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舅舅和沃爾特姨夫的身後安排
文章來源: 海風隨意吹2021-06-08 14:28:39

婆婆的弟妹,跟著先生稱呼為舅舅阿姨。老一輩人出生於100多年前,都離我們而去,然而,他們對生死的豁達和坦然,卻為我留下了無價的精神啟示。

彼得舅舅幼年的時候,一家人從蘇格蘭移民美國,之後定居在麻省。彼得舅舅在美國上了小學和中學,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參軍,去德國作戰。戰爭結束後,彼得舅舅回到麻省,成家立業,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了三十多年,直至退休。那個年代的美國人,工作和家庭十分穩定。舅舅沒有孩子,舅母是家庭婦女,典型的中產階級,住在郊區,有房有車,兩個人的世界溫馨舒適。

沃爾特是小姨的丈夫,出生在美國,第二代挪威移民。沃爾特姨夫頗有生意頭腦,在麻省和羅德島州開過幾家商店,如鋼琴店、家用電器店等。幾十年來,經濟起起伏伏,沃爾特姨夫應變能力強,善於根據市場及時調整,生意總體還算不錯。他的商店,養活一家六口人,小姨很漂亮,非常受寵,一輩子主內,他們有四個女兒,都上了大學。沃爾特姨夫直到70多歲才關閉了商店,告老回家。

我初次見到二位老人,是八十年代末,他倆都已經退休幾年了。彼得舅舅安靜謙和,家人聚會,他聽得多說得少,一開口卻很風趣,英文帶著蘇格蘭口音。家裏其他親戚都笑他,說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在蘇格蘭生活的時間最短,卻有最濃重的蘇格蘭口音。那時候,舅母已經去世,彼得舅舅獨自生活。他在麻省的家,是一棟帶花園的房子,裏裏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條,看得出舅舅是一位勤勞、認真生活的老人。

跟彼得舅舅相比,沃爾特姨夫就太豪放了。他身材魁梧,骨骼很大,聲若洪鍾,熱情外向,跟任何人都一見如故。可是他為人真摯,說話又非常得體,一下子就能贏得他人的信賴。沃爾特姨夫坐不住,退休後國內外四處旅遊,依舊覺得不過癮,便開始轉賣房屋(flipping house),即用低價買入需要整修的房子,整修好再高價賣出去。憑著沃爾特姨夫的生意頭腦和個人魅力,賺得盆豐缽滿,八十多歲的時候,沃爾特姨夫說,萬萬沒料到,八十多歲的收入會比青壯年時高出不少。

沃爾特姨夫的四個女兒,大學畢業後都在新英格蘭成家立業。姨夫家在羅得島州的Kickamuite河邊(見下圖)。他家的後院有一個小碼頭,到了夏天,碼頭邊總泊著一條小船,家裏熱鬧非凡,外孫外孫女聚集一堂,姨夫帶著他們去河裏行船、釣魚、遊泳。

似水年華,轉眼兩位老人到了暮年。

沃爾特姨夫在85歲的時候,診斷出得了絕症,醫生估計他的生命不會超過一年。老先生坦然接受了診斷,獨自回到家中,那時小姨因為生活不能自理,住進了一個條件不錯的養老院。幾個女兒都邀請父親跟她們同住,但是老人一一拒絕了。

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裏,沃爾特姨夫首先安排好了小姨的養老資金,他撥出足夠的錢,保證她能無憂無慮地在養老院度過餘生。餘下的資產,根據女兒各家的情況,立下遺囑由她們繼承。尚未辦完的事,抓緊都去辦了,比如立好遺囑、委托遺囑執行人、整理歸攏重要的文件、為後代留下遺言、清空不需要的物件、聯係殯儀館安排自己的後事等等。沃爾特姨夫還擬定了自己葬禮的程序,悼詞、哀樂、邀請的來賓,都細細做了交代。甚至還為自己寫好了訃告,屆時家屬可以直接寄報社。

在家裏忙了將近一年,有一天,他打電話給住在附近的二女兒和三女兒,告訴她們,他要去臨終醫院了。他非常平靜地離開了家,對女兒說:我這一走就不再回來了,感謝你們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陪伴我走過了那麽多年。到臨終醫院後僅僅過了一天,他就踏上了永恒之旅。

每每想到沃爾特姨夫,心裏是滿滿的敬愛。他那麽富有理性、慈愛、能幹,處處為人著想。即使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依舊那麽獨立、果斷,走也走得幹幹淨淨,不拖泥帶水,不麻煩小輩和他人。

2003年去麻省探望了彼得舅舅。那時候,他已經八十多了,沒有精力再打理一整棟房子,房子裏有兩間屋子關起來,不再使用,彼得舅舅的活動區域縮小到一間臥室、客廳和廚房。客廳裏舅媽留下的一些小擺設,蒙上了薄薄的灰塵,不勝今昔。彼得舅舅不無歉意地說,好久沒打掃了,他正忙於斷舍離。

走廊裏的壁櫥門上,貼著一張紙:裏邊的東西,除了架子上的小鐵箱裏有些文件,其他的東西都無關緊要,誰喜歡就拿去。廚房的冰箱門上,也貼著一張紙,上有幾個電話號。彼得舅舅寫道: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可以跟以下的人聯係。看了一下,有家庭醫生、律師、保險代理人、殯儀館、警署、還有幾位親朋好友。

彼得舅舅說說笑笑,他每個星期必去養老院一趟,看望住在那裏的小姨,從養老院出來,便去附近的餐廳吃他喜愛的炸魚和薯條(fish and chips)。我們詢問,是不是他也打算去住養老院。他的回答模棱兩可:到時候就知道了。

彼得舅舅一向話不多,尤其是從二戰的戰場回來之後,對在德國的經曆隻字不提,曾經讓他的親人非常擔憂。戰爭的血腥和殘酷,一定給他留下了厚重的心靈陰影。那一代男人,不會去做心理谘詢,任何事都自己無聲地扛著,展現給別人的是剛毅寡言的男子漢形象。周圍的人,包括我們,也誤以為彼得舅舅的狀況不錯。

2004年,我在上海,傳來了彼得舅舅過世的消息。他留下了一份10個字的遺書:我一生過得很好。該走了(I had a good life. It’s time to go.)。 他自殺了。那年,他85歲。

他的後事由律師一手操辦,安葬、賣房、處理遺產等等,他早就向律師交代清楚了。一切都考慮得非常周到,絕不給親人添亂。

我尊重彼得舅舅的選擇,當他發現生活自理的能力在下降,快進養老院去等死的時候,決定舍去這段等待期,直接走向終點。

家裏擺放著彼得舅舅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才20多歲,去歐洲打仗的前夕,拍了一張照片(見下圖)。照片裏的他還沒有見過戰場,一個略帶羞澀的小青年,軍帽有點太大了。他曾經說,這是上戰場前為自己準備的遺像。

從硝煙滾滾的死人堆裏歸來的人,常被人譽為鋼鐵之士。其實不然,戰爭是一把鑿子,戰爭帶來的每一次恐懼和悲傷,都在人心裏留下痕跡,最終剩下的是一顆千瘡萬孔的心。彼得舅舅曾經說,活著的每一天,都是上蒼賜予的禮物。直到有一天,他決定把禮物奉還給上蒼。

彼得舅舅出生在鮮花盛開的六月。又是六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