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狂妄的年齡,殘廢了雙腿
文章來源: 平等性2022-01-07 05:48:01

認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歡開玩笑。當然,大多數的時候都是開自己的玩笑,比如我常常會說一句話,俺沒啥文化,書讀得比較少。其實在十幾年前,當我說這個話的時候,心裏揣著的,是一種淡淡的孤傲。現在很有些不同了,我還是會說這句話,不過修行了這麽久,相對的概念,已經沁入到自己的骨子裏。雖然在現實生活中我很少碰到讀書比自己讀得更多的人,但是,從相對的角度來說,我書讀得比較少,是肯定沒錯的。

果然是自己書讀得太少了,五十歲以前,我竟從來沒有讀過史鐵生的書。史鐵生的名字,我其實並不陌生,在二三十年前,就知道有他這樣一位作家。但是我潛意識裏,總覺得他隻是眾多寫傷痕小說的一員,再加上他那文革口號一般不討喜的名字,我差點錯過了這樣一位心靈上的好友。

當然,我還算是幸運的。最近幾年,陸陸續續讀了一些他的朋友們的文章,將那些對他一鱗半爪的描繪匯總起來,我腦海中的史兄的形象,變得豐滿了起來,並且覺得他是個有趣並值得一交的朋友。要想交一個朋友,最好的途徑,當然就是去看他寫的文章,去了解他的信仰和世界觀。我於是開始讀他的作品。現代科技帶給了人類社會很多的弊病,但是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當我想找他的文章的時候,在網上才敲了幾個字,他一生的心血和精神的濃縮,就赫然呈現在我眼前了。

我讀的第一篇史鐵生的小說,是《插隊的故事》。這一篇是他在殘疾了十幾年以後寫的,已經是他功名成就以後的作品。這篇小說寫作上的功力,結構的精巧,人物的塑造,就不必多談了。我的感覺是,他的行文遊刃有餘,寫作手法爐火純青。通過文中一係列的故事,我了解了他的一段艱苦的曆程。從清華附中到了陝北,經曆了磨難和洗禮,二十出頭就不幸殘疾,最後不得不依靠輪椅度過下半生。史兄豁達的胸襟,對世間無常的洞察和平和,都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

接下來的一篇,是《我與地壇》。可以說,最近的好幾年我都沒有看到像這麽好的文章了。那一句“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就是出自於這篇文章。我自己最近也遭遇了至親的突然離世,對他文中那種排解不去的對母親的思念和愧疚之情,深有體會。當然,這篇文章的意義遠不僅於此,他那種對自己命運的反思,對生活無比的熱愛和細致的觀察,對生命力的描繪和讚美,都是非常令我震撼的。

然後又讀了《合歡樹》和《遊戲、平等、墓地》,這兩篇都提到了合歡樹。合歡,合歡,皆大歡喜,其實,講的卻是人人平等的觀念。我很欣喜地發現他在精神上的探求更加深入了,也更加平和了,文中討論了諸多對生死無常的沉靜以及生活的態度和樂趣。

還有一篇《寫作的事》。這一篇比較雜,談到了關於寫作的境界,關於神,關於有趣,以及死後的世界,個體的差異,和什麽是終極。我非常認同他所論述的三種文學類別:純文學,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我想,喜歡文學的朋友不妨讀一讀這篇文章,也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寫作,是屬於那一個範疇。

史兄是信神的。不過,他對信仰,是持開放的態度,並且一直在內心中思辨和探索。他寫到:

也許我們下輩子有幸做一種比人還高明的生命體,但又怎麽想像在一個遠為高明的存在中可以沒有欲望、沒有矛盾、沒有苦樂呢?而在這一點上佛說對了(這屬於世界觀):永恒的輪回。這下我有點懂了,輪回絕非是指肉身的重複,而是指:隻要某種主體(或主觀)存在,欲望、矛盾、苦樂之類就是無法寂滅的。(而他又希望這類寂滅,真是世上沒有不犯錯誤的人!)這下我就正像您所判斷的那樣“越走越逼近絕境”了,生生相繼,連突圍出去也是妄想。

於是我相信神話是永遠要存在的,甚至迷信也是永遠要存在的。我近日寫了一篇散文,其中有這麽兩段話:“有神無神並不值得爭論,但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著科學,向虛冥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類最美好的想往也都沒有實際的驗證,但那想往並不因此消滅。”“我仍舊有時候默念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麽,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

我想,他這裏所說的精神,我們每一個正在人生路上行著的,有靈性的個體,都會有所思考並產生共鳴。史兄是個有趣的人,他說自己交朋友的本事是世界第一流的,我非常相信這一點。我隻是覺得很遺憾,沒有機會在史兄生前和他痛飲幾杯,交流一下各自對精神和命運的體會。史鐵生提到過一個問題,

但不知怎麽回事,這些妙論一觸及人生觀便似乎走入了歧途,因為我總想不通,比如說:佛要普度眾生,倘眾生都成了“忘卻物我,超脫苦樂,不苦不樂,心極寂定”的佛,世界將是一幅什麽圖景?而且這可不可能?如果世間的痛苦不可能根除,而佛卻以根除世間痛苦的宏願獲得了光榮,充其量那也隻能是眾生度化了佛祖而已。

其實,對於他的這個問題,我是有解答的。隻可惜,天人兩別,斯人已去,再也沒有辦法去和他分享自己的體會了。不過,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史兄來過這個世界,他看過了,經曆過了;他是個有趣的人,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

就夠了!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