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中趣味無夷夏,都與鍾王作學徒 。”—— 張燕
做鍾(繇)王(羲之)學徒,是我夢裏都不敢輕有的願想。 幾年前威斯康星大學人文學院的董偉先生,邀我去為暑假班學生介紹一次中國書法。備課整理書法史時,發現中國書法神韻自魏晉時代攀上高峰後,綿延至唐宋成書寫法統和立意神標,幾乎為一脈相傳,即是王羲之毛筆字工坊的一種家族傳承、師徒相授模式(王羲之師傅的祖師傅鍾繇,他的毛筆字工坊香火,為什麽沒有在自己鍾氏家族中延續和發揚光大,待考)。
唏噓之餘,當時讓我徒然生出一種感歎,也似乎有一種幽幽的困境釋然。原來教外單傳佛祖機,本來無悟亦無迷。自己毛筆字寫不好,答案是找到了,但卻是一個事實的無解。天下芸芸眾生,不存在很多人搭上琅琊王氏基因的運氣,且事隔兩千年後,茫茫人間尋找到一個有羲之基因的師傅,也甚不易。不過這事也非唯今下吾輩飯囊衣架的無奈,古人也早有悲歎:“淮西仆碑無墨客,惜哉不得逢鍾王(王之望)。”
然今戊戌(2018)之年,張燕書友給我帶來一種額外幸運,讓我圓了一回作鍾王學徒的願想,盡管純粹還是畫麵上的。這幅張燕作的工筆美卷《鍾王學徒畫》,畫中一位夷人高師,骨清神爽,舉止高蹈,閑坐於一野郊江水古亭。江色正釀動山光,春柳斜入細風,夷師提筆論墨,留字孱顏。旁有三位俊朗風華才子,綸巾白袍,悠然達性,圍繞桌案解辭長短。畫中四人都著一雙繡紅細軟絲履,清水芙蓉,一副既無攜琴便出了俗世風塵的江左雅範。彤筆光塵,何其美哉斯畫!
且這幅畫,是有實在的人物背景底托的。
故事緣源於七月末的西雅圖四海書院之戊戌筆會。西雅圖是個倦慵的城市,它不存在深刻或者激烈。時節已出徂暑,天氣卻怠於變幻,陽光下柳綠花紅,鬆杉翠蒼,不見炙人炎熱,也不聞鳴蟬。春懶不去,暑日也疏情倦來。但這並不意味此地缺失勇氣和熱情。西雅圖輕易能遇見靈魂火焰燉製的天才,他(她)們具備的一種內質即是裹而尤泄的暖人熱情。 而同時賦人一種慵懶情緒,更是一種了不起的勇氣作為。
西雅圖城東郊,在華盛頓湖和瑟馬米什湖夾起貝爾維尤 橋地,一座孤僻的旅店裏,四海戊戌筆會就在這散懶的時光和不凡的勇氣中,年華寸量,雍雅的舒展著鍾王遺夢。
落日酉時,筆會臨將尾聲,人漸散去,組織者們在收攏展覽物品和擺置,從外麵卻側身進來一位銀發、虯髯、碧眼的洋先生,短袖的白色襯衫,依然裹著野草氣息,和一種素殼晶亮的灑脫;風霜健實的軀體,配著一雙藍色深目,看得出,這是一位智慧而富冒險精神的生活享受者,並崇尚自由主義。他張望著尋看那些尚未收起的字畫,似乎也尋求一種他感興趣的對話。
當時會場裏恰巧還有李躍林先生、王廣宇先生、和我三個袖手閑人,會場不大,四個人自然就圍著一張空閑桌子,扯起無聊的閑話來。 洋先生名叫彼得(Peter),家居旅店不遠的前村,日前散步他注意到旅店大堂的筆會告示。因為對漢文字素有鍾愛,家中也淺藏一點中國字畫,所以,彼得今天是專奔筆會而來的。 沾得一身華夏文化的溶溶仙氣,彼得有一個中文名字自然不算意外。而稍出我意外的是,他在一張殘紙上,用墨汁毛筆,筆劃不差的介紹其記壽嘉名:歪果仁。
古人雲:名成乎禮。歪果仁這名字雖接地氣也絕斷庸俗,但予人一種避諱之負擔的,也難用以喧之四海、昭之日月。雖然,這也許隻是彼得的一種自嘲。但我過後還是很喜歡這內涵充實且有人情味的名字。“歪果仁”三字頗是豐富了他本人漫散而富生氣(同時也經過風霜)的神形特質,幾乎還有一種流俗已破而清操正勵的古韻。高手取名劍走偏鋒而達名至實歸之績效,彼得先生應該是一位備有大智慧的人。果先生也能寫篆字,他接著又寫了“書如其人”四字,大概算幫助我剪除了上述理解是否存有不確定性的疑惑,言未必為世則,行無需為世範,我猜測他是希望我隻是按以貌取人的辦法。
果先生不善言,可能有吉人辭寡雅質 ,也可能他希望能使用中文交流而力不從心。他沒有聊及他在漢文上已勤奮窺探多久,但從他描字而不事字理的筆法看,我猜他應該還留置在初識漢文的階段。 他的靈魂裏無疑有一顆生長欲望強烈也受精心嗬護的漢語種苗,但尚未有機會能根植下去,可能他是從未有過機會走進漢文化的土壤中去。《藝概 》曰:“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誌。總之曰,如其人而已。”—— 劉熙載的這個框框,可以套用在歪果先生落拓不事修飾的外形上,但套用不到他深邃而勤奮的其學、其才、其誌。
任何一種文化耕植的努力,無論小草如歪果先生,大樹如誰誰權威泰鬥,其實都不可例外的需要根基於它的文化土壤。時下媒體躁動,常有聞聽某某洋名者為漢學權威,或者,某某炎黃子孫為洋學泰鬥,雲雲。這雖是洋鬼子賣靈魂與大漢的好事,或者如魯迅說的把自己靈魂賣與鬼子的不值當事。但人若稍予深以探究,終不免一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苦和“靈魂賣不出去”的不暢意。 漂遊於文化基土之外的努力,就如溫室內的無土技術栽培,可以有突破,有天才,有 出息的冬瓜,還可以向傳統努力的煽耳光,但不存在必須有土基的權威泰鬥(當年“清國俊髦”鬱達夫在諉國日本與服部擔風先生論詩,應該不算此列。因為日本明治時期的文化基土,仍然屬於漢文化基土)。 而這種文化基土,很多時候還與特定的曆史時間段休戚關聯的,編織出一種其他時代人們不可而得的文化密碼和美學情感。 例如中華書法史的身段樣板,貴越群品的王羲之書法,隻能出於文人士大夫極度崇尚天道自然和自我本性的魏晉風流時代;而集古今大成的趙孟頫書法,則隻能出於壓大才於小籠中的元朝(趙孟頫《罪出》:圖書時自娛,野性期自保)。如今時人空攬權威、泰鬥各種名目於自身的勾當,不僅是一種不解文化風情的口無遮攔式白話注解,也是自我愚弄的袒露叫賣。
西雅圖筆會上與歪果先生的這次機緣雅遇,被遊記作家(旅居十年)淨源女士拍照了下來。 張燕女士有最大的菩薩心腸,把四個大致同輩的成年人意氣懶散的閑話時光,繪成這幅她做了韶華穿越的青蘋白首兩相知 ——《鍾王學徒畫》。於我而言,盡管如今不時有一種“悲哉俗學徒、頭白迷歸向”的向暮情緒,但這幅畫讓我難得的如沐春風,一種年艾尤得佳風吹的榮福感;每每觀畫,似乎也會一時掃卻我心頭誤辱祖先文墨的長久羞愧。
張燕詩雲:“翡翠名城耀海隅,人如魏晉語如珠。墨研荷露香盈字,韻拂柳風詩滿湖。異代前賢開複創,同心我輩鼓和呼。筆中趣味無夷夏,都與鍾王作學徒。”
西雅圖戊戌筆會是一次神仙會,可惜時光短促。 一日後,“學徒”花下別,鄉路各自尋。多數的美好記憶會被歲月洗去。謝謝淨源的拍照和張燕繪的這幅畫,這個與筆會關聯最微的閑淡時光,將成躍林兄、廣宇兄和我的長久記憶,而且這個記憶,我希望也能堵住所有上遊段筆會時光記憶的流失。雨城前度遺行跡,長記仙家第四人。謝謝西雅圖,謝謝仙人歪果仁先生。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阿宋草記於麥城昭文齋。
二零一九年元月八日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