳祚亦最短也。南唐為當時強國,苟任用得人,本可乘時出師,與劉知遠共爭中原,尚未知鹿死誰手。乃庸臣當國,呆豎弄兵,僅攻一殘破之福州,猶不能下,反且喪師敗北,致遭大挫,何其無英雄氣象耶!直言如江文蔚,反遭罷斥,而僉壬宵小,仍得竊位,南唐之不振也亦宜哉;讀江中丞彈文,可為南唐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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