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們剛搬到這條街上的時候，散步看到鄰居正在家門口豎某大學球隊的標牌。我家隊友立馬興奮起來。原來那天是大學球隊的冠亞軍決賽，他居然和鄰居Jeff是校友。隊友走上前去，亮明身份，兩人馬上開始了鳥語，激動地指手畫腳說起來我聽不懂，也不感興趣的球事兒。

友誼就這樣開始了。幾年來我們兩家一直互通有無，彼此外出的時候互相關照房子，院子裏澆澆水，搬搬花，到門前巡視一番拿拿包裹。

歲月一片靜好，直到上周一晚上。

大約晚上八點鍾的時候，街上突然警笛長鳴警燈閃爍，呼嘯著席卷而來了四輛警車，夾雜著救護車和消防車。車未停穩，車門裏冒出來一群人，呼呼啦啦疾速跑進了Jeff家。

過了一會兒，有人被抬上救護車。警車和救護車掉頭呼呼啦啦又走了。我站在寒風中暗暗祈禱。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有恙了，千萬別是大恙。

第二天我發短信給Jeff的太太蘇珊，才知道是一向健康的Jeff，突然心髒病發作了。又過了兩天，沒等來蘇珊更多的信息，卻看見她人回來了。我趕緊過去詢問。蘇珊未及開口，淚如雨下。

原來，那天Jeff和蘇珊從外州的兒子家開車回來，剛到家兩小時，正在看電視的Jeff高聲”啊”了一聲，說“不舒服”。旋即從沙發上禿擼到地上。身邊的蘇珊急問，“你還好嗎”？Jeff不語。蘇珊一刻沒停馬上打了急救電話。電話裏，她一邊和接線員訴說病情，一邊根據指示不停地壓胸急救。救護車三分鍾後就到了。

到了醫院，Jeff一直昏迷不醒。心髒病加上血栓，缺氧造成腦死亡。根據Jeff三年前寫下的不搶救意願書，蘇珊同意了不再努力。在三個兒女和孫輩們，以及遠道趕來的兄弟姐妹的環繞中，Jeff慢慢鬆開了蘇珊握著他的手，撒手人寰。

Jeff六十出頭，剛退休不久，原來是一家食品公司的經理。大學畢業就進了這家公司，一個工作工作了三十多年，有很好的退休金，社保金還沒開始拿。他給自己的退休禮物就是，帶著蘇珊和大學同學一起，坐了一個月的郵輪。Jeff和蘇珊平時特別注意健康。每天定時去健身房，嚴格控製飲食，裝色拉的盤子都不用塑料的而用紙的。兩人都是瘦瘦高高，體型堪比模特。Jeff更是頭腦靈活，動作麻利，善談善辯，有時候語言比動作還麻利，不愧是做了一輩子經理的人。

他們家的院子是全社區最漂亮的，由專業人士設計並施工，花草樹木錯落有致，色彩各異，一年四季都有亮點。有一年入冬後，在全社區一片蕭瑟中，他們家後院卻依然是草木蔥蘢，隨風搖曳的各色灌木中，紅色的木質長椅襯著波光粼粼的藍色湖水，油畫一般的美。我路過，就拍了照片發給蘇珊，蘇珊印出來掛在家裏牆上。

今年夏天，我家房簷下長了一個馬蜂窩，越長越大，每天馬蜂嗡嗡叫著，成群結隊地撲過來。馬蜂窩又正好坐落在涼台上端，弄得我大夏天的不敢去涼台。心裏盤算著，等冬天沒有馬蜂的時候，再去端了馬蜂窩。那天我正和蘇珊正說著，被收拾院子的Jeff聽到了。

Jeff自告奮勇回家搬了梯子, 拿了專治馬蜂的藥水，過來幫我。瘦瘦高高的他，麻溜兒地爬上梯子，用藥瓶瞄準馬蜂窩，還不忘抽空轉過身來，對著我和蘇珊壞笑了一下。然後轉身開始一頓狂噴。

馬蜂們”哄”的一聲從窩裏噴將出來，立刻憤怒地，聲嘶力竭地奮起圍攻Jeff，馬蜂的嘶叫聲都變了調，直接升高了八度。Jeff之前隻噴過他們家的散兵遊勇馬蜂，從來沒見過這麽規模龐大的群蜂。嚇得他扔下藥瓶，一邊哇哇叫著，一邊從梯子上三步並作兩步滾將下來，又飛一般地從涼台樓梯上飄下來，落荒而逃。我和蘇珊則穿著長衣長褲，防護嚴密地遠遠站在一旁，笑成一團。

Jeff鮮活的，瘋狂逃命的身姿，和呼天搶地的大叫聲，仍然在我腦子裏盤旋。這麽活蹦亂跳的Jeff，怎麽能瞬間從我們的生活裏消失了呢？

我看著蘇珊憔悴的臉，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緊緊地抱著她。她在我肩上顫抖著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訴說著。“Jeff一輩子辛勤工作，養大三個孩子，剛退下來，說好的一起慢慢變老，怎麽能丟下我一個人匆忙走了呢？剩下的日子我該怎麽辦？”

蘇珊和Jeff是大學同學，從認識到結婚，到一起養育三個優秀的孩子，幾十年在一起，幾乎沒有分開過。突然沒有了Jeff，蘇珊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不知道她怎麽麵對這樣的變故。

我給了她我家所有的聯絡方式，叫她任何時候，任何事兒，或者沒有事兒，隻想有人陪她坐一會兒不說話，都可以來敲我家的門，或者打電話給我。這下麵的幾個月，可以想像她會怎麽艱難地度日如年。

安慰過蘇珊，我回來繼續寫我的年底總結和明年計劃，外加一個發回重審的五年職業規劃，老板說我上回規劃得不周全。寫著寫著，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五年呐，一千多個細細密密的日子，能規劃周全嗎？誰能規劃得出，意外和明天哪個先到？望窗外，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日出日落，四季更迭，萬物都沿著自己的規律生長消亡。再看天地之間的人類，又是戰爭又是瘟疫，又是內卷又是外鬥。一陣陣的悲哀和無奈湧上心頭。

人生，其實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過程。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一個個告別了你，或者不告而別，像Jeff一樣。幸存的人，該怎樣度過餘生？有誰和你一起漸漸變老？這可能是今後蘇珊天天得麵對的問題。

這又何嚐不是我們的問題？能活著變老，實屬不易，躲過了人生路上的種種劫難才走到今天。珍惜那個和你一起漸漸變老的人吧，曾陪你度過悠長歲月中的每一個晨昏。

歲月無痕，生命無常。謹以此文，紀念匆匆離去的鄰居Jeff。