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逃亡上海的血淚之路(三)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2-08-14 06:17:03

 

淞滬會戰85周年祭

 

四. 死裏逃生北新涇 

92清早,母親一家從陳行出發,中午趕到了北新涇。北新涇街上人山人海,河道船舶眾多,跟一路上經過其他集鎮的淒涼情景形成強烈的反差。一行人在擁擠的街上,找了一個小鋪坐下喝水休息。麻榮師傅出去打聽去曹家渡的路,因為叔公家住在曹家渡附近的公共租界裏。 

 

麻榮師傅帶回來的消息不妙,從北新涇到曹家渡的路不算遠,沿著蘇州河南岸往東,經周家橋、兆豐公園(今中山公園)就到曹家渡了。因為打仗,公共租界關閉了設在周家橋附近的卡子,不讓難民進入,因此隻好繞道徐家匯由那裏進入法租界後,再去曹家渡這樣要多走二十多裏路。外婆帶著大家趕緊動身了 

 

出了北新涇鎮口,隨著絡繹不絕的難民潮流,母親一家沿著一條煤屑路(哈密路)往南走。出鎮不過半裏來路,突然聽到空中傳來馬達的轟鳴聲,大家趕緊躲到路旁的一塊墳地裏,蹲在墳墩後麵,向天空張望。隻見三架漆有膏藥標誌的日軍飛機,由東往西向北新涇上空俯衝下來,俯衝的嘯叫聲混雜著機槍的掃射聲有些難民已經衝出了鎮口,卻沒有躲過機槍的掃射。二舅看到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開始還在奔跑,突然就倒在血泊裏不動了機群回升到空中,拐了一圈,又向下俯衝飛機再次升空的時候,傳來幾聲巨響,日寇向北新涇投擲了炸彈,鎮上衝天冒起幾股濃煙。

 

麻榮師傅不無餘悸地說,要是在鎮上多喝一杯茶再動身,就危險了。就算沒被炸死,那麽多人爭先恐後地逃命,像二舅這樣的小孩,被人家踩也踩死了。

 

母親也向我描述過那天的情景,日機轟炸的時候,她躲在墳墩後麵,摸到了掛在胸前的一支鋼筆,那是她的心愛之物。看著同胞在身邊死去,她恨透了日本鬼子,心裏想,我如果活下去,一定要把這些事都寫出來,讓世界上的人知道日本鬼子都是禽獸,中國人受了多少的苦。然而,母親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寫出來,這是後話了。 

 

日本飛機轟炸後,從鎮口湧出大批難民,扶老攜幼,有的人臉上身上血淋淋的,有的跑丟了鞋,哭著呼叫著蜂擁往南奔跑,慘不忍睹 

 

長途跋涉了半天之後,母親一家大小也是筋疲力盡。目睹了日寇飛機的轟炸,強烈求生的願望支撐著她們,掙紮著站起來,邁開酸痛的雙腿,繼續往南走。到了煤屑路的盡頭,踏上了一條柏油馬路,才知道到了虹橋路(程家橋)下午四點多鍾,終於沿著虹橋路走到了徐家匯 

 

進法租界的卡子還比較順利。路口堆著沙包,架著鐵絲網,一些外國士兵和安南巡捕把守著卡口。難民們匆匆而又有秩序地過了卡口,終於進入了法租界。外婆馬上雇了幾輛黃包車,一路上經過海格路(華山路)、地豐路(烏魯木齊北路)、極司斐爾路(萬航渡路), 直奔叔公的家 

 

到了叔公家,見到也來避難的三姑婆一家,他們前一天剛從嘉定坐船逃出來,表舅因病在途中夭折了,那天上午剛辦完後事。一家人生離不到一個月,卻恍若隔世,兩個親人逝去了二姑婆依然身陷敵後,生死未卜。三戶至親見麵,忍不住失聲痛哭。

 

後來得知,91晚,日本援軍三個師團登陸後,開始發動總攻,使中國軍隊首尾難顧隻得放棄部分陣地。9月2日,日軍又沿吳凇、月浦、羅店之線推進聚源橋離月浦不遠,如果母親一家晚走一天,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來的。滯留在敵後的數以千計的同胞絕大多數死於日軍的血腥屠殺中,隻有個別幸免。 

 

. 血肉磨坊羅店鎮 

1937年11月上海淪陷,戰線西移,公共租界成為孤島,所幸租界內生活相對安全,日軍不能進入。母親家曾幾次派人到鄉下尋找失蹤的二姑婆,包括屍體結果一無所獲 

 

局勢相對穩定之後,要強的外婆決定帶著大姨、小舅和小姨回羅店去重整家業。大舅二舅留在上海的叔公家繼續求學,母親也被留下照顧兩個弟弟。兩年之後,不滿十八歲的母親讀了謝冰瑩寫的《一個女兵的自傳》,深受鼓舞,決定離開大家庭,成為獨立的新女性。她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小學教員,就此開始了她職業婦女的生涯。

 

至於羅店,戰史研究一致認為,淞滬會戰中打得最艱難的是羅店爭奪戰。在長達半個月的戰鬥中,中日雙方共投入最精銳部隊10萬餘人,在麵積僅2平方公裏的羅店小鎮激戰,打到最後,小小的羅店堆滿了兩軍的屍體,平均每天犧牲1300餘人。據統計,士兵的平均存活率是一個小時,基層軍官的存活率是一天。事後參加過羅店戰役的國軍高級將領提起羅店就忍不住哭泣,部隊傷亡太大了,很多連隊剛上去不到一小時就全體犧牲。文學城博友ID的D主給我留言: 

“我一遠方姑父,叫向敏思,黃埔四期,時為國軍精銳、陳誠土木係十八軍九十八師(師長夏楚中)五八八團團長。受命反複在羅店衝殺。士兵傷亡過半,撤下,補充新兵,再衝。如此五次。自己也身負重傷。 
此戰中,我姑父的黃埔同學,五八三團團長路景榮陣亡在月浦。九十八師另外兩位團長,一位陣亡,一位重傷。” 

 

網上有一篇文章,提到參加過羅店拉鋸戰的日軍老兵寫的回憶,如實記敘了你死我活的慘烈至極的生死搏鬥。羅店那時候是滿地屍體,雙方的軍人進入了羅店,就是去赴死。不少日本兵一聽被派往羅店就哭起來。雖然日軍的裝備遠遠優於中國軍隊,能大力殺傷中國士兵,但是經常會遭到中方的夜襲。哪怕是白天,從死屍堆裏,會突然站起來一名中國軍人向他們開槍刺殺,刺刀大刀會不知從什麽地方猛然冒出來,刹那間人頭落地,這名老兵也被一年紀很小的中國士兵刺傷了大腿。兩軍對戰,你死我活,打到最後,日軍也不想打下去了。 

 

羅店兩軍易手二十多次,雖然最終落於日軍之手,但日軍為此付出了近萬人的代價。戰史研究的結論是:如果說斯大林格勒之戰是巨大的絞肉機,那麽羅店拉鋸戰就是不折不扣的血肉磨坊,是一個讓日軍戰後都不願意踏進,不願意想象的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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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滬會戰:中國將士(網圖

 

十多年前,我去羅店拜訪母親兒時的朋友。那座鎮雖然熙熙攘攘,不知為何給我一絲悲涼、蕭疏之感,盡管當時我並不清楚其“血肉磨坊”的曆史。或許是因為那裏有太多的英魂和鬼魂。

 

勿忘八一三淞滬會戰為國捐軀的英烈!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 
魂魄毅兮為鬼雄
 

 

六. 義憤填膺投身抗日 

外婆回到羅店後,發現家裏的百年老店和大部分住宅在戰火中化為灰燼。她苦心經營殘存的家業,確保一家大小得以溫飽,即便是在她離世之後(外婆41歲死於猩紅熱)。母親家戰前是小康之家,戰爭不僅奪走了生命和財產,也剝奪了無數人的生活方式。淞滬會戰後,再無太平歲月。

 

來美國後,我曾給母親寄去一張卡麥爾的照片,一條路的中央是一棵參天大鬆樹,來去車輛需要繞樹而行。母親給我回信說,看到大樹想到了羅店,戰前那裏也有不少大樹古樹,可惜都消失在炮火中。

 

戰後的羅店,據文史記載,“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整個城鎮片瓦無存,惟餘焦土,慘酷之狀,不忍卒睹。”  

 

我,一個不清楚淞滬會戰,曆史知識奇缺的人,能從上述文字中真切體會到痛徹心肺的悲憤。親曆了淞滬會戰炮火的母親,麵對國恨家仇,必然是怒不可遏,義憤填膺。  九十年代的一個兒童節,母親被邀去給徐匯區的學生作報告,在她擬寫的草稿中,我讀到:  

 

我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逃來逃去,後來終於找到一個機會逃出了火線。因為繞道而行,走了兩天才到上海。一路上到處是倒在血泊中的同胞,有些地方河水都染紅了。大路上擠滿了逃亡的人流,扶老攜幼,肩挑背負,有些人受了傷,還流著血,許多人又餓又累,走不動了,還有老人病人掙紮著蹣跚而行,慘不忍睹。有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時,我認識到,這已不是我們一家、一鄉、一鎮的遭遇,而是我們整個國家民族遭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蹂躪摧殘,我滿腔憤怒,想去打日本鬼子,為父親報仇,為鄉親報仇,為死去的同胞報仇,討還這筆血債。到上海後,我一直找機會抗日,後來終於投入到抗戰的洪流中。” 

 

母親出來工作後,參加了業餘合唱團,在上海租界四處義演。合唱團的成員是一群熱血青年,他們高唱著 《五月的鮮花》、《鬆花江上》、《旗正飄飄》等愛國歌曲,呼喚民眾投入抗日。“快奮起,莫作老病夫,快團結,莫貽散沙嘲。團結奮起,奮起團結!”

 

至於我的兩位阿姨三位舅舅,年少目睹的國破家亡,養就了他們強烈的使命感和愛國心,畢生兢兢業業,為富國強民盡其所能 

 

八十五年過去了,淞滬會戰的參與者和目擊者已漸漸凋零,浸透了血淚的記憶也隨著他們的逝去無聲淹入曆史的長河。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隻恨自己語言的貧乏。然而,我終於寫下了幾個字,為了八十五年前,母親在亂墳裏躲避日寇轟炸時的一個心願。

 

全文完。

 

母親逃亡上海的血淚之路(一) 

 

母親逃亡上海的血淚之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