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級男人通鑒》第64章 剛強的私信本
文章來源: FionaRawson2024-01-20 15:44:02

出發去陸豐市上任的前一天,剛強給自己準備了本隨身攜帶的“私信本”。這種叫法本身就透著矛盾。信,本該是被一封封寄出去給別人讀的,卻沒有被寫到信紙上。是他從路邊文具用品店裏買的棕紅色皮革日記簿,裏麵有一張張簡單的橫格紙。

他答應過邵艾會定期給她寫信,也跟方熠保證過自己這一年內不會主動聯係邵艾。換成其他人多半就什麽都不做,將精力轉去別的事和人。慢慢的,衝動導致的激情會變涼——天,他還求過婚了是吧?——所謂的看淡、放手、解脫,都用不了一年。大部分人一輩子就是這麽過來的,沒有多少規劃與堅持。人生苦短隨遇而安嘛,頂多在謝頂老花大腹便便的某個午後嘟噥一句:“我曾經也想過要……”是壞事,也是好事。

剛強可數著日子呢。信照寫,等機會來了將一整本甩給邵艾,定能把她感動得稀裏嘩啦的,嘿嘿。若是真的再沒了機會,反正他現在閑著也是閑著。其實也不算情書啦,“離開你,我無法呼吸”,這種話他什麽時候也說不出來。更像日記吧,也不會有傷春悲秋自艾自憐,大多是他對工作和人生的思考。

那時的剛強自然無法預料,這本私信錄幾個月後就會落到“收信人”的手中,若幹年後還有可能成為書市上熱銷的《公務員寶鑒》。

汕尾市沒有機場,計劃於2025年建成。距今二十年前的剛強和小徐隻能坐長途巴士,翻山越嶺五個多鍾頭才到達位於汕尾東北部的陸豐縣級市。途中經過惠州市,喜歡曆史的小徐對剛強說:“我記得清朝的時候,海陸豐一代是屬於惠州府管轄……哎,聽說咱們吳廳長剛參加工作時在惠州任職,給當時的市委書記閔勝材做秘書,有這回事吧?”

“嗯,”剛強點頭。這段經曆吳廳長曾親口對剛強提過,還是在兩個晚輩去美國訪問前。後來在波士頓碰上那個閔康,聽邵艾的母親說,閔康外公退休前在廣東某市做一把手。現在想來,極有可能就是吳廳長的這位老領導。

“剛強,咱們今晚去哪兒吃?”快到目的地時,小徐征求剛強的意見。

剛強有時挺同情這位相處了大半年的中年男同事。小徐級別上是正科級,為人則是那種無論何種場合都被其他人自動當成布景或透明人的“終身群眾演員”。據說這樣的人做間諜或刺客倒是防不勝防,題外話。剛強這回雖是被下放到省內的偏遠落後地區,職位上好歹也算個能管人的小領導。再加上平日裏頗認識一些大領導,這趟出行小徐已經主動將自己擺到了跟班的位置,前前後後給剛強遞水瓶買盒飯,張嘴閉嘴說些毫無創意的恭維話。

“一早就瞧出咱們剛強有前途哈,是匹不可多得的黑馬。”

“啥行業想要幹出色都需要天賦的呀!我們這些資質平庸的,羨慕不來。”每回說這句,還會抬手捋一下大圓腦袋上的光額頭。

剛強其實很想對他說,你不必跟我這樣。轉念一想,那些整日聽人拍馬屁的領導們難道個個都甘之如飴嗎?

“如果大環境就是如此,”那天晚上他在私信本上寫道,“非要特立獨行來標榜自己高潔,反而會把其他人弄得無所適從。水至清則無魚,不妨從俗就簡,作為領導能寬厚對待手下人就好。你覺得有道理嗎,小妞?”

而此時此刻,關於晚飯吃什麽的問題,剛強對湖南人小徐說:“我在網上查過,東海街道有不少好吃又實惠的海鮮餐廳。你不吃貝類,喜歡魚頭對吧?咱們可以去輝記魚頭。”

東海街道原本為古老的東海鎮,本年初才改名為街道,是陸豐政府所在地。整個汕尾西臨紅海灣、東臨碣石灣,海岸線有四百多公裏長。陸豐位於碣石灣北部,海產品極大豐富。

二人下長途後,先打的來到東海街道的一室一廳放下行李。公寓是剛強租的,小徐隻待三個月,在客廳搭地鋪將就一下就行。

傍晚時分,二人溜溜達達地出了公寓。這一帶都是低矮樓層,小橋流水古香古色,視野開闊處能瞥見南邊位於汕尾市中心的一些高樓。地處祖國南端的汕尾,三月底已經很溫暖了,馬路邊的店鋪一家連著一家,門麵不大但東西塞得滿滿的。剛強認為隨便去美國找家便利店,裏麵整齊擺著的商品數量都不及這裏的一個鋪頭。

人?還不就是你我一樣的普通人,七大姑八大姨,如其他廣東地區的民眾那般穿著樸素,式樣上落後三到五年。方言是大問題,當地人說的是“福佬話”,又叫“鶴佬話”。大部分也能用普通話或粵語同外地人交流。不過剛強還是留了個心眼兒。

“小徐,包!”他提醒道。

小徐的包是斜背在身後的,聞言嚇了一跳。扭身,見包還好好地搭在後腰處,鬆了口氣,“有什麽問題嗎?”

剛強低頭指了指係在自己下腹前方的腰包。“出門在外,錢包必須擱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

“有那麽嚴重嗎?”小徐不以為然地說,然而還是把包像女人那樣移至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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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記魚頭客源不絕,剛強和小徐進門時還剩最後一張能坐四人的方桌。二人入座後點菜,沒多久見門口又進來個青年,年紀和剛強差不多,穿一套淺藍近乎青白色的牛仔服。剛硬的麵部輪廓,魚泡眼。瘦,但指關節突出。

青年用當地話和服務員嘰咕了一陣後,麵露不悅,想走又舍不得走的樣子。剛強雖然聽不懂他們說啥,猜是店裏沒有空桌了,已經入座的客人又都才來不久,青年不想久等也不願離開。

“喂,靚仔!”剛強衝青年揮了下手,“過來拚桌。”

青年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剛強和小徐,又審視了一下其他桌的形勢,最終走過來拚桌。小徐主動請他坐到自己身邊,但神色間帶了不情不願。剛強知道小徐並非社恐,大概礙於海陸豐人的名頭,對當地人不無戒備。

“兩位來這裏,是做生意還是出公差?”青年點過菜後,拿普通話問。

不賴啊,剛強心道,單是這句問話就能證明青年觀察仔細,閱曆豐富。通常本地人見到外地人會習慣性地問旅遊還是探親。小徐比剛強大好幾歲,雖也不到三十,卻是中年有家有室男人的氣質了,不太可能和剛強這麽個小夥子結伴出來旅遊。探親嘛,一個湖南一個河北,外形風格上差別顯著,可能性存在但較低。二人的打扮和舉止顯然也不像南下務工者。

“被廣州的單位派來這邊,待上一陣子。”剛強這句是實話,但也沒說太細。

“廣州?”青年掏出手機看了眼,又放回去,“我堂哥兩年前在白雲區開了家餐館,專做海陸豐家鄉菜,後來搬去花都了。你啥時候去他那裏吃飯,提我,讓他給你打折。”

白雲區,海陸豐餐廳?這也太巧了。剛強敲了下桌麵,“陳友祥,對不對?你倆是海豐縣人。”

“哎,怎麽你認識我堂哥?”青年兩眼放光,“可不是嘛!他是友祥,我叫友軍,都是友字輩。”

服務員這時將剛強和小徐點的菜端上桌。陳友軍菜點得晚,剛強多要了碗米飯,讓他跟自己一起吃。

“也不算熟,見過一麵吧。那次你堂哥請我們領導去吃飯,我有幸跟去飽口福,一大桌子二十多個菜,還有洋酒。你就是他那個惹了廣州警察局長兒子的堂弟,對不對?今天這頓算我的。”

陳友軍麵上閃過尷尬,隨即更為熟絡地朝剛強湊近了些。“嗐,差佬你也知道的,惹不起!姓殷那小子當時要是穿了警服,我會瞎了眼往槍口上撞?”

剛強衝他呲了下牙,“我不久前才跟他打過架,少了顆門牙。”

“為什麽打架?”

“女人唄。”

陳友軍笑得眯起眼睛,一副“理解、理解”的神情。“哦,還未請教二位?”

剛強和小徐各報了姓名。

“我就說嘛,”陳友軍拾起碗筷快速扒了幾口飯,又滋溜一口喝光杯中的茶。“剛才一見到強哥的時候,我就想,哇!衝這副儀表和派頭,這是來了大領導呢!絕對不可能是我這種混社會的小角色。沒想到我還能和領導攀上關係。”

“嗨,誰不是混口飯吃?”剛強伸手要去拿茶壺,被一直悶頭吃煲仔飯和魚頭的小徐搶過茶壺,給三人添滿。

“你堂哥後來為什麽搬去花都?”

“你也知道啦,得罪了姓殷的。堂哥要帶我去給那小子賠禮道歉,我不想去。這時候剛好來了個香港商人,做海貨鋪生意的,看好我堂哥那家店麵的位置,出了筆錢讓我堂哥轉租給他,開連鎖店。”

剛強點頭。花都雖然也算廣州的一個區,但比白雲區還要偏北,殷世駒應當顧不了那麽遠。又問陳友軍:“我記得你堂兄說你們是海豐縣人,在陸豐這邊也有生意嗎?”

陳友軍這時剛夾了條芥藍入口,也不知是不是味道太苦,皺著眉嚼了半天才說:“我姐夫是後西村人,本來在附近的湖東鎮開了家床上用品店。去年九月刮台風,整個湖東鎮海水倒灌一米多高,店裏擺出來的貨、倉庫裏的存貨,全完了!”

小徐這時終於插進來句話:“是啊,床上用品最怕給髒水泡,我老家就在湘江邊上。”

陳友軍接著說:“那之後就改賣不鏽鋼餐具,好歹不怕水嘍?嗬嗬。我這是才替他進貨回來,平時我就住後西村,你們有空來找我啊!外人一般不讓入內,不過隻要提我的名字,會領你們去我姐夫家。”

陳友軍這番話信息量巨大,立刻引起剛強的警覺。其一,這個湖東鎮屬於陸豐轄區,全鎮海水倒灌一米多高可不是小事,這跟剛強在建設局的工作是相關的。海水倒灌……最近在哪裏聽到過類似的事?波士頓吧,任教授好像介紹過波士頓預防海水倒灌的一些措施,今晚回去好好回憶一下。

另外,後西村剛強也是知道的,來之前曾找吳廳長要過汕尾分局匯報上來的材料。後西村是貧困村,由兩個“自然村”組成,每村一個姓,西邊的姓黃,東邊姓彭。特別難開展工作,先是兩個姓之間有矛盾,拌個嘴,全村的人抄家夥。然而矛盾歸矛盾,對外則是鐵板一塊,啥事兒都是他們自己說了算,政策指令進不去。

當下問陳友軍:“你姐夫的村目前都是誰話事?改天領我去拜訪一下。”

“他們彭家是彭裕貴和裕生兩兄弟,大哥比三哥好說話。本來還有個老二,死了。我們黃家這邊,唉,不提也罷。”

剛強見陳友軍又掏手機看,對他說:“你忙去吧,我給你找張名片……改天出來喝茶。”

陳友軍和剛強交換了聯絡方式,又感謝恭維了一番,先行離去。剛強叫服務員來結賬,小徐堅持要付自己那份,掏出25元遞給服務員。對方把錢抓在手裏看了一眼,扔回那張20元,“假的。”

“假的?怎麽會?”小徐抓起紙鈔細看,“哪裏假了?剛強你說呢?”

剛強也是瞄了一眼就斷定,“假的。行了,我給吧。”

等服務員離開後,小徐麵露恍然之色,“就那家!我剛才買包那個,待會兒回去找他去。”

剛強記得來吃飯前,小徐在街角一家鋪子裏給女兒買了個Hello Kitty的小手袋,給了店主一張50的,店主找回他27。聽小徐說要回去找,剛強搖頭,“隔了這麽久再去找,肯定不認賬的了。”

“太壞了也!哎,剛強,你們都是怎麽識別假幣的啊?是看水印和安全線?也沒見你們細看啊。”

“就是直覺,”剛強淡淡地說,“現在假鈔製造的技術越來越高,仔細看反而難發現問題。第一眼的直覺,讓你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兒就是假的。第二眼再看就不準了。”

剛強沒說出來的是,這條也適用於好多事物的判斷。人的大腦有著精密的圖像識別功能,對於熟悉的東西,任何細微的差別都能捕捉到,卻不見得能上升到顯性的高度。

就是那第一眼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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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門後,天色已深藍,人流漸稀。二人還像來時那般踱著步子往回走,小徐的心情卻似大相徑庭。

“剛強,我這可不是拍馬屁啊。你這初來乍到的,就已經深入工作的核心地帶了。所以說要天賦嘛,普通人羨慕不來……”

剛強忽地轉身,嗬斥道:“熊孩子,你找死!”

原來小徐身後還跟著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人挺精神,身上的衣服則鬆鬆垮垮,像是成人碼的。男孩一隻手揪著小徐的背包——小徐又忘記把包擱到身前——另隻手已經伸進包中央,估計都把錢包握在手心了。

見行竊暴露,男孩望了眼人高馬大的剛強,眼中閃過慌張,但很快又釋然。大概認定剛強不會在大馬路上把他怎樣,就算報了警,他也隻是個孩子。雙手鬆開小徐的包,轉身快步朝反方向離去,甚至都沒跑。

“哎呀,好險,好險!”小徐檢查完包裏的東西,長籲短歎地拍胸脯,“小崽子,肯定有大人指使。”

“惡性循環,”這四個字並非剛強對小徐說的,也是他當晚寫進邵艾那本私信本裏的。

“貧困與愚昧導致青少年教育的缺失,這些青少年長大後無一技之長,隻能重複犯罪的老路,這是很多貧困地區的共同現狀。然而汕尾的特別之處在於它靠近海岸線和境外,通過犯罪而致富的渠道是內陸那些貧困地區無法企及的。所謂的正路摸不著,而誘惑就在身邊,單靠政府和司法機構努力又能解決多少問題?小妞,你認為我說的有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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