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清明,無處可去卻神清心明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2-04-05 14:59:04

四月初,清明。上海往往陰雨綿綿,“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一個祭祀的日子,陰鬱悲傷。

四月初,春天。加州陽光明媚,鄰家小院裏掛出了五彩的旗,上麵寫著:“春意盎然” (spring is in the air)。春回大地,鬱鬱蔥蔥,百花爭妍。再過幾天是基督教最重要的節日複活節,標誌著耶穌的複活和升天。

基督教徒說,複活,不是簡單的起死回生,恢複生前的狀態,而是以更美好、更榮耀的形式重現生命,猶如毛毛蟲變成了美麗的蝴蝶,雞蛋破殼釋放出鮮活的生命,埋在土裏的花球莖綻放出絢麗的鬱金香。

可見,信教有信教的好處,失而複得的是升華。可惜我不信教。清明,對我來說,是普通的一天,唯一不同的是,上海和周邊的交通變得擁擠。往年的清明,左鄰右舍,男女老少,穿著整齊,帶著鮮花、祭品、香燭,一大早開著私家車,搭乘公共交通,趕往陵園。

而我,竟無處可去。父親去世半個多世紀了,亂世,沒留下骨灰。想到父親,傷痛綿綿。中國人信奉入土為安,而父親是不是淪為孤魂野鬼,在荒山野嶺尋找歸宿?

我在夢中努力捕捉他的身影,他終於出現了,而且不止一次。看不清他的眉目,然而每次都告訴我,他生活在另一個家庭。強烈的委屈和嫉妒讓我從夢中醒來,倒頭再睡,卻不見了父親的蹤影。

幾年前,跟哥哥談論起我的夢,他說,五十多年過去了,爸爸一定早就投生,又結婚生子了。我喜歡哥哥的解說,說不定擦肩而過的某位中年男子正是我複活的父親。

母親也去世十多年了,根據她的遺願,骨灰撒入了大海。親戚曾建議把她安葬在故鄉,上海寶山的一個小鎮,那裏安葬了若幹親戚,包括她的手足。然而,入土太不符合母親的個性了,她一生都在追求無拘無束的自由,還是托付給海水,帶著她去周遊世界吧。

母親的家族在寶山生活了幾百年,曾經擁有不少宅院和土地,還修建了家族墓園。戰爭和革命讓母親一家人走出了寶山。宅院土地上交給政府,成了國有財產。且不說生死莫測,活著也是聽天由命,數代人幾百年的辛勞和積累,可以轉瞬化為烏有。

我在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依稀聽到長輩提起,為了擴大耕田麵積,墓園將被“拆遷” ,可以把親人的遺骨移葬到其他公墓,也可交由當地的人民公社深埋到農田之下。母親和她的手足,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一致選擇了深埋。自然,我家上墳這件事也煙消雲散了。

故而,除了每年春天,學校組織我們去龍華烈士陵園獻花圈,我再無其他清明上墳的記憶。清明,雨紛紛,我卻體會不到欲斷魂。沒有墳,沒有墓碑,生者和逝者的界限不那麽分明。逝者不再來家裏喝茶聊天,可是在我的記憶和親友的談話中,他們似乎從未走遠。

到了一定的年齡,生死更多地融合成一體。身邊的老一輩幾乎都結束了在地球的寄宿,回歸蒼穹的宇宙。我曾跟朋友說,輪到我們這代人上生死第一線了,不再是後勤部隊。果不其然,同輩在凋零,但畢竟多數還活著,並不令人感到孤寂。時不時地,我仿佛又聽到婆婆的暮年感歎,“活得太久了,朋友都死光了。”

我卻沒有恐懼和悲傷,感歎來自過去的歲月。時代不同了,老少一概掛在網上,虛擬世界裏,老家夥跟小家夥看似打得火熱,實際上我們都習慣了“自說自話”。就像我現在用鍵盤“自言自語”。下網來,不少老家夥跟亞馬遜的亞曆克薩(Alexa)頻頻對話。Alexa,今天氣溫多高?Alexa,幾點了?Alexa,怎麽做蘋果派?Alexa,播放德沃夏克的《新大陸》。此外,還有會說話的冰箱、微波爐、洗衣機,外加隻聽不回嘴的貓狗寵物。

如何處置遺體是老家夥忌諱的話題,卻又躲不過去。有人提前選好了壽材,有人買下了墓地,有人簽定了遺體捐獻的協定。“我的生命,我的死亡,我的選擇”,豪邁給力。還有近年來風行的“綠色安葬”,用利於遺體分解的方式全部埋入地下,不需要火化,放在有機材料製成的容器裏(如紙棺、裹屍布),不建築拱頂或混凝土墓穴。時間、空氣、溫度可以自然處理遺體。倘若想留點痕跡,可以在安葬之地栽上一棵樹,後代日後可以去尋找那棵樹,緬懷樹下的先輩。

美國著名的環境哲學家、“國家公園之父”約翰•繆爾(John Muir, 1838-1914) 是如此描述死亡的:“讓孩子們與自然同行,讓他們看到死亡與生命的美麗交流和交融......他們將懂得死亡並無刺痛感,而是和生命一樣美麗的。”

墳墓,在我看來,唯一的益處是清明有個地方可去。在上墳的途中,在祭祀的儀式上,可以集中注意力,反思內心的遺憾和對生命的理解。至於我這樣無墳可上的,隻能是:不是清明,亦是清明,逝者每時每刻都在水裏,土裏,空氣裏,記憶裏,伴隨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