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背我蹚水過河的青梅竹馬,走了
文章來源: 眸影搖紅2021-08-01 08:10:48

最近鄭州暴雨,又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不敢去看那些悲慘的畫麵,但是澎湃新聞的一個朋友貼了“雨衣爸爸”的一篇文章:那個雨衣爸爸,穿著跟女兒分開時穿的雨衣,戴著女兒送給爸爸的最珍貴的墨鏡,藍色的口罩戳了個洞洞,推著從小接女兒上下學的破自行車,車上舉著一塊“妞妞,爸爸還想接你回家”的紙牌子,在鄭州地鐵5號線沙口路站,轉悠,後來在那裏坐了一夜。。。。。。

“妞妞,爸爸還想接你回家!”---這是一個絕望的父親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對愛女的思念。

不!與其說是思念,不如說是那個絕望的父親在絕望中生出的幻覺;是一個瀕臨崩潰的父親的最後的掙紮和期盼:奇跡,奇跡出現呀,上天!!!可是蒼天無言。旁觀者看客們都清楚,他的妞妞永遠不可能回來了;他也永遠不可能接到那個他從小接到大的含在嘴裏怕融化了的車屁股那頭的妞妞啦。看見那張照片,淚奔。。。。。。

據說有人質疑雨衣爸爸在炒作,我無語,蒼天亦無語。。。

突然想起我那青梅竹馬的發小,小時候背著我蹚水過河的發小,還有那些下雨天蹚水過河去上學的童年時光。。。他已經走了很多年啦。

我的小學,雖然沒有張藝謀大師《一個都不能少》那麽破難不堪,但是幾乎是屬於一個級別的。我五歲半的時候,跟著舅舅、小姨、和表姐的屁股後麵去學校玩。舅舅小姨上五年級,表姐上一年級,他們在一個教室裏跟著同一個老師上課。老師給五年級上課的時候,一年級的孩子們就做作業,反之亦然。我有時候坐在小姨身邊,有時候坐在表姐身邊,期末考試也跟著表姐做題,居然考了全班第二名。老師於是跟我的父母親說,讓孩子來上學吧,孩子鬼機靈的,將來有出息!我就這樣跟著舅舅小姨表姐上學啦。

下雨天的時候,舅舅就會走半個小時的泥濘小路,來我家背著我去上學。放學就跟著舅舅小姨去學校旁邊的外婆家住。我一直跟舅舅和小姨親近,可能也因為小時候跟著他們上學的緣故。

舅舅去讀初中的時候,小姨就逼迫輟學回家幹活了。外婆說女孩子讀再多的書都是別人家的人,不讓小姨繼續讀書啦;雖然,小姨的成績比舅舅的好。而舅舅上了高中最後去新疆當兵了。下雨天,爸爸媽媽隻好親自背我上學了。如果爸爸媽媽太忙,就委托村子裏比我大一些的孩子拉扯我一把。鄰居家立舅舅和蘭珍幺幺(四川話,姨的意思)就是媽媽委托的大孩子。

蘭珍幺幺比我大4-5歲的樣子,立舅舅比我大兩三歲。他們兩個是堂兄妹。 那時我們三個同一班。一個班啦有五歲半到10幾歲的孩子,年歲參差不齊。起初,他們兩個都嫌棄我太小,不願帶我玩的。我那時不僅人長得像豆芽那般纖細,還膽小怕事,不敢大聲說話。後來看我老是考班裏第一第二的,蘭珍幺幺便成為我行影不離的閨蜜,處處幫我保護我。當然,我也得處處幫她維護她。記得最有趣的是,每一次老師提問題,我們都把手舉得高高的。坐我後排的蘭珍幺幺總是戳我的後脊梁或者揪我的頭發先問我答案,然後她把手舉得最高,老師便叫她回答。她的回答的聲音最大,得到的表揚也最多。有一次我故意給她說了一個錯誤的答案,惹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下課的時候,她把我按倒在地騎著胯下把我的長頭發薅揪了一小爪下來。疼的我躲在包穀(玉米)杆堆堆後麵小聲哭泣。這時候立舅舅路過看見我,把我拉起來,哄我不要哭,他去找他堂姐說情去。從此以後,我再不敢壞蘭珍幺幺的問答了,每次乖乖的告訴她我的答案。她得了表揚,下課就會叫著我跳格子踢鍵子,別人也不敢欺負我啦。

記憶裏我的小學, 居無定所,每一年會搬到不同的生產隊去。最慘的時候是在四隊的工棚裏上課。外麵下大雨,屋子裏下小雨。我的課桌上麵有一個大洞,老師放一個小盆子在那個大洞上麵,雨點滴滴答答流下來,敲打著小盆盆。在老師轉過身去書寫黑板的時候,旁邊一個調皮搗蛋的男生就用手往我課本上衣服上臉上彈水,我很是惱火卻不敢吭聲。有一次被逼急啦,我抓起那個破盆盆,朝他臉上猛扣了過去。。。結果是我倆都必須寫檢討書。那個男生寫的第一遍檢討書沒有被老師通過,第二天又來跟我賠禮道歉,求我幫他寫。我於是又替他寫了一遍檢討書。作為班裏最小的學生,我沒有少受欺負。

村子裏有兩條小河,繞著村莊流過。小河是從村子後麵的大山銅鼓頂流下來的。平時裏河水清澈見底,我和蘭珍幺幺常常背一個比自己身體大出兩倍的大背篼,放學回家去河邊或者田埂上割草來喂豬喂牛。有時候我也跟著立舅舅去河裏抓魚,他是捉魚的高手,常常滿載而歸。夜幕降臨,他娘(媽媽)就把魚肚破開,淘盡內髒,用井水衝洗幹淨,用我們生產隊榨出的菜籽油煎炸,鮮美極啦。之所以我知道那魚的鮮香,因為每次立舅舅抓到魚,都會跟他娘說,晚上要叫上我去他家吃魚。村子裏家家戶戶都有一張正方形的實木桌子,配四條長凳子。他娘讓我跟立舅舅坐一條板凳上,他們家五個男孩子,立舅舅是老四,沒有女兒,立舅舅的牙牙(ya ya 四川話爸爸的意思)是我們生產隊的老隊長。立舅舅他娘似乎也格外喜歡我,他娘一個勁地把魚挑到我的碗裏。有時候,立舅舅還把他碗裏肥美的魚肉偷偷夾到我碗裏。每逢他娘跟我媽媽因了各種田邊地角芝麻大小的事情吵架了,兩家大人便好一陣子不說話;可是立舅舅依然會跑到我家來叫我上他家吃魚去。我於是被媽媽攔下來,還會挨罵:就知道吃吃吃,誰稀奇他家那幾條臭魚。哈哈,扯遠啦。

我們必須過那兩道小河才能回家。說是小河,其實也有小幾米寬吧,上麵被村民們架著青石板。因為這兩條小河繼續流到幾裏地開外,就匯合為一條波浪滔滔的大河。大河上麵有一條條高懸的石墩子,水從石墩子中間流過,在我童年的眼裏,是美麗的小瀑布呢。以前村民們都得肩挑或者背著竹子編織的各自竹框背兜,跳過那些高懸的石墩子,才能過到對麵的馬路上,趕集去換回生活必需品來。也有出過事的時候:年輕的媽媽背著小寶寶跳那些石墩子,寶寶從她的小背兜裏翻裏出去,被大水衝走啦。這樣的例子,不隻一次聽婆婆(奶奶)講起過的。婆婆還會罵那年輕的媽媽莽墩(蠢)因為沒有把小寶寶綁牢實在自己的背兜裏。逢下雨天,我們就隻能在學校裏等啊等,等爸爸媽媽來接。可是,爸爸媽媽有時候幹活被困在山上了,來不了,我們就得自己想辦法回家。

最可怕的記憶,便是下暴雨啦。有一次狂風暴雨不停,學校的屋子也漏過不停,同學們都被家長接走了,我們仨左等右等都等不來我們的爸爸媽媽。於是,膽大的蘭珍幺幺和立舅舅他倆就自作主張,冒雨回家。我們三個小孩子,手牽著手,我在中間,他們一人牽我一隻手,一小步一小步往家裏移動。衣服書包當然全部濕透。來到小橋前麵,橋麵早已被洪水淹沒看不見一點影子,我嚇的大哭,不敢邁步。蘭珍幺幺這時候也害怕了,開始哭著喊娘。場景就變成了這些:

“媽媽,媽媽,快來救我們呀?我們要被淹死啦。”我的哭聲。

“娘啊娘,快來救我們呀?我們要被淹死啦。”蘭珍幺幺的哭聲。

隻有立舅舅,他先探到了橋麵,站在橋頭上。雨水裏,像個小將軍,大聲嗬斥我們,“哭什麽哭啊,我背你們過河。”

可是,蘭珍幺幺比立舅舅大兩歲,他背不動。於是,他們倆手牽手一小步一小步蹚過了河。蘭珍幺幺就在河的對麵給我加油。可是,從小就膽小如鼠的我,麵對滔滔的洪水,根本邁不開步子。立舅舅就蹲下身子,讓我牢牢地抓住他的脖子,閉上眼睛,背我過河。他不停地哄我,“不要怕,不要怕,我水性最好,我不會讓你被衝走的,相信我。”聽見他溫柔的哄我的聲音,我的恐懼感就消失那麽一點點,於是閉上眼睛,把立舅舅的脖子死死抱住,在蘭珍幺幺的幫助下,過完了齊腰身的洪水。

回到家裏好一陣子,雨停了,爸爸媽媽才從燕兒崖山梁上回來。原來生產隊的人都在燕兒崖上麵的大地裏澆灌紅薯,隊長吆喝大家去上梁上的一戶人家裏躲雨呢。結果,我們仨被各自的婆婆爺爺爸爸媽媽罵了一遍又一遍,

“萬一被洪水衝走了,怎麽辦啊?我的仙人板板耶???”婆婆媽媽後怕的哭成一團。

媽媽事後找機會給蘭珍幺幺和立舅舅家分別送去我們家的新出的菜,以示感謝。三家人為此有好一陣子沒有吵過架啦。

蘭珍幺幺沒有考上初中,回家務農,最後遠嫁黑龍江。我初中高中都沒有再跟立舅舅同班過,我們也幾乎不再說話。有時候家裏讓我們給對方帶一罐鹹菜什麽的,我們都把東西默默地遞給對方,然後迅速走開。學理科的立舅舅在高考前夕的一個周末敲我家的門,手裏拿著一小袋雪梨,那種咬一口甜汁飛濺香脆脆的雪梨, 還有他總結的數學錯題集,借給我複習,他知道我的數學偏科。那天正好當場天,他娘去趕集賣他家的雪梨去啦。我妹妹還笑話他別被他娘逮住了偷雪梨呢,他娘是最村子裏最典型的守財奴。立舅舅紅了臉,放下雪梨和他的錯題集,趕緊逃走了。我高考失利,沒有考上我心儀的名校。他更慘,複習了三年才考上大專。不過他學的建築設計專業,畢業以後,成為一個大老板。娶妻生子,應該很幸福的。

我在大學期間,收到立舅舅的很多信。可是,我沒有勇氣回複他,一次也沒有。我其實不笨,知道他從小對我的喜歡對我的好。他管我的媽媽叫姐姐,他跟我的媽媽同姓,是一個老祖宗下來的一大家人,雖然不是最近的那房人。我知道我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層層障礙,我們沒有力量去破解。所以,我從小就把他當做比我高一輩的舅舅看待,別無他念。在同學麵前,我叫他的名字,在他麵前,我管他叫立舅舅。

那一年回國去過年。傍晚時分,媽媽需要佐料蔥蔥蒜苗,我立馬自告奮勇跟小妹妹去自留地園子裏拔蔥蔥扯蒜苗。路過立舅舅家,被他叫住。“這麽巧啊,你也回來啦,立舅舅?”我開心地問他。

“是啊,回來跟父母過個年,也養養病。”立舅舅眼睛裏閃著光。借著暮色,我看見他蠟黃而幹癟的臉、枯瘦如柴的身軀,連眼白也是蠟黃的,找不到半點當年的帥氣模樣。記憶裏的立舅舅是帥氣、陽光、健壯而挺拔的呀。

我一時無語,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好。到口的問詢變成了這樣:“立舅舅,您好好養養病,改天我們好好聊聊哈。” 小妹使勁掐我的手,擔心我說錯話,我知道立舅舅病得不輕。

回到家,我問媽媽知不知道立舅舅得了什麽病啊?是不是肝癌?看見他那蠟黃的臉,護士出生的我明白那是Jaundice 。媽媽開始歎息,哎,你孫婆婆(立舅舅的娘)昨天告訴我,立得了肝癌,晚期啦。我目瞪口呆,看他的樣子,晚期,我不驚訝。但是,一個年紀輕輕,不到40歲的同學,發小,得肝癌晚期啦?他承包工程,在工地上常常喝酒,把自己喝壞了,哎。。。。。。媽媽又是歎息。立是他們家唯一的一個大學生啊。

我去了趟成都,回家的路上,二妹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她家。告訴我不要回媽媽家那遍去,立舅舅剛剛走了,他們家在搭靈棚。

那天是我的一個朋友送我回家,她把車停在路邊,我在車子裏失聲痛哭。。。。。。朋友也淚眼婆娑,她的一個同學發小也剛剛走了,一樣的情形。

立舅舅走了,已經很多年了。我每次回老家,都想去他的墳前燒點紙錢祭奠一下,哪怕隻跟他說說話也好。可是,我知道那將是什麽樣的後果,在那個封閉的村莊,我會招致什麽樣的風言瘋語毒眼毒言。我自小是村子裏最乖巧的孩子,沉默寡言,從來不給大人們惹一點是非;雖然我在外麵可以口若懸河是辯論賽的高手,隻好作罷。

有時候,我會夢見立舅舅,夢見蘭珍幺幺,夢見那個貧瘠的小山村,夢見兒時的歡笑,那些青梅竹馬的記憶。 那個在洪水中背我蹚水過河的立舅舅,但願你在天堂裏安息!

7/31/2021 聖路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