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搬到目前的房子時，我去合理距離內的三間超市分別考察了一番，然後果斷欽點了其中之一作為我們家吃喝用度的指定供應商。其實，這一間超市既非最大，也非最近，但它具有一項無與倫比的優勢: 敞亮。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長著黑眼睛的我確實對光明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愛。其實，不僅超市，我選擇餐館、咖啡廳甚至時裝店的最重要指標都在於是否敞亮。那些昏暗的場所從來無法給我提供諸如朦朧、浪漫之類的美感，而隻令我聯想到陰鬱黯淡，甚至懷疑沒準兒會突然從哪個角落殺出一隻異形。對我而言，一間超市的明亮不能僅靠采光實現，同時貨架之間的距離要足夠大，商品的碼放要井然有序，這一係列的前提才能成就我所追求的最終結果——讓人看起來心情舒暢的敞亮。

        就這樣，我們家開始以每周至少一次的頻率，與那間超市展開了親密接觸。去的次數多了，我不僅對於各種商品的擺放區域了如指掌，甚至跟超市裏的某些工作人員也混了個臉兒熟。其中有一位非常開朗的收銀員，每次她掃碼的時候一定會和我進行愉快的交流，我們對話的內容已經大大超越了“今天天氣不錯”之類膚淺的主題，可以徑直深入到“你的新發型真漂亮”這種層次。

         大概兩年前的某天，我下班時想到家裏的奶酪沒有了。若是其它的東西，大可以等到周末集中采購時一並解決。然而，奶酪不是其它的東西，它對於我兒子的意義不亞於光明之於我。於是，我半路上先拐去了超市。因為無意於大量采買，我沒有推購物車，隨手抄起一個提籃就走了進去，打算選完奶酪後再順便買些水果。

        來到奶酪專區，我把購物籃放在腳邊，開始給林林總總的奶酪們相麵。我的效率很高，很快敲定了一款並把它從貨架上拿了下來，準備收入籃子裏。這時發生了一件咄咄怪事：我的購物籃竟然不翼而飛！

        這太令人費解了。按照我與購物籃的實際距離，任何人都應該能看出這是我拎進來並打算放東西的，怎麽會有人把它從我腳邊拿走呢？

         好在當時並非購物的高峰時段，超市裏顧客不多。我舉目望去，一眼看到一個身穿超市製服的男子正手持購物籃離我而去。不用說，他就是唯一的作案嫌疑人。

         我三步並做兩步地追了過去，攔在他前麵，說了一聲，“Excuse me, I still need this basket.”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包含著複雜的感情色彩。前兩個單詞是我帶著一些怒氣脫口而出的，而到了最後，我的語氣中隻剩下平和，甚至還帶著點歉疚。這是因為當我與那個人麵對麵的一刻，我看出了他的與眾不同。

         他非常年輕，也就二十幾歲，身材高大，麵色紅潤。他的五官與普通人並無二致，特別之處在於眼神。隻有在直視他的眼睛時，人們才會發現他的智力明顯低於年齡。麵對這樣一位不幸者，我的心瞬間軟了下來。

        這時，超市裏的女經理喊著“威廉”，大步流星地趕到。顯然她不是首次應對這種局麵，她一邊道歉，一邊熟練地把購物籃拿過來遞給我。威廉的臉上露出了局促的神情，我趕緊表示沒關係，然後拎著籃子離開了。我遠遠地回頭看，女經理仍然在對他解釋什麽，威廉默默地聽著。

        以後每次去超市，我便留了心，總是先搜尋一下威廉的影子，大多數時候都會發現他。日子久了，我完全弄清了威廉的工作內容。他負有兩項責任：

        第一、回收購物車。威廉需要把那些被推到停車場旁邊的購物車一一連在一起，再驅趕這條長龍回到超市門口。

        第二、整理購物籃。他要把每個收銀台旁邊積攢的購物籃放在一個帶軲轆的小架子上，然後推送回超市入口處，也時而要去超市內搜尋一下有沒有散落在地的購物籃。

        這是兩項相對簡單的工作，不僅易於完成，而且基本不需要與他人溝通。過了一段時間，威廉逐漸熟悉了工作流程，不再像剛開始那樣笨手笨腳。當然，偶爾也還會捅個婁子。

        有一回，我和一位老先生在水果區挑選橙子。我突然感覺不對，回頭一看，威廉正推著一整摞購物籃直衝過來，不知道他沒有控製好力度還是方向，總之已經刹不住閘了。我趕緊飛速閃向一旁。在我還來不及出聲示警時，購物籃們就撞上了那位老先生。他本來正在專心致誌地研究橙子，萬萬料不到身後突然遭遇襲擊，本能地驚叫一聲，立刻轉過身來。接著，他的表現與曾經的我如出一轍，原本憤怒的情緒、激動的聲音在他看到威廉麵容的瞬間氣焰頓失，然後他就如同一位寬厚的祖父對待年幼莽撞的孫輩一樣，大度地笑了笑，便繼續投身於未竟的選橙大業中。

         每次犯錯後，威廉都會露出一種局促不安的神情。而其它幾乎所有時間裏，他的麵容都帶有一種“治愈”的功能，因為他的臉上不染俗世的塵埃，隻有一片純真。超市裏的其他員工都很善待他，當他去收銀處取購物籃，收銀員們經常誇他做得真棒，而聽到這些讚賞，威廉便會咧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兩年來，威廉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是個好員工。我這個評語絕不摻水，因為威廉具有兩項超人的天分，而恰恰它們都能體現在他的工作中。

        首先，威廉的力氣大。停車場和超市之間有一段很長的坡道，其他員工在推回購物車時，通常每次隻能推二、三十輛，而身高體壯的威廉每次可以推三、四十輛，這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

        其次，威廉的精力旺盛。當顧客不多的時候，別的員工會自動放慢速度或者休息一會兒。而威廉好像每天都換了一節新電池，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所以他永遠以同樣的速度工作。其它事情都做完後他就去巡查超市，以期發現被客人遺棄的購物車或提籃。

         在遇到威廉之前，我曾以為這種情況的人都是靠社會福利金維持生活的。如果是威廉的父母做出了讓他出來工作這個決定，那麽我真的欽佩他們的理智。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與其讓他每天悶在家裏或者在大街小巷閑逛，遠不如踏踏實實地承擔一份工作。這樣，他會漸漸融入正常人的群體，活得充實而快樂。當然，這件事不是僅靠願望就能實現的，還需要雇傭方的理解和配合。這間超市的負責人同意聘用威廉同樣需要勇氣，因為一個這樣的員工至少在工作初期可能會帶來很多麻煩甚至風險。成就威廉上班這一件小事的，是他的監護人、超市負責人以及眾多的員工和顧客共同的包容和關愛。最終當威廉成為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時，他本人、家庭和社會也必然都能夠從中受益。

        對弱者的同情和扶助，彰顯了人類文明的優雅，而比這份優雅更珍貴的，是弱者本身的自立自強。超市裏的威廉並非王宮裏的威廉。他雖然與英國王子同名，但出生的時候口裏沒有含著銀匙，甚至某些方麵還遜於常人。他的人生之路，注定坎坷而艱辛。然而，在眾人的幫助下，威廉堅持每天駢手胝足地工作，終於能夠靠自己的努力謀取一份普通的生活。

        紀伯倫曾說：生命的意義，在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照亮。在威廉純真的麵容上，我看到了這種源自人性的、樸素的、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