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玻璃缸裏的孫鳳》 (29)
文章來源: 南瓜蘇2023-09-03 17:12:43

不久,靈水村迎來了天大的貴客。離嶺鎮的土皇帝齊赫和他兒子齊嘯,擺駕靈水村。

即使貴為土皇帝,到靈水村也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坐窄小的運木頭的綠皮小火車。

今天是個好天,天空碧藍,一絲雜色也沒有,隻有一輪淒惶惶白慘慘的太陽,孤懸在碧落之巔。

村長費慶早早就等在了小火車站,跟著一起等的除了孫讚孫惕,還有一大堆八杆子打不著的本村村民和聽到風聲的後山村村民。

高大英武的齊赫第一個下了火車,與一堆人一邊和藹可親地握手寒暄,一邊暗自感歎:這麽偏僻落後的小山溝,竟然出了個孫鳳!真是應了那句話:山窩裏飛出隻金鳳凰。

孫讚竟然與齊赫撞衫了,主客二人都穿著莊重的深灰色中山裝,是早年公派出國公家給定做的製服山寨版。你說尷尬不尷尬?

兩人在小火車站熱烈地握手交談,費慶忐忑而僵硬地陪笑在側。之後,一行人往孫鳳家走來。一路上那誇張的幹笑聲,仿如秋天的落葉,四處飄蕩著,幹巴巴全無半點兒生命氣息。

兩個家長後麵跟著齊嘯、孫惕和齊赫的秘書小林子。齊嘯今天穿了件淡藍襯衫,戴著一條閃著柔光的藍底紅星的絲綢領帶,一身筆挺的海藍西裝,再加上一本正經的神情,跟孫惕上次見過的浪子形象相去萬裏。正值盛夏,他又穿的裏外三層,所以額頭上亮晶晶的沁出一層汗珠,白皙的臉也微微泛紅。

在孫惕他們身後,有五六個人抬著幾個包了紅布的大箱子,應該是訂婚禮。箱子後邊的就不知道是些什麽人了,反正呼呼啦啦一大堆。因此站在遠處看這個走動的人群,竟然象個大掃帚星。掃帚星越走尾巴越大,象塊吸鐵石一樣,把所有碰到的人全拽了上去。

院門早就四敞大開,院子裏均勻地灑了清水,以免塵土飛揚,汙了貴客。在媒人提親後的幾天裏,孫家就起早貪黑地把院子、屋裏的每個角落做了翻新和打掃。

院子裏的雜草已經被清理幹淨,地麵也加了新土弄得平平整整。從大門到屋門,重鋪了嶄新的紅磚小路。又參考了故宮,把大門及屋門都用紅漆重新刷了,顯得那麽熱烈和喜慶。兔籠子和養雞房也都清理得幹幹淨淨。照周蕙最初的意思,是要把這些雞和兔子也都抱出來洗個澡,以免臭烘烘的熏著貴客,但因時間緊,任務急,後來這一項不得不遺憾地省略掉。

附近的烏鴉不願意錯過這百年不遇的熱鬧,因此也來了不少,它們紛紛占據了房頂樹梢等製高點,呱呱叫著,用它們的語言歡快地交流品評。

周蕙和孫琳特意在頭天晚上互相幫著在對方頭發上繞了滿頭的筷子,雖然硌得一晚上都沒怎麽睡好,但好在效果不錯,早晨起來卸掉筷子,母女二人都收獲了一腦袋百樂門的大波浪。孫琳穿著水紅色連衣裙,與穿著紅色短袖上衣的周蕙齊整地擺好一嘴的白牙,站在門口侯著,仿佛一老一少兩個呲了毛的紅包,熱烈而俗氣。

屋裏的角角落落則已經被孫琳孫梅仔細認真的擦洗過,連所有被褥都拆洗了一遍。裏屋的地麵,除了廚房,全都在原來的水泥地上,鋪上了鐵灰色暗紋地板革。為了配合地板革,周蕙又指派孫讚夜以繼日地趕做出一個款式新穎的鞋架子,擺在了進門處。

鎮長齊赫見屋裏是地板革,於是彎腰要脫鞋。那是堅決不能讓的,他幾乎是被孫讚孫惕架著,連鞋帶人就上了炕。當然,兒子齊嘯也遭受了同等粗蠻的對待。

孫讚孫惕分別翹著半個屁股,挨在炕沿上陪坐,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坐的不是炕,而是渣滓洞裏的老虎凳。

這回的大炕上,沒了周蕙的位置,但她卻甘之如飴,興高采烈地和孫琳一趟趟往桌上搬點心遞茶水,所有吃喝都是竭盡所能精心準備的。

前後窗都開著,賓主盤坐在炕上,能看見後院的瓜果,也能欣賞到前院的芍藥和大麗花。果香花香混雜的微風穿堂而過,本是件沁人心脾的美事,但男人們卻在一番虛情假意的客氣後,開始吞雲吐霧,不但嗆人,還大煞風景。

在熱烈而友好的寒暄過後,作為一方諸侯的齊赫率先步入正題,“孫鳳這麽優秀,是我兒子齊嘯高攀了,你們還這麽熱情,真是讓我們受寵若驚,謝謝你們。”

孫讚忙客氣地反對,“哪裏,我們孫鳳才是高攀。”

於是雙方就誰高攀誰進行了短暫而熱烈的辯論,但氣氛依然非常友好。

領導就是領導,齊赫有條不紊地引導著談話的走向,沒一會兒,就聽他平易近人地笑著說道:“兩個小兒女看對了眼,咱們當老的也隻得替他們操持,你別管人在什麽位置上,歸到家裏,還不是老婆孩子?都一樣的。咱們以後就是一家人,都別拘著,親家母也坐下來吧,咱一起把孩子們的事定一定。”

孫琳忙從外屋搬了個板凳進來,讓周蕙在下麵坐著。這些日子,可把這個一家之主累壞了。除了統籌迎客工作的全局,還在幾天內給孫鳳緊急縫製了一套能見人的連衣裙。當然也不忘見縫插針地給孫鳳洗腦加恐嚇。

譬如:

“想去黃愛書家串門?不行!你想啥我還不知道?你又掉什麽臉子?這幾天給你臉了是不是?蹬鼻子上臉的兔崽子,把你肚子裏的歪心思趁早給我扔出去,別想再出幺蛾子。你就給我記住,你不讓我痛快,我會讓你更不痛快。我還收拾不了你?你就是真鳳凰飛上了天,我都有本事把你拽下來,給你拔毛拔成禿毛雞!不信你就試試!我得不了好,能讓你好了?能讓你飛出去上學?”

“你看我閨女多有福氣,能嫁到鎮長家去,還能去大城市上學,以後全是好日子,吃香喝辣,可著你造。你看媽給你定的這門親事多好!這十裏八鄉方圓百裏的,哪個有你嫁的好?你這是一步登天了。”

時而溫柔似春江水,時而凶悍如母夜叉,忽冷忽熱,軟硬兼施,周蕙絕對是變臉絕活的民間傳人,兼中國第一代的PUA大師。

變臉變得身心俱疲。可是她的笑容不疲,此刻一直歡快地在臉上火苗子般跳躍著。

從齊嘯一露麵,孫琳就在心裏翻油倒醋起來。她見齊嘯不但少有的好相貌,還高大挺拔,氣宇不凡,不由得心生愛慕。趁著往正屋端東西的機會,不住地拿眼瞄他,瞄一次,心中的不平就水漲船高一次。背人的時候,她的那張臉氣得嘴歪眼斜,象一幅美人圖不小心被潑了水,又在太陽底下暴曬後,皺皺巴巴的變了形。這麽電影明星一般的人物,怎麽就會看上一個沒長全的毛丫頭,而沒看上自己?自己出得廳堂進得廚房,伺候得爹娘幹得倒列強,不比那兔崽子強多了?

談話依然是由齊鎮長引領,孫讚夫婦隻有對對對,是是是,好好好等附和的份。最後,齊赫敲定,“那親家咱就這麽定下來了,按咱們本地規矩,今天喝訂婚酒,交換庚帖,就是正式訂了婚,再不反悔。然後以後孫鳳上學的所有開銷都由我們齊家負責,等孩子高中一畢業,就在鎮上擺酒,讓兩個孩子成婚。”

齊赫講到這裏,就停了下來,沒再提別的事。周蕙心裏打著雹子鼓,看孫讚也低著頭不肯張嘴,隻得壯了膽,硬著頭皮問道:“齊鎮長,哎呀瞧我這嘴,說話咱就是親家了。那個,她劉嬸提過,孫鳳哥哥到鎮上工作的事,不知道·····”

齊赫微微一笑,隨意地抬了抬手,然後雲淡風輕地做出了回應,“放心,這咱們定好的事,肯定沒有問題,那都是小事,兩個孩子訂婚才是大事。這頭咱們定了婚,我看也就下個月吧,孫惕的戶口就可以辦好,然後就直接去鎮機修廠上班吧。”

齊赫話音一落,周蕙孫讚立刻仿佛吃了特效軟骨散,差點一攤泥一樣跪到地上,千恩萬謝都不能表達一二。倒是孫惕,壓住內心的滔天狂喜,真誠又得體地對齊鎮長表達了感謝。

到了這個時候,就該另一個主角上場了。於是,周蕙站在正屋門口指使在堂屋候命的孫琳,去把孫鳳叫來見麵。

孫琳去了好半天,才把板著一張小粉臉的孫鳳領來。

孫鳳穿著周蕙趕做出來的桃紅色斜格紋布拉吉,微微垂著頭,沒什麽表情地叫了聲齊鎮長好,算是打了招呼,之後就閉了嘴巴,站在地上裝木頭人。她從始至終都沒看齊嘯一眼,隻是暗暗為齊赫與孫讚的撞衫感到些許暢快。

眾人也隻當她小女孩害羞,沒當回事。隻是那齊嘯,從孫鳳一進屋就沒挪開過眼,仿佛孫鳳身上有兩根絲線,與他的眼睛連在了一起。他毫無顧忌,目光灼灼地盯著孫鳳,越看越開心,心裏象喝了蜜一樣甜。

婚事板上釘釘之後,齊赫就讓秘書小林子張羅人把訂婚禮搬了進來。

院裏站滿了人,都伸直了脖子從窗戶往裏看。地上擺的滿滿登登,除了包裝整齊的大堆高檔煙酒,山貨藥材,齊嘯還遞給周蕙一個紅紙包,四四方方,一看就知道是錢。周蕙捧在手裏,沉得竟有些拿不住,心裏頓時樂得百花齊放萬紫千紅。

孫鳳在地上被東西擠得幾乎無立錐之地,同時也好奇自己到底被賣了個什麽價錢。

訂婚禮一一被驗收完畢並搬走之後,齊嘯又從西服口袋裏摸出個紅絲絨盒子,從裏麵拿出個金燦燦分量十足的金手鐲,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下,拉起孫鳳的手腕,輕輕套了上去。他見孫鳳腕子太纖細,又把活扣往裏緊了緊。孫鳳還沒到齊嘯的肩膀處,他又粗壯得像一扇厚重的門板,這讓她感覺自己猶如站在了山坳裏。孫鳳低頭看著齊嘯的手,與他的臉一樣是米湯色,小蒲扇一般大,能一下把孫鳳的兩隻手都攥住。齊嘯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讓孫鳳想起了在地表鼓出的一檁一檁的樹根。他的每根手指又長又粗,仿如多年的老竹,而每個指頭圓圓肥肥的,像極了剝了殼的荸薺。孫鳳在他給自己套手鐲的時候,還感覺到了他手掌上硬硬的一層繭子,很粗糙。

可以說在這一段緣分裏,孫鳳最先認識的不是齊嘯,而是他的手。

而齊嘯心裏此刻正在萬馬奔騰。那一日,如水的晨光包裹浸潤著一切,一朵幹淨、透明、純潔的小浪花,不期然地出現在十九歲的齊嘯麵前,卻在他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神仙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麽。於是,他的生命在那一刻拋了錨,被動,無奈,掙紮,沒一丁點兒的用,他失去了自我,沒法再做自己的主。

開車出了鎮子,上了去縣城的大路,他都一直昏頭昏腦,心跳也不對路。父親與楚科長不時地提醒他,速度太快了,來得及。他穩下來沒一會兒,就又飆了起來。沒辦法,他得用速度壓製速度。

現在,他用一隻沉甸甸的金鐲子,把自己一顆滾燙赤裸的心,拷在了孫鳳纖細的手上,餘生任她搓弄把玩,無怨也無悔。

見孫鳳戴了手鐲,一屋子人仿佛一起跟著定了婚,戴了金鐲子,於是都開心地哈哈笑了起來。

但不包括孫鳳,她想哭。金鐲子沉甸甸的,卻如大山一般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頭。她看那手鐲,分明是一隻由眾人合力打造,華麗卻猙獰的金手銬,要把她拷在離嶺鎮,要拷她一輩子,要讓她再也動彈不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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