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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蛇影

——閹人是如何成為問題的

那一刻,我們是如此思念曾經的盛唐。

曾幾何時,雪白的駱駝風一樣地來往於迢迢長路,從青海灣帶來名將哥舒翰的一段段傳奇:強攻石堡城、屯田赤峰西、收複大漠門、取黃河九曲……河西、隴右的數萬大軍黃沙百戰,將吐蕃驅逐到了青海和黃河以西。從青海到黃河,一曲“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的民歌到處傳唱著將軍的威名。

為防吐蕃卷土重來,哥舒翰在青海一帶設置了一支神策軍。詩人王昌齡“飲馬渡秋水”時,曾看到的那座孤城,就是神策軍駐地,就在平沙落日的地方。

如果不是那場席卷半個天下的安史之亂,神策軍將永遠留在黃河九曲。可幾年後,漁陽的鐵蹄踏破了中原。朝廷想到了中風臥病的哥舒翰。在潼關前,老將軍一敗塗地。麾下的大軍幾乎在一夕之間喪失殆盡,他自己也屈膝投降了。由於精兵勁旅源源不斷地被抽回中原參戰,空虛的西北再也頂不住吐蕃的壓力。留在青海灣的神策軍被吐蕃逐出自己的地盤後,湮沒在曆史的雲煙中,再無蹤影。與河北的漫長角力耗盡了長安的精氣神。吐蕃人趁著唐朝最虛弱的時候入侵河西走廊,終於切斷了長安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哥舒翰的白駝是那個年代裏神話般的異數,如幻的形影隨著那個神話般的年代一起湮沒在西北的滾滾風沙中了。

當青海灣的神策軍覆滅的時候,還有一千多神策士卒滯留在中原。他們是先前被抽調到內地平叛的一部,從遙遠的青海東行千裏,卻沒趕上九節度使和叛軍的相州會戰。這一支神策軍與宦官魚朝恩退守到山高溝深的陝州,等待戰機。這時候,在他們的身後傳來一個讓人心痛的消息。吞並了神策軍舊地後,吐蕃沒有停下他們的錚錚鐵蹄,闖進了空虛的長安。天子不得不逃出大明宮,倉皇東走陝州。等吐蕃人退去,神策軍在魚朝恩的率領下,護衛天子返回劫後的長安。

青海之濱、黃河之畔的精銳之師就這樣走進了天子的視野。西北的狂風暴雪鍛造了神策軍的錚錚鐵骨,賦予了他們一種邊地雄師所特有的剛硬氣質。皇帝和他身邊的宦官見慣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長安北軍。神策軍讓他們眼前為之一亮。

哥舒翰的大軍覆滅後,朝廷可以依靠的勁旅就隻剩下郭子儀的朔方軍了。李亨(唐肅宗)依靠朔方軍的支持,才能在靈武登基。他和他的兒子都要依仗朔方軍來平定叛亂。但這並不能減輕他們對朔方軍的猜忌。安祿山的叛亂給他們的刺激太強烈了,使他們不再真心實意地相信任何藩鎮。天子要讓眼前這支來自青海的精銳成為真正完全屬於自己的強大力量,重建長安以重馭輕、俯視天下之勢。

就這樣,神策軍取代了曾經的北衙六軍,成為新的北軍。正如韓愈在《永貞行》裏所說的“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這種特殊地位,使神策軍淩駕於包括朔方軍在內的諸軍之上。後來的曆史,就是一部朔方軍不斷被削弱、神策軍不斷強化的曆史。長安天子給了神策軍優越的地位,給了它的將士們豐厚的衣糧賞賜;神策軍將領們也有著更為遠大的政治前途。這些優厚的待遇吸引著長安西、北諸軍。他們紛紛上書要求改隸神策。僅僅數年後,神策軍已經坐擁十五萬之眾,控製著長安城和長安周圍的八百裏秦川。

手握神策軍的閹人就住在長安的春明門內。

長安坊裏的榮枯是隨著時世更迭而變化的:唐初以太極宮為天子正衙時,皇城東、西諸坊生機無限。地勢低窪,讓太極宮的夏天湫濕難忍。李治(唐高宗)移駕長安城東北的大明宮。從此,大明宮南諸坊獨占風流。李隆基(唐玄宗)偏愛興慶宮,這是他早年被封為臨淄郡王時的潛龍邸。他的兄弟們將與之毗鄰的王府獻了出來。原先的王府群落構成了興慶宮的雛形。非對稱布局的宮殿沒有太極宮和大明宮那麽多的建築,但興慶殿、南熏殿、新射殿和金花落無不氣勢磅礴。它們坐落在龍池北岸,讓整個南內呈現出“東北何靄靄,宮闕入煙雲”的曼妙景致來。所以開元、天寶年間春明門內各坊盛極一時——直到一曲《霓裳》把中原舞破。

像光宅、永昌、來庭、大寧、興寧、永興、安興這些裏坊,藏在春明門內橫街的北側,北接大明宮,南鄰興慶宮,離太極宮和東宮也不過咫尺。對經常要出入宮廷的閹人來說,這一帶是他們棲居的最好地點了。

宦官歸內侍省掌管。依照唐太宗的定製,內侍省不置三品官,以四品的內侍為長官,充當灑掃宮廷、服侍帝後妃嬪的雜役。七十年中,宦官們是對王朝幾乎沒有任何影響的一個群體。武曌(武則天)當國的二十年間,宦官人數開始增加。到李顯(唐中宗)時,宮中宦官已有三千餘人,超授七品以上的也有千餘人之多。不過,他們依然默默無聞。開元盛世中,奢靡的宮廷生活使更多的閹人入宮服役。長安的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皇子十宅院、皇孫百孫院,再加上東都洛陽兩宮,近有品秩的宦官就有三千人之多,衣色朱紫的高品宦官不下千人。內侍省也設置了“內侍監”,與外朝宰相同為正三品。首位內侍監,正是李隆基(唐玄宗)最寵幸的宦官高力士。

在李隆基誅殺韋氏母女、清除太平長公主的兩次政變中,高力士與北軍大將王毛仲都是核心人物。可王毛仲極端瞧不起這個權傾一時的權閹。一回,王毛仲喜得麟子。天子命高力士帶著豐厚的金帛、酒饌親自前往王毛仲的府邸,授予這個剛剛落地的嬰兒五品官銜。王毛仲抱著繈褓中的愛兒,輕蔑地對官居三品的高力士說:“此兒豈不堪做三品耶?”

聽人轉述當時的情形後,李隆基的臉上陰雲密布。高力士在他的耳畔輕輕地說:玄武門的將領都是王毛仲的羽翼,如果不除掉他,一定會釀成大禍。

天子的心頭一動。

不久,玄武門的將領們紛紛被貶。王毛仲隨後被驅逐出長安,縊死在荒遠的永州。王毛仲垮了之後,像陳玄禮這樣的北軍將領隻能在高力士麵前低下自己的頭顱。這是一次標誌性事件。在長安叱吒風雲的北衙六軍向閹人低下了他們的頭顱。

此時的高力士權傾朝野。四方進奏的文表無不先呈送他過目。如非大事,高力士多自行裁決。李隆基曾說“力士當上,我寢乃安”。宰相李林甫、楊國忠和藩鎮將領安祿山無不折節結交這位權閹。當時還在東宮的李亨(唐肅宗)稱呼高力士之為“二兄”;諸王、公主呼其“阿翁”;駙馬一輩,就隻能尊稱他為“爺”了。煊赫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天寶十五年。高力士和李隆基被漁陽鐵騎逐出長安。

失望和憤懣的情緒籠罩著倉皇逃亡的隊伍。眼前的災難,隨行的龍武軍歸咎於宰相楊國忠,還有他在深宮中的奧援楊貴妃。走到馬嵬驛的時候,騷動的軍士突然殺死楊國忠,包圍了驛站,局麵隨時可能失控。這時,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請求賜死楊貴妃,平息將士的憤怒。有人說,在陳玄禮的背後隱約飄過了高力士的身影。馬嵬之變,其實是外朝的宰相楊國忠和內朝的權閹高力士之間的最後決鬥。

晚唐的宦官與朝官之爭在馬嵬坡初露端倪。

倚杖沉思了許久後,館驛門裏的李隆基艱難地點了點頭,掩麵躲開了三尺白綾下香魂縹緲的心痛時分……

正如晚唐詩人所吟唱的,“肅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高力士和李隆基終於重回光複的長安。白發君臣已不再是當年的風雲人物了。大明宮新的主宰是李隆基的兒子李亨,還有他所寵幸的閹人李輔國。李隆基回不了大明宮,就把春明門內的興慶宮當成自己的家。

李亨在興慶宮裏架起金灶,供父親煮煉石英,圓一個長生的不醒之夢。這座宮苑對王朝來說是一段無限繁華的視覺體現。但都已經結束了。高居長安東北龍首塬上的大明宮又一次成為帝國真正的中心地帶。重回興慶宮的李隆基不過是兒子手中的傀儡。就如他自己在《傀儡詩》裏寫的那樣:

刻木牽絲做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

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從那以後,興慶宮成了晚唐的上皇和太後們頤養天年的地方。以興慶宮為終老居所有他的道理:除了宮內水光瀲灩、花木繁廡,這裏還毗鄰東市。鬧市的浮囂正可以聊解疲老之人的寂寞情懷。興慶宮一帶成了宮廷與市井信息交流匯集的場所。三大內沿東城牆築有全封閉的夾城,帝王於夾城中來往,外人無從知曉。東內的秘聞經過夾道暗暗地傳播到南內,再從牆垣上方逾越、下方流瀉出去。

漸漸地,李亨又不喜歡父親待在這麽一個地方。他害怕這個已經垂垂老矣的上皇,還有他身邊的高力士結交勢力,威脅他的權威。在李輔國的謀劃下,一乘步輦,把奄奄一息的李隆基從興慶宮抬到荒蕪已久的太極宮。舊時宮殿的西風殘照,送走了一代風流天子的最後時光。

高力士則被遠遠地流放到巫州去了。幾年後,他在赦還長安的路上聽到李隆基駕崩的噩耗,號慟不已,嘔血而卒。

泰陵邊上的一堆黃土掩埋了高力士。比他更有權勢的宦官依然出入宮廷,活躍在看不見的曆史暗角中。在潼關失守後,高力士從前的仆役李輔國和太子李亨一起北上靈武。李亨即位後,李輔國判元帥府行軍司馬,成為手握虎符、權重一時的人物。除常朝之外,百官經由他才能麵見天子,詔書也要由他簽署後才能頒發天下。就連宰相李揆,也要尊稱他為“五父”,執子弟之禮。回長安後的李輔國儼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不過,李亨的身邊,還有一個人物在威脅他的權勢。那就是同樣野心勃勃的皇後張氏。五年後,太上皇李隆基在孤獨中撒手而去,病重的天子李亨也到了彌留之際。張氏將一百多人潛伏在李亨臥病的長生殿,然後矯詔召太子李豫(唐代宗)到長生殿。她想殺死太子,重現初唐女主天下的局麵。沒有想到,閹人程元振已經將消息暗中透露給了李輔國。洞悉內幕後,李輔國命北軍簇擁著太子,藏到了玄武門外的飛龍廄。夜幕降臨後,程元振領兵殺入大明宮,拿住了張氏埋伏在宮殿中的一百多人。

當夜,張氏被秘密處死於別宮。彌留的李亨聞此噩耗,在驚惶中閉上了眼。

繼玄武門外北衙六軍的男性之後,玉座上、珠簾後,左右宮廷政治多少年的女性也失敗了,敗在了不男不女的閹人手中。一張張明豔的麵容從宮廷裏逐漸地消隱後,她們身上的陰氣卻仿佛被不經意地留下似的。

宮廷政治沒有了女性,也沒有了真正含義上的男性。由女性化的男人們操盤的政治,更加顯出變態的重重陰晦。

陰鷙的李豫恭敬地尊李輔國為“尚父”,加司空、中書令,大小政事都請他參與決定,暗地裏卻悄悄地聯絡上了程元振。在一切安排妥當後,天子突然進封李輔國為博陸王,同時罷免了他所有的官職。程元振取代了李輔國。後來,李豫告訴身邊的人,他做過一個夢。夢中的李豫獨上高樓,遠遠望見數百鐵騎,風卷潮湧,殺了過來。高力士手持長戟,刺向李輔國。猝不及防之下,李輔國當場中戟,血流滿地。高力士和他的鐵騎前後歌呼,向北馳騁而去,李豫慌忙派人追上去,詢問緣故。高力士說,這是唐玄宗的旨意。

李豫心中一驚,猛然醒了過來,才發現是一場夢。可他已經知道該做些什麽了。

幾天後,一名刺客神不知、鬼不覺地刺死了李輔國。

現在,程元振是長安的第一號權閹了。可他幾乎了得罪了整個天下。名將郭子儀、李光弼被排擠;開罪於他的山南東道節度使來瑱死於他的屠刀下。長安城內,還有天下藩鎮,人人自危。第二年,吐蕃、吐穀渾、黨項、氐、羌二十多萬人彌漫幾十裏,鋪天蓋地殺向長安。震駭萬分的天子發出詔書,急召天下藩鎮入關勤王。可是響應者寥寥。隻有郭子儀帶著二十騎去迎敵。他派回長安求救的使者被程元振攔了下來。長安淪陷,使這個荒悖的閹人落到了千夫所指的境地。

吐蕃退去後,李豫在閹人魚朝恩和他的神策軍簇擁下回到了長安。這時,一個老嫗匆匆穿過城門洞,潛入長安。有人發現,那就是被削官的前驃騎大將軍程元振。李豫知道後,下旨放逐這個落魄的閹人。沒等走到流放地,他就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仇家殺死在路上。

取代程元振的,是手握神策軍的魚朝恩。在士子雲集的國子監,這個胸無點墨的閹人手執《易經》,堂而皇之地升座講學。他別有用意地選擇“鼎折足,覆公飩”開講,譏諷當朝宰相。可魚朝恩沒有注意到,一絲詭異的冷笑從天子嘴角邊閃過。

那是寒食東風禦柳斜的日子,天子置酒設宴,與近臣共度寒食節。紅燭宴罷,李豫下旨讓魚朝恩留下議事。直到日暮漢宮傳蠟燭的時分,這個權閹也沒有從宮裏出來……魚朝恩被悄悄勒死後,昔日的權勢也如輕煙飛花散入九城,再沒有留下什麽。他帶回長安的神策軍,被新的天子李適(唐德宗)交給了朝臣白誌貞。

“雲飛北闕輕陰散”,陰霾遍天的長安仿佛看到了雲開月明。

李適一紙詔書,免除了四方貢獻和天下榷酒之稅;數百名宮女和三百多梨園樂工歡天喜地地告別寂寞深鎖的宮闕,去民間尋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宮中飼養的虎豹雞犬放生了;就連海外進獻的四十二頭馴象也被放歸荊山南麓……大明宮裏,禦柳搖綠,宮花散紅——李適要給天下一片遲來的春光。

一片頌揚聲中,飄飄然的李適忍不住將自信的目光投向河北。成德節度使李寶臣病死後,他斷然拒絕李惟嶽子襲父位的要求。這觸動了河北藩鎮的神經。他們早已經將河北看成世襲領地,要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就像長安的天子。李適拒絕李惟嶽,就是拒絕了整個河北。長安可以殺死李惟嶽,但剿滅不了河北桀驁不馴的心。河北三鎮連手平盧,公然稱王,他們要讓天下回到諸侯林立、虛尊天子的春秋。

戰火紛飛,生靈塗炭——“四王二帝”之亂的淒風苦雨,洗去了長安的短暫春天。兵戎橫九州的凶險境況,使李適束手無策。他不得不征收起間架稅和除陌錢,來支持不知何時結束的戰爭。沸騰的民怨凝聚成那年冬天積雨的雲。

冷風凍雨中,又有五千涇原士卒艱難地走在泥濘的道路上。他們將取道武關,東進平叛。聽說路出長安,涇原將士們都興奮不已。滻水之畔,凍雨如絲。不少將士三三兩兩地徘徊在寒風裏,翹首西望,希望看到牛車從長安城內馱來犒賞三軍的玉帛和金銀。在期待的目光中,京兆尹的車隊終於出現在路的盡頭。營盤裏一陣騷動。

當牛車駛入轅門,又饑又冷的涇原兵突然發現,除了些難以下咽的糲食菜啖,什麽都沒有。

風雨中,涇原軍的擂鼓聲突然響徹滻水。氣憤的將士們幾近瘋狂,尖叫著,朝通化門殺去。豐屋櫛比、高牆回環的帝京近在眼前,入通化門北折,就是大明宮。瓊林、大盈兩個內庫裏堆滿了金銀錦帛。亂兵殺死了前來傳旨的宦官,踩著屍體殺進了長安。等唐德宗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亂兵已在丹鳳門外結陣,躍躍欲試,要叩開大明宮的門。長街兩邊,聚集起數以萬計的長安百姓。在亂兵剛剛入城的時候,他們也曾驚惶萬分。可涇原的士卒在喊叫:不要恐慌,再不會有人奪取你們的貨物、剝削你們的利錢,再不會有人向你們征繳沉重的間架稅和除陌錢了!

百姓們漸漸平靜下來了,在瀟瀟冷雨中,冷漠地圍觀涇原兵撞開了丹鳳門。

當李適回身去召喚神策軍,卻驚惶萬分地發現,本該拱衛他的白誌貞和神策軍杳無蹤影。為了貪汙餉銀,神策軍使白誌貞對減員一概隱瞞不報。剩下的士卒也有很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市井商賈。他們靠賄賂白誌貞把自己的名字寫進軍籍,人卻還在東西兩市的商肆裏。隻有一百多個宦官手執刀劍,簇擁著傷心的天子,逃出了大明宮。後宮中的諸王、公主十有七八來不及跟從天子出逃,七十七人慘死屠刀下。

幾年前,術士桑道茂曾說過:不出三年,厄運將要降臨長安。奉天城隱約有王氣,應該將城牆修得高些,作為王者的居處。事情不幸又被桑道茂言中。無家可歸的李適突然想起了他的話,逃進了奉天城。傷透了心的天子在流亡的黑夜裏痛定思痛。

從高力士到魚朝恩,他們的崛起雖然以閹人階層地位的總體上升為背景,但還屬於個人的成功。他們或者憑借在東宮的時候就與天子有舊,或者風雲際會,僥幸得到天子垂青,在長安翻雲覆雨。因此,當他們失去了天子的歡心後,禍不旋踵,身敗名裂。

但是,事情正在悄悄發生變化。

“涇師之變”使李適再也不相信文官們的邏輯了。他設置了護軍中尉的職位,讓閹人來統領他的左、右神策軍。從宦官手裏取回的神策軍權,現在又重新交給了宦官。所謂“天子自將”的左、右神策軍從此被閹人操控。兩軍就好比兩隻有力的手。

天子在宮殿裏——宮殿在長安城裏——長安就在這兩隻無所不能的手掌裏。

從李隆基設置九節度使開始,朝廷就開始讓閹人取代禦史台的大臣,出任監軍使。當年,宦官邊令誠曾長時間在安西四鎮監軍。安史之亂中,他憑借天子的一紙敕書,竟然在大營中誅殺名將,威權赫赫。到了李適在位的時候,監軍使正式擁有了自己的印信,成為長安天子在藩鎮中的耳目。高力士、李輔國接受表奏、上呈禦覽的差事逐漸演變為左、右樞密使,取代門下省上傳下達。兩樞密使執掌樞密、與聞機密,與兩神策軍中尉並稱“內庭四貴”。他們的赫赫權勢,完全可與外朝的四宰相內外製衡。在閹人們中間,逐漸多了弓箭庫使、皇城使、武德使等名目繁多的位置,超越了內侍省的本來職守,分割外朝省、寺的權力。

宦官們的內諸使司在宮城北側,被稱為“北司”;宮城南麵的中書、門下兩省,乃至整個外朝則相對被稱為“南衙”——晚唐的朝廷,在某種程度上是南衙北司共治天下的朝廷。

閹人們多出自西蜀、嶺南和閩中。他們從蠻煙瘴雨之地來到繁華長安,無依無靠,沒根沒底。為了改變孤立狀態,得到權勢與富貴的閹人們紛紛娶妻。高力士之妻呂氏的父親本是小小刀筆吏。女兒嫁入豪門後,父親也從此飛黃騰達,官至少卿。天子甚至將代北舊族元氏之女指配給李輔國為妻。通過這層姻緣,李輔國與宰相元載認為姻親,內外結交。可宦官們畢竟失去了傳宗接代的器官,婚姻於他們,不過是孤獨中的慰藉。這時候,胡人蓄養子的風俗啟發了他們,閹人們模仿這種胡族風俗,收養年幼的閹人為子息,構建起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家族。到了魚朝恩當權時,他甚至奏請天子,公然將不是閹人的神策大將也收養為子,來擴張自己的勢力。

為了遏製日漸盛行的養子之風,天子下詔,限令五品以上的宦官才能收養十歲以下的幼童一名。但是,閹人對此置若罔聞,養子少則數人,多至幾十上百。這些養子憑借養父權勢竊取美官,橫行於長安。魚朝恩的養子魚令徽年紀幼小就已是內給事。一次,他被人譏笑隻是綠衣的低品宦官。第二天,魚朝恩入朝時,請天子賜給他的養子最高品秩的紫衣。沒等李豫點頭,左右就已經將紫衣送來了。

閹人家族承門閥政治的流風餘韻,模仿士族高第,父子兄弟競逐高位,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宦官門閥,比如王氏家族、第五家族和仇氏家族。西門家族在右神策軍中擁有深厚根基,而最有勢力的楊氏家族起於盛唐,終於五代時的後唐,綿亙一百數十年,四代人中五人掌神策軍,三任樞密使。《新唐書》稱其“世為權家”,幾乎可以說是“四世三公”了。

宦官門閥之間也和士族高門一樣互相通婚,世世代代盤踞宮闈,形成支派蟬聯的局麵。興於後漢、盛於兩晉的門閥政治靈魂不散,附體於一具具被閹割的肉體。閹人世家抽去了門閥的門風、文化內容,甚至血緣紐帶,隻剩下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這種門閥是去勢的門閥,像一具死而不僵的屍體,承載著門第觀念的死魂靈。士大夫們對這種形似而神不似的門閥嗤之以鼻。有一名任開府儀同三司、內謁者監的權閹,上書朝廷,請求讓他的養子憑借門蔭出任千牛一職。文書送到當值的給事中手裏,他立刻提筆挖苦道:“開府階誠宜蔭子,謁者監何由有兒?”

可誰也無法改變閹人蓄子的風氣,更改變不了北司的門閥政治。因為,這些標榜清高的士族門第也已經日薄西山,生氣奄然。他們沒有能力去改變什麽——如海一樣深的幽幽宮闈中,閹人們構建了一個充滿揶揄氣味的世界。

和士大夫不同,閹人們不喜歡塗抹文字。權力從擅長於舞文弄墨的外廷轉移到難以落筆的內廷,使我們隻能依據寥寥無幾的史料粗枝大葉說上那麽兩三句。可我相信,我們表述的,隻是無數事情中被窺看到的一點點。毋庸驚訝,陰暗的宮廷裏有多少事情,不是前因見不得人,就是後果不能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如果要給那些事情賦予視覺上的形象,那就一定是蛇。它們和蛇一樣優雅、冰冷,由於邏輯自足而呈現優美的流線型,卻在流暢的遊走中隱藏著尖銳和劇毒。事情和事情盤在一起,你繞著我,我繞著你,合謀絞殺另外一些事情;要不就你吞噬我的尾巴,我吞噬你的尾巴,留下一個教人費解的結局。宦官們沒有性能力,可他們所謀劃的那些事情無一例外在自我繁殖,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裏產下卵來。堅硬的外殼裏孕育著下一件事情的胚胎,很快就孵化出新的事情來,而新的事情同樣是藏頭露尾,安靜而恐怖地從我們的腳背和看不見的地表遊過。

這就是閹人給我們的印象。殘忍的閹割,造成了尿道損傷,使他們身上永遠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尿騷味。那些身體健全的士大夫們走過閹人身邊時,皺著眉、斜著眼,恨不得用手巾和長袖捂上口和鼻。事實上,他們就是帶著這種態度來書寫曆史的。在紙麵的世界裏,閹人們千篇一律地人格殘缺、靈魂醜陋。可就算是這樣,他們也是有情感、有尊嚴的人,也有可憐、可愛的地方。可是,士大夫寒冷陰鬱的目光永遠看不到閹人的另一麵。現實中,他們被閹人壓製和羞辱,就用書寫來壓製和羞辱閹人,把他們當成沒有疼痛感的物件來蹂躪,直到把他們身上殘存的尊嚴剝得幹幹淨淨。我們對閹人的印象,也全來自這些不無偏見的文字。這些文字,或多或少,幹擾了我們對閹人的觀感,使我們將他們對權力的欲望當成了一個導致王朝衰弱的問題,因此也是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

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刑餘之人的操守、才智並沒有和器官一起被閹割掉。舉有唐一代為例:馬存亮、嚴遵美、西門季玄並稱宦官中的三賢,風骨不讓名臣。反觀外廷大臣,素質舛錯不齊,猥獕顢頇之輩比比皆是。涇原兵變時,手握兵柄的外廷大臣逃之夭夭,反而是宦官忠心耿耿地守護在落難的天子身邊。這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我們有什麽理由傲慢地對待這個受傷害的群體?如果說,我們仍有理由去反對閹人們的政治,那也僅僅是因為他們在宮廷政治中享有士大夫們所沒有的自由。他們可以隨時接近天子,發表意見,而且還不必負任何行政責任,因為這本就不是他們的職權所在。這一點自由,足以使閹人的權力從一開始就存在惡性擴張的隱患,破壞了維係政治體係所需要的平衡。

在南衙北司的較量中,閹人其實並沒有像某些曆史教材所想當然的那樣,為所欲為。士大夫有著深厚的社會基礎;作為知識階層,文化修養也比出身下層的閹人高;同時,他們還得到社會輿論的支持。所以,不管是什麽時候,隻要王朝政治生活在既有軌道上運行,總體上南衙大臣並不會處在很被動的地位,甚至能在皇帝的支持下有力地鉗製北司。但是,這種作用的發揮高度依賴於一個相對正常的政治環境。在這裏,“正常”的含義可能隻剩下皇帝必須能夠禦門聽政這點兒可憐的內容了。大臣無法進入大內。如果皇帝再不能自由出入,來去自如的閹人就要借聯絡內外的機會口含天憲,操縱一切。以後的曆史將一再證明,出入宮禁的自由是何等的重要。

擁有著各自的優勢,又互相鉤心鬥角、爾虞我詐——閹人與士大夫間牽扯不清的關係,構成了晚唐故事的另一個母題。

閹人們當然不知道,也不關心士大夫會如何書寫他們。他們隻在乎手中的東西:權力、金帛。因為他們知道,無論娶了門第多麽高貴的妻室,收養了多少養子,他們都不會有未來。當夜幕降臨,權閹們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大明宮,散入他們分布在光宅、永昌、來庭、大寧、興寧、永興、安興等裏坊的府邸。

沉沉朱門宅,藏起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悲歡,藏起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晚唐。

架上山河,筆底雲煙,從書櫥上取下一冊唐朝的史書,我就變成了行者。

肉身棲息在廈門,心魂卻風塵仆仆地,沿著時間的驛路,穿行在古人的心情裏。那裏有我平凡人生所沒有的體驗。說是古人的,似也不那麽貼切。就如白居易的詩句:“手把楊枝臨水坐,閑思往事似前身”,我的所經所曆,是我祖先的所經所曆,是我前生之所在,今世之所以然,是前生今世的感覺,是我的肉身未曾到過的故鄉。在《被背叛的遺囑》中,米蘭·昆德拉有一句話至今記得,“隻有在長時間的遠走後重回故鄉,才可能揭開世界與存在之間的根本的差異性”。回鄉未必能真的揭開我們窮盡一生試圖揭開的秘密。可回鄉這個行為本身,表達了揭開根本性問題的衝動。我們在多年之後舊事重提,就像是返回青山綠水間的故鄉。我們要重返自己時間上的故鄉。

可長長的顛沛流離後,誰還知道鄉關何處?

我翻開剛剛取下的那卷史書,隨手翻開一頁。這樣,我從無垠的空間中選取長安,從漫長的時間中選擇了晚唐。長安就是我紙上的故鄉。“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就讓我們來聊一聊長安最後的春天——聊一聊後半截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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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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