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最後十幾年,是大陸變化最大的時期。
市場、開放、股票、房市,接踵而熱,文藝也不例外。
香港影人陸續北上,港陸合拍漸成趨勢,誕生了不少如今想來都很奇特的組合搭配。
1994年就合拍了一部神片:
《股瘋》。
男主角是普通市民劉青雲,女主角是婆婆專業戶潘虹。
那時,劉青雲還是剛在TVB做男二號的毛頭小子,潘虹是80年代大陸電影的“悲劇女皇”。
萬萬沒想到,這麽個港式類型片公司、省屬電影製片廠、上海滑稽劇演員的混搭,由女主潘虹編寫的故事,卻拍出部堪稱“神預言”的諷刺喜劇。
阿莉,茫茫大上海的一個普通公交售票員,每天擠在車上指揮著來去匆匆的乘客上車、下車、買票、找零。
住在小裏弄、石庫門閣樓上,吃喝拉撒都在一間房內,設計師丈夫還算個知識分子。
這樣的工作與生活環境下,為了維持像樣的日子,阿莉養成潑辣大膽、精打細算的人生準則。
她所盼望的,就是丈夫爭氣、自己勤奮,賺點小錢,然後闔家搬進有獨立衛生間的新式公寓,稍稍改變點現有的勞碌。
然而,在丈夫眼裏,她不過是個俗氣、貪婪還很凶的女人。
港客阿倫,在港島每日埋頭揾食,隻為給女友一個好的生活。
可惜,他越辛勞,就越沒時間陪女友。
女友拋下他陪老板到上海工作,他為了追回愛情,也跟了上來。
雖然阿倫擺出了點誠意,但不多,完全沒換回女友的心。
百無聊賴下,在香港金市摸爬滾打若許年的阿倫,盯上上海新興的股票熱。
阿莉和阿倫,本來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的兩個人,但緣,妙不可言。
阿莉住的步高裏,正巧就在證券市場對麵。
彼時,大陸證券市場剛起步,還帶著莽撞的原始風味,有著上個時代思維遺留的產物——認購證。
想炒股不能直接買,要先排隊搶認購證,再拿證去申請搖號,中簽者方有機會加入炒股大軍。
於是,搶證、倒證也成了門生意。
那個時節,單張認購證最高能炒到一萬元,但百張聯號的認購證,中股達到的收益,可能要到50萬。
對90年代初的人來說,簡直是金山銀山當空砸來。
做掮客的三寶,沒那麽大的本事與本錢,便靠著認從各地來上海的“投資者”做表親,牽線搭橋,賺傭金、吃差價。
當三寶激起“表舅”阿倫炒股的心,就先從認購證生意做起。
他走出證券市場,剛好看到在路邊賣廢品的阿莉,看中她跟收廢品的爺叔討價還價的細法,便找她攢人熬夜排隊搶認購證。
三寶從阿倫那裏,討到一人一百的辛苦費,轉手給阿莉,一人五十,阿莉要求漲到六十。
回到步高裏,阿莉聲稱隻要二十人,每人給四十,她收五塊錢傭金。
一層層吃下來,三寶賺八百,阿莉賺五百、還有搶證擠出來的一身淤青。
然而,從步高裏理發店老板娘那裏,阿莉才知道,原來搶下來的證去買股票,一天就翻了一倍。
自己精打細算、熬夜爭搶賺的,是比零頭還少的毛毛雨。
天無絕莉之路,港人阿倫和沒啥錢的三寶,進不去大戶室,隻能在人潮中看大的數據版。
阿莉適時出現,把自己家可以直接看到對麵證券大樓的老虎窗提供給阿倫。
隨著阿倫越炒越熱,阿莉的“理財天賦”也被發掘,逐漸從房東轉為阿倫的合夥人,更當上步高裏股票市場的領袖......
股票確實是個能讓人迅速發財的東西,阿莉帶著整個裏弄的領居,短短時間內,都富了起來。
阿莉搖身一變,成了遠近聞名的大戶,不僅在證券市場得人豔羨,連電視台都趕著來采訪。
與此同時,阿莉也離自己原先的生活,越來越遠。
她不再去公交公司上班,也不再時刻關心丈夫與女兒,家庭瀕臨於離散。
靠著香港經驗,阿倫也大賺一筆,可心底的洞,也越來越空,女友始終跟在老板身邊,依舊埋怨他隻知道錢。
沒錢的時候,都覺得有錢就沒有煩惱。
真等錢到手,才發現許多東西無法用錢填補。
但欲望的溝壑永遠沒法填滿,阿倫和阿莉說好,再也不炒。
可阿莉頂不住鄰居們的攛掇,和自己還想再多賺點的小心思。
錢雖然不能填補一起,但總歸越多越好。
可阿倫再難把心思放在賺錢上,沒了軍師的阿莉,開始露怯。
來自深圳的正經大戶跑了,上海的股市瞬間滿屏慘綠。阿莉和鄰居們好不容易賺來的錢,竹籃打水一場空......
電影《股瘋》就是這樣一個世界,麵對利益,人是瘋的,數字也是瘋的。浪潮來來去去,不到滿盤皆輸那刻,誰也不會從瘋狂中醒來。
讓《股瘋》頗具煙火氣的,恰恰是故事裏的所有人都“唯利是圖”。
電影開篇,一個“小老板”,抄著公文包、打著大哥大,急匆匆上了車。
語言粗鄙不堪、口氣張狂不已,說因為出租車半路拋錨、才被迫擠這臭氣熏天的公交。
轉頭掏出張百元大鈔,要阿莉給他找零,還說阿莉男人沒本事,才讓她在這裏賣票。
阿莉也不肯示弱,謊稱自己下個月就要去澳大利亞了,趁“小老板”下車之際,把零錢瘋狂砸向他。
時代在召喚,每個人都想做“投資者”,每個人都不肯低頭認輸。
後來,在大戶室,阿莉又碰到這個“小老板”,他依然那副嘴臉,可很快大家就知道,這不過是個投機倒把的騙子。
他賣了鄉下房子,拋妻棄兒來上海裝大款,被妻子帶著鄉裏人當街暴打。
而步高裏的人們,又比這個“小老板”好到哪裏去呢。
鄰居大姐剛指責阿莉用了自家水龍頭,就被拆穿半夜偷別人家的水,前來勸架的阿婆,三個月用了一度電。
麵上講節儉,說到底還是為了錢。
當股市熱潮洶湧而至,每個人不勞而獲的心思全被推蕩起來,都紛紛想在這個大賭場裏賭一把。
賭自己是幸運兒,賭自己能盆滿缽滿、全身而退。
大家全衝進這個賭場,阿婆拿自己的養老錢、大姐拿自己的賣菜錢、理發店老板拿自己一個頭一個頭剪出來的錢。
瞎子、啞巴,都忍不住炒一把。
三寶在當中尤為典型,他甚至可以說是時代的“弄潮兒”,到處認老表、全球有親戚。
今天外匯券熱,他倒外匯券,明天認購證熱,他倒認購證,後天房市要熱,他又攛掇巴西表叔搞房地產。
他隻從犄角旮旯裏揩油,到最後,他好像是那個最不虧的人。
而阿莉的丈夫,則是看似相反的注腳。
他表麵不齒阿莉的庸俗與逐利,其實是畏懼妻子賺得更多、妻子身邊的男人更有本事。
看著阿莉跟阿倫賺大錢,他隻會無能狂怒、打妻子、摔東西。
他也盡不到賢夫良父的責任,女兒連日高熱在他的照料下越來越糟。
學習了點股票知識後,他不僅沒意識到股票的風險,甚至覺得自己能從中賺回錢和麵子。
於是,他拿著老同學托付給他設計裝修的錢,買了幾隻股,虧得幹幹淨淨。
這種情況下,他隻想到走絕路,拋下妻女去跳樓。
和步高裏的人一樣,他們把怨氣,都怪給把股市引到他們眼前的人。
但殊不知,讓他們人財兩空的,是自己的貪婪。
最後,還需要阿倫賣慘,沒了錢、沒了女友、沒了香港的工作和住處,甚至當年的港人前景飄搖,才把阿莉丈夫勸下來......
這是《股瘋》,最諷刺的地方。
上海和香港,中國最大的兩個金融中心,全世界的金錢和利益,都在這兩處匯聚。
然而,這裏的人們,在莫大的利益麵前,唯剩彷徨與空虛。
當然,以今天眼光來看,《股瘋》也有所缺陷,結局選擇了喜劇收尾。
女友突然被阿倫準備的戒指感動,二人回到香港結婚生子。
阿莉和丈夫也和好如初,從老裏弄搬去浦東新村的公寓。
突兀、生硬的大團圓,讓故事的諷刺性與現實意義差了口氣。
但影片裏的人與事,貪婪與投機,仍舊存在著。
股市雖不如當年那般瘋狂,但還是大把的人義無反顧地投身其中,輸掉一切前,從不相信命運並不掌握在小市民手中。
從股票、到房產、再到所有可倒賣炒熱的東西,甚至迪士尼一個玩偶也能炒成硬通貨。
《股瘋》這樣的諷刺喜劇,電影院裏消失了,現實裏依然天天上演。
可我們又從什麽立場指責這些逐利呢,時代大局瞬息萬變,小市民也不過是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影片最後,鏡頭對準當時還空蕩蕩的浦東,沒有陸家嘴的寸土寸金、隻有荒郊和工地。
三寶跟巴西表叔建言來上海搞房地產,這以後定是黃金寶地。
電影的預言,很快在現實中,掀起了迄今未息的另一股“瘋”。
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KALgFtcg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