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玻璃缸裏的孫鳳 》(3)
文章來源: 南瓜蘇2023-03-05 18:34:54

周蕙立刻把兩道細眉尖尖地夾住,冷著臉,下炕往這一側走。

“孫琳,怎麽回事?”周蕙還沒進屋,就扯著高音問。

孫琳先是狠狠挖了跟進來的孫鳳一眼,然後望著周蕙:“媽,你看看,這炕上根本擺不下三套鋪蓋。她那麽小,睡櫃子上有什麽不好?還沒人擠著她,多自在。”

周蕙看看炕上那塊空地方,的確放不下第三套被褥,就說:“那你們三個擠擠吧。”

孫琳忙悄悄推了推孫梅。孫梅得了指令,立刻說:“媽,我可不願意擠,睡得好好的,非要再擠進一個人來,三個人都睡不好,我不幹!”

除了孫鳳之外,另外三個孩子中,孫惕是獨子,百分之一百是周蕙的心頭肉;孫琳是她第一個孩子,且已經成人,能幫忙料理家務,還時不時做些零工往家裏拿錢,所以也受周蕙重視,而這個孫梅,因是幺女,則最受周蕙寵愛。現在聽孫梅說不願意擠,做母親的立刻就把心偏了過去:“孫鳳,那你就睡櫃子上吧,夏天還涼快。”

孫鳳心裏非常委屈,本想忍氣吞聲,但實在做不到,就問周蕙:“那冬天呢?”

周蕙立刻來了火,她沒想到這個象陌生人一樣的孩子,見麵第一天就當麵頂撞她,以後還得了?於是立刻剜了孫鳳一眼,那淩厲的眼神像是一道鞭子,唰地斜甩到孫鳳的臉上,聲音也尖利起來:“真難伺候。冬天再說冬天的事,現在趕緊收拾好了睡覺,剛回來就弄的全家雞飛狗跳!”

周蕙怒聲說完,看也不看孫鳳,轉身就走了出去。

孫琳見周蕙走了,便抓起孫鳳的鋪蓋扔到矮櫃上,轉手揪住孫鳳的頭發,然後掄圓了胳膊,就左右開弓打了她兩巴掌,嘴上也不閑著:“你個小兔崽子,還會告狀了啊,你再告個試試,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打不死你!打不死你!”

孫鳳臉上象火燒一樣疼,她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孫惕聽見了吵鬧聲,便下炕隔著門問:“大姐,你們幹什麽吵吵鬧鬧的?”

聽孫惕在門外問,孫琳就擰著孫鳳胳膊上的一小塊肉,壓低聲音說:“不準哭!再哭掐死你,聽到沒有?”

孫鳳嚇得不敢再哭,盡力把聲音含住,憋得兩個腮直抖,幾乎喘不上氣來。

孫梅站在門口,隔著門嘻嘻笑著,“哥,沒事,我們說笑話呢。”

孫琳抬手熄了燈,厲聲發布命令:“睡覺,不準再出聲。”

孫鳳抽噎著摸黑把鋪蓋在矮櫃上鋪好,然後鑽進被子,把頭蒙上,身子一抖一抖的,壓著聲音哭得被頭濕了一大片。

當初蓋房子壘炕的時候,孫讚與周蕙大概沒想起來他們還有第三個女兒需要在這個炕上睡。

即便是夏天,北疆大山裏的夜晚依舊是寒涼徹骨的。突如其來的生活變化,超出預期的人情冷漠,與牆外透過來的寒氣一起擠壓包裹著孫鳳,以至於直到半夜她還是睡不著。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從櫃子上下來,輕輕把被子也鋪在身下一半,然後躺下,蓋上另外一半,再把頭嚴嚴實實蒙上。

她以為這樣會暖和一點兒。

聽著孫琳孫梅的呼吸聲,孫鳳想起千裏之外的奶奶,眼淚又流了下來,可能在長大之前,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她了。

輾轉了一夜,就在她好不容易睡過去的時候,身上的被子突然不翼而飛。孫鳳咪細了眼睛,看見孫琳的一張臉懸在自己上空。孫琳一把抓起孫鳳的頭發,把她從櫃子上揪了下來,同時橫眉立目地喝罵道:“這都啥時候了,還睡的跟死豬一樣?又懶又饞的敗家東西,趕緊起來去剁雞食喂雞去。”

孫鳳連忙起來,迷迷瞪瞪地穿好衣服,先到院子裏的壓井邊上,弄了點水,胡亂洗了把臉,然後就被孫琳推搡到院子南麵的房子裏。一進門的地上有半截木墩,上麵插了把菜刀,旁邊有一筐菜葉。

孫琳除了長得美,還有另外一個特色,那就是她擁有一把過耳難忘的獨特聲音。她的聲音不自然的尖細但卻頗具氣勢,與念聖旨的太監發出的聲音相類。

在孫琳刺耳如鐵鏟刮鍋底的聲音指揮下,孫鳳手忙腳亂地把菜葉拿到木墩上,用菜刀剁碎,裝進一個塑料盆裏,再撒進些碎玉米粒,攪拌好了,然後端去到隔壁的雞房裏喂雞。

雞房很大,整個房間就是一個大籠子。雞籠與窄小的過道被一張直到棚頂的鐵絲網隔開,裏麵大約養了四五十隻雞。孫鳳把兌好的雞食均勻地倒進大雞籠外邊的長木槽裏,雞就全跑過來,把頭鑽出鐵絲網格,咄咄咄地吃了起來。那聲音壯觀的仿佛裏麵養的不是雞,而是一群啄木鳥。

一直罵罵咧咧頤指氣使的孫琳,瞪著美麗的大眼睛對孫鳳宣布:“這以後也是你的活,每天早中晚喂三次,聽到沒?象塊木頭似的,不服氣?告訴你,這活我和孫梅都幹好多年了,你在奶奶家倒是輕鬆自在,現在該輪到你幹了。告訴你,別讓我捉住你偷懶,否則看我怎麽收拾你。”

孫琳說完,扭著水蛇腰回了正房。

喂完雞房裏的雞,又喂了那幾隻散養在院子裏的,孫鳳清晨的工作才算做完。

此時她這才注意到天空依然是鐵灰色。即便是盛夏,這裏的太陽也不肯早些出來,而是躲在深山裏怠工。

孫鳳進了正屋,也就是父母的房間,才發現別人都早已經吃完並離開了飯桌。孫讚孫惕是村裏的護林員,一早就吃完飯出了門。孫梅正在窗前看書學習,周蕙則在炕上裁一塊布,說是要給孫琳孫梅做連衣裙。

孫琳每年隻有春冬兩季才在林場有臨時工作,現在則在家裏幫忙種菜種地。地上大衣櫃的門上鑲了一塊落地鏡子,而此刻她正站在鏡子前孤芳自賞。孫琳一邊在臉上細細抹著護膚品,一邊打量著鏡中的自己,筷子腿,沙漏腰,鷺鷥脖子,豆芽兒嘴,她越看心裏越美,越看越把自己愛得不行。她手背輕撫下巴,向左扭身回眸一笑,再向右扭身回眸一笑,每次對著鏡子都露出八顆牙。因為她聽人說,這樣的笑容最美。也不知道她都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些缺斤少兩的動作。

飯桌上隻留下一碗大米粥,一個饅頭,還有一碟醃蘿卜。孫鳳坐在炕沿上,看到桌上有雞蛋皮,卻沒有雞蛋。她用勺子舀了舀粥,那粥清可鑒人。她抬頭看了看那娘三個,沒有一注目光投向她這裏。她沒有別的選擇,唯有沉默和吃飯。

孫鳳一邊吃飯,一邊偷偷看著周蕙手裏的布料。那是一塊鵝黃地子,上綴五瓣單層小白花的布料。孫鳳暗暗地喜歡,同時暗暗地希望讓周蕙也給自己做條連衣裙,但她在心裏斟酌再三,卻遲遲不敢真的開口。

孫琳看著鏡子裏的孫鳳,“孫鳳,吃完飯你去後院,給菜園拔草,草太多了。”

孫鳳頓了一下,又掃了一眼正在裝模作樣看書的孫梅,然後輕聲對周蕙說:“媽,馬上就要開學了,我也想有時間看看書。”

周蕙拿著一把鑄鐵大剪刀,正沿著粉筆畫出來的線嗤嗤地剪。孫鳳不會察言觀色,說話的時候那布正好剪到半路,於是周蕙連頭也沒抬,便不耐煩地做了指示:“聽你大姐安排。”

孫鳳聽了,心裏很難過,眼圈忍不住地發酸。周蕙的大剪子到了布頭,才抬起頭來,看一眼孫鳳,問:“你上幾年級?”

想念了十幾年的母親竟然連自己上幾年級都不知道,心裏的失落與委屈讓孫鳳的眼淚幾乎就要從眼窩裏冒了出來,但她成功地又把它們逼了回去,小聲回答:“開學後上初三。”

周蕙風韻猶存的大眼睛轉了轉,“初三了?那明年該中考了。你學習怎麽樣?”

孫鳳從小到大學習都不費力,成績一直很好,就說:“我學習挺好的。”

孫琳正對著鏡子誇張地露出所有的牙齒,那樣子就像飼養員檢查騾馬的牙口一樣。聽了孫鳳的回答,她快速恢複了口齒的原樣,極其不屑地跳了跳一側的鼻子,“學習好有個屁用,就這破山溝子,連個英語老師都沒有,學校老師都是在鎮上高中畢的業,回頭再到村裏來教學生,結果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

周蕙覺得孫琳目光短淺,不滿地看一眼大女兒,教育她:“那倒也不能說的這麽絕對,如果孫鳳學習好,能考上個中專,或者幼師,畢業後戶口轉成城鎮戶口,再想辦法在鎮上落腳,那咱家鎮上就算有了人,有了人就有了落腳點,到時候你們都能跟著沾光。”

孫琳心裏不爽,揚著下巴給母親洗腦:“咱家不是還有孫梅呢,孫梅一直學習不錯,這次在班裏還考了個第二名呢。”

周蕙把布反過來,在看書的孫梅肩上比了比,說:“你和你弟都已經畢了業,是沒有指望了。現在孫鳳來了,如果跟孫梅一樣學習好,那不就是雙保險?如果她兩個都能留到鎮上,那咱老孫家在靈水村還不得橫著走?到時候四鄰五舍的眼睛不得紅的象兔子?人要看遠些,切!”

孫琳白了孫鳳一眼,嘴角一勾,不屑一顧地說道:“你看孫鳳那個懵頭樣,還考中專?哼!洗個碗都洗不明白。”

對於孫琳與周蕙就自己未來價值的討論,孫鳳知道自己無權參與,就低頭默默地吃飯,吃完飯收拾好飯桌,然後去廚房刷鍋洗碗。

正洗著,就看到孫琳開門從裏屋炮仗一樣躥了出來,然後風風火火出了門,剛到院子裏,她反身又回來,突襲般地在孫鳳腿上踹了一腳,尖聲罵道:“小兔崽子,就知道想方設法偷懶,一身懶骨頭。等一會兒收拾你!”說完這才轉身正式出了門。

孫鳳被她踹得差點坐到地上。她忍住疼,心裏暗想:看孫琳這麽生氣,八成是被派去拔草了。她趴在廚房的後窗上偷眼一看,果然見孫琳戴了個破了邊的大草帽,正沿著木板做的院牆,往後院菜地裏走。

孫鳳洗完碗,就聽周蕙在屋裏叫她,於是趕忙走進去。

周蕙一邊在布上簽白線一邊問她:“刷完鍋了?”

“嗯,刷完了。”

“灶台擦了?”

“擦了。”

“碗是扣著放的?”

“是扣著放的。”

“你從老家帶書來了嗎?”

“帶了。”

“孫梅說還有一星期開學,我跟你大姐商量好了,以後你就隻負責洗碗,喂雞,和收拾屋子這三樣活,其餘時間有空就看書吧。不過咱可說好了,將來如果出息了要幫扶你兄弟姐妹,還有結婚前掙的工資全都要交給家裏,這是咱家的規矩,記住了?”

聽到可以看書,孫鳳心裏很開心,忙不管不顧地一口應承下來:“記住了。”

“去吧,看書去吧,中午別忘了喂雞。”周蕙說完,繼續裁她的衣服。

孫鳳想趁周蕙溫和的時候,提出自己也想要件連衣裙的請求,但念頭隻是一轉,便被她壓了下去。已經爭取到了看書學習的權利,不能得寸進尺地再想別的,奶奶說過,人不能太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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