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虻不死 (圖)
文章來源: DUMARTINI2009-04-27 21:50:01

源自:柴靜博客

(2009-04-26 14:38:53)




陳虻不死

2000年,我接到一個電話。

“我是陳虻”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可能想給我一個發出仰慕的尖叫的時間。

“誰?”
“中央台的陳虻”他聽著挺意外“我沒給你講過課?”
“你哪個欄目的?”

“嘎……我東方時空的,想跟你合作一個節目”

我倆在梅地亞見了麵,他坐我對麵,翹著二郎腿,我也翹著。

“你對成名有心理準備麽?”
喲,中央台的說話都這麽牛麽?我才二十三四歲,不服得很“如果成名是一種心理感受的話,我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有過了”
“我指的是家喻戶曉式的成名”

“我知道我能到達的高度”

“你再說一遍?”
“我知道我能到達的高度。”
他都氣笑了。

“你對新聞感興趣的是什麽?”
“新聞當中的人”

可能是這一句,讓他最終接受了我,但就從這一天開始,我跟陳虻開始了無休止的較勁。

“不管你到了什麽高度,你都是一隻網球,我就是球拍,我永遠都比你高出一毫米”他最後說。

切。

 

他待人律已的嚴苛誰都知道,我記得學鋒跟我說,每次被陳虻罵,“輕生的心都有”——“因為他說的都是對的”。

我剛做新聞的時候整個人都是蒙的,他在南院吃飯,大家從電視上正好看見我的節目,他立刻打電話給我“有人說,這樣的人還是陳虻招的啊?你可別讓我丟臉”。掛了。

後來他看我的確很吃力,每天在工作上花很長時間想著怎麽問,但是連自信也沒了,倒是對我耐心點了“你得找到你的欲望”

“我不知道怎麽找”

他說“你要忘掉自己,才能找到欲望”

我擰巴著“怎麽才能忘掉自己?”
“你回家問你的父母,你每天做的新聞,他們感不感興趣,他們想知道什麽?他們的未知就是你的起點”

他的意思是讓我回到常識中去,別一坐在主持台上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問我媽和妹妹,後來直到我去了現場,塵土滿麵坐在地震的廢墟上采訪災民,新聞象一盆水兜頭澆下,我才理解了他說的忘我和欲望是什麽。

“去,用你的皮膚感覺新聞”他說。

 

“做節目什麽最重要?”我問他。

“邏輯”

邏輯有什麽了不起?我在心裏翻白眼。

“你認識事物的方法太單一,沒有邏輯”

我那個時候喜歡花哨的東西,小女生式的新聞觀。

“這種東西不可忍受,矯揉造作”。

小女生血上頭,眼淚打轉。

他還繼續“批評你不可怕,對你失望才是最可怕的”

後來我才理解了他,阿城談到陀思妥也夫斯基,他說別的作家遇到事物,往往都繞過去了,但是陀“穿”過去了。

他說“這需要一種非常笨重又鋒利的力量。”

陳虻就有這個力量。別人往往要靠對事物的比方,暗示來達到接近事物的本質,這也是一種高明。但陳虻從來不繞,他就是穿過去。聽他說片子,他說的東西,都是大白話,別人不會聽不懂想不到,但聽他說,就是真痛快。

後來再看周其仁談產權製度的書,非常抽象的事理,寫來酣暢淋漓,也是那種極其痛快的感覺,我當時想到陳虻,明白他的力量就在於邏輯。

這個邏輯,實際上就是“真”,是“窮盡事理”。

 

“要寬厚”他從一開始認識我說到最後一次,因為他老說“既然文如其人,為什麽不從做人開始呢?”

我擰著“你不要用李XX那套真善忍的標準來要求我”

“你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記者,就必須這樣”

“我不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記者,我隻要作個合格的記者就可以了”

“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因為這是我的生活”
“可是我說的是對的”

“我不需要完美”

……

每次談,我都氣急敗壞-----有這樣的領導麽?你管我呢?

過陣子明白點的時候,靦著臉再回去問他“人怎麽才能寬容呢?”

他說“寬容的基礎是理解,你理解麽?”
後來我做節目,常想起這句話“你理解嗎?”,才明白他的用意-------寬容不是道德,而是認識。唯有深刻地認識事物,才能對人和世界的複雜性有了解和寬諒,才有不輕易責難和讚美的思維習慣。

 

我去調查,他就說了八個字“隻問耕耘,不問收獲”

現在他走了,我才明白,耕耘本身就是收獲。

七年前,我趕上時間在東方時空開的最後一個會,時間坐在台上,一聲不吭,抽完一根煙,底下一百多號人,鴉雀無聲。

他開口說“我不幸福”

然後說“陳虻也不幸福”

他是說他們倆都在職業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性命,不能輕鬆地把職業當成生存之道。

陳虻對我說過“成功的人不能幸福”
“為什麽?”
“因為他隻能專注一個事,你不能分心,你必須全力以赴工作,不要謀求幸福”。


他是拿命來做事的,但我不認為他的職業理想是英雄主義式的,他不是想建功立業,他的獨立思考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知識分子。

我寫博客的時期,他說過一句話,“要服務,不要表達”是說不要以優越感自居,媒體的平台不是用來表達個人見解與思想的,是提供觀眾事實與信息,讓他們來思考的。

我受教於他,一再重複這句話,理解了為什麽康德說啟蒙隻是自我的覺醒,不是傳教士式的自上而下的教導。在他身上,我理解傳媒這份工作所為何來--------能夠為大眾提供一個公共空間,讓不知者知情,讓無聲者發言,讓異見者表達,讓爭論者自由。

他尊敬這個職業,忠誠於事物的本質規律,他和這個世界的諸多衝突,並非因為他尖刻或者狹隘,隻是因為真與偽是大敵。

 

他在病中,我一直不知內情,隻是給他發著短信,尤其在困境時,常常想到他。

因為過去總是有他,看著我,嘲笑我,打擊我,他從不誇我,但我知道他一直注視著我。

連偶爾樓梯上擦肩而過,我拍他一下肩膀,他也要總結,“你現在成熟了,敢跟領導開玩笑了,說明你放鬆了”

我哈哈笑。

但是,討厭的是,他永遠是對的。

八年來,我始終跟他較著勁,他說什麽我都頂回去,吵得厲害的時候,電話也摔。

今年教師節,我給了他發了一條短信,說“好吧,老陳,我承認,你是我的導師,行了吧?節日快樂”

在精神好的時候,他的短信回得很長,說他在深夜裏好象能感覺得到舌頭上細胞一層層滋長出來,頭發荏子拱出頭頂,說“餓的感覺真美好”。

一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也一直大睜著眼睛,沒有麻木和畏縮過,他跟我說過“人可以被打死,不能被嚇死”。

是他要求醫生不要搶救的,他想有尊嚴地離開。與他告別時,我握住他的手,溫暖柔軟。這是八年來,我第一次與他如此親近。

                                     

很久以前,陳虻對我說過,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沒有了記憶,或者沒有人來印證你的記憶,那等於死亡。

我曾經對他的死感到憤怒,現在不了。

在這個混亂不堪的世界上,他始終向真而生,沒有泯滅過自己的心靈,並非因為他的道德,而是因為他對世界的認識和對生命的熱愛。他是我們這個行業的標準和靈魂。

他的喪失,我們將要用漫長的時間來體會。

但是,隻要我們心存對他的記憶,陳虻不死。隻要我們不因為恐懼而變成我們最初反對的人,陳虻不死。隻要我們尊敬和堅守這個職業的標準,陳虻不死。隻要我們仍能在一個片子中投入我們的淚水,情感和生命,陳虻不死。隻要我們在人們都服從於錯誤和謊言的時候仍能站出來說“這不是真的”,陳虻不死。


(作者: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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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虻,中國電視著名欄目《東方時空》的締造者,中央電視台高級記者。在與胃癌抗爭9個月後,於2008年12月23日零時21分去世,享年47歲。

這位並不為觀眾熟知的電視人,在圈中卻享有盛名。他曾首先提出《東方時空》裏“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這一創意。還曾主管《實話實說》、《新聞調查》、《小崔說事》等節目的創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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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腕,歎-----天妒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