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玻璃缸裏的孫鳳 》 (28)
文章來源: 南瓜蘇2023-08-27 17:11:28

事情起了變化。 

先是外部環境的變化。孫家在靈水村一直人緣不好,但隨後的幾天裏,他家的大門敞了好幾天,因為根本關不上,幾乎全村人都來孫家走了一趟,人來人往,比過年還熱鬧幾倍。

一個說:我早就說過,孫鳳這孩子是個富貴命。

另一個則說:我看是個鳳命,誒,老孫,你這名字起得好,鳳,鳳,從一生下來就定了命數。

說的最多的還是:“老孫啊,以後發達了,可得拉兄弟一把,到時候找你幫襯,可不準推三阻四的。”翻譯過來就是:苟富貴莫相忘。

於是就有七嘴八舌在那裏爭先表達:“都跟鎮長攀上親了,還不叫發達?那還能怎麽發達?”

“老話說得好,這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老孫肯定不會忘了咱們老哥們的,老孫多仁義一個人!”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除了孫鳳,孫家其他幾個子女的身價也扶搖直上。其中孫惕是最被重點看顧的對象,看相的、恭維的、議論的、提親的,不一而足。

但是現在,對於孫惕的婚事,周蕙那是眼高於頂,已經放眼於大山之外了。

孫琳一直不滿意自己的婚事,覺得以自己的相貌身材,應該嫁到鎮上去。可孫琳長得再美,也是農村戶口,也隻能在農村這個籃子裏挑頭好蒜,而不能跨籃選擇。心高命薄,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兩頭不靠,一直拖到了二十歲,也不肯擺酒成婚,惹得周蕙隔三差五地罵她。現如今孫家攀上了鎮長這棵參天大樹,周蕙卻最先變了卦,一邊準備孫鳳的訂婚事宜,一邊抽個空子托人捎信給後山親家,幹脆利落地替孫琳退了親。緊接著孫惕也被勒令和村中幾個來往相對密切些的女孩兒劃清界限。而麵對左一個右一個來提親的人,周蕙無師自通地用外交辭令,委婉地表達了拒絕。

然後是內部全方位的變化。

先是孫鳳被從櫃子上強行搬了下來。盡管孫鳳再三表明自己夏天非常喜歡睡在櫃子上,又涼快又舒坦,跟誰都不擠不靠,周蕙還是親自上炕,把孫鳳的鋪蓋舒展地鋪在炕上。而孫琳孫梅的鋪蓋則有了將近一尺的交疊。

接著,周蕙給了孫鳳慈母般的關心和溫柔,“鳳啊,快歇歇,看你一頭的汗,來,擦擦。”

“鳳啊,讓你妹去洗碗,你這手是握筆杆子的,可不能糙了,來,媽給你抹點油。”

“鳳啊,媽看看你都有些什麽衣服。”周蕙把孫鳳從家鄉帶來的舊衣服扒拉一番後,皺著眉頭埋怨道:“你奶奶也真是,這麽多年就給你買這麽幾件衣服。唉,沒媽的孩子象根草,真是一點兒也沒錯。”

孫讚的慈父形象也在有條不紊中慢慢樹立起來。而在這之前,打罵是父女之間唯一的交流。但是現在,孫讚巧妙地從孫鳳剛出生時開始挖掘著無從考證的素材,“鳳啊,在四個孩子中,我最喜歡抱你,小時候你最可愛,最乖,不哭不鬧,可招人稀罕了。”回憶殺之後再加上摸頭殺,嚇得孫鳳汗毛直豎。

而事實是,孫鳳還沒滿月,就被送回了老家祖父母身邊。

關於被送回老家這件事,孫讚周蕙現在終於給了孫鳳一個說法:因為家裏窮,養不了四個,所以才送她去了祖父母身邊。至於為什麽四個孩子隻選了孫鳳,公母兩個沒有說。孫鳳自己的揣測是:之所以選了自己,是因為自己是最不重要,最可有可無,最多餘的一個。

黃愛書下個月要過訂婚禮,所以她二姐特意從婆家趕過來幫著準備。大事沒有,但至少要把家收拾清爽些,看著也像回事。

這天晚飯後,二姐坐在燈下用兩個大鉤針鉤著一個白色帶花紋的東西,說是鋪在地櫃上的,好看。

她手裏忙著,嘴裏埋怨著:“你說你馬上要過禮了,家裏這些細活還啥也不會幹,你將來怎麽過日子?這種活能指望你男人?唉!我都替你愁的慌。”

二姐去年擺酒成婚,但也才十九歲,誰知道成了家後竟像一夜間長了十歲二十歲,說出來的話滿滿的媽味。

黃愛書本就心裏亂糟糟的如一個爛泥坑,此刻再聽她二姐囉嗦,一下子便爆發出來,罵道:“被人賣了還替人高興地數錢,賤不賤!”

二姐一愣,隨即一股火躥上來,“可不,我真是犯賤。這不想著你馬上要過禮,你又任嘛不會,老四又指望不上,才巴巴地上趕著來替你張羅,你不但不念我的好,還這樣不三不四地嗆道我。我是一片真心喂了狼崽子。”

“誰用你多管閑事?以為誰都像你,見個男人就嫁。還以為掉進福窩裏去了,不讀書真可悲,愚昧透頂。”

二姐從小厭惡讀書,回回考試在班裏墊底,所以小學一畢業就高高興興地留在家裏幫父母幹活了。“你愛讀書,成績也好,但是末了又讀成了個啥?還不是一樣到時候嫁人?有本事你別嫁男人,活出一個不可悲不愚昧的日子來,到時候我就真心佩服你。”

這話說到黃愛書的痛處,她腦子翻江倒海地熱了起來,一揚手,將二姐手裏尺把長的鋼針奪在手裏,然後站在炕上,嘩啦一聲把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燈泡敲碎了。

黑暗與二姐四妹的驚呼同時到達。

“你要死了?你這麽作,這麽不痛快,不就是看你好朋友孫鳳定了門好親?一個人一個命,要這麽比世界上剩不下人了。給你留著臉,不點破,結果你還上臉了?”二姐在黑暗中大喊起來。

黃愛書僵住了。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是嫉妒了。前幾天知道孫鳳夜闖大山平安歸來,她還是滿心的歡喜。可是昨天聽說孫鳳也定了婚,初時她還為朋友不能遂願去上重點高中而懊喪,但聽說定的是鎮長兒子,並且還能繼續去大城市讀書之後,她的心一下子又失衡了。沒緣由的憤懣與沮喪,讓她憋著一股勁想要砸爛些什麽。

她母親哪裏知道女兒這些心思,聽說孫鳳與鎮長兒子定了婚,激動地像是自家也撞了大運,急忙備了幾樣好禮,催逼著黃愛書跟自己上孫家去道喜。而黃愛書卻來了強勁,說啥也不肯去。氣的黃母一邊滿院子追著黃愛書打,一邊罵,罵她榆木腦袋地瓜心,放著這麽好的橋路不去搭,窩在家裏生蛆。你看看誰誰誰,以前從來不登孫家門,一聽孫家靠上了大樹,立馬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去巴結了。

現在被二姐點破,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嫉妒了。如果說念書這件事她不想跟孫鳳比了,那婚姻總該不相上下吧。可是,依舊是天差地別,這可讓人怎麽活?

這時咣當一聲門被踢開,不見來人隻見一把掃院子用的大掃帚在炕上一頓亂打,三個孩子紛紛往炕角躲避。

“一幫賠錢貨,還一天到晚不讓家裏清淨,全都給我死去!”黃愛書母親的聲音粗壯有力,含著一輩子的怨氣。

這個母親從來不問對錯,隻要女兒們打架,就是舉個大掃帚一頓沒頭沒腦的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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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琳的脾氣在孫鳳麵前收斂了不少,她的暴躁回到了均勻發散的態勢,而不是原來的集中一點在孫鳳身上。

而孫梅依然冷淡地對孫鳳視而不見,但開始叫她二姐,因為不叫二姐會遭到孫讚周蕙的嚴厲訓斥。不過她叫二姐時的那份無奈,看著讓人有些可憐。

而聚光燈下的孫鳳,內心也有了變化。自從來到這個家,她受到的欺淩比她吃的飯還要多,她流的眼淚比她喝過的水還要多,她的憤怒比灶間的火還要旺,她心裏的壓抑比大山還要沉。但是,她都沒有這麽恨過!她恨家人,恨那姓齊的同盟軍,也恨自己,她認為自己與他們合夥把孫鳳給賣了。

孫鳳無比清楚,她根本無法逃離這樁婚事,不但沒有一點兒勝算,而且數敗俱傷的後果不隻孫家其他人不會接受,對於她孫鳳來說也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懸崖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恨!恨卻又無可奈何,孫鳳不得不煩躁,不得不焦灼。

於是她想做點什麽泄恨,散散心裏的那團火。

她先打起了那群雞的主意,想殺幾隻讓孫家見見血,惡心惡心周蕙。但她站在那些嘰嘰咕咕的雞們麵前,卻下不去手,因為那是她養的,她舍不得殺。

於是她又把目光投向院中那籠兔子,那是孫梅負責的,殺起來應該不太有心理負擔。但是當她蹲在那籠兔子麵前時,又不得不改了主意。兔子雖然是孫梅養的,但它們一起擠到籠子邊,吸溜著鼻子,當啷著大耳朵,瞪著無辜的大眼睛裝傻賣萌,比孫梅可愛多了,她實在下不去手。況且她意識到,即使兔兔們不可愛,她也下不去手,因為她不敢。

活的看來是不行了,那就轉到沒有生命而又能給周蕙添堵的東西上吧。孫鳳選來選去,最後盯上了廚房角落裏那罐子醃雞蛋。

那是一隻深棕色的瓦罐,細口大肚,還帶著一棱一棱的暗紋,罐口上扣著一隻白瓷碗。常年的煙熏火燎,讓那隻罐子看起來不但肮髒,還油膩猥瑣,像極了一個沒有了青春但又殘留一些生理欲望的老色男。

但就是這麽一個罐子,卻能源源不斷地撈出滋滋冒油而又鹹淡適口的醃雞蛋。醃鹹雞蛋是個技術活,故而都是由周蕙親自操刀,也因此最為她津津樂道。常聽她在飯桌上一再強調:“我這醃雞蛋的水平,十裏八村沒有一個老娘們能跟我比。”家裏如果來了客人,象西瓜一樣被切成一瓣一瓣的鹹雞蛋,也會被擺成蓮花的形狀捧上飯桌,擔當主菜之責。當然,周蕙絕對少不了一句說明給客人:“嚐嚐,這都是我自己醃的。”

能醃出這麽漂亮的鹹雞蛋,大概是周蕙人生中少有的亮點之一。

孫鳳答應婚事的第二天,周蕙就宣布給鹹雞蛋封壇,誰也不準吃,全部留在訂婚那天上席麵。也是基於這一點,孫鳳判斷出周蕙應該很重視這壇雞蛋。十五歲的她天真地認為,周蕙重視的東西一旦遭到破壞,那麽對她的打擊也是很大的。

於是她趁著男人們在院子裏搞基建,女人們在屋裏搞衛生的當口,悄悄跑到廚房,按住那隻罐子用力搖了十幾下。她聽到雞蛋在罐子裏嘰裏咣啷的響。那響聲象風鈴一樣悅耳,給夾縫中的孫鳳帶來了一絲快樂。

但這絲快樂也隻是曇花一現。因為不久靈水村便迎來了天大的貴客。

離嶺鎮的土皇帝齊赫和他兒子齊嘯,擺駕靈水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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