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孤寂 [zt]
文章來源: 點點兒2006-05-29 16:02:21

 
 
 
 詩人的孤寂


朱光潛

   心靈有時可互相滲透,也有時不可互相滲透。在可互相滲透時,彼此不勞唇舌,就可以默然相喻;在不可滲透時,隔著一層

肉就如隔著一層壁,夫子以為至理,而我卻以為孟浪。惠子問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反問惠子:“子非我,安

知我不知魚之樂?”談到徹底了解時,人們都是隔著星宿住的,長電波和短電波都不能替他們傳達消息。 

    比如眼前這一朵花,你所見的和我所見的完全相同麽?你所嗅的和我所嗅的完全相同麽?你所聯想的和我所聯想的又完全相

同麽?“天下之耳相似焉,師曠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這是一句粗淺語。你覺得香的我固然也覺得香,你覺得和諧的我固然

也覺得和諧;但是香的、和諧的,都有許多濃淡深淺的程度差別。毫厘之差往往謬以千裏。法國詩人魏爾蘭(Verlaine)所著重

的nuance,就是這濃淡深淺上的毫厘差別。一般人較量分寸而不暇剖析毫厘,以為毫厘的差別無關宏旨,但是古代寓言不曾明

白地告訴我們,壓死駱駝的重量就是最後的一莖幹草麽? 


    凡是情緒和思致,愈粗淺,愈平凡,就愈容易滲透;愈微妙,愈不尋常,就愈不容易滲透。一般人所謂“知解’都限於粗淺

的皮相,把香的同認作香,臭的同認作臭,而濃淡深淺上的毫厘差別是無法可以從這個心靈滲透到那個心靈裏去的。在粗淺的

境界我們都是兄弟,在微妙的境界我們都是秦越。曲愈高,和愈寡,這是心靈溝通的公例。 



    詩人所以異於常人者在感覺銳敏。常人的心靈好比頑石,受強烈震撼才生顫動;詩人的心靈好比蛛絲,微噓輕息就可以引起

全體的波動。常人所忽視的毫厘差別對於詩人卻是奇思幻想的根源。一點沫水便是大自然的返影,一陣螺殼的嘯聲便是大海潮

汐的回響。在眼球一流轉或是肌膚一蠕動中,詩人能窺透幸福者和不幸運者的心曲。他與全人類和大自然的脈搏一齊起伏震

顫,然而他終於是人間最孤寂者。 


    詩人有意要“孤芳自賞”麽?他看見常人不經見的景致不曾把它描繪出來麽?他感到常人不經見的情調不曾把它抒寫出來

麽?他心中本有若饑若渴的熱望,要天下人都能同他在一塊地讚歎感泣,在心靈探險的途程上,詩人於是不得不獨躑躅了。 
  
  一般人在心目中,這位獨行躑躅者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詩人布朗寧(Browning)在《當代人的觀感》一首詩裏寫過一幅很有

趣的畫像。誤解,猜疑,謠琢是相因而至的。你看那位穿著黑色大衣的天天牽著一條老狗在不是散步的時候在街上踱來踱去,

他真是一個怪人!——詩人的當代人這樣想。他一會兒拿手杖敲街磚,一會兒又探頭看鞋匠補鞋。你以為他的眼睛不在看你

罷,你打了馬,罵了老婆,他都源源本本地知道了。他大概是一個暗探。據說他每天寫一封長信給皇上。甲被捕,乙失蹤,恐

怕都是他弄的把戲。皇上每月究竟給他多少薪俸呢?有一件事我是知道很清楚的。他住在橋邊第三家,每晚他的屋裏滿張華

燭,他把腳放在狗背上坐著,二十個裸體的姑娘服侍他進膳。但是這位怪人所住的實在是一間頂樓角屋,死的時候活像一條熏

魚!一般人對於詩人的了解如此。 



    一般人不也把讀詩看作一種時髦的消遣麽?倫敦紐約的街頭不也擺滿著皮麵金裝的詩集,讓老太婆和摩登小姐買作節禮麽?

是的,群眾本來是道地的勢利鬼,就是詩人,到了大家都叫好之後,還怕沒有人拿稱羨暴發戶的心理去稱羨他!群眾所叫好的

都是前一代的詩人,或是模仿前一代詩人的詩人。他們的音調都已在耳鼓裏震得濫熟,聽得慣所以覺得好。如果有人換一個音

調,他就不免“對牛彈琴”了。“詩人”這個名字在希臘文中的意義是“創作者”。凡真正詩人都必定避開已經踏爛的路去另

開新境,他不僅要特創一種新風格來表現一種新情趣,還要在群眾中創出一種新趣味來欣賞他的作品。但是這事談何容易?英

國的華茲華斯和濟慈,法國的波德萊爾和馬拉梅,費了幾許力量,才在詩壇上辟出一種新趣味來?“千秋萬歲名”往往是“寂

寞身後事”。詩人能在這不可知的後世尋得安慰麽?湯姆生在《論雪萊》一文裏罵得好:“後世人!後世人跑到羅馬去濺大淚

珠,去在濟慈的墓石上刻好聽的殊語,但是海深的眼淚也不能把枯骨潤回生!” 



    阿裏斯托芬在柏拉圖的《會飲篇》裏說,人原來是一體,上帝要懲罰他的罪過,把他截成兩半,才有男有女。所謂“愛情”

就是這已經割開的兩半要求會合還原為一體。真正的戀愛應該是兩個心靈的忻合無間,因此,許多詩人在山窮水盡時都想在戀

愛中掘出一種生命的源泉。像莎士比亞所歌唱的: 


    這裏沒有仇讎, 

    不過天寒冷一點,風暴烈一點。 


    但是從曆史看,詩人中很少有成功的戀愛者。布朗寧最幸運,能夠把世人看不見的那半邊月亮留給他的愛人看。此外呢?瑪

麗·雪萊也算是一個近於理想的人物了。哪一個妻子曾經像她那樣了解而且尊敬一個空想者的幻夢?但是雪萊在那不勒斯所做

的感傷詩,卻有藏著不讓她看見的必要,他沉水之後,瑪麗替他編輯詩集,發現了那首感傷詩,在附注中一方麵自咎,一方

麵把她丈夫的悲傷推原到他的疾病。讀雪萊的原詩和他夫人的附注,誰不覺得這美滿因緣中的傷心語比蔡女的胡笳,羅蘭的清

角,還更令人生人世無可如何之歎呢?然而這是雪萊的錯處麽?瑪麗的錯處麽?錯處都不在他們,所以這部悲劇更沉痛。人的

心靈本來都有不可滲透的一部分,這在戀愛者中間也不能免。 


    彼得萊爾有一首散文詩,叫做《窮人的眼睛》,以日常情節傳妙想,很值得我們援引。我們的詩人陪著他的佳侶坐在一間新

開張的咖啡店裏。一個窮人帶著兩個小孩子過路,看見咖啡店的陳設漂亮,六隻大眼睛都向裏麵呆望著。 


    那位父親的眼睛仿佛說:“真漂亮!天下的黃金怕都關在這所房子裏了。”大孩子的眼睛仿佛說:“真漂亮!真漂亮!但是

進去的人們都不是我們這種人。”小孩子望得太出神了,眼睛隻表現一種呆拙而深沉的欣羨。 


    詩人們說過,娛樂能使人心慈祥。那一天晚上,這句話對於我算是說中了。我不僅被這六隻眼睛引起憐憫,而且看見奢侈的

杯和瓶,不免有些慚愧。我把眼睛轉過來注視你的眼睛,親愛的,預備在你的眼睛裏印證同感,我注視你那雙美麗而溫柔的

眼,注視作那雙蔚藍而活躍的、像月神所依附的眼,而你卻向我說:“這般睜著車門似的大眼向我們呆望的人們真怪討嫌!你

不能請店主人把他們趕遠些麽?” 


    親愛的天使,互相了解真不是易事,連戀愛者中間,心靈也是這樣不可互相滲透! 


    連戀愛者中間,心靈也是這樣不可互相滲透,追問其他!梅特林克說有人告訴過他,“我和我的妹妹在一塊住了二十年之

久,到我的母親臨死的那一頃刻,我才第一次看見了她”。這實在是一句妙語。我們身旁都圍著許多“相識”的人,其實我們

何嚐“看見”他們,他們又何嚐“看見”我們呢? 


    西班牙一位詩人說得好:“人在投股之前就被注定了罪的。”個個人麵上都蒙著一層網,連他自己也往往無法揭開。人是以

寂寞為苦的動物,而人的寂寞卻最不容易打破。隔著一層肉,如隔一層壁,人是生來就注定了要關在這種天然的囚牢裏麵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