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錦瑟一半煙灰 (55)
文章來源: 番橋2022-01-13 07:28:39

重新上班不到半年,我已經為孩子們用掉了幾乎所有的年假,還沒算上他們連著生病好幾天時我不得不在家辦公的日子。我們也曾試過聘請小區的babysitter臨時照管,可是都沒能做長。小V完全不聽指令,馬戲又太鬧騰,他們吃不消。沒辦法,隻能是父母親自上陣。

心係孩子是本能,然而,拿人俸祿,替人消災,工作方麵我也不敢耽誤。請假的日子裏,我會趁著孩子們入睡後,在燈下趕製報告,時常熬夜到淩晨,似乎又回到了讀MBA的時光。隻是當學生時,我還可以在早晨補補覺,大不了逃幾堂課。當了媽媽,人生再無緩衝,孩子們醒來我就得跟著醒,還得卡著點兒去上班。

那段時間,雖未耽誤工作進度,但是想要做到像以前那樣,對每個項目都盡善盡美,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在我發出去的報告上,需要更改的批注明顯增多了。對於喜歡把事情做到極致的我來說,這簡直就是一種職業性的羞辱,也更加重了我的焦慮。我在平常的日子裏也開始失眠。

幾乎每天,我都會帶著黑眼圈去上班,多厚的粉底也掩飾不住我的憔悴。吉娜調侃道:“曼文姐,現在不流行煙熏妝了呢,你怎麽還天天這麽熏著?”我白了她一眼,說:“笑話人不如人。祝你以後當媽了,臉上紋個煙熏妝。”吉娜吃吃笑著說:“看你辛苦成這樣,我才不要當媽!”吉娜剛滿三十,與男友同居兩年多,倆人也不著急結婚,一到節假日就滿世界地飛去渡假。看著流光溢彩的她,我恍若穿越時光看到了剛工作時的自己。那時的我,多自由,想睡多久睡多久,想去哪裏去哪裏。想要一個人靜靜時,關掉手機就可以屏蔽全世界。而現在,能夠安安靜靜在馬桶上坐十分鍾都是難得的奢侈。每次我一進洗手間,倆小娃就跟商量好了似的瘋狂敲門。對了,因為失去了上廁所的自由,我還開始便秘。

傅萊明說我變得暴躁了,一言不合就上獅子吼。他半開玩笑地對著懵懂的小V和馬戲說:“你倆尚未出世時,你媽媽可是世上最溫柔的姑娘。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小口小口地吃著三文魚,講話輕聲細氣,笑起來還喜歡用手捂著嘴。我一看就急了,覺得我要是不趕緊把她娶回家,就再也找不到這麽可人的姑娘了。哪知道啊,等娶回家,才發現她和其他的姑娘們一樣,也會風風火火地走路,粗聲大氣地說話,豪邁不拘地大笑。而且,你媽媽吃起東西來比其他姑娘還要快,她要是餓了,吃起飯來就像一台吸塵器,咣咣咣咣咣,桌麵一掃而光。”傅萊明搖頭擺腦地裝作吸塵器,把臉貼近桌子一通亂晃,逗得小V和馬戲咯咯直笑。他抬眼看到金剛般瞪視著他的我,趕緊切換畫風,坐直了身體嚴肅地說:“但是,不管媽媽和以前有多不一樣,她還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我承認,自從有了倆娃,我很難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一有風吹草動,嗓門就能抬高八度。而我的暴躁,很大程度源自小V的暴躁。都說,兩歲的小孩是“Terrible Twos”。在這個階段,小孩子的自我意識飛速發展,然而語言跟不上,隻能用情緒來表達自己無可言說的一切,也就是哭鬧打滾耍驢。一歲多時,小V沉默乖巧,大概是因為總有人和他朝夕相處,他想要什麽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回饋,讓他沒了哭鬧的理由。馬戲降生後,照顧新生兒讓我焦頭爛額,無瑕細細顧及小V的需求,而他又無法用言語表達,隻能暴躁。

馬戲則處於情感高需求階段,時刻需要我的關注。嬰幼兒對待父母的態度截然不同,傅萊明把馬戲寵成掌上明珠,對她有求必應,可每次他坐在客廳看電視,或拿著電腦打遊戲,馬戲從不往前湊,他可以從容地做他想做的事。他甚至和朋友們約定,每個星期會有兩天在固定時段在線打遊戲。我就沒那麽好命,每次剛想坐下來讀讀書,馬戲就會爬上我的膝蓋,把書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最後一掌把它推倒在地。又或者我剛想坐下來刷會兒手機,馬戲就嚷嚷著要喝奶、要蠟筆、要吹泡泡。我感覺自己工作以外的所有時間都奉獻給了孩子們,毫無自我。有時候看到傅萊明悠閑地坐在電腦前玩遊戲,甚至會生出一絲怨恨來:為什麽他就不能主動把孩子們攬過去,讓我能從從容容泡個澡,刮一下腿毛?被孩子們纏到透不過氣時,我就忍不住對他們吆三喝四。我承認,很多時候我的脾氣是衝著傅萊明的不作為而發。對他大段的“獨處時光”,我有說不出的羨慕嫉妒,甚至恨。然而,我也承認,比起那些事業型不著家的爹,或者個性不靠譜的爹,他已是強出許多倍。至少他肉身在家,哪怕多數時間隻是橫躺在沙發上看球賽,也讓我心安,知道我若有什麽急事,譬如想要出門買根蔥,或開個闌尾,不至於沒人替補看娃。那些單親媽媽,裏裏外外一個人,她們是怎麽熬過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得閑的日子的?

我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源於傅萊明注冊了一個武術班。

傅萊明喜愛中國功夫。自從我在戀愛初期拉著他觀看了射雕三部曲,他就憧憬著化身金庸筆下的江湖豪傑,行俠仗義。以前沒娃時,他參加過幾期武術培訓班。後來有了娃,搬了家,一來有娃纏身太過忙碌,二來K市也沒有像樣的武館,他就把這份愛好塵封了起來。

那個周末的下午,我在廚房給孩子們準備水果。傅萊明買完菜,興衝衝地跑回家,告訴我說,他在超市附近看到了一家新開張的武館,教他喜歡的搏鬥套路。他進去攀談了一下,感覺那老師特別對他的脾性。一激動,沒來得及和我商量,就注冊報了名,還交了$500/季度的自由練習費。

Of course,一激動就報了名!就好像他之前想要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會提前谘詢我的意見一樣!我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要說,這份愛好也算健康,我並沒有反對的理由,可我內心裏的第一反應就是抗拒!他要不在家,意味著我就失去了買蔥或開闌尾的自由,焦慮度怕是要翻倍。

我按捺下心底的焦躁,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他:“自由練習,是怎麽個自由法?”

“老師會在早晚兩個固定時段在武館帶學生。學生可以自由加入。每次練習時長為一個半小時。”

“那你打算怎麽個練習法?”

“我可以每天下班後去啊。”看我臉色不對,他趕緊更正,“也許我可以每個星期去三次?”

我冷冷地說:“你每個星期花三個晚上去學武,再花兩個晚上和朋友們在線打遊戲,剩下的兩晚,不是棒球賽,就是橄欖球賽。你有沒有想過要留一點時間給我?我也有自己的需求啊!我要看書,我要見朋友,說不定我還想報個瑜伽班。我不能日日夜夜隻是和孩子們待在一起!”

他沉默不語,顯然我的回答並不符合他的預期,因而又開啟了他所謂的“信息處理機製”。但凡我言辭激烈了點兒,他一時又不想爭吵,就會開啟沉默應對的模式。他還給這種沉默起了一個專有名詞,叫信息處理機製。他說,他並無急智,如果我在氣頭上口不擇言,他也不假思索地回懟,我倆遲早會離婚。所以,他願意沉默一段時間,等我氣消了,他也想好該怎麽解釋,才會重新坐下來跟我好好談。

我卻是又急又氣,覺得不把這種事情說清楚,日子是沒法過了。我借著這股憋屈勁兒,把水龍頭擰得很大,洗蘋果的水花飛濺出來,灑落得到處都是。傅萊明一向討厭水漬,隻是那一刻,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存心想要激怒他,好逼他開口。

“沉默解決不了問題,”我說,“你報名武術班時,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水花四濺中,傅萊明條件反射般往前一步,想要拉扯廚巾紙。他看到我怒氣衝衝的臉,又立刻把手縮了回去,隻是眉心跳躍著,顯示出他內心裏極度不安。盯住廚台上的水漬看了半響,他艱難地開了口:“我不知道你的感受,我隻能說說我的感受。有娃的這幾年,我感覺毫無自由。你從不鼓勵我和朋友們外出,我喜歡做的事你也習慣性給我潑冷水。這讓我很失望。你知道的,我一向熱愛武術。”

我的氣憤排山倒海:“你惦記你的自由,可曾想過我也想要我的自由?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哄孩子,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你在家時,我好歹能騰出時間來做個飯、去趟超市,你不會自私到把我這些微不足道的自由都給剝奪了吧?”

“為什麽要用‘剝奪’這個詞?我去參加武術班,算上來回時間,也就兩個小時。我下班後,每晚有那麽長時間待在家裏,你想做什麽,趁著其他四五個小時去做不就得了?帶孩子又不用兩個人時時刻刻聚攏在一起。”

我冷笑一聲:“說得倒是容易,其他的四五個小時!哪次你回到家,不是捧個電腦看電影打遊戲?孩子們自然是纏著我。我又要做飯又要哄娃,哪來的自由?頂多也就是我洗澡上廁所借你隻眼睛看住他們。” 我越說越生氣,不由得抬高了嗓門,“你當你貢獻了多少自我給了這段婚姻,給了這個家?就連吃個晚飯,你都寧可抱著盤子坐在電視機前,你又何曾花時間和我交談,傾聽過我的喜怒哀樂?我說過的話,你又什麽時候放在了心上?”

那一刻,我的眼睛剛好瞄到傅萊明忘記關上的那道通往地下室的防護欄,於是氣狠狠地走了過去,“咣當”一聲把它帶上,轉過身叉腰回望,以此提醒他:這扇關不上的防護欄,就是他一貫以來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的鐵證!

傅萊明震驚地看著我,說:“原來我是這麽糟糕的一個丈夫!你一直是這麽看待我的嗎?”

“我怎麽看待你,也許帶了我個人的偏見。但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都有一句俗語:事實勝於雄辯(“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請你想想這兩三年來,咱們有過多少次掏心掏肺的交談?每逢周末,你先是一覺睡到中午,然後不管是帶娃還是不帶娃,都會端坐在電視機前看電影看球賽,可有分出時間來聽聽我內心的聲音?都說一段健全的婚姻,夫妻雙方至少需要有共同的愛好,可是咱倆吃不到一起,玩不到一起,甚至睡不到一起!請問,我們何以支撐這段婚姻?”

“離婚”兩字還未說出口, 傅萊明及時伸出手按住我了的肩膀。他看著我的眼睛,誠懇地說:“曼文,你正在氣頭上,請停下,什麽都不要說!雖然此刻,我很想知道你對這段婚姻最誠實的想法,可我怕你太衝動,會說出些讓我們無可挽回的話來。你需要冷靜,我也需要冷靜,我們都需要冷靜。我猜想,最近這段時間你太累了,需要休息,需要好好放鬆一下。這樣吧,今天下午我來看孩子,你要不要出去逛逛街,做個SPA啥的?等你情緒平穩了,咱倆再好好談,想想如何改進咱們目前的狀況,你覺得如何?”

 我惡狠狠地說了一句:“好!”蹬蹬蹬跑上樓去換衣服。我取過錢包和車鑰匙,甚至沒有跟他和孩子們說再見,就開車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