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名人”外公
文章來源: 楓雪故都2024-01-31 15:03:54

網絡真是個好東西,隔空拉近了人們的距離;可以隨心了解外麵的世界,甚至還包括未知的家事。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在網上看到了外祖父的名字。那是前國家領導人***晚年的回憶錄,文中提到對他一生影響深遠的三個人:兩位老師和劉誌丹。外祖父的名字居然與大名鼎鼎的劉誌丹並列。試著查百度,老人的個人詞條赫然在目,這引發了我的好奇心。

外婆這邊是個大家庭,我算小小字輩:22個表兄弟姐妹,我排行16。家裏的往事了解的不多,對外祖父的生平更是知之甚少。這也不奇怪,那些年,家裏的長輩對往事諱如莫深,生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出國20多年了,要探究老人的曆史,隻能通過網上資訊。讀遍所有網上與他相關的小說、文章、段落、詞條甚至隻言片語;微信中所有姨姨、哥哥姐姐們的回憶文章、語音及留言。外祖父的形象在我心目中變得立體,清晰起來:嚴**,1925年7月,在三原省立第三師範加入青年團,1926年3月轉為中共黨員。他是富平最早的現代文明傳播者之一,是富平黨團組織的奠基人和領導者。1929年1月,國民黨省政府代主席宋哲元密令逮捕嚴**,嚴被迫離開富平,失掉了組織關係。其後一直從事教育工作,是知名的教育家,思想家。嚴**先生是前國家領導人 ***同誌的啟蒙老師,對其一生影響深遠……。

記得小時候與外祖父謀上一麵很難。他常年在外地教書,寒暑假也很少回來。大家與他相見通常是在春節。外祖父非常喜歡孩子,與我們說話總是和顏悅色、笑眯眯的。家裏孩子多、歲數相仿:與我相差兩歲的男孩就有5個 。一段時間不見,舅舅姨姨們有時也會弄混我們的名字。但老人記憶力很好,見麵後一一與我們攀談。

真正與外祖父近距離接觸,是74年的秋天,老人在家裏住了一段時間。後來才知道,他過來住是為了躲避造反派的糾纏。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揪鬥,老人的身心受到了很大的摧殘,初到時,甚至下不了床。他常與父親探討如何寫“交代材料”。“這不是事實嘛”,聽到一向好脾氣的老人,一邊用顫抖的手重重敲擊著桌子,一邊高聲嚷道,我們嚇得大氣不敢出。老人拄著拐棍可以下地了,我們陪著他四處走走,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周圍的學校。那時的校園滿目瘡痍:黑板牆壁上滿是標語、大字報,門窗、桌椅殘缺不全。老人時常久久佇立,神情嚴肅,沉默不語。職業使然,老人經常檢查我們的作業。那時的作業很少,除了簡單的幾道算數題,主要的作業是抄寫生字。有一次,老人讓我聽寫生字,寫完了,我準備出去玩。他指指包裹的‘裹’字,道:“檢查檢查這個字”,“對著呢”,我說。他讓再檢查,我對著課本又檢查一遍:“沒錯啊”。他微笑著:“我娃一定能檢查出來”,對老人一向尊重的我,此時也沒了耐性:“不檢查了,我絕對沒錯!”。過了半個小時,老人又把我叫到跟前,指著本子上的字,依舊笑眯眯地道:“‘裹’字是衣服的‘衣’中間夾了個水果的‘果’字……”,“我知道”,我打斷他。老人依舊不緊不慢地說:“你再看看你寫的‘果’……”,噢,原來‘果’字中間少了一橫。我不好意思地接過本子,將這個字又抄寫了20遍。我那時上小學4年級,在學校得了不少獎狀。老人非常高興,將那些獎狀端端正正地一一掛到牆上。75年春節剛過,老人準備走了,去太原的四姨家,我們依依不舍。清楚地記得,臨行的前一天晚上,老人一直伏案在寫東西。中間起夜,台燈依然亮著;早上起床,他仍在疾書。整宿未眠的他,給我們每人都有禮物:信或詩。寫給我和弟弟的是一首七言詩,現隻記得其中的兩句:“一馬當先小**,後來居上小**”,勉勵我們在學校繼續積極上進。

結婚後,我們住在小雁塔的家屬院,距離四姨的住址---邊家村,隻有十幾分鍾的自行車車程,我們常去看望住在那兒的老人。90年夏天的一天傍晚,聽到鄰居叫我們的名字,說是有人找。我打開院門,看到老人微笑地站在門口。我急忙將他讓進屋內,詢問他如何自己摸到這裏來的,以前沒來過,又不知道門牌號。說是抄近道過來的:走水文巷的東端、橫穿陵園路、進體育學院西門、出體育學院東門、橫穿朱雀大街就來到這裏。說完老人像個孩子似的,一臉小得意。他已接近90歲了,橫穿的兩條路又是西安的主幹道,來往的車輛很多,我們不免有些擔心。家屬院到朱雀大街是一段土路,坑坑窪窪的。送他走時,我和妻一左一右攙扶著他,他甩開我們的手,邁著正步快步朝前走,一邊走一邊說:“你們看,爺爺自己能走嘛”。

老人很少送我們食品一類的禮物,他送的大多是書籍、雜誌、詩詞等精神方麵的食糧。前段時間在微信中還看到表姐珍藏的、50年前她下鄉時、老人寫給她的長詩:“贈給優秀知識青年張**”。結婚禮物也不例外,表妹回憶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是一套毛選。我結婚時,老人送的禮物是兩張大地圖: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並分別題書: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下次回國,一定記得將它們帶過來。

外祖父非常喜歡教書這個職業,為此多次拒絕了上級讓他到政府部門供職的安排。1949年末,時任西北局副書記的***,就曾力勸外祖父到西北軍政委員會教育部任要職。從上世紀20年代起投身教育事業,40餘年的時間裏,他為國家培養出大批棟梁之才。所有的學生,包括一些後來已身居高位,無一不感謝當年的培育之恩,對老人敬重有加。海峽對岸身居要職的陳**先生曾是外祖父當年在富平教書時的得意門生之一,晚年間也常與老人有書信往來。王**曾是外祖父北送延安的學生,80年代末任西安市某局局長兼書記。當偶然得知他的屬下---妻,與老人的關係時,這位以幹練、嚴肅、不苟言笑著稱的王局長,突然有一天笑眯眯地出現在我們的陋室中,我和妻大感意外。

陝西籍軍旅作家黨益民的紀實體小說‘根據地’,開篇首句:“ 嚴**從富平縣城出來,急匆匆趕往莊裏鎮”,緊接著道:“嚴**是莊裏鎮立誠學校的教書先生,不到三十歲,高個兒,瘦臉,蓄著一字胡。剛才在縣城秘密交通站,他見到了從三原縣來的聯絡員……”。這一幕在影視作品中似曾多次出現。但我總也無法將外祖父的形象與:‘烈火中永生’中的許雲峰、‘潛伏’中的餘則成、‘青春之歌’中的盧嘉川等,這些所謂的英雄人物聯係在一起,深深印刻在我腦海中的、永遠是那個:在台燈下給學生批改著作業、給兒孫們寫著詩詞的、笑眯眯的慈祥老人。

今年是外祖父誕辰120周年,有關部門為此舉辦了隆重的紀念活動。由於疫情,無法參加,依然隻能從網上獲取相關信息。近來新冠陽性,坐在床榻上,將記憶碎片整理成文,在心裏,隔空默默地懷念我敬愛的爺爺!

(寫於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