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巍母親的手和中國式 “關切”
文章來源: 追憶212022-02-22 19:36:43

蕭紅寫過一篇《手》。三十年代的中國北方某女子學校新來了一個插班生,貧苦的染坊主女兒王亞明。從一開始,王亞明發音怪異的英文,“蠻野和強壯” 的肩頭連同那雙染料染成青色的 “鐵手” 就被視為另類。女學生們毫不掩飾對她的嫌惡和排斥,稱她為 “黑手人”,抱怨她的被子沒有被裏,不肯跟她並床,“厭煩” 她咳嗽。舍監誣蔑她 “肮髒”“不講衛生”,說她有 “蟲類”(虱子),王亞明不得不睡在過道的長椅上。最後連校役也開始欺負她,酷寒的冬天早晨故意不開門讓她進不了學校。

不同於學生和校工赤裸裸的孤立和冷落,校長剛上場是以 “關切” 麵目出現的。她對王亞明說,“你的手,就洗不淨了嗎?多加點肥皂!好好洗洗,用熱水燙一燙。早操的時候,在操場上豎起來的幾百條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別呀!真特別。” 如果套用錢鍾書的比喻,化身新式教育代表校長把剛接受到的新文化新思想包括同情和愛心做了一件袍子套身上,隻可惜袍子做得不合身,短且小,稍一動作就露出了下麵層層疊疊包藏不住的厭憎和嫌惡。校長起初取消王亞明上操的權利,給出的 “委婉” 理由是學校的院牆短,春天牆外散步的外國人會看見黑手,盡管王亞明向父親要來手套,校長還是不讓她出操,說 “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齊,戴手套也是不整齊”。漸漸地,校長懶怠戴上 “關切” 的麵具,也許是因為她覺得已經過了蜜月期,也許是她原本就不多的 “愛心” 庫存已耗盡。比如有人參觀學校那次,校長當眾罵哭王亞明,因為她 “太舊的衣服顏色是不整齊的”,因為她沒有及時避開 “參觀的人”,罵了還不解氣,還要用 “慘白的手去撕著王亞明的領口”。故事結尾,王亞明不到期末考就被開除,“校長告訴我,不必考啦,不能及格的。” 至此,校長完全扯下了 “關切” 的偽裝袍子,就如早前王亞明掉落在地板上的手套一樣,她的 “黑色漆皮鞋” 一腳踐踏上去。

怎麽突然想起來王亞明的黑手呢?是看到了某媒體對冬奧花滑冠軍陳巍母親雙手的評論,“陳巍母親的一雙手讓人唏噓。” (網圖)

這假惺惺的煽情點評讓我不屑到幾乎要笑出聲來,都什麽年代了還販賣這麽廉價的中國式 “關切”? 明明是八杆子打不著的關係卻不把自己當外人,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為你著想的態度,先毫不猶豫指出別人的痛處或不足,再一廂情願表示同情或惋惜,最後強推幾條不痛不癢的意見和建議,自始至終,不分時間地點也不分場合,全然不顧聽者的意願和感受。我把這種 “關切” 叫做中國式 “關切” ,因為在中國常常碰見看見聽見。比方說,“哎呀,你看起來又累又煩,夫妻倆是不是又鬧矛盾了?” 或者,“你午飯怎麽專點特價餐呢,手頭又緊了吧?” 等等等等。中國式 “關切” 的兩個特點。一個是假,嘴上說的是同情,心裏裝的卻是譏笑。另一個就是不見外,因為不見外 “見內” ,所以常常忘記了人與人相處時必需的邊界和距離,在 “關切” 的名義下忽視或者視而不見踐踏別人的自尊心。

就拿陳巍這個例子來說,字麵上痛惜 “關切”,說陳母辛苦操勞的雙手令人“唏噓” ,真正的潛台詞是 “瞧一瞧,看一看,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嘞!冬奧冠軍媽媽的手操勞過度,保養不當,實在有損形象哎!” 一邊吆喝起哄,一邊沾沾自喜,被自己 “驚人” 的觀察力感動,“哇,隻有我看到了房間裏的那隻大象!” 同時不忘以共情力為號召來道德綁架要感激報恩雲雲。可是我說,陳母的手上寫著操勞是不爭事實,但何須外人來嚷嚷呢?可曾想過這種強力引導的焦點注意 (unwanted or uninvited attention) 會令當事人尷尬或自慚?人要臉樹要皮,看破不說破是自身修為和為人處事的基本原則。再說了,陳母幾十年如一日為兒子為家人付出,那是她自己的事,輪不到外人來大驚小怪。難不成非要媒體特別指出,陳母家人和冬奧冠軍才會發現並感歎“唏噓” 嗎?在這裏 “先天下之憂而憂” 用錯地方了。再聯係前麵引述的《手》故事情節,下次陳母出門觀看兒子比賽時是不是要像王亞明學習,戴一副手套遮掩以免有礙觀瞻?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媒體一麵為陳巍奪冠高呼,一麵又感歎陳母雙手令人“唏噓”,如此吹毛求疵,管得太寬了點!

說到這裏,我想起了好友佳子。佳子是典型的日本女子模樣,身材嬌小麵容白皙,唯有手不符合淑女標準。的手,倒像趙樹理筆下陳秉正的手:“手掌好像四方的,指頭粗而短,而且每一根指頭都展不直,裏外都是繭皮。” 但是,佳子並不因為自己的手而敏感或自卑,她舉止落落大方,談吐犀利又迷人。誠然,佳子身為美國知名樂團的小提琴手,用手所收獲的名望和成就是多少人羨慕渴求也無法企及的,如果硬要為她的手感歎 “唏噓” ,沒有必要

【後記】文章寫完了,我也很佩服自己,標題新聞一個詞就引出了這麽一長篇累牘的嘮叨,看來我真是太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