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廣場(六)槍口下的投票
文章來源: 平等性2020-08-27 14:57:33

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廣場:一個親曆者的回憶 

(六)槍口下的投票

平等性

 

這時候的廣場,人已經很少了,而女神像這邊,就剩了我們哥三個。高自聯的廣播讓大家都聚到紀念碑去,我們過去之後,發現大家已經把紀念碑上下三層都占得滿滿的。我估摸著大概一共三,四百號人,有學生,也有一些工自聯的,搞絕食的四君子也在。我們幾個在紀念堂西麵的漢白玉台階坐下,等著自己的命運。

又過了一會兒,廣場上的燈突然全滅了。當時正是黎明前最黑的那一段時間,我心裏揪得更緊了。我們坐的方位正對著人民大會堂,過不多久兒,就從大會堂正門湧出一個接一個的方隊,每一個方隊有幾百號人,排得很密,向我們逼近,過一會兒就看得見他們頭上密密麻麻的鋼盔了,那個場麵真的是很瘮人。

我們都知道最後的時候到了,這時候怕是沒什麽可怕的了,心裏麵那些個受委屈,被欺騙,要報仇的極端想法繞作一團。廣場上政府的大喇叭一遍接一的發出馬上要清場的警告。我們這邊不斷有人喊口號,給大家打氣,發誓堅持到底。不一會兒當兵的就把紀念碑四周都給圍了起來,這時候想出去也不可能了。後來不知是侯德健還是誰,去和部隊談判,帶回來的消息是,要求我們在五點之前必須離場。

大家也沒個統一意見,最後封從德在廣播裏主持了投票表決,兩個選項,”撤” 或是 “不撤“。當時也沒別的好辦法,就按聲音大小作最後的判定。我當時眼睛都紅了,滿腦子想的都是跟他們拚了,所以喊”不撤” 的時候,聲音特別大。我從小到大一直被長輩,被學校,被領導們代表。往往不滿意他們的決定,又無計可施,就經常搗亂,故意拆台。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參與民主投票,意識到自己竟然還有這樣的權利,能切切實實地去決定自己的命運,很有些新鮮,而且覺得挺驕傲的。

其實就我當時聽到的,好像喊“不撤”的聲音大一些。但是當封從德在廣播裏說喊”撤“的聲音大,要求少數服從多數,所有人一起撤退的時候,我也沒什麽異議。畢竟這是我第一次自主參與民主表決,既然大家都按程序辦事,雖然不是很甘心,但還是能服從多數人的選擇,作了妥協。我現在想想,曆史真的有許多偶然性,如果當時我們喊得聲音再大一點,留了下來,今天的中國,很可能就是一個全新的格局了。當然我自己隻怕要提早一步入輪回,到現在可能已是另一條好漢了。

當兵的裏三層,外三層,把紀念碑四周圍得水泄不通。侯德健他們帶著我們的決定,又去和部隊交涉,他們最後同意在廣場西南角留出了一個很小的口子,讓大家撤離。這個時候帶著鋼盔的野戰軍部隊已經逼得很近了,一把把的刺刀,閃著寒光,就在眼前晃。大家手牽著手,被兩邊當兵的夾著,從那個出口離場。我臨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民主女神像的方向,已經看不到那曾直麵獨裁者的,高擎著的火炬了。

關於在廣場上的這最後一段經曆,現在時不時還會在夢中重現,醒來後往往是一身冷汗。後來有好些人說學生們是受了一小撮學運領袖的煽動,我自己覺得這是一種被組織代表慣了的人們的定性思維。首先要說的是,我見得世麵少,被通緝的那二十一位我隻親眼見過七八個,有幾個更是連名字都是第一次知道,也沒有聽到他們有什麽煽動我們去流血犧牲的話。再說了,我想當時大多數的人都不是缺心眼兒,真的有那麽容易被煽動嗎?還有一點,這樣說的人往往高估了學運領袖的影響力。就我個人經曆來說吧,其實我也算是我自己學校的那一年運動最早的發起和組織者之一,然而就我的親身體驗,大多數的同學在學運中根本就不聽我們的。我覺得他們是對的,民主運動的目的不是為了某些領袖們爭權奪利,改朝換代,而是為了爭取一個言論自由,公平競爭的機製。至少就我個人和當時身邊的朋友來說,我們把爭取這樣的社會機製和環境看得遠遠高於那些牽頭組織的同學們。

其實最重要的一點, 我們當時都已經是過了法定年齡的公民了,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有獨立的人格,難道不應該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嗎?如果自己做的決定,結果好的算自己的功勞,結果差的就推到別人身上,那還算得上一個合格的公民嗎?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廣場(七)撤離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